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練侍郎他們幾人被貶回原籍,只有兩個人去送,知道是誰嗎?」京城鶴鳴樓上,兩位文士模樣的人,邊喝邊聊,藍衣文士問道。
旁邊那位青衣文士道:「誰啊,別賣關子!」
「遼王還有王府記善楊榮!」藍衣文士道,「真沒想到啊,整個京城如此多的官員,無人問津,居然是一個藩王去送,世態炎涼到這個程度。」
青衣文士道:「唉,沒想到遼王膽子這麼大。」
藍衣文士道:「什麼叫膽子大,這叫義氣,懂嗎?誰都知道練侍郎,黃侍郎,景御史三人是為了什麼被貶的。那還不是因為上書諫阻皇上易儲嗎?」
青衣文士道:「是啊,皇上喜歡燕王,想封其為太子,可是誰知道有練侍郎他們出來力爭國本。聽說那天在東閣門內眾位諍臣跟皇上死諫,幸虧皇上是個明君,最終還是立了皇太孫。那為什麼要把練侍郎他們逐出朝廷呢?」
藍衣文士小聲道:「這你就不懂了,畢竟皇上喜歡燕王,練侍郎他們撫了龍之逆鱗,皇上當時還指其為朋黨。只是見他們一心為公,皇上才壓著火,可是死罪能免,活罪難逃。不把他們逐出,皇上顏面何在。所以滿城文武竟然沒有一個敢去送行。」
青衣文士道:「那遼王怎麼就敢去呢?」
藍衣文士道:「要不怎麼叫義王呢,遼王生性灑脫,重義氣。大家都知道,遼王和太子從小交好,這練侍郎保了皇孫而遭貶。你想,遼王那脾氣肯定得去送。真是路遙知馬力,患難見真情。」說著藍衣文士不禁豎起了大拇指。
青衣文士道一臉敬仰的神情:「這就叫太子待之以禮,遼王還之以忠。這一禮一忠真是當朝美談啊。」
練子寧、黃魁、景清三人出行那天,朱植特地趕到南城外十里長亭送行。可他做夢也沒想到,這個舉動在整個京城乃至全國儒林中掀起了怎樣一股熱潮。朝廷中無論文臣武將都為這一行為豎起了大拇指。
正所謂無心插柳柳成蔭,朱植最初的想法其實單純得不能再單純了,大清早跑過去,不過只想見見練子寧等三人而已,絕對沒有那麼多想法。
比如說練子寧吧,在科舉策對時,就敢指著朱洪武的鼻子罵:天下有才能的人是有限的,不能動不動就殺人腦袋。誰知道朱元璋反而覺得此人心地仁善,特地給了他榜眼的榮耀。後來成了建文朝的死忠分子,在李景隆兵敗之時,他力主殺此人以治其喪師之罪。等到燕王當了皇帝,把他抓到御前,練子寧倔著腦袋罵罵咧咧,最後被千刀磔死,誅了九族。
這景清更是個牛比角色,作為洪武中的進士,先被洪武貶再被建文送往燕王處當了御史大夫。這人牛啊,一直等到燕王進了京城,大肆屠戮建文舊辰的時候才動手,胸懷凶器,想刺殺朱棣。誰知道被朱棣看出端倪,命武士搜身搜出了傢伙。這人還大叫:「老子就是要殺你為故主報仇。」朱棣大怒,不但剮了他,誅九族,還創造性地滅了他鄉親鄉里,搞出了個臭名昭著的「瓜蔓抄」,所有跟景清有關係的人幾乎都被殺光了。當年朱植看到這個事跡時還想,景清是不是打入燕王內部的間諜啊,看著事不成,最後想使刺殺的手段。
那個黃魁也是在靖難後被燕王殺了的大臣。這三人看來命運是早有安排,從來都是太子一黨的死忠分子,朱植對此三人根本沒有招攬之心。
本來朱植以為,作為三個因為保護太子後代而被貶的官員,一定會得到同僚的愛戴,那麼送行的人也一定會很多。朱植不過想混在人群中看看這位歷史上有錚名的練子寧、景清到底是什麼樣的人物。
那天早上,朱植帶著楊榮匆匆趕到十里長亭的時候,亭中只有三個士大夫模樣的人正喝著酒。朱植傻乎乎的誰也不認識,還以為自己來晚了,人已經給送走了,留下幾個大臣喝酒。
朱植連忙上前拱手問道:「請問諸位,練子寧、黃魁、景清三位大人來了嗎?還是已經被送走了?」
一位三十多歲瘦削精幹的人抬起頭問道:「閣下是哪位?」旁邊一黑臉同樣是三十多歲的人拉拉同伴衣袖小聲道:「我看著怎麼像遼王?」
朱植見被人看出來,只得道:「正是在下,不知道幾位是?」
只見三人一同起身,在亭前排成一排,一同跪下就拜,精瘦之人道:「草民練子寧,」黑臉人道:「草民景清,」還有一位略胖中年人道:「草民黃魁。」「拜見遼王殿下。」
朱植這會真的傻了,怎麼,怎麼就是這三人啊,其他人呢?怎麼沒別人來送行啊,他竊竊地道:「三位快快請起,其他送行的大人都走了?」
三人站起來,練子寧一臉淒涼道:「哪裡有其他大人。我等三人都是被貶為民的人,怎麼還會有人來送?沒想到,殿下,居然還能來?」
朱植聽了這話,心裡甭提多後悔了。我靠,我狂靠,還以為京城裡的大臣們都會來給三位死諫的大臣送行。誰知道大家都成了縮頭烏龜!!
本來楊榮得知朱植的打算並不是沒有勸阻過,只是朱植說遠遠看一眼,楊榮也就由他去了。可現在,朱植卻成了十里相送的孤家寡人。
朱植這個後悔啊,真想立刻回城。但事到如今,打死也不能表現出後悔啊,他只得挺著脖子道:「這是什麼話,三位大人是為了朝廷社稷被貶的,豈能無人相送。我朱植沒讀過什麼書,但懂得士為知己者死的道理。多虧諸位了,我,我這是替九泉之下的太子感謝各位。」說著,朱植對幾人作了一揖。這番話說得大義凜然,連自己都激動得不得了。
那黑臉景清幾乎立馬給感動得流出眼淚,他連忙再度跪下道:「遼王!今日景清見識到我大明之義王,可死而瞑目。」
他這麼一說,其他兩人也一同跪下,練子寧正色道:「遼王說的哪裡話,太子仁德,我等雖九死不能報萬一。今日容遼王十里相送,子寧愧受。」
黃魁道:「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請受魁一拜。」說著一頭磕在地上。
朱植趕緊把三人一一扶起,道:「三位皆我大明錚臣,如果我朱植不來,豈非說朝廷怠慢了忠心嗎?不過三位放心,皇上也是氣在一時,過些日子,必能體會三位之心,重招入朝的。這位是本府紀善楊榮。」楊榮這才走過來和三人見禮。
練子寧向朱植道:「日後,皇太孫還靠殿下多多扶持。」
朱植大義凜然道:「這個自然,太子從小看顧植,所謂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有我朱植一天,自當保護太孫周全。」
三人又是一揖到地,同聲道:「殿下高風,草民感激不盡,他日殿下有事,只管說話,我等定當效力。」
朱植覺得此番總算也沒白來,至少收買了三位大臣之心,趕緊拿起一杯酒道:「三位,我代不方便相送的大臣敬諸位。朝中大人們的苦處也請諸位多多擔待。」說著一飲而盡。三人此時已經是感激涕零了,一同舉杯。
朱植又道:「時候不早,幾位啟程吧。來得匆忙,沒有準備太多,這裡是一點小意思,不成敬意。請諸位笑納」說著從兜裡掏出了幾錠銀子。連這銀子也不是自己提早準備的,所以只有一錠十兩的樣子。三人哪裡肯收,趕緊推讓。好在楊榮在旁勸了兩句,三人才收下。
望著練子寧等三人逐漸遠去的身影,朱植心裡那個不是滋味。來到明朝後,自己最怕的就是過去張揚,被朱元璋盯上。誰知道這回可好,自己倒冒冒失失地跑來送行,居然還是一個人。我靠,到哪裡顯威風不好,非要當著出頭鳥。他日給老子知道了,自己還不立馬失寵啊。
朱植正哭喪著臉想跟楊榮檢討兩句,沒想到,楊榮突然跪了下來,一臉真誠道:「殿下,榮今日也見識了我大明義王之風采,高風亮節,禮賢下士,請受榮一拜。」說著也磕了個頭。天啊,這都哪跟哪啊。
許多年以後,楊榮才跟朱植說了心裡話,自從進府之後,雖然覺得朱植一直對自己言聽計從,頗感知遇之恩。但一直到了朱植孤身送三臣的時候,楊榮才深感朱植身上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氣勢,徹底為之心悅誠服,從此之後楊榮終於下定決心誓死跟隨朱植,生死同舟。
此乃後話,此時朱植哪裡想得到這些,但自己也不是傻子,心裡的擔心現在怎麼著也不方便講出來啦,真叫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啊。
朱植再富於想像力也想像不出,自己今日的舉動成為京城乃至全國儒林的美談。朝廷上下官員無不打心眼裡佩服這個王爺。大家都以為,遼王和太子交好,而這三位大臣為了保太孫而被貶,遼王這種行為就是為了太子來感謝的。在明朝那種政治高壓下,可能只有遼王這樣義字當頭的人才能做得出這種不惜冒犯天顏之事。雖千萬人吾往矣,這種古之遺風,讓每個知道的人為之肅然起敬。
果然沒過兩天,這事就傳到了朱元璋的耳朵裡,朱元璋立馬把朱植招入宮中,這回朱植真正知道什麼叫雷霆震怒了。
老朱的黑臉此時已經氣得變成了醬紫色,幾根稀疏的鬍鬚,恨不得直了起來。朱植跪在地上,感受著天威,伴隨著的還有朱元璋的唾沫星子:「你,你,你這個不肖的東西,你是拿朕去收買人心嗎?其心可誅,其心可誅。」朱元璋在書房裡快速地來回踱步。
當聽到朱元璋召見自己的時候,朱植已經做好了一切心理準備。是啊,誰讓自己傻乎乎地逞了回義氣呢。此時他也顧不得臉上的唾沫,挺直腦袋跪著,靠,大不了掉腦袋。不過朱植心裡覺得還有點希望,至少朱元璋是把自己叫到跟前痛罵,沒有直接把自己扔進大獄。
朱元璋憋著氣紅了的臉停在他面前道:「說,這些人聯名上奏,是不是你指使的。」
朱植想到,這會是伸頭一刀,縮頭一刀,自己又沒在背後搞過陰謀詭計,何必心虛呢,乾脆有什麼說什麼:「沒有,兒臣從來沒有指使過誰上奏。」
朱元璋道:「沒有?!胡說,那你怎麼敢去送他們三個,是不是唇亡齒寒啊,是不是因為被朕貶了他們,你不服氣啊!」
朱植跪得直直地道:「沒有,父皇,他們三人是為了江山社稷被貶的,兒臣不過送三個忠臣而已。」
朱元璋道:「忠臣,是,他們是忠臣,那朕就是好歹不分的大昏君了!你呢,你就是沽名釣譽的大奸臣!」
朱植道:「父皇息怒,今兒兒子就說實話吧,反正兒子是你生的,這命也是你的,你要拿就拿去。太子臨終之時的確囑咐過兒子照顧太孫,兒臣知道受人之恩,當湧泉相報。但父皇說過不要兒子理這些事,兒臣也謹遵皇命。後來三位大臣為了太孫惹怒了父皇被貶,兒子去送,就是代太子去謝謝他們。國有錚臣,才是我大明之幸。我可憐的哥哥啊,嗚……」想想自己莫名其妙背黑鍋,也的確挺委屈的,朱植不禁嚎啕大哭起來,。
朱元璋看著朱植滿面的淚水,不像是假造出來的,頓時也不知道說什麼好。朱元璋的憤怒主要因為兩條,一個就是自己貶走的人,你去送行不就是打自己這張老臉嗎?二是擔心這個兒子利用這點來收買人心。
沒想到,此時朱植說得情深意切,一點私心也看不到。朱元璋知道自己這個莽撞的十五兒和太子關係不錯,也知道太子臨終前一定囑托他照顧皇孫。沒想到,這個兒子居然這麼耿直,敢冒失寵的危險去送三位冒死上諫的大臣。
按道理說,自己已經指責三人為朋黨,朝中大臣見保住了皇太孫,也都不在他們三人的問題上糾纏,在這個時候誰都怕和三人掛上關係,所以才沒有一個人去送行。但自己這個兒子偏偏在這個時候送行,他可是冒著失寵的危險,如果僅僅是為了收買人心,這個賭注下得也太大了,而且也真是沒有必要付出這麼大的代價啊。此時朱元璋反而冷靜下來,走到案子後面坐下,任由朱植在哭。
但朱元璋偏偏沒有想到,朱植的確心中沒鬼,一切事情就那麼巧合而已,所以他才能說得那麼理直氣壯。
哭了一會,見朱元璋不再說話,朱植便收了哭聲,看來自己這麼賭是賭對了。他抽噎著道:「父皇,兒臣真的沒想過這樣做會讓父皇震怒。請父皇治罪。」說著磕了個頭。
朱元璋想通了一些關節,氣也消了一些,道:「朕也跟你說句實話吧,沒錯,朕的確想過讓你四哥當太子。可是思前想後,還是覺得需要定下嫡長繼承的制度,否則日後有生變之虞。而練子寧他們三個,朕覺得都是忠心不二的臣子,貶走他們是不想他們在朝廷中染了壞毛病,得給允炆留幾個能用的人啊。你可明白?」
朱植聽到這,心裡終於鬆了口氣,這才真正是朱元璋的想法,可是我去送送你對著我發的哪門子脾氣啊。
其實朱植不知道,朱元璋在文官集團面前吃了癟,一直以為有什麼人在暗中攛掇著文官們跟自己作對,但著錦衣衛調查,又沒查出個緣由來,這些天心裡本就窩火。沒想到朱植這傻小子偏偏在這個時候蹦出來,去送擼了虎鬚的三個大臣。
早先,朱元璋一下子沒把事情想明白,所以把火頭燒到了朱植頭上。但老朱是何得人物,只要冷靜下來稍微把前因後果串聯一下,立馬把事情想明白,火氣也就消了。還覺得自己這個十五兒當真是個講義氣的王爺,當然朱植這種行為算是不給自己面子,但這話又如何能對他說得出口?
朱元璋又道:「起來吧,大男人家,哭哭啼啼幹什麼。」
朱植擦著臉上的淚站了起來,道:「兒臣只是,只是想起太子哥哥悲從心起而已。」
朱元璋道:「你哥哥為人比你要好不知道多少倍。他雖然薨了,可你看朝中有多少人為了他死保允炆?唉。你呢,就跟愣頭青似的,什麼事都把心掏出來,不小了,得有點城府。」
朱植點頭答應著。
朱元璋此時的神情已經完全回復平常,道:「朕見你天性純良,最怕你受小人挑唆,誤入歧途,所以朝廷的事你千萬不要插手,明白嗎?」
朱植一臉誠懇道:「謹聽父皇教誨。」
朱元璋道:「沒事多考慮一下遼東的事,上次你說到的遼東對策,朕考慮了一下覺得有一定的道理。所以你抓緊時間擬一個本子拿到朝廷議一議。另外你也該找點人幫你處理公務了,可以草擬一份名單交給吏部。現在離你之藩也沒有幾天了,你多把心思放到這上面來。遼東自從哈納出降了之後,一直是無主之地。你去了,要替朕抓住這一片江山。」
朱植想想道:「兒臣向父皇要一個人,不知道父皇捨不捨得?」
朱元璋道:「哦?你倒跟朕講起價錢來了,說說是誰?」
朱植道:「鐵鉉。」
朱元璋抬眼道:「我兒好眼力啊,跟朕一出口就是能人。」
朱植道:「兒臣聽說,鐵鉉剛正能斷事,還萌父皇賜名曰『鼎石』既然是父皇都看好的人,一定不會錯,兒臣斗膽,府中長史一職空缺,請父皇割愛。」
朱元璋被朱植輕輕拍了一下,感到比較舒服,臉上也終於泛起了笑容,道:「好吧,不過事先說好了,就給你用五年,此人朕可有大用。」
朱植心想,五年,五年之後你老人家都翹辮子了,哪裡還有空管我要人,連忙跪倒謝恩:「謝父皇恩典。」
朱植從宮裡出來,只感覺到背脊樑上又是汗津津的感覺,這一關自己總算是熬了過去。看來日後自己一定要更加小心,京城之中,自己又是藩王,一舉一動都有著特殊的意義。不過通過這次事件,朱植得到這樣一個啟示,看來前身是一個行俠仗義的王爺,其實原來那個世界裡,唐梓也是一豪爽之人,平時同學朋友請他幫個忙,借個錢什麼的,唐梓無不應承。現在算起來,還有幾千的外債。身前身後這兩人脾氣還挺合得來,看來日後自己可多利用這個元素,義字當頭為一些行為打掩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