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辜鴻銘不是對自己一無所知啊,自己這三門語言在人家眼裡可真是不夠看的,下次回去說什麼也要學一下意大利語來壯壯門面!」譚延闓心中有些慚愧的想到。因為他也就精通這三門語言,若是這個時候辜鴻銘再換一門語言的話,那自己就出醜了,剛才自己真是有些班門弄斧了。
「辜先生,剛才是小子班門弄斧,不過也是因為在下對先生仰慕已久,在別處聽了許多關于先生的傳聞,所以才開了這麼一個小玩笑,其實在下也就勉強使用英法德三門語言,比起先生大才,在下這點本事可真是獻醜了!」譚延闓走到辜鴻銘身前深深的彎腰行了一禮非常真誠的說道。
「組安切不可妄自菲薄,其實鴻銘真的是對組安非常佩服,想我雖然精通十國語言,日常也是為香帥做些文案工作,翻譯外國報紙也是必不可少的事情,但卻從來沒有想過將外國報紙上的內容摘抄翻譯發行,讓更多的國人清楚外國的情況。組安能夠想到做到,這才是真正的學問,鴻銘佩服!」辜鴻銘趕緊上前扶住譚延闓,誠懇的說道。
「組安受教了,咱們裡面說話,湯生先生請!」譚延闓笑著說道,做出了一個請進的手勢,辜鴻銘也沒有多客套便隨著譚延闓走進客廳。
「說起外語,在下聽過先生的一件往日趣事:有一天,先生坐在電車上看倫敦泰晤時報,幾個同車的英國人覺得好玩,侮辱先生,起初先生銘不理他們,乾脆把報紙調頭來看.那幾個英國人更來勁,說:『看,那個中國小子連字都不認得,還看什麼報紙?』。這下把先生給惹火啦,先生用純正嫻熟的英語把整段文章念出來,然後說:『你們英文才26個字母,太簡單,我要是不倒著看,那就一點意思都沒有!』那幫英國孫子一聽都傻啦,趕緊灰溜溜地跑掉。」譚延闓請辜鴻銘在屋中坐下之後,便用一段他聽來的有關辜鴻銘的一件在外國的趣事來開頭,畢竟兩人都是初次見面,考慮到辜鴻銘是在南洋出生,留學西方,行事作風和現在的國人有很大的區別,所以有必要用不同的交往方式來開個好頭。
果然,辜鴻銘聽後笑著說道:「這都是快十五年前的事情了,那個時候我在西洋留學所碰上的,恍然不覺已經快十五年了。」
譚延闓從辜鴻銘神采飛揚的表情中可以看出,他對這件事非常得意:「傳聞辜鴻銘平生喜歡痛罵西方人,不過這種想法在現在也唯有我可以理解——這種帶淚的表演更是出於民族的自尊……」
在這個時代開明的人應該還算是很多的,甚至就是在滿清內部也有許多開明的人士,儘管現在中外溝通並不是很通暢,但是已經有很多人開始睜開眼睛通過各種渠道來看外面的世界。這些「開明人士」和已經開始「睜開眼睛看世界」的人群中經過發展後又誕生出一批「明悟者」,這些人也分為不同的等級,而辜鴻銘由於其特殊的經歷肯定當屬「明悟者」中最高等級的那部分人,譚延闓因為有著前生的經驗,所以自然是超脫了這個等級。
無論是明悟者還是譚延闓,他們都非常清楚中國未來的趨勢,不同的是譚延闓對這種趨勢更加肯定罷了,不過有一點相同的是——他們都是清醒者。在這個時代中什麼人最痛苦?無疑是清醒者,譚延闓自己就是一個清醒者,他對中國未來的幾十年歷史走向非常清楚,但因為自己的力量實在是太過微弱,也是因為對歷史瞭解的緣故,他在現實面前還是非常畏懼的。
「在精神病院中最痛苦的莫過於清醒者——可惜我偏偏就是那個清醒者!」譚延闓在面對這個時代一些殘酷的現實後,腦海中就浮現出這麼一句話,他可以理解歷史上辜鴻銘的一些行為——他也是個清醒者,不過他比自己知道的更少一些罷了。
「說不上我們兩人誰更倒霉一些,畢竟辜鴻銘有這種明悟但是他並不十分肯定歷史的發展方向,而自己卻對此非常清楚,從某種意義上看,我比他還要倒霉!」譚延闓心中暗暗的想到。
有了這個非常具有趣味性的開頭,譚延闓和辜鴻銘之間的談話就顯得更加融洽了許多,當然當譚延闓面對辜鴻銘這樣身上更有「西方化」味道的拜訪者的時候,反而有種熟悉的感覺,他更加適應一些,不用文鄒鄒的說話這麼累。
辜鴻銘非常活躍,說話的時候總是手舞足蹈的,肢體語言特別豐富,也讓譚延闓感到這個人非常風趣,說實在的,他們兩人都有同樣的經歷——總督府幕僚的經驗,不過以張之洞的性格,多半是因為興辦洋務實業少不得要和洋人打交道,像辜鴻銘這樣的人是不得不用,雖然是重用但絕非是張之洞最為核心的那幾個人之列,畢竟中西方文化的鴻溝在那裡擺著。
辜鴻銘在國外長大學習,而譚延闓有前生的記憶再加上來到這個時空後也不斷的通過外國報紙來瞭解外面的情況,所以兩人可以都算得上對這個世界的局勢看得非常清楚的人,兩人談及世界局勢的時候都感到雙方的意見非常契合,更因為譚延闓前生記憶的緣故,闡述世界局勢的時候更加清晰明瞭,語氣也非常肯定,所出話語讓辜鴻銘深以為然。不一會兩人便稱兄道弟起來,而辜鴻銘也是因為生性詼諧對此毫不為意,反倒是覺得兩人更加親近了。
「譚組安雖是閉門書齋求功名,但是這份見識卻是所有人都趕不上的,就連我這樣在西方列強國家學習這麼多年的人也是不及,可見盛名之下無虛士,此人當真了得,難怪能夠寫出連香帥都讚歎不已的《勸學篇》,更是要府中幕僚人手一冊。」辜鴻銘心中暗自想到。
從辜鴻銘的口中,譚延闓知道從德國訂購的機械生產設備將會在半個月後運抵武昌,作為湖北槍炮廠的重要一部分。
「湯生兄,其實在下已經來武昌有段時日了,這幾天一直在武昌和漢陽走動,主要參觀了香帥所興辦的各種洋務實業,心中頗有想法,遂寫出一篇文章,打算若是見到香帥的話可以遞交給香帥,希望能夠有所助益。既然湯生兄今日來訪,小弟也不好藏拙,先請湯生兄一觀,看看有何疏漏,當然文章中一些言語湯生兄儘管直言無忌,畢竟小弟自小跟隨父親身邊也沒有什麼見識,難免有些狂生言語……」譚延闓邊說便將桌上墨跡未乾的《論湖北洋務產業發展》雙手遞給對面的辜鴻銘。
「哦?組安一直在看香帥的洋務產業?為兄來看看組安有何高見!」辜鴻銘聽後高興的接過策論,一邊翻看一邊向譚延闓詢問,不一會便將這篇文章看完了。
「湯生兄,想來在香帥幕府中從事多年,也知道這官場上的一些規矩,這篇文章中除了給香帥附和之言不用管他,其中一些關鍵的東西你我也不用客氣,大可拋開來就當切磋之言!」譚延闓笑著說道。
「組安,你不用謙虛,從這篇文章中,我才看出我真的比你可差得太多了!」辜鴻銘苦笑著說道:「其實不論別的,就單單這漢陽鋼鐵廠一項,便已經使我們這些湖廣總督府幕僚們累個半死,為了建這鐵廠真的是耗盡了最後一點精力……現在鋼鐵廠中的一部分已經開始生產,前段時間總督府內還為此慶賀過,不過以在下看來,鋼鐵廠中存在的弊病已經埋下,在組安這等眼明心亮的人眼中自然是看得真真切切!這篇文章以我看來真是太好了,可惜就是文章中提出的管理問題,看似組安不願意多談……」
「湯生兄真是慧眼,這管理一部分確實是在下不願意多談的!」譚延闓笑著站起來說道。
「果然是頭戴十個博士帽的強人,就是不知道他學過管理沒有,但他已經從現在鋼鐵廠的運作中感到不妥了……」譚延闓心中想到。
「我不願意多談管理方面的問題是有原因的!」
「願聞其詳!」
「第一,誠如湯生兄所言,這鋼鐵廠還沒有完全建成投產,能夠看出這裡面問題的人能有幾個?又有幾個願意開這個口?湯生兄既然有所察覺,可曾對香帥提及?!」
「當時眾多幕僚官員對香帥都是恭賀之言,在下也不好開這個口掃香帥的興致。」辜鴻銘有些慚愧的說道。
「我的想法和湯生兄是一般的,問題沒有顯露出來端倪,而且香帥此時正是意氣風發之時,就是說出來香帥也未必能夠聽得進去,不如先在這裡埋下個伏筆,等香帥心中有所覺察的時候,再詳細的提出來更容易被接受!」譚延闓笑著說道。
「以張老頭的性格,就算火燒眉毛他也未必肯接受,要不然也不會讓盛宣懷撿這個大便宜了!況且我能夠說什麼?是官督商辦?這在於張之洞的眼中是根本不予考慮的,只有等這個漏洞大的補不上的時候,張之洞在巨大的資金壓力下才會面對現實服軟,不然以這種剛強性格的人來接受他並不認同的理念,根本就是不可能的!」譚延闓心中想到。
看到辜鴻銘欲言又止,譚延闓擺了擺手繼續說道:「湯生兄心中可能還有些芥蒂,不過古人所說的『以退為進』也就是這個道理了,這也是無奈的選擇,總比激怒香帥一條路走到黑要好!況且在下就算看到這個問題,提出的解決辦法也不會為香帥所接受!」
辜鴻銘問到:「有何解決方法?!」
「以現在看來,也唯有採取『官督商辦』的解決辦法,湯生兄以為這可能麼?先不說香帥作為一個傳統的儒者,對於商人有著本能的不信任,就算香帥願意,環顧當今中國,又有幾人能夠承擔的起鋼鐵廠的費用?這些人又有幾個願意承辦鋼鐵廠?!財力!以在下看來當今中國有此實力的商人可以說不會超過五個,在下在閩浙總督府中就聽聞這漢陽鋼鐵廠所用費用已經是難以想像,這幾天我走了走,心中估算這鋼鐵廠若是真的建成了,那總的費用將會達到一個令人生畏的數字,沒有四五百萬兩白銀,哪裡能夠建的起這樣規模的鋼鐵廠?!恐怕我所說的這五個人當中,他們的總的家產也不會比這個數多多少,而承辦鋼鐵廠中間又有很多政治上的風險,換了誰又敢冒這樣的風險?!」譚延闓淡淡的說道。
辜鴻銘聽後沉思半天,最後站起來拱手說道:「組安,你真是不愧為『少年總督』這個名號,起初幕友們曾經和我提起過,這閩浙總督府能夠當家的是你譚組安,我還不信,但是現在我信了!」
譚延闓聽後苦笑的擺擺手說道:「這些虛名不要也罷,湯生兄,目前國內這個環境對你這樣的人來說是非常不適應的,但是你還能夠留在這裡為國效力,這已經是儒家所說的『義』和『勇』了,延闓其實對你真的是佩服的很!」
「組安謬讚了,我哪裡是什麼『義』和『勇』,不過是家父曾經說過:『無論你走到哪裡都不要忘記自己是個中國人!』我只不過是尊崇家父遺志罷了!」辜鴻銘神色有些黯然的說道。
「湯生兄,令尊才是真正值得尊敬的人!」譚延闓肅容說道,儘管他早就知道辜鴻銘的這段事跡,這句話是他的父親在辜鴻銘留學西洋的時候對他說的,也許在後世的時候不算什麼,但是在這個中國正在多災多難的時代,那就真的是讓人心生佩服了!
「管理問題畢竟還是比較好解決的,目前來看只能夠是讓香帥認識到將鋼鐵廠辦成衙門的壞處,不過是養肥了一些蛀蟲罷了,香帥認識到後,必然會讓他們怎麼吃進去再怎麼吐出來!不過在此之前以在下看來,香帥在辦鋼鐵廠的時候犯了一個巨大的錯誤是更為致命的!」譚延闓說道。
「剛才看過組安的文章後,我也明白過來了,組安想必要說的是這鋼鐵廠所需要的煤礦和鐵礦吧!我看過之後也是認為這才是最大的命門,留學西洋的時候,我看到的列強大型鋼鐵企業無不是遵從選址要靠近煤礦或鐵礦的地方,兩者兼顧或是先顧一頭,除非那個國家本身就沒有鐵礦或是煤礦也要選擇一個交通比較便利的地方。漢陽鋼鐵廠論交通算是方便了,但是這煤礦和鐵礦卻是兩邊都不靠,這實在是個大問題,香帥當初認為『中國之大,何所不有』,所以並沒有認真看待,我也不是學這個的,心中雖然覺得有些不妥,但是也不好說什麼。」辜鴻銘有些低沉的說道。
「湯生兄至少對此還知道一些,我卻是對此一無所知!」譚延闓笑著說道:「我們家祖籍就是湖南,家父曾經對我說過,這湖南湖北兩地煤礦和鐵礦儲量並不是很豐厚,我看過這鋼鐵廠的氣局之後,也是覺得湖廣兩地所儲的煤礦和鐵礦恐怕很難滿足這麼一個巨型鋼鐵企業的生產。恰好幾個月前我曾在來湖南的時候途徑江西萍鄉的時候,聽聞那裡有個儲量非常豐厚的煤礦,便胡亂寫上的,也不知道香帥用不用的上,這不過是給香帥一個參考罷了!」
「其實我覺得香帥在興辦實業的時候,中間出現的問題還有很多,這鋼鐵廠不過是有些問題罷了,不是不可以解決,最難辦的是香帥的總體佈局好像有些問題。」譚延闓想了想後說道。
「敬請賜教!」現在辜鴻銘經過這一番談話後,對譚延闓已經是非常佩服了,口中不知不覺的用上了敬語,不過他心中到是覺得沒有什麼不妥。
「不敢說賜教,只是全盤看過香帥的洋務產業後,心中有些疑問而已,說出來也好讓湯生兄為在下解惑……縱觀香帥的洋務實業,可以看到冶金、礦業、軍工、紡織這一套比較完整的現代大工業體系,這種氣魄在中國是以前所未曾有過的!不過可能是因為在下書生味道重了些,竊以為這個順序應該有所對調,應該是紡織產業為第一位、礦業次之、冶金再次之,最後一切完備後才是軍工。畢竟這樣層層疊加下來,紡織產業是見效最快的,能夠在短時間內賺取利潤從洋商手中分得本來就是我們中國的利益,以此為資金積累後,再發展礦業,這也是比較賺錢的,最後等自己的本錢足了再來干冶金……現在香帥的攤子鋪的是不是太大了,這樣一來香帥所要面臨的資金壓力將會是不可想像的!」譚延闓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