譚延闓所看到的李鴻章幕府規模之龐大已經是大為折服,和其他總督一樣李鴻章幕府中也有文案、高級參謀所組成的各個部門,不同的是他的幕府中還有軍需、軍工、實業、外交好幾個別人幕府中所未有的部門,甚至還有一個洋人智囊團。
「這簡直就是一個微縮版的國家機構麼?!」譚延闓心中暗自想到,李鴻章手下的人才之豐富難怪北洋會成為中國近代史上的人才高地。
「幼樵,譚組安在總署已經安排好了麼?」李鴻章不在意的問道。
「紀孟臨去機器局的時候便將譚組安安排在他家中住下,他現在正在翻閱總署的庫存資料,伯行招呼他……」張佩綸扇著扇子回答道。
伯行便是李鴻章的四弟李昭慶的兒子,三十二年前同治元年李鴻章年已四十卻膝下無子,四弟便將兒子李經方過繼給二哥。後來李鴻章雖然生了兒子李經述,但是依舊稱李經方為「大兒」,從光緒三年開始李經述和李經方便在直隸總督府內讀書,李鴻章為他們兩人聘請了英文教師。後來李經方中舉便留在了北洋幫忙,八年前前往英國擔任參贊,轉年以候補道的身份擔任駐日大臣,前年的時候才因為生母病逝丁憂,這才由汪鳳藻為駐日公使,現在則在李鴻章的幕府中幫助打理外交事宜。
李鴻章隱隱的皺了皺眉頭說道:「伯行性急,他們兩人能夠相處到一塊?還是換個人吧,懂外語的又不是伯行一個……」
張佩綸雖然不時安徽人。但是他地父親張印塘曾是安徽按察使。是李鴻章辦團練時地戰友,兩人曾經並馬論兵,意氣相投。李鴻章原想著張佩綸為世交晚輩。又為翰苑名流才具過人,雖有馬江之敗但是有北洋做後盾再加上聯姻,將來傳以衣缽繼承北洋是不成問題的。但是李鴻章萬萬沒有想到他的養子李經方可不這麼想,自從張佩綸入贅之後,李經方便將張佩綸當成眼中釘肉中刺,處處事事與他為難。
這樣一來張佩綸在北洋地日子可就難過了。不過李鴻章出於培養接班人的考慮,處處維護張佩綸,他知道像李經方這樣的人繼承自己事業的資格是夠了,但是北洋首領必須是一個胸中能夠容納下溝壑的人,李經方氣局不夠難堪重任。不過一頭是自己的女婿,一頭是自己地養子,李鴻章就算心中明白張佩綸和李經方之間矛盾,他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理。
現在李鴻章聽到居然是李經方來招呼譚延闓。出於對養子的胸懷氣度的不自信,他不禁有些擔憂起來——譚延闓的心思謀局他是見識過的,很難想像一個不滿二十歲的少年對於處理自己目前手中的棘手之事會如此練達,儘管這個少年目前還沒有能夠拿出說服自己的依據。但是李鴻章不可否認今天上午地那一席談話已經讓他動了愛才的心思。
「伯行和組安相處的很好,兩人在書房中已經忙活半天沒有出來了。聽送茶的下人說,兩人都用洋文對話,不時談笑風生相處甚歡,不過就是不知道他們在談論什麼這麼高興。伯行甚至叫人把他屋中地那個大地球儀搬到譚延闓的班房,兩人圍著地球儀轉來轉去也不知道說些什麼……哦,好像仲彭也去了譚組安那裡……」張佩綸微微笑著說道。
「哦?仲彭和伯行都在他那裡?這個少年地為人處世頗有當年譚文卿的風範啊!」李鴻章意味深長的笑了笑。
「譚組安天分很高,少年成名有無傲氣,生於官宦世家但生活上卻沒有沾染那些紈褲子弟的風氣……這些委實難得,譚文卿家教之嚴卻有獨到之處……」
李鴻章搖搖頭說道:「譚文卿家教是有一手,不過也沒有看到他另外兩個兒子有什麼出息,他那兩個兒子若是有譚組安一半,估計譚文卿睡覺都會笑醒……」
說完李鴻章和張佩綸都會心一笑,張佩綸說道:「紀孟現在已經在機器局內住下,不過楚寶……」
張佩綸話中的楚寶是李鴻章的外甥張士衍,其父親張紹棠既是李鴻章的表弟優勢他的妹夫,更是親上加親。當年李鴻章兄弟家境並不好,時常受到張家的接濟,連婚事也是張家資助,因此李氏兄弟對張家自然是感恩戴德。張士衍在中舉之後進京參加會試不第後便留在北洋,哥哥張席珍主持天津機器局沒有幾個月便病死,張士衍便接任。
可以說張士衍在接任天津機器局還是比較認真的,每次接到新式武器必然悉心研究,但是時日長久還是走上了另外一條路——他盜賣天津機器局軍械,幾達十萬兩白銀之數。當唐伯文隱晦的向李鴻章建議天津機器局產品有很嚴重的質量問題
,李鴻章也發現了張士衍的小動作,更因為水師炮彈本的火藥居然用煤渣來填充,開花彈裝藥是豆粒甚至乾脆是沙子,李鴻章即便再對張家感恩戴德也受不了張士衍拿他的政治根底當兒戲了。
為了張士衍的顏面,也是為了他自己,李鴻章雖然沒有明面罷了張士衍的官,但是派遣唐伯文為天津機器局總辦,將他掛起來了。當唐伯文到了天津機器局後,發現這裡的問題比想像中的更為嚴重,連忙原原本本的將現狀跟李鴻章匯報,李鴻章當即之下便嚴令唐伯文全面負責機器局事務,整頓軍火質量問題,另外還加撥了一部分款項,優先生產軍火彈藥。
李鴻章擺擺手生氣的說道:「就不要理會楚寶了,爛泥扶不上牆,他不知道這樣做是要掉腦袋的麼?水師乃是北洋的命根子,炮彈打中了敵艦卻不能爆炸,若是水師葬送了哪還有老夫地立錐之地?!現在要做地是先把楚寶那個爛攤子趕快整頓好。把屁股擦乾淨。要是這次水師作戰不利被捅上去了,那他就準備洗乾淨脖子挨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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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佩綸聽後歎了口氣說道:「中堂,光是把楚寶掛起來晾著也不是回事。他主持機器局多年,上下唯其馬首是瞻,紀孟雖然能幹但是終究是施展不開手腳,倒不如給楚寶另行安排一個職位調開機器局……」
「幼樵,這件事你去安排一下,楚寶的事情可大可小。朝廷中盯著老夫的人不少,連累老夫最多不過挨幾句罵名,這些都聽得太多了不會有什麼大礙,但是他麼衝著楚寶開刀,後果就很難預料了……」
張佩綸聽後點點頭說道:「這件事我會安排好地,在這個當口驟然撤掉楚寶的總辦職務很容易惹人生疑。好在楚寶這事只是我們內部剛發現,外人從未得知,細心操作應當沒有問題。」
「各國公使哪裡有什麼反應沒有?」李鴻章問道。
張佩綸皺皺眉頭說道:「各國公使對此好像多有敷衍的感覺。儘管他們答應代為調解中日關係,不過看上去他們並不在意此事……中堂,也許晚生不應該這麼說,以前咱們以為中日開戰。誰先動手必然會遭到西方列強的干涉,現在看來也許真的讓譚組安說中了。事實上我也非常贊成他的推斷,說話不好聽,同樣是肉,我大清朝可要比日本肥得多,西方列強就算把日本佔了也刮不出什麼油水來,但是在大清地身上卻可以得到很多……若是不出意外,列強不會干涉日本,更多的選擇坐觀其成,甚至晚生還在想各國列強會在我大清佔上風的時候來進行干涉,不過干涉的對象卻是我們!」
李鴻章沉默了一會說道:「幼樵,這是你的看法?」
「原本我也不這麼肯定,不過現在……嗨,中堂還是等譚組安那裡拿出切實立得住腳的說法吧,不過我現在感覺不是很好……」張佩綸苦笑的說道。
「其實老夫心中現在也是和你一般,這場仗老夫心中實在是沒有底,我們北洋被夾在中間,無論是清流還是太后那邊站著說話不腰疼,拚命的還不是我們北洋?日本人那邊乾脆連指望都不要指望,他們是鐵了心地想要跟咱們在朝鮮見個高下,我們要想保存北洋的元氣唯一的指望便是這些列強了,老夫真的希望那個少年嘴巴別這麼利害!」李鴻章面帶苦色地說道。
張佩綸將手上的折扇合攏放在手心當中緊緊地握著,說道:「現在國勢艱難,事到臨頭多是躲不過去的,中堂心中應早作打算。仗還是要打,和還是要和,這中間的尺度還需把握,我們實在是不能把自己的生路交給別人來決定!」
其實譚延闓和李經方相處並不是像張佩綸所說的那樣輕鬆愜意,不過李經述倒是個溫文君子,說話非常客氣。譚延闓也不能不承認李經方是個肚子裡面有實在貨的人,他當過駐英參贊又當過駐日公使,也算是這個時代在外交方面少有的人才。
譚延闓能夠感受到李經方對張佩綸的敵意,不過他並不以此為意——張佩綸這樣鼎鼎大名的人物,老頭子自然不會不知道,更何況做了李鴻章的女婿之後,張佩綸在李鴻章的幕府中地位十分超然。老頭子不因為李鴻章因為自己有兒子而判斷李經方或是李經述將會繼承李鴻章的衣缽,在前面有個曾國藩做榜樣,李鴻章就算在用人上再有問題,想李經方兩人的根基和培養歷程根本不像是成為北洋的接班人,倒是張佩綸有這個可能。
北洋一繫在晚清政治生活中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李鴻章已經七十多歲了,不可能把持北洋一輩子,北洋未來的接班人到底會是誰?凡是在中國官場上呼風喚雨的那些
肉動物們都在內心中盤算這個問題,老頭子雖然不屬物」那一行列,但是為人精明攻於計算的他也在用那雙寒光四射的眼睛在北洋系統內掃視,他為譚延闓開列的李鴻章一系人馬中排在第二位的便是張佩綸,至於第一位則是現在聲名並不是很顯赫的楊氏兄弟。
譚延闓可以理解老頭子心中地「北洋排行榜」,之所以沒有把那個後世真正地北洋巨頭袁大頭排列在其中。還是因為此時的袁大頭窩在朝鮮當他的土皇帝。在國內袁大頭不過是個末流人物,自然無法進入老頭子地視線。此時除了他之外,全天下又有幾個人能夠意識到那個遠在朝鮮的袁大頭。能夠在四五年的時間內進入中國晚清政壇最高層次的博弈***?李經方和張佩綸的矛盾不僅在北洋內都是自己人心知肚明的,就是在外面也鬧得風言***,成為北洋地一大笑話。
張佩綸與張之洞、陳寶琛、黃體芳一起號稱「清流四健將」,傳說張佩綸被李鴻章招進府後,一入內室商量事情,看見李的女兒詩作。讚歎不已,以為是其知己。李讓他為小女留意擇婿,張問:「才學地位要什麼樣的?」李說:「像你這樣也就可以了。」張立即跪下央求:「門生剛剛喪偶,而女公子又是文字知己,所以斗膽要求當相爺的女婿了。」李只好答應,張聽到相爺承諾,從地上一骨碌爬起,跑到外面逢人便告:「相爺許我做女婿了。」民間對聯如此損之:「養老女。嫁幼樵,李鴻章未分老幼;辭西席,就東床,張佩綸不是東西。」
在譚延闓看來李經方之所以對張佩綸抱有這麼大的敵意。第一個便是因為張佩綸是李鴻章最為看重的人之一,也是他問鼎北洋的過程中所繞不開的重要人物;第二個便是張佩綸在娶李鴻章小女兒地時候。行為有些偏頗。不論傳言是否是真的,張佩綸的名聲受損那是跑不了的,不過李經方反應這麼大對他不依不饒地樣子,譚延闓對那個傳聞心中更加傾向於是相信,這也讓他在給張佩綸打分的時候將分數降了降。
不過說實話,在譚延闓看來像李鴻章這樣地人物選擇自己的接班人,除非是無奈否則一定會偏重軍事人才,要不然走「文」線的接班人要達到極高的水平才可以,至少也是對軍事有一定的瞭解才可以。可惜根據他對張佩綸的觀察,這個連冬天都扇子不離手的傢伙顯然資質差了很多,也許是歷史上袁大頭實在是太過優秀影響了他的判斷力,讓他的眼力提高了不少。
如果白癡能飛,那晚清將會是這個時代世界上最大的飛機場。譚延闓非常清楚,在那風雨雷鳴交加的飛機場上空,無數的一品到九品的白癡飛來飛去,就像一群無頭的蒼蠅一般,而此時的他就在這個飛機上常冷眼旁觀。而且他也知道也有一些冷靜的傢伙和他一樣在觀察這個國家,那個遠在東北方的大頭胖子和他差不多,不過就現在來看那個大頭還沒有和自己相提並論的資本,但是譚延闓卻明白在這個時代,讀書絕對不是發跡的唯一溫床,朝鮮的「大頭兄」就是一個活著的標本。
李經方不是白癡,他的資歷和見識讓他比國內一些要麼把洋人捧上天,要麼將洋人摔下地的讀書人不同。譚延闓開辦《強學文摘》也不是吃素的,這麼長時間來他通過報紙充分的瞭解了這個時代世界的狀況,他雖然沒有像李經方那樣行走西方列強的大本營,也沒有在中國的死敵那裡待過,但是後世的一些經過淬煉的觀念讓他更加有效的分析手頭上的資料來客觀的看待這個世界。
李經方是主動來找譚延闓的,因為《強學文摘》也是他必讀的刊物之一,像許多這個時代最優秀、最有理想的讀書人一樣,《強學文摘》是他們通往世界的一扇窗戶。而譚延闓則是借了這個機會用一些「編者按」等小豆腐塊來推銷自己的理念,這種「促銷」方式同樣影響到了李經方,恰巧李經方原本就是主攻外交的,他對譚延闓的「編者按」非常感興趣,也常常為這些小文章而暗自擊節而歎。
李經方願意幫忙,譚延闓是求之不得,最重要的是他不是北洋的人,而是作為「客卿」臨時幫忙的,這讓他非常幸運的避過了李經方的忌諱。李經方不僅會日文還在日本待過,在他的口中,譚延闓也對這個時代日本的一些人有了大致的印象——伊籐博文、陸奧宗光、大島圭介……李經方居然對這些人非常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