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應天府早已經是夏日炎炎,知了在樹梢疲倦地吟唱著求偶的樂曲,太陽驕橫地掃視著大地,大街小巷上的人們揮汗如雨,摩肩接踵。
火爐般的應天並沒有影響人們活動的慾望,鄉下的菜農販賣著一個月的辛勞;紙扇輕搖的公子捕捉著姑娘們羞澀的眼神;商人們竊竊地從綢緞莊夾走兩匹綢緞;青樓妓女坐在臨街的圍欄上向著下面拋去媚眼。天下熙熙攘攘哪裡知道朝野之間那些勾心鬥角,見不得人的事情。
五月北疆傳來的大捷,只是再度增加茶館中說書先生們吹牛的佐料,習慣了勝利的平民已經不會像十幾年之前那樣興奮不已。如果說驅除韃虜的口號在這個帝國最初的二十年中仍然是最流行的詞彙,那時候兵戶儼然成為最流行最熱門的職業。
可是到了今天,玉宇澄清,天下太平,邊疆傳來的永遠是捷報,雖然沒有了徐達、藍玉這樣顯赫一時的大將,但燕王、遼王已經成為百姓心中新的守護神,隔不了多久,這些王爺們就會送回來捷報,拓地多少多少,斬首多少多少。
只是如今兵戶已經不再讓人趨之若鶩,當尚武的精神在勝利高潮過後快速冷卻之後,百姓已經開始接受兵戶們偷偷賣出的田地。漢人就是這樣,當高潮消退之時,這個曾經的五朝古都正步入生命中最輝煌的時刻。
皇宮深處和外面地世界卻是天淵之別,婆娑的樹影遮蔽了陽光的暴射。幽深的宮牆散發出絲絲涼意,太監宮女們小心謹慎地來往卻反襯著深宮地幽靜。
「……祭仲曰:都城過百雉,國之害也。先王之制,大都不過參國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今京不度,非制也,君將不堪。……」朗朗讀書聲從東宮書房中傳出。
朱允聽著遠處的讀書聲。在宮中迴廊踱著步,緩緩朝書房走來。大明皇太孫朱允已經十八歲了,白白淨淨的臉龐顯出幾分天生貴胄的斯文從容,身材高挑纖細,與肥胖地父親相比卻是個翩翩公子的模樣。
只是朱允總是眉頭緊鎖,宮女太監們很少看見他開心模樣。身為皇太孫的他,眉宇之間平添了幾分與年齡不相稱的深沉。
日前某夜,朱允入宮見皇爺爺,那日新月當空,繁星點點.電腦小說站更新最快.皇爺爺想考考他學問,讓他以新月為題,賦詩一首。他哪裡有曹子建七步成詩的能耐。琢磨了半天對上五絕一首:誰將玉指甲,掐破碧天痕。影落紅湖裡。蛟龍不敢吞。
自覺作得工整,只是皇爺爺一看臉上便掛上層霜,不說話放到一邊。那日。見到侍讀黃子澄把此事一說,黃子澄吞吞吐吐不願評論。朱允自知不對,再三追問之下,黃子澄才勉強評論自己的事工整有餘,若再有些力量則更好。
唉,朱允心中暗自歎了口氣,不知不覺已經走到書房外,房中傳來一個聲音:「春秋左傳.鄭伯克段於鄢,講的是春秋時候,鄭國莊公的事情。莊公出生時倒著生產,讓其母武姜氏十分痛苦,名其曰寤生,母親武姜遂不喜歡莊公,而喜歡小兒子共叔段,欲說鄭武公易儲,武公弗許。待到共叔段成年之後,武姜又請將其封於京地,莊公已即位許之。
都城過百雉,國之害也。這段乃莊公大夫祭仲的進言,說的是,共叔段封地京城牆高度過了十丈是國家地危害。大都不過參國之一,是說大邑城牆高度應該只是國都的三成,中邑應是國都的五成,小邑應是一成。如果超過了此制度,國君不會安寧……」
這是東宮侍讀黃子澄在給朱允幾個弟弟朱允、朱允、朱允熙講課。朱允凝立窗外,思索著剛才黃子澄地話,口中唸唸有辭:「今京不度,非制也,君將不堪。今京不度,非制也,君將不堪……」
站在門口,正打著瞌睡的小太監聽到聲音這才發現太孫站在一旁地窗下。嚇得連忙滾落在地上磕頭道:「殿下駕到,小奴失禮,罪該萬死,罪該萬死。」說著咚咚地磕個不停。
小太監的作為驚醒了沉思中的朱允,他擺擺手示意讓小太監下去,小太監如釋重負,連滾帶爬地出了園子。
書房裡地人聽見外面的動靜,也停止了講課,三位皇孫在前,黃子澄在後,魚貫而出,在門廊齊齊下跪給朱允行禮。朱允趕忙讓幾位弟弟起來,笑著問道:「皇弟今日是否用功,學了什麼?」
稍大一點的弟弟朱允恭敬地回道:「回皇兄,黃先生給我們講的春秋大義。」
朱允點點頭道:「好好,這樣吧,孤還有話與伯淵先生說,你們都散了吧。」幾個弟弟恭敬行禮告退。
朱允剛要與黃子澄搭話,最小的弟弟朱允熙回轉過來道:「皇兄,皇兄,哪天帶弟弟去丈量一下應天的城牆吧。」
朱允笑著道:「皇弟,為什麼要丈量城牆。」
朱允熙稚氣未脫的聲音道:「剛才黃先生跟皇弟講了鄭伯克段於鄢,說諸侯封邑城牆不能高於國都。皇弟知道了應天城牆高度,日後就藩的時候,好按禮制,削去違制的城牆。」
朱允呵呵一笑,心裡一熱將八歲的小弟摟在懷裡:「孤的好弟弟啊,行,他日孤便帶你去城牆玩耍。好了,去玩吧。」朱允熙叫了聲好,樂呵呵地隨著兩個哥哥出了院子。朱允望著一路屁顛屁顛的弟弟,心裡一絲莫名的惆悵油然而生。
黃子澄見朱允眉頭深鎖,知道他有話與自己說,連忙跟在身後,朱允道:「近日天氣悶熱鬱結,好不舒服,伯淵隨孤四處走走。」
兩人在宮中緩步而行,朱允許久不言語,黃子澄見狀便道:「殿下為何事煩惱?」
朱允道:「日前兵部抄報天下兵戶造冊送到東宮,孤看了一下,北方以燕王為首,還有晉、秦、遼、代、寧等諸王凡七十餘衛,擁兵四十萬,邊地勁卒皆在這些叔叔們節制之中。而且他們一個比一個驕橫不法,從此以往,君何以堪?」黃子澄知道太孫為此事煩惱,臉色也沉重起來。
朱允又道:「去年,四叔入京朝覲,與宮中甬道與孤相遇,他不但不知道讓道,還摸著孤道:此位歸入黃毛小兒,然後哈哈大笑而去。如此驕橫狂悖之人,當如何對之?」
黃子澄正色道:「謝殿下對子澄的信任,子澄敢不效死力爾。燕王的性格朝廷上下皆知,皇上豈會不知?只是皇上尚依靠其鎮守北疆,且不願斷了父子恩情爾。
四方諸侯皆守一隅,護衛之兵,才足自守,倘有變,臨以六師,其誰能支?漢七國非不強,卒底亡滅。大小強弱勢不同,而順逆之理異也。
況且,諸王之間亦非鐵板一塊,臣素聞燕晉二王便素不相與,燕遼二王也是面和心不和。只要讓各王離心離德,分而治之,單單一兩個不法的藩王又能成何氣候?殿下他日以天下而制一隅,當有雷霆萬鈞之氣勢,何懼之有?」
朱允聽得這番話,眉頭並沒有解開,又道:「伯淵此言有理,只是莊公有祭仲、子封,景帝有周亞夫。只是孤的周亞夫在哪裡啊。」
黃子澄道:「殿下何須擔心,天子富有四海,所有的人才和兵力豈是一個諸侯所能及。五城兵馬司指揮使李景隆,勳舊之後,其父隴西王武功蓋世,可比漢初周勃;此子盡得乃父真傳,那年助皇上蕩平藍逆叛亂,功不在遼王之下,可以周亞夫也。再者兵部侍郎齊泰,儒將風範,素知兵事,二十八年,上召之問天下兵事,對答如流,上稱之善,亦可堪重任。武將中上有老將耿炳文,下有平安平保兒,皆虎狼之輩。如此多的精兵良將,殿下何足憂?」
聽了黃子澄這席話,朱允心事才漸漸好轉,又道:「那依伯淵看來,諸王之中,誰者威脅最大?」
黃子澄道:「自然是燕王,他掌雄兵十數萬,麾下燕山三衛天下強軍也。而且臣得知其素好養謀臣死士,其心可誅;其次是遼王,遼王在藩,行新政,興兵事,短短四年之間,遼東大治。而且遼王禮賢下士,身邊謀臣武將皆精良之士,實力不在燕王之下。只是觀其行為,每年都給殿下送禮物,也不像有二心之輩。其他的還有寧王有幾分實力,其他的皆不足懼。」
朱允點點頭道:「說到遼王,乃父親臨終托孤之人,吩咐孤要信任遼王,甚至外事不明可問之。只是……」
黃子澄道:「只是這些年殿下也看不懂遼王所為吧?」
朱允點點頭道:「昨日,宮中邸報稱,遼王上表,請九月進京為上壽。皇爺爺已經准了。」
黃子澄哦了一聲,道:「這倒是個好機會,既然懿文太子曾托殿下與遼王,此番遼王覲見正好是個機會,屆時……」黃子澄聲音減弱在朱允耳邊嘀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