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霧氣仍未消散,朱植拍著馬走上小山岡,極目北望,右面是蘇子河,左面是渾河,兩條河流沖積出一片平地,在平地的盡頭是層層疊疊的丘陵,女真人的大旗,掩映在晨霧之中。
「嗚……嗚……」一陣陣牛角的蜂鳴,殺氣騰騰,此起彼伏,順著清晨的風徐徐傳來。這是女真人出發的號角,在依稀的薄霧中,一隊隊女真騎兵,從營地內走出,在平地的盡頭排列成陣勢。
「咚……咚……」離朱植不遠的地方,一個彪型大漢光著膀子一下一下敲擊著大鼓,那鼓點一下一下震撼在心頭。遼東軍各衛,集結出營,幾萬人的隊伍,在晨曦的沐浴下整齊劃一地進入陣地。
綠色衣甲的是鐵嶺衛,是全遼東最能防守的部隊。最前列是兩千牌刀手,半人高的盾牌,組成一個完整的方塊;最前列的是排著三列的拒馬隊,小跑前進。一丈多長的拒馬槍如層層森林,槍頭反射著陽光閃耀著冰冷的寒光。
再後面是六千輕甲的弓箭手,這是鐵嶺衛和定遼右衛的聯合部隊,按照行軍記要規定,他們可以在半分鐘之內發射一萬八千支箭,在離本陣二百步到一百步的距離內射出一道死亡封鎖線。
「咚……咚……」另一個節奏的鼓點響起,一名傳令兵在山坡的右側揮舞紅旗。該定遼右衛出場了,這支經過一年半艱苦訓練的秘密武器終於出場了。一百部弩車被馬拉到弓箭手身後。排成兩行序列。這些弩車可以在一分鐘內將二百枚開花彈投擲到四百步到一百五十步地距離之內,在炮還沒有研製出來的時候,弩車將成為遼東軍的主力遠程打擊武器。
一隊灰衣和綠衣的士兵排著四列縱隊,小跑跟在弩車之後。這才是遼東軍最秘密地武器。灰衣部隊是兩千名火銃手,他們手裡拿著的是去年八月研製出來的燧發槍,這個時代最先進又可能是最弱智的武器。「遼一型」燧發槍,長一米四。重十斤二兩,有效射程一百五十步,槍管壽命一百發,造價七兩白銀。目前裝備地二千支燧法槍花費了朱植一萬五千兩白銀,再加上紙包裝填的火藥子彈,每個士兵的訓練費用,這二千人已經花費了三萬兩銀子。現在就是他們試驗訓練成果的時候了。
灰衣火銃手在大陣最前列排列,前排半跪,後排直站,按照操典要求。兩段擊,在一百五十步到一百步範圍內進行三輪齊射。在他們身後是二千名牌刀手,負責掩護火銃隊抵受箭雨的襲擊。
步兵方陣的排列是這樣的。最前面是兩千名火銃手兩列,第二排兩千名牌刀手兩列。第三排三千名拒馬槍兵三列,第四排又是兩千名牌刀手兩列,第五排六千名弓箭手六列。第六排一百門弩床兩列。在步兵方陣兩側各有兩千名羽林右衛騎兵掩護側翼。
在小山坡上朱植掌握著五百親衛騎兵,三千羽林衛騎兵,四千瀋陽中衛步兵的預備隊。
當定遼右衛的士兵在隊列最前面站好之後,一名銀盔白袍的將領縱馬跑到陣列前地空地上,此人正是指揮使王域。小馬王一勒馬韁,白馬稀溜溜地揚起前蹄,似乎它也意識到一場大仗即將到來。
小馬王對著朱植的方向握拳扶胸略略欠身行禮,然後命令軍兵:「測距兵,二百步,報上讀數.」幾名測距兵小跑出列,彎弓搭箭向平地兩邊各射出三支帶著紅旗的羽箭,準確地落在相近地地方,跟著是此起彼伏的報告:「二百步,三刻標距。順風偏左。」
「測距兵,一百五十步,報上讀數。」「一百五十步,二刻七分標距。順風偏左。」
「測距兵,一百步,報上讀數。」「五十步,二刻標距。順風偏左。」三組帶著紅旗地箭羽釘在戰場上不同的距離上,這種覆蓋射擊,只要求火槍手和弓箭手按照這些距離數據,在敵人進入距離後機械發射。
小馬王又大聲命令道:「弩床測距,四百步,放!」左中右三台弩床將三個帶著紅旗的測距彈打了出去,遙遙落在遠端。「四百步,四刻標距。」弩炮兵測距兵大聲報告,山坡上地傳令兵緊張地將剛才報上來的讀數一一記錄。
至此遼東軍全部準備工作就緒,刀如海,槍如林,兩陣對圓,一觸即發。面對著如此整齊的軍陣,一股熱血無法抑制地向上翻湧,朱植終於明白了男人的戰爭情結。在整齊的軍陣之中,在催人的鼓點之中,任何男人都會熱血沸騰,此時此刻生命不再重要。
太陽終於艱難地爬上遠處的山頭,「嗚……嗚……」對面女真人的陣營裡吹響陣陣號角,大陣開始緩慢向遼東軍方向移動,這一刻彷彿已經等待了千年。
扎哈齊看著對面整齊的步兵隊列,嘴上泛起一絲輕蔑的微笑,對侍立身邊的小兒子費揚古道:「騎兵是步兵的天敵,如果這一仗遼王還像上次那樣使用騎兵,那麼我們還不好對付。你看對面的陣型八成是步兵,過不了多久他們將會如漢人的麥穗一樣被女真勇士收割。今日父汗給你演示一次,如何正面突破漢人的步兵方陣,你可要看好了!」年齡不及弱冠的費揚古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他的小手不自覺地扶著刀把躍躍欲試。扎哈齊大聲下令:「德楞哈,你率三千人當先鋒,用弓箭招呼,不許衝擊敵陣,一百步距離分成兩路後撤。等後隊衝擊敵陣後,再回頭朝縱深射擊。」一名高瘦的女真人接令而去。
「明章,你率五千人一百步後衝陣。只許向前,不許向後,看見對面山上地大旗嗎,能不能把它砍下來。」
一位膀大腰圓滿面橫肉的魁梧大漢一臉殺氣:「大汗這是笑話我。明章什麼時候讓您失望過。」
扎哈齊接著下令:「赫折順,領兩千騎兵掩護右翼;穆士圖,領兩千騎兵掩護左翼。看我號令,不許輕舉妄動。違令者斬。」
「扎木凌,你率三千本汗親衛殿後,看我號令行事。」一名臉色紅潤,目光如炬的小將扶手領命。
「嗚……嗚……嗚」三聲號角再度響起,德楞哈默不作聲,帶領三千射手派成一百人一列,三十排的整齊陣容催馬前進。
明章快馬跑到第二個方陣之前,嗷傲怪叫:「大汗有令,只許進不許退,把那面旗砍倒。女真地勇士們,跟我上!」女真騎兵頓時熱血上湧,應和著號角的節奏逐步向前。
號角、鼓聲伴隨著幾聲戰馬的嘶鳴。讓整個戰場顯得格外空曠安靜,這是暴風雨之前的片刻寧靜。無論是漢人還是女真人,無論是騎兵還是步兵,都屏著呼吸。等待著暴風驟雨地到來。
騎兵衝擊不能長途奔跑,大概距離在九百步(六百米)開始,這個距離在這個時代弓箭最遠射程之外,又能讓騎兵的衝擊發揮到最高速度。二千步,一千五百步……戰馬焦躁地打著響鼻,騎者緊張的拉弓上弦,每列的排頭兵不時用眼角瞄著隊列是否整齊。
接近九百步,德楞哈反手從馬脖子左邊的弓囊中抽出一張大弓,反手從右邊抽出一支羽箭,朝後高喊:「瞄準漢人方陣中央,二百步自由放箭。衝啊!」
德楞哈一夾馬肚,跨下青馬如離弦之箭猛竄向前。身後三千射手緊隨其後,任由戰馬撒蹄飛奔。再往後明章抽出他那柄巨型馬刀,猛一揮手,五千重甲騎兵排成五百人一列,十排波次逐漸加速。
吳大明半跪在地,遠方萬馬奔騰,大地微微顫動,他是一名火銃手,處在整個大陣的最前端,甚至已經感覺到女真人的戰馬帶著風迎面撲來。他很害怕,怕被戰馬衝倒,怕馬刀劈下。不自覺地斜眼看了看身旁的總旗,只見他手握火銃,目光筆直地看著前方。他剛想說什麼,總旗目不斜視道:「我也害怕,但害怕有個屁用。」
小馬王勒著馬神情冰冷、面無表情,心中默默地盯著四百步的標誌。接近了,接近了,還差一點,好:「弩炮準備。」傳令兵迅速升起一面旗幟。掌炮千戶立刻命令:「準備點火!」當第一匹馬踏入標誌範圍,小馬王大喊一聲:「放!」剛才升起的旗幟一鬆。
「呼……呼……呼……」幾十枚黑色地炮彈躍過一道弧線飛越了三百多米的距離,砸到女真射手陣中,一名弓騎兵直接被這黑呼呼的鐵塊砸下馬來。身邊地同伴還沒顧得上驚訝,那些黑色的鐵球突然發出巨響,「轟……」一叢不知道什麼東西迎面撲來,射手眼前一黑。
女真人第一撥衝擊地隊伍已經陷入爆炸與煙塵之中,無數的戰馬受驚跳起,本來女真人自小善騎術,這點受驚本不算什麼。但偏偏他們都是雙手持弓箭的射手,無法控制馬韁,在炮彈爆炸地一瞬間,已經有幾十名騎手被掀翻馬下,立刻被後面的馬捲入蹄下。
還沒等德楞哈反應過來,第二輪黑色的球球已經砸入到騎兵之中,更多的騎兵被鐵渣鐵釘撂倒,更多的馬被驚擾,射手陣型陷入一片混亂。此時,德楞哈埋身在馬背上,只想快馬衝過這些恐怖的黑鐵球的控制範圍。
「弓箭準備,三刻標距,順風偏左,放……」
「嗡……」六千支箭沖天而起。
「火槍手上肩!第一列放……」
「砰……」一陣煙霧在陣前升起。
「第一列後退裝藥……第二列,放」
「砰……」又是一陣煙霧在陣前升起。
「弓箭準備,二刻八分標距,順風偏左,放……」
「準備點火!放……」
整個遼東軍大陣中,口令此起彼伏,炮彈,箭雨,火銃,接二連三向衝鋒的女真騎兵散發著死亡的種子。
德楞哈衝出煙霧,才發現離明軍大陣已在兩百步之內,他彎弓搭箭,一箭放出,與此同時,只覺得胸前鑽心的疼,一股力道把他推向馬後,疼痛讓他無法再控制馬匹,仰面倒下馬來。天空是那麼地藍,這是德楞哈人生的最後一眼……
主將陣沒,三千名弓騎兵經受著這個世界上前所未有的三重打擊,隊型逐漸潰亂,沒有主人的戰馬四處亂跑,還撞向那些奪路而逃騎兵。
潰散的弓騎兵,擾亂擾亂著後面衝鋒騎兵的去路。其實明章的的命運並不比前面的戰友好多少,那些黑色的球球同樣砸在他們的去路上,而且前面升騰起的煙霧,阻礙了他的視線。勇不悍死的女真騎兵在煙霧中向前猛突,不斷有人被天空砸下來的箭雨以及鉛彈撩倒,雖然不知道明軍用的是什麼武器,但此時此刻除了前進,無路可退。
「收銃,火銃手後退。」「拒馬陣上前。」各種各樣的命令在陣中響起,發射完兩輪的火銃手以及牌刀手,與後面的拒馬槍兵分錯進退。退後的火銃手分兩邊後退,分撤到大陣兩翼重新結陣;牌刀手與後面一層的牌刀手結合組成新的陣勢。
這樣的陣型變換在訓練中已經做過上百次了。雖然第一次接敵仍然有些忙亂,雖然仍有的緊張的士兵走錯了位置,但陣型依然非常迅速地調整過來。此時女真人的前鋒離明軍拒馬陣只有不到五十步。
看著自己的兵將生命不停被收割的明章,已經苦悶到了極點。而此時此刻,他終於等到了前一分鐘一直期待的情景,衝陣!
但……面前卻是三層密密麻麻的拒馬槍,槍頭閃耀的寒光刺著他的眼睛。勒住戰馬已經來不及了,「噗」一桿長槍貫入心愛的戰馬身上。好個明章,在這一瞬,生從馬上躍起,左手擒著一支長槍作為支點,無所畏懼地躍入明軍陣中。
當殘餘的女真騎兵近在咫尺之時,鐵嶺衛指揮使趙震一聲暴喝:「拒馬陣,不動如山!」
兩千人異口同聲:「不動如山!」這是鐵嶺衛的口號,山崩於前,不動如山。
有人說,遼東軍中最勇敢者就是拒馬槍兵,他們要挺立著長槍迎接對方鐵騎的衝擊,要忍受著戰馬從遠及近,衝到面前的心理恐懼,還要在軍陣中承受第一輪傷亡。任何一個從這場戰役走下來的拒馬槍兵都足以自豪地說:我沒怕死!不動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