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忌大笑。
他是真的在笑。
這麼多日子以來,這還是他第一次笑得如此愉快。
現在他的「限期」已經無限期的延長了,現在他已進入了唐家堡的心臟地帶,明天他就要搬到上官刃的家裡去,隨時都可以見到上官刃,隨時都可能會有下手的機會。
現在他雖然還沒有真正達到目的,可是距離已經不太遠了。
這是他的想法。
現在他當然會這麼想,未來究竟會發生些什麼事,誰也不能預測。
如果他能預測到以後發生的事,那麼他非但笑不出,恐怕連哭都哭不出來。
夜,靜夜。
今天實在可以算無忌最有收穫的一天,吃過午飯,他總算擺脫了唐缺,好好地睡了一覺,因為他晚上還有事做。
明天他就要到上官刃那裡去了,進了花園禁區後,行動想必不會再有現在這麼方便。
所以今天晚上他一定要和雷震天聯絡,要雷震天把那棟房子的詳圖畫給他,想法子讓雷震天給他一點霹雷堂的火器。
他並不想用這種火器去對付上官刃,可是身上如果帶著些這種破壞力極強的火器,遲早總是有用的,到了必要時,不但可以用它脫身,還可以把自己做的事嫁禍繪霹雷堂。
他相信雷震天一定不會拒絕。
多日的焦慮,現在總算有了結果,這一覺他睡得很熟,醒來時天已黑了。
唐缺居然沒有來找他去吃晚飯,也沒有別人來打擾他。
他披衣而起,推開窗子,外面一片沉寂,夜色彷彿已很深。
他決定立刻就去找雷震天。
口口
現在他雖然已經知道要用什麼法子才能走出這爿樹林,但卻
還是不知道要怎麼樣才能通過樹林外面的那片空地。
這又是個難題。
他用一種最簡單,最直接的方法,解決了這個難題。
他就這麼樣大搖大擺地走了過去。
果然沒有人阻攔他。
唐缺想必已吩咐過這附近暗卡上的人,對他的行動不要太限制。
今天的天氣很好,看樣子他就像是在散步賞花,何況這裡還不到唐家堡禁區。
花開得正盛,他故意在花園裡兜了幾個圈子,確定沒有人注意他。
然後他才找到那棵月季,先用腳撥開下面的泥土,用最快的動作拔起花根,鑽了進去。
這條地道的長度他已經精確計算過,身上還帶了個火煙子。
他相信只要自己一接近那地室的入口,雷震天就會發覺的。
一個眼睛瞎了的人,耳朵總是特別靈敏。
可是他想錯了。
在他的計算中,現在明明已到了地室的人口,裡面卻還是毫無動靜。
他又往前面爬了幾尺,甚至還輕輕咳嗽了一聲,雷震天還是沒有反應。
就算他睡著了,也不會睡得這麼沉。
難道他又溜了出去?
無忌身上雖然帶著火焰子,卻是備而不用,以防萬一的。
這裡到處都是一點就燃的火藥,不到萬不得巳時,他絕不冒險」
他又摸索著往前移動,他的手忽然摸到一樣東西,正是雷震天那張大木桌腳,
他伸出中指,彈了彈這根桌腳,彈了兩次,都沒有反應。
全氣中除了那股刺鼻的硝石硫磺味道之外,彷彿還有種很奇怪的氣味,
他好像嗅到過這種氣味,他又深深的呼吸兩次,就已完全確定。
這是腥氣!
他的鼻子也很靈,他確信自己的判斷不會錯。
是不是雷震天有了意外?唐家終於還是派人來殺了他!
可是就在這時候,無忌又聽到了有人在呼吸。
這個人顯然已屏伎呼吸,鱉了很久,現在終於憋不住了,所以開始時的兩聲呼吸,聲音特別粗重。
這個人屏住呼吸,當然是為了不想讓無忌發現這地室中另外還有個人,
這個人當然絕不會是雷震天。
這個人是誰?
雷震天是不是已遭了他的毒手?
如果他是唐家的人,他來殺雷震天,一定是奉命而來的。
既然是奉命而來的,就用不著怕別人發現。
如果他不是唐家的人,他怎麼能進入這地室?他為什麼要來殺雷震天?
無忌又想起了雷震天的話。
「沒有我的允許,誰也不敢到這裡來……只要我高興,隨時都可以跟他同歸於盡。」
這地室中的火藥仍在。
雷震天發現這個人來殺他的時候,為什麼沒有將火藥引發?
難道這個人是雷震天自己找來的?
就因為雷震天絕對想不到他有惡意,所以才會遭他的毒手!
無忌想得很多,也想到了最可怕的一點。這個人既然不願被人發現,一定要殺了無忌滅口。
他當然也已聽到了無忌的聲音,現在很可能已開始行動。
無忌立刻也開始行動。
只可惜呼吸聲又已聽不見了,他根本不知道這個人在哪裡。
他悄悄地繞過這根桌子腳,正想從桌子底下鑽過去——
忽然間,風聲驟響,一股尖銳的冷風迎面向他刺了過來。
暗室搏殺
這是劍氣
無忌雖然看不見,卻可以感覺到。
劍鋒還沒有到,森寒的劍氣已直逼他的眉睫而來。不但迅急準確,功力也極深厚。無忌還沒有看見這個人,已經知道自己遇見了一個極可怕的對手。
如果他手上也有劍,以他出手之快,並不是接不住這一劍。
可惜他手無寸鐵,就算能閃過這一劍,也躲不過第二劍。
這個人的劍上既然能發出如此森寒的劍氣,劍法之高,不難想像。
不管無忌怎麼閃避,他的動作都絕不會比這把劍的變化快。
幸好他還沒有忘記那根桌子腳。
他的人忽然向左滾了出去,揮手砍斷了那根桌於腳。
只聽「嘩啦啦」一聲響,一張上面擺滿了各式各樣東西的大木桌已倒了下來。
這張桌子替他擋了第二劍。
無忌伏在黑暗中連喘息都不敢喘息。
但是以這個人武功之高,還是很快就會覺察出他在什麼地方的,等到第三劍、第四劍刺來時,他是不是還能閃避?
他實在沒有把握。
這種森寒凜冽的劍氣,犀利迅急的劍法,他赤手空拳,根本無法招架抵禦。
這地室很可能就是他的葬身之地。
經過了那麼多困苦挫折之後,眼看著事情有了希望時,如果競真的要死在這裡,連對手是什麼人都不知道,他死也不會瞑目的。
現在他只有等,等著對方的第三劍刺過來,他準備犧牲一隻手,抓住這個人的劍。他不借犧牲一切,也得跟這個人拚一拚。生死搏殺,已經是瞬息間的事,這一戰的凶險,絕不是第三者所能想像得到的。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他等了很久,對方競完全沒有動靜。
——這個人明明已經佔盡了先機,為什麼不乘勢追擊?
一片黑暗,一片死寂。
無忌又等了很久,冷汗已濕透了衣裳,就在這時候,他忽然聽見一個人說:「是我來了,我早就想來看看你。」
聲音是從地室上方傳下來的,溫柔而嬌媚,彷彿充滿丁必懷
和柔情。
又有誰到這裡來了,來看的是誰?
無忌還是伏在角落裡,沒有動,可是他已聽出了這個人的聲音。
來的是娟娟。
雷震天新婚的嬌妻唐娟娟。
她當然是來看雷震天的,她生伯雷震天在黑暗中誤傷了她,所以先表明自己的來意。只可惜雷震天已永遠聽不見了。
黑暗中的地室中,忽然有了燈光。
娟娟手裡提著個小小的燈籠,坐在一個很大的藍子裡,從上面慢慢垂落下來。
藍子上面顯然有個轆軸,軸木滾動藍子垂落,燈光照亮地室,娟娟失聲驚叫。
地室中一片凌亂,就在剛才被無忌推翻的桌子下倒臥著一個人。
人已死了,咽喉上的鮮血已凝結,無忌到這裡來的時候,他就已經死了。
死的是雷震天!
是誰殺了他?
當然就是剛才在黑暗中出劍如風的那個人。
桌子上的劍痕猶在,無忌身上的冷汗未干,剛才這地室中無疑另外還有一人。
可是這個人現在卻已不見了。
他殺了雷震天,為什麼不索性把無忌也殺了滅口?
他明明已將無忌逼入死地,為什麼不乘勢追擊?反而悄悄地退了出去。
燈光正照在雷震天臉上,他臉上還帶著臨死前的驚訝和恐懼,彷彿至死還不信這個人會對他下毒手』
這個人是誰,為什麼要殺他,為什麼不殺無忌?
娟娟手裡提著燈,照著雷震天的屍體,雖然也顯得很驚訝,驚訝中卻又帶著歡喜。她到這裡來,很可能就是為了要殺他的,想不到已經有人替她下了毒手。
無忌慢慢地站了起來,淡淡地說道:「你好像已經來遲了一步。」
娟娟駭然轉身,看見無忌,蒼白的臉上立刻露出春花般的笑容。
「是你。」
她吐出口氣,用一隻纖纖五手輕輕拍著心口:「你真把我嚇了一跳?」
無忌道:「我真的把你嚇了一跳?」
娟娟眼珠子轉了轉,嫣然道:「其實我早就應該想到是你的。」
無忌道:「哦?」
娟娟道:「我早就看出來了,你當時雖然沒有答應我,可是一定會來替我做這件事的,對你來說,多殺一個人,簡直就像多吃塊豆腐那麼容易。」
她已認定了雷震天是死在無忌手裡。
無忌沒有否認,也無法辯白。
娟娟又輕輕歎了口氣,道:「看起來現在我好像已經是個寡婦
她看看無忌,媚眼如絲:「你準備怎麼樣來安慰我這個可憐的小毖婦呢?」
夜更靜。
娟娟睡了,睡著又醒。
她睡著時在呻吟,醒的時候也在呻吟,一種無論誰聽見都會睡不著的呻吟。
無忌當然也睡不著。
因為無忌就睡在她身旁,不但可以聽見她的呻吟,還可以感覺到她的心跳。
她的心跳得好快,快得彷彿隨時都將停止。她實在是個很容易滿足的女人。
雖然她滿足之後還要,但卻很容易又會滿足,直到只能躺在那裡呻吟時為止。
有經驗的男人都知道,真正最能令男人動心的,就是這種女人。
因為男人滿足她時,她也同時滿足了男人——不但滿足了男人的需要,也滿足了男人的虛榮和自尊!
現在娟娟已醒了。
她輕輕喘呻吟著,用一隻柔若無骨的手,輕撫著無忌的胸膛。
她的呻吟聲中充滿了幸福和歡偷。
「剛才我差一點就以為我也死了,」她在咬他,「你為什麼不索性讓我死在你下面?」
無忌沒有開口。他也覺得很疲倦,一種極度歡愉後,無法避免的疲倦。
可是一聽見她聲音,他立刻又振奮。
他年輕,健壯。
他已經有很久沒有接觸過女人。
——她也是唐家的核心的人物,征服她之後,無論做什麼事都會方便得多。
——她既然已開口,他就不能拒絕,否則她不但會懷疑,還會記恨。
』——一個女人的慾望被拒絕時,心裡一定會充滿怨毒的。
——一個像「李玉堂」這樣的男人,本不該拒絕一個娟娟這樣的女人。
無忌有很多理由可以為自己解釋,讓自己覺得心安理得。
可借他並不是個偽君子。
既然已經做了,又何必解釋?
娟娟又在輕輕地問:「現在你是不是在後悔?」
「後悔?」無忌笑了笑,「我為什麼要後悔?我做事從不後悔的。」
「那麼明天晚上我是不是還可以到這裡來?」娟娟的手又在姚遠。
「你當然可以來。」無忌推開她的手:「可是明天晚上我已經不在這裡了。」
「為什麼?」
「明天一早,我就要搬走。」
「搬到哪裡去?」
「搬到上官刃那裡去。」無忌道:「從明天開始,我就是上官刃的總管。」
娟娟笑了:「你以為我不敢到那裡去找你?你以為我伯上官刃?」她忽然支起身子,盯著無忌:「你為什麼要到他那裡去?是不是因為他有個漂亮女兒?」
無忌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娟娟冷笑,道:「如果你真想打他那寶貝女兒的主意,你就慘
無忌道:「哦?」
娟娟道:「那個小人兒誰都碰不得的。」
無忌道:「為什麼?」
娟娟道:「因為她已經被一個人看上了。」
無忌道,「這個人是誰?」
娟娟道:「是個無論誰都惹不起的人,連我都惹不起的。」
無忌故意問:「你也怕他?」
娟娟居然承認:「我當然伯他,簡直怕得要命。」
無忌忍不住問:「你為什麼怕他?」
娟娟道:「因為他不但本事比我大得多,而且心狠手辣,翻臉無情。」
她歎了口氣:「我雖然是他的妹妹,可是我若得罪了他,他一樣會要我命。」
無忌道:「你說的是唐缺?」
娟娟又在冷笑,道:「唐缺算什麼,唐缺看見他,也一樣怕得要命。」
她又道:「他從小巴是我們兄妹中最聰明,最漂亮,最能幹的一個,他想要什麼,就有什麼,從來也沒有人敢去跟他搶,如果他知道你想打上官刃那女兒的主意,那麼你就……」
無忌道:「我就怎麼樣?」
娟娟道:「你就死定了,誰也救不了你!」她伏在無忌胸膛上,輕輕地接著道,「所以我一定要好好保護你,讓你全心全意地對我,讓你根本沒有力氣再去打別人的主意。」
現在無忌當然已知道她說的就是唐傲。
唐傲的劍,唐傲的無情,難道真的比唐缺更可怕?
司空曉風的機智深沉,老謀深算,也許可以對付唐缺。可是唐傲呢?
大風堂裡,有誰可以對付唐傲?
就算上官刃已被消滅,留下唐傲,遲早總是大風堂的心腹之患!
無忌心裡又動了殺機。
不管他是不是能活著回去,都絕不讓上官刃和唐傲兩個人留下來。
就算他要被打下十八層的地獄去,也要把這兩個人一起帶走。
娟娟忽然道:「你的手好冷!」
無忌道:「哦?」
娟娟道:「你的手為什麼忽然變得這麼冷?」
無忌笑了笑道:「因為我害怕。」
娟娟道:「怕什麼?」
無忌道:「怕你剛才說的那個人。」
娟娟道:「他的確很快就要回來了,他回來的時候,說不定真的會去找你。」
無忌道:「可是我並沒有想去打上官刃那位千金的主意。」
娟娟道:「他還是一樣會去找你!」
無忌道:「為什麼?」
娟娟道:「因為你也是學劍的,而且大家好像都說你劍法很不錯」
無忌道:「所以他一定要擊敗我,讓大家知道,他的劍法比我更高。」
娟娟道:「他一向是個寧死也不肯服輸的人。」
無忌道:「他若不幸敗在我劍下,難道真的會去死?」
娟娟道:「很可能。」她握住無忌冰冷的手道:「但是你絕不會是他的對手,你只要一拔劍,就死定了,所以……」
無忌道:「所以怎麼樣?」
娟娟道:「他來找你的時候,你若肯服輸,他也不會逼著你出手的!」
無忌道:「如果我碰巧也是個寧死都不肯服輸的人呢?」
媚娟忽然跳起來,大聲道:「那麼你就去死吧。」
四
娟娟已走了很久,無忌還沒有睡著,小寶的死,雷震天的死,都讓他沒法子睡得著。他們很可能是死在同一個人手裡,這個人看來並不是唐家的子弟,所以行動才那麼詭秘。這個人本來有機會可以殺了他的,但卻放過了他,所以他幾乎已經可以斷定這個人對他並沒有惡意。
前天晚上,替他引開埋伏,很可能也是這個人。
這人究竟是誰?
為什麼要做這些事?
無忌裂開了,還是連一點頭緒都想不出來。
他只有先假定這個人是他的朋友。
因為,這個人知道的秘密,實在太多了,如果不是他的朋友,那麼,就太可怕了。
奇兵
四月二十五,晴。
院子裡百花盛開,陽光燦爛,無忌已經在陽光下站了很久。
這裡是上官刃的後園,上官刃就站在他對面一棵銀杏樹下的陰影裡,甚至可以把他臉上每個毛孔都看得很清楚。
因為太陽正照他臉上。
陽光刺眼,他幾乎連上官刃的容貌五官都不太清楚。
這種位置當然是上官刃特地安排的,無忌根本無法選擇。
就算後園裡只有他們兩個人,在這種情況下,他也不能出手。
他根本看不清上官刃的動作,可是他的每一個動作都逃不過上官刃的眼」
他不能不佩服上官刃的謹慎和仔細。
上官刃終於開口。
他忽然道:「論多巧妙的易容術,到了陽光下,都會露出破綻來。」
無忌道:「哦?」
上官刃道:「人皮面具也一樣,死人的皮,究竟跟活人的不同。」
無忌道:「哦。」
上官刃道:「你臉上若有一張死人的皮,現在你也已是個死人。
無忌忽然笑了。
上官刃道:「這並不好笑。」
無忌道:「可是我忽然想到一件好笑的事。」
上官刃道:「什麼事?」
無忌道:「聽說有很多人皮面具,是用死人屁股上的皮做成的,因為屁股上的皮最嫩。」
他還在笑:「難道你認為我會把別人的屁股戴在臉上?」
上官刃冷冷道:「你並不是一定不會這麼做的,我看得出你這種人,到了必要時,什麼事你都做得出。」
無忌道:「我真的是這種人?」
上官刃道:「就因為你是這種人,所以我才要你到這裡來。」
無忌道:「為什麼?」
上官刃道:「因為這種人通常都很有用。」
無忌又笑了:「可惜這種人,通常都有個毛病。」
上官刃道:「什麼毛病?」
無忌道:「這種人都跟你一樣,都不喜歡曬太陽。」
上官刃道:「一個時辰之前,太陽還沒有曬到這裡。」
無忌道:「我知道。」
上官資道:「你本該早點來的。」
無忌道:「只可惜我一個時辰之前,還沒有醒。」
上官刃道:「你通常都睡得很遲?」
無忌道:「有女人的時候,我就會睡得很遲。」
上官刃道:「昨天晚上,你有沒有女人?」
無忌道:「只有一個。」
上官刃道:「你明知今天早上要來見我,為什麼還要找女人?」
無忌道:「因為我高興。」
上官刃不說話了。
無忌很希望能看看現在他臉上是什麼表情,如果無忌真的看見了,一定會覺得很奇怪。因為現在他臉上的表情,無論誰看見了都會覺得很奇怪。
幸好無忌看不見,別人也沒有看見。
過了很久,上官刃才冷冷地說道:「這裡是唐家堡。」
無忌道:「我知道。」
上官刃道:「在這裡找女人,並不容易。」
無忌道:「我知道。」
上官刃道:「你怎麼找到的?」
無忌道:「我也一樣找不到,幸好我有法子能讓女人找到我。」
上官刃道:「是那個女人來找你?」
無忌道:「嗯。」
上官刃道:「她為什麼要找上你?」
無忌道:「因為她高興。」
門口
上官刃又不說話了。
這次他臉上的表情,一定比剛才更精彩,只可惜無忌還是看不見。
這次不等他開口,無忌已經搶著道:「我希望你能明白一點。」
上官刃道:「你說。」
無忌道:「你既然看得出我是個什麼事都能做得出的人,就應該知道,我不但貪財,而且好色,有時候甚至會喝得爛醉如泥。」
上官刃道:「說下去」
無忌道:「只不過這些都是我的私事,我做事一向公私分明。」
上官刃道:「『很好。」
無忌道:「你要我留下,就不能過問我的私事,否則你現在就最好要我走。」
上官刃又盯著他看了很久,一雙銳眼在陽光下看來就像是死鷹。
一種專吃死人屍體的鷹。
在這一瞬間,無忌幾乎認為上官刃已經準備對他出手。
但是上官刃只簡單地說出了四個字,就忽然閃沒在樹下的陰影中。
他說:「你留下來。」
三明兩暗五開間的一棟屋子,座落在一個很陰冷的院子裡。
院子裡種著幾十盆海棠,幾棵梧桐。
這就是上官刃為無忌安排的佐處,是一個叫「老孔」的人帶他來的。
老孔並不姓孔。
老孔也姓唐,據說還是唐缺和唐傲的堂叔,只不過除了他自己之外,誰也沒有把他們這種親戚關係看得太認真。
老孔有一張紅通通的臉,臉上長著個紅通通的酒糟鼻子。
無忌問他:「你明明姓唐,別人為什麼不叫你老唐?」
老孔的回答很有理:「這裡人人都姓唐,如果叫『老唐』,應
答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
無忌又問道:「別人為什麼叫你『老孔』?」
老孔的回答更妙:「孔的意思,就是一個洞,我這大就是一個
洞,隨便什麼樣的酒,都可以從這個洞裡倒下去。」
老孔的職務很多,不但是無忌的跟班,而且還是無忌的廚子。
無忌的一日三餐,每餐六菜一湯,都是老孔做出來的。
他做菜的手藝實在不能算太高明,炒出來的中肉簡直像牛皮。
每天每頓飯他都要炒一碟這樣的中皮,無忌已經連續吃了七
八頓。
除了吃飯外,無忌唯一工作就是記賬,把十來本又厚又重的
賬薄,一張張,一條條,一樣樣,登記到另外的賬薄上。
這就是上官刃交給他的工作,這種工作簡直比老孔炒的牛肉
還乏味。
無忌實在很想一把揪住上官刃的衣襟,問個清楚。
「你特地把我請來,就是為了要我來做這種鳥事的?」
只可惜這兩天他連上官刃的影子都沒有看見。
這棟宅院不但外表上看來大得多,也比無忌想像中大得多。
無忌可以活動的範圍卻很小。
不管他出門之後往哪個方向走,走不出一百步,就會忽然出現一個人,很客氣的告訴他:「這條路不能向前走了。」
「前面是禁區,閒人止步。
這地方的禁區真多,上官刃的書房,大小姐伎的院於,甚至連倉庫都是禁區。
每一個禁區的附近,都至少有七八個人看守。
要打倒這些人並不難,可是無忌絕不會這麼樣做的。
「小不忍則亂大謀」。
這句話以前對無忌來說,只不過是句陳舊的老調而已。
可是現在無忌卻已經深切的體會到其中的含意,上官刃這麼樣對他,很可能也是種考驗。
所以他只有忍耐。
所以他只有每天待在他的房裡,吃牛皮,記賬薄、看院子裡的海棠和梧桐。
他已經待了二天。
唐缺居然也沒有露面。
無忌忽然發覺自己居然好像有點想這個人了,陪他一起吃飯,至少總比吃牛皮好些。
那條熱鬧的街道,那些生意興隆的店舖,也比這裡有趣得多。
無忌實在很想到外面去逛逛,但是老孔卻阻止了他。
「你不能出去。」
「為什麼?」無忌有點生氣:「我又不是囚犯,這裡又不是監獄。」
「可是你最好還是不要出去。」老孔顯得很忠心耿耿的樣子,解釋著道:「大老爺特地把你請來,絕不會為了要你做這些事,他一定是想先試試你。」
這一點無忌也已想到。『
老孔道:「所以他隨時都可能交下別的事讓你做,你若不在,豈不是錯過了機會。」
無忌同意。
機會是絕不能錯過的,無論什麼樣的機會,都不能錯過。
現在他已到達成功的邊緣,隨時都可能會有刺殺上官刃的機會出現」
所以他只有每天待在他的房裡,吃牛皮,記賬薄,看窗外的海棠和梧桐,
他幾乎已經快悶出病來了。
老孔的日子卻過得很愉快。
他用一頓飯的工夫,就可以把三頓飯都做好,因為每頓飯的菜都是一樣的,
吃早飯的時候,他就開始喝一點酒,吃午飯的時候,他喝得多一點,
睡過一個午覺之後,酒意已醒,他當然要重頭開始喝。
吃過晚飯,他就帶著六分酒意走了,回來的時候通常已是深
夜,通常都已喝得爛醉如泥。
第四天晚上,他正準備出去的時候,無忌忍不住問他:「你要
到哪裡去?」
「只不過出去隨便走走。」
「每天晚上你好像都有地方可以去,」無忌在歎氣,「可是我好像什麼地方都去不得。」
「因為你跟我們不同。」
「有什麼不同?」
「你是大老爺特地請來的,又是大棺的朋友,是個上等人。」
上等人就該去上等地方,只可惜這裡面上等地方都是禁區。
老孔瞇著眼笑道:「我們就不同了,我們有很多地方可以去,因為我們是下等人,那些地方是只有下等人才能去的。」
無忌道:「為什麼?」
老孔道:「因為,那本來就是下等地方。」
無忌問道:「你們通常都在那裡幹什麼?」
老孔道:「在下等地方,做的當然都是些下等事。」
無忌道:「下等事是些什麼事?」
老孔笑道:「其實也沒有什麼,只不過喝喝酒,賭賭錢,吃吃小泵娘的豆腐而已。」
無忌笑了:「這些事上等人也一樣做的。」
老孔道:「同樣的一件事,如果是上等人在上等地方做出來的,就是上等事,如果是下等人在下等地方做出來的,就變成了下等事,上等人就會皺起眉頭,說這些事下流。」
他說的不但有理,而且還有點哲學味道。
無忌道:「那裡都有些什麼人?」
老孔道:「當然都是些下等人,左右不外是些家丁隘衛,廚子丫頭而已。」
無忌的眼睛亮了。
如果能跟這些人混熟,他的行動就一定會方便得多。
他忽然站起來,拍了拍老孔的肩,道:「我們走吧。」
老孔道:「你要到哪裡去?」
無忌道:「你到哪裡去,我就到哪裡去。」
老孔道:「你是個上等人,怎麼能去那些下等地方。」
無忌道:「就算我白天是個上等人,到了晚上,就變成下等人
他微笑又道:「我知道有很多上等人都是這樣子的。」
老孔也笑了。
他不能不承認無忌說的有理。
「但是有一點我要事先聲明。」
「你說。」
『『到了那裡,你就也是個下等人了,喝酒,賭錢,打架,都沒關係,有機會的時候,你甚至可以趁機摸摸魚。」
「摸魚?」無忌不懂。
「那裡有很多長得還不錯的小丫頭。」老孔又瞇起眼:「她們也喝酒,也賭錢,只要喝酒,就會喝醉,只要賭錢,就會輸光。」
無忌已經明白他的意思:「只要她們一喝醉,一輸光,就是我們摸魚的時候到了。」
老孔笑道:「原來你也是行家。」
無忌也笑道:「有關這方面的事,上等人絕對比下等人更內行,
老孔道:「只有一個人的魚你千萬不能摸,你連碰都不能碰她。」
無忌道:「為什麼?」
老孔道:「因為這個人我們誰都惹不起。」
無忌道:「這個人是誰?」
老孔道:「她叫雙喜。」
無忌道:「雙喜?」
老孔道:「她就是我們大老爺的大小姐的大丫頭。」
他歎了口氣,苦笑道:「惹了她,就等於惹了大小姐,誰惹了我們那位大小姐,就等於自己把自己的腦袋塞到一個特大號的馬蜂窩裡去。
有關這位大小姐的事,無忌已經不是第一次聽見了,現在他雖然還沒有見到她的人,卻已領教到她的大小姐威風。
其實無忌並不是沒有見過她,只不過那已是十多年以前的事
那時她還是個很瘦弱,很聽話的小女孩,總是梳著兩條小辮子,一看見陌生人就臉紅。
現在她已變成個什麼樣的人了?長得是什麼樣子?別人為什麼會如此怕她?
無忌忽然很想看看這位人見人怕的大小姐,究竟有多麼威風,多麼可怕。
他先看到了雙喜。
這位大丫頭的威風,已經讓人受不了。
屋子裡烏煙瘴氣,味道嗅起來就像是個打翻了的垃圾桶。
可是屋子裡的人卻好像完全沒有感覺到。
一間本來只能容得下十來個人的屋子,現在卻擠進了好幾十個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的打扮得花校招展,有的精赤著脊樑,有的臭烘烘,有的香噴噴,可是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一樣,
每個人都瞪大了眼睛,看著雙喜,等著雙喜把手裡的銀子擲出來,
雙喜的手又白,又軟,又小,就像一朵小小的小白花。
她的人也一樣白白的,小小的,俏俏的,甜甜的,臉上還有兩個好深好深的酒窩。
她的小手裡抓著三顆銀子,領子上的鈕扣解開了兩顆,一隻腳翹在板凳上,一雙大
這一把下注的人可真不少,下得最多,押得最重的,是個大麻子。
無忌見過這個人,這人是上官刃書房附近的警衛,曾經把無忌擋回去兩次。
平常他說話的時候,總是帶著種皮笑肉不笑的樣子,可是現在他卻連假笑都笑不出了,一張大圓臉上,每粒麻子都在冒汗。
這一注他押了十三兩銀子,這已經是他的全部財產。
忽然間,一聲輕叱,叮」的一響,三顆銀子落在碗裡。
「四五六!」雙喜跳了起來大喝一聲』「統殺!」現在她的樣子看起來已經不像一朵小白花,現在她看起來簡直就像一條大白狼。
無忌從未想到一個像她這樣子的小泵娘,會變成現在這樣子。
麻子的臉色也變了,悄悄地伸出手,想把已經押下去的賭注收回來。
只可惜他的手腳不夠快。
雙喜忽然轉過頭,盯著他。
「你想幹什麼?是不是想賴?」
麻子的手已經抓住了那錠十兩頭的銀子往回收,已經騎虎難下了,只有硬著頭皮道:「這一把不算,我們再擲過。」
雙喜冷笑,忽然出手,一個耳光往麻子臉上摑了過去。
她出手已經夠快了,可是她的手還沒有摑在麻子臉上,就已被無忌一把抓住。
無忌本來還遠遠地站在一邊,忽然間就已到了她面前。
雙喜的臉色也變了。
她從來沒有看見過這個人,也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麼快的身手。
她勉強忍住火氣,道:「你是來幹什麼的?」
無忌笑了笑道:「我也不是來幹什麼的,只不過想來說句公道話而已。」
雙喜道:「你說。」
無忌道:「剛才那一把,本來就不能算。」
雙喜道:「為什麼?」
無忌道:「因為這副骰子有假,這副骰子每一把擲出來的都是四五六。
雙喜的火氣又冒上來,只可惜隨便她怎麼用力,都揮不脫無忌的手。
一個聰明的女孩子,眼前虧是絕不會吃的。
雙喜是個聰明的女孩子,眼珠轉了轉,忽然笑了:「你說這副骰子每一把都能擲出四五六?」
無忌道:「不錯。」
雙喜道:「隨便誰擲都是四五六。」
無忌道:「隨便誰都一樣。」
雙喜道:「你擲給我看看。」
無忌笑了笑,用另外一隻手抓起碗裡的骰子。
雙喜忽然又道:「你擲出的如果不是四五六呢?」
無忌道:「我擲十把,只要有一把不是四五六我就替他賠給你一百三十兩。」
雙喜笑了。
她本來就喜歡笑,除了賠錢的時候之外,沒事也會一個人笑上半天。
現在她更忍不住笑。
連擲十把四五六?天下哪裡有這種事?這個人一定有毛病。
無忌道:「你若輸了呢?」
雙喜道:「你若能一連擲出十把四五六,你要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
無忌道:「好。」
他的手一放,三粒殿子落在碗裡。
「四五六。」
他一連擲了十把,都是四五六。
雙喜笑不出了。
無忌微笑道:「你看清楚了沒有?」
雙喜點點頭。
無忌道:「你剛才是不是說,我要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
雙喜又點點頭,臉忽然紅了。
她忽然想通了這句話的含意-—這句話本來就不是女孩子能隨便說的。
無忌看著她的那種眼色,實在不能算很規矩。
雙喜忽然大聲道:「可是現在不行。」
無忌故意問道:「現在不行?什麼事不行?」
雙喜的臉更紅,道:「現在隨便你要我幹什麼都不行。」
無忌道:「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行?」
雙喜眼珠子又轉了轉,道:「你住在什麼地方?等一會我就去找你。」
無忌道:「你真的會去?
雙喜道:「不去的是小狽。」
無忌終於放開了她的手:「我就住在後面角門外那個小院子裡,我現在就回去等你。」
老孔一直在愁眉苦臉的歎著氣,就好像已經眼看著無忌把腦袋塞進了馬蜂窩,想拉都拉不出來了。
雙喜一走,麻子就過來用力拍著無忌的肩,表示已經決心要跟無忌交個朋友。
老孔卻在不停地跺腳:「我叫你不要惹她,你為什麼偏偏要惹她,現在她一定回去請救兵去,等到大小姐去找你的時候,看你怎麼受得了。」
無忌微笑,笑得非常愉快。
老孔吃驚地看著他,道:「看起來,你好像一點都不怕那位大小姐?」
無忌笑道:「我只怕她不去找我。」
不管那位大小姐是個什麼樣的人,不管她有多凶,也只不過是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子而已。
對付女孩子,無忌一向有把握,
他這麼樣做,為的就是要讓雙喜帶著那位大小姐去找他。
他不想一輩子坐在那小屋裡吃牛皮,記賬薄,他一定要出奇兵,他算來算去,這樣做對他不會有什麼害處。
只可惜這一次他算錯了。
大小姐的威風
老孔又開始在喝酒,一回來就開始喝,今天他回來得比平時早得多。
經過雙喜那次事之後,大家賭錢的興趣好像都沒有了。
唯一的一副骰子,也已被劈開,每個人都想著看殿子裡是灌了水銀?還是灌了鋁?
裡面什麼都沒有,這副骰子根本連一點假都沒有。
大家都想問問無忌,怎麼會一連擲出十把「四五六」來的!
可是無忌已經悄悄地走了,他急著要趕回來等雙喜和那位大小姐。
他相信現在她們一定也急著想見他。
無忌也在喝酒,坐在老孔對面,陪老孔喝。
今天他忽然想喝點酒。
他不能算是個酒鬼,雖然他從十來歲的時候就開始喝酒,雖然他的酒量很不錯,跟別人拼起酒來,很少輸過。
可是他真正想喝酒的時候並不多。
今天他忽然想喝酒,並不完全是因為喝了酒之後膽子比較大,有很多平時不敢做,也做不出的事,喝了酒之後就可以做得出了。
今天他忽然想喝酒,只因為他真的想喝。
一個並不是酒鬼的人忽然想到要喝酒,通常都因為他想到了很多別的事。
他想到了他所經歷過的種種痛苦和災難,危險和挫折。
現在他總算已來到唐家堡,進入了「花園」,看到了上官刃。
他的計劃進行得好像還不錯。
至少直到現在還不錯。
但是直到現在,他還是沒法真正接近上官刃。
他可以看得見上官刃,可是跟上官刃面對面的說話,但卻始終沒法子接近這個人。
上官刃實在是個了不起的人,不但機智敏捷,思慮深沉,做事更謹慎小心,絕不給任何人一點可以暗算他的機會。
要接近他,一定要有個橋樑,他的女兒無疑是最好的橋樑。
要佔據一座橋樑,就得先瞭解有關這座橋樑的種種一切。
無忌對這位大小姐瞭解的有多少?
這位大小姐叫憐憐,上官憐憐。
今年她最多只有二十歲。
她是華山派的弟子,練劍已有多年,可是她從小巴體弱多病,
以她的體質和體力,她的武功劍法絕不會太高!
她從小很聰明,長大了也不會太笨。
小時候她是個很可愛的小泵娘,長大了當然也不會太難看。
她一定很寂寞。
上官刃一向跟她很疏遠,到了唐家堡,她更不會有什麼朋友。
就因為她的寂寞,所以連她的丫頭「雙喜」都成了她的好朋
友。
如果聽見了有人欺負了她的朋友,她一定來找這個人算帳的。
連上官刃都已認不出無忌,她當然更不會認出來,他們已有
十多年未曾見面。
要對付這樣一個女孩子並不難,因為她有個最大的弱點—
她寂寞。
對一個十八九歲,又聰明漂亮的女孩子來說「寂寞」是件多
麼可怕的事!
無忌又喝了口酒,忽然覺得自己這種想法簡直是個惡棍。
老孔一面喝酒,一面歎氣,喝一口酒,歎一口氣,不停地喝
酒,不停地歎氣。」
能喝這麼多酒的人已經不多,這麼喜歡歎氣的人更少。
無忌忍不住笑道:「我見過喝酒比你喝得還多的人。」
老孔道:「哦?」
無忌道:「可是像你這樣會歎氣的人,我實在從來都沒有見
過。」
老孔歎了口氣,道:「其實我也不見得天生就喜歡歎氣的。」
無忌道:「你不是?」
老孔道:「我是在為你擔心。」
無忌道:「可是我一點都不擔心。」
老孔道:「那只因為你根本不知道那位大小姐有多大的威風。」
無忌道:「難道她的威風比她的老子還大?」
老孔道:「大得多了。」他又喝了口酒道:她的老子出來時,最多也只不過帶三四個隨從,可是她無論走到那裡,至少也有七八個人在暗中做她的保鏢。」
無忌道:「這些人都是她老子派出來的?」
老孔道:「都不是。」
無忌道:「是她自己找來的。」
老孔道:「也不是。」
無忌道:「那我就不懂了。」
老孔道:「什麼事你不懂?」
無忌道:「她只不過是個小泵娘而已,身份既不特別,地位也不重要,難道唐家堡還會特地派七八個人來保護她。」
老孔道:「她的身份雖然不特別,可是她這個人卻很特別。」
無忌道:「哦?」
老孔道:「在你看來,她雖不重要,可是在別人眼裡看來,她卻重要得很。」
無忌道:「她這個人有什麼特別?」
老孔道:「她長得特別漂亮,心地特別好,脾氣卻特別壞。」他又歎了口氣:「不但特別壞,而且特別怪!」
無忌道:「怎麼壞法?怎麼怪法?」
老孔道:「她好起來的時候,簡直好得要命,不管你是什麼人,就算是個像我這樣沒用的老廢物,只要你開口求她,什麼東西她都會送給你,什麼事她都會替你做。」
無忌笑道:「小姐脾氣本來就是這樣子的。」
老孔道:「可是如果她的脾氣真的發了起來,不管你是什麼人,不管在什麼地方,如果她說要打你三個耳光,絕不會只打兩個!」他苦笑,又道:「就算她明知打完了之後就要倒大霉,她也要打的,先打了再說。」
無忌道:「她打過誰?」
老孔道:「誰惹了她,她就打誰,六親不認,絕不會客氣。」
無忌道:可是這地方卻有些人好像是絕對打不得的。」
老孔道:「你說的是些什麼人?」
無忌道「譬如那兩位姑娘如何?」
老孔道:別人的確惹不起她們,可是這位大小姐卻不在乎。」
他又在歎氣:「她到這裡來的第二天,就跟那位小泵奶奶幹起來了。」
無忌道:她倒有種。」
老孔道:「她到這裡來的第三天,就把一大碗滾燙的雞湯,往唐大棺臉上潑了過去。」
無忌道:你說的這位唐大倍就是唐缺?」
老孔道:「這裡只有他這一位唐大棺,除了他還有誰?」
無忌笑了:「像他這麼大的一張臉,想潑不中卻很困難。」
老孔也忍不住笑:「實在很困難。」
無忌道:可是得罪了他們兄妹之後,麻煩絕不會少的。」
老孔道:「所以大少爺才擔心。」
無忌道:「你說這位的大少爺,就是唐傲?」
老孔道:「這裡也只有一位大少爺,除了他還有誰?」
無忌道:「做她保鏢的這七八個人,就是他派來的?」
老孔道:「不錯。」
無忌笑了笑,道:「看來她在這位大少爺眼裡,一定是個很重要的人。」
老孔道:「重要極了。」
無忌道:可惜唐大倌和那位姑奶奶真要找她麻煩,這些人還是只有看著。」
老孔道:「為什麼?
無忌道:「大少爺派出來的,當然也是唐家的子弟,唐家的人又怎麼敢跟唐大棺和那位姑奶奶過不去?」
老孔道:「你錯了。」
無忌道:「這些人不是唐家子弟?」
老孔道:「都不是。」
無忌道:「他們都是些什麼人?」
老孔道:「這位大少爺的眼睛雖然一向長在頭頂上,可是出手卻大方極了,對人不但特別慷慨,而且非常講義氣。」
無忌笑道:「少爺脾氣本來就是這樣子的。」
老孔道:「所以他行走江湖的時候,很交了一些朋友。」
無忌道:「哦!」
老孔道:「他交的這些朋友,每個人武功都很高,看起來好像有點邪門外道的樣子,可是大家全都對他很服氣。」
無忌道:「他叫這些人幹什麼,這些人就會幹什麼?」
老孔道:「那是絕對沒有話說的。」
無忌道:「現在替這位大小姐做保鏢的人,就是大少爺的這些朋友?」
老孔道:「現在經常跟在大小姐身邊的人,就算沒有七八個,也有五六個,不管她走到哪裡,這些人都一定會在她附近三丈之內,只要她一聲招呼,他們立刻會出現。」
他又歎了口氣,所以無論誰得罪了這位大小姐,都一定非倒霉不可。」
無忌居然也在歎氣。
老孔道:「現在你也知道擔心了?」
無忌道:「我倒不是為自己歎氣。」
老孔道:「『你是為了淮?」
無忌道:「為了那位大小姐。」
他歎著氣道:「一個十八九歲的大姑娘,一天到晚被這些邪門外道的大男人盯著,這種日子一定很不好過。」
老孔歪著頭想了想,道:「你說的倒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他壓低聲音道,「我想她最近也許連澡都不敢洗了。」
無忌道:「她怕什麼?」
老孔道:「怕人偷看。」
「看」字是開口音。
他剛說到「看」宇,外面忽然有樣東西飛過來,塞住了他的嘴。
無忌笑了。
老孔做夢也想不到外面忽然飛進塊泥巴來,飛進他的嘴裡。
無忌卻早已想到。
窗外的院子裡,已經來了三四個天,他們的腳步聲雖然輕,卻瞞不過無忌。
動作最輕的一個人,現在已到了窗外,無忌連他從地上挖塊泥巴起來的聲音都聽得很清楚。
可是第一個走進來的卻不是這個人。
第一個走進來的,是個很高很高的女人,穿著一身鮮紅的衣裳,
無忌已經不能算矮了,可是這個女人看起來好像比他還要高一個頭,
這麼高的一個女人,身材居然還很好,應該凸起來的地方絕不平坦,應該平坦的地方也絕沒有凸起來,只要把她整個縮小一號,她實在可以算是很有誘惑力的女人。
她的年紀已經不能算很小了,笑起來的時候,眼角已有了皺紋,
可是她笑得還是很媚,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更叫人受不了!
她吃吃笑著,扭動著腰膠,走到老孔面前道:「我佩服你,我真的佩服你!」
老孔滿嘴是泥,吐都吐不出,實在不知道自己有什麼好讓別人佩服的地方。
這女人笑道:「我實在沒有法子不佩服你,你怎麼知道胡矮子專門喜歡偷看大姑娘洗澡的,難道你是個諸葛亮?」
她的話還沒說完,窗外已有人大吼:「放你的屁。」
吼聲就像是半空中忽然打下個霹雷,震得人耳朵「嗡嗡」的響。
接著又是「砰」的一聲,只支起一半的窗戶也被震開了,一個人就像是一陣風般撲了進來,瞪著這個女人。
他一定要仰著頭才能瞪著她!
因為他站在這個女人旁邊時,還沒有她一半高。
誰也想不到那麼響亮的一聲大吼,竟是從這麼樣一個矮子嘴裡發出來的。
這女人吃吃地笑道:你是說誰在放屁,除了你之外,還有誰的屁能從嘴裡放出來!」她笑得就像是個小泵娘:「你的屁不但放得特別臭,而且特別響。」
胡矮子氣得脖子都粗了,紅著臉道:「一丈紅,你說話最好說清楚些!」
這個女人原來叫「一丈紅」。
無忌不能不承認這名字實在起得不錯,可是他從來沒有聽過這名字。
如果他常在西南一帶走動,只要聽見過這名字,就會嚇一跳。
胡矮子又道:「別人怕你這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王,我胡大鼎可不怕你。」
一丈紅道:「我本來就不要男人伯我,我只要男人喜歡我。」
她向胡矮子拋了個媚眼:「不管怎麼樣,你也不能不算是個男人呀。」
胡矮子道:「你剛才說誰偷看女人洗澡?」
一丈紅道:「當然是說你。」
胡矮子道:「我幾時偷看過別人洗澡,我偷看過誰洗澡?」
一丈紅道:「你常常都在偷看,只要一有機會你就會看。」
她格格地笑著道:「你不但偷看過別人,連我洗澡你都偷看
胡矮子又跳起來:「放你的屁。」
他跳起來總算比一丈紅高了些:「你就算跪下來求我,我也絕不會去看你。」
一丈紅道:「我就算讓你看,也沒有用。」她笑得全身都在動:「因為你最多也只不過看到我的肚臍眼而已。」
無忌實在很想笑,這一高一矮,一男一女兩個人,簡直好像是天生的對頭剋星,無論誰看見他們,都會忍不住要笑的。
可是看到了胡矮子臉上的表情,就沒有人能笑得出了!
胡矮子的臉已經漲成紫紅色,頭髮也好像要一根根豎起來,本來最多只有三尺多高的身子,現在好像忽然長高了一尺。
這個人長得雖然貌不驚人,一身氣功卻實在練得很驚人。現在他顯然已運足了氣,準備要找一丈紅拚命了。
這一擊出手,必定非同小鄙,連無忌都不禁有點替一丈紅擔心。
胡矮子忽然大吼一聲,一拳打了出去。
他打的居然不是一丈紅。
他打的是老孔。
無忌怔住。
這矮子明明是被一丈紅氣成這樣子的,他打的卻是別人。
這是不是因為他惹不起一丈紅,所以只好拿別人來出氣?
不管怎麼樣,老孔是絕對挨不住這一拳的。
這一拳就算不把他活活打死,至少也得打掉他半條命。
無忌已經不能不出手了。
但是他還沒有出手,忽然間人影一閃,已經有個人擋在老孔面前。
一丈紅卻已笑得彎下了腰。
無論誰都看出她笑得有點幸災樂禍,不懷好意。
胡矮子總算也笑出來了,乾笑道:「幸好我這一拳打的是你。」
這人冷冷道:「是不是因為我比較好欺負?」
胡矮子立刻拚命搖頭,道:「我發誓,絕沒有這種意思。」
這人道:「你是什麼意思?」
胡矮子陪笑道:「江湖中有誰不知道,金老大你是打不死的鐵金剛,我這一拳打在金老大身上,簡直就好像在替金老大捶背。,』
他長得雖然比誰都矮,可是性如烈火,脾氣比誰都大。
想不到他一看見這個人就變了,居然變得很會拍馬屁。
金老大卻還是板著臉,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胡矮子鬆了口氣,道:「只要金老大明白就好了J」
金老大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說我只會挨揍,不會揍人?」
胡矮子立刻又拚命搖頭,道:「不是,我絕不是這意思。』』
一丈紅忽然格格笑道:「他的意思是說,金老大已經是金剛不壞之身,就算挨了他一拳,也不會在乎的,更不會跟他一般見識。」
胡矮子又鬆了一口氣,道:「想不到今天你總算說了句人話。』』
金老大冷笑道:「現在你總該明白,她究竟還是幫著你的。」
外面忽然響起了一陣咳嗽聲,一個人歎著氣道:「夜深露重,風又這麼大,你們明明知道我受不了的,為什麼偏偏還要在裡面吵架,是不是想要我大病一場,病死為止。」
這人說話尖聲細氣,說兩句,咳嗽幾聲,一口氣好像隨時都可以接不上來似的,顯然是個病人,而且病得很不輕。
可是一聽見這人說話,連金老大的態度都變了,變得很謙和有禮,道:「這屋子裡還算暖和,你快請進來。」
外面的病人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像我這種身份的淳淳君子,有人吵架的地方,我是絕不進去的。」
胡矮子搶著道:「我們的架已經吵完了。」
這病人道:「還有沒有別的人準備要吵架?」
胡矮子道:「沒有了。」
這病人終於唉聲歎氣的走了進來。
現在,已經是四月底,天氣已經很暖,他身上居然還穿著件皮袍子,居然還是冷得臉色發青,一面咳嗽,一面還在流鼻涕。
其實他年紀還不太大,卻已老病侵壽,像是個行將就木的人。
他看起來簡直全身都是毛病,別人只要用一根手指就可以把他擺平。
但是別人卻偏偏對他很尊敬。
金老大居然搬了張椅請他坐下,等他的咳嗽喘息停下來的時候,才陪著笑問道:「現在你是不是好一點了?」
這病人板著臉道:「我總算還活著,總算還沒有被你們氣死。」
金老大道:「現在你是不是可以看看,這地方大小姐是不是能來?」
這病人歎了口氣,從狐皮袍子的管袖裡伸出一根手指,指著無忌,道:「這個人是誰?」
一丈紅道:「他就是大小姐要來找的人。」
這病人上上下下地打量著無忌,忽然道:「你過來。」
無忌就走了過去。
他覺得這些人都狠有趣。
這病人又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很久,忽然說出句很絕的話。
他居然命令無忌:「把你的舌頭伸出來給我看看。」
無忌從小巴不是個難看的人,常常都有人喜歡看他。可是從來也沒有人要看他的舌頭的,他的舌頭也沒有被人看過。
他不想惹麻煩,可是也不想被人當做笑話。
他沒有伸出舌頭來。
一丈紅又在吃吃地笑,道:「你一定從來都沒有想到有人要看你的舌頭。」
無忌承認。
一丈紅道:「他第一次要我把舌頭伸出來讓他看的時候,我也覺得很奇怪。」
無忌道:「哦?」
一丈紅道:「常常都有人要我讓他們看看,有人要看我的臉,有人要看我的腿,也有人要求我,要我讓他們看看我的屁股。」
無忌也不能不承認,她說的這些部份,確實都值得一看。
一丈紅笑道:「那時候我也跟你一樣,實在想不通他為什麼要看我的舌頭。」
無忌道:「現在你想通了?」
一丈紅道:「那時候我想不通,只因為我還不知道他是誰,可是現在……」
她媚笑著,又道:「現在隨便他要看我什麼地方,我都給他看。」
無忌注意到胡矮子又在那裡瞪眼,忍住笑問道:「他是誰?」
一丈紅道:「他就是當今江湖中的四大神醫之一」泥菩薩』病大夫。」
無忌笑了。
他實在想不到這個全身都是病的人,居然是位名滿天下的神醫。
他覺得「泥菩薩」這個外號起得實在不錯。
一丈紅笑道:「泥菩薩過江,自身雖然難保,可是別人不管有什麼病,他一眼就可以看出來。」
金老大冷冷道:「平日別人就算跪下去求他,他也懶得看的。」
一丈紅道:「可是今天大小姐一定要到這裡來。」
金老大道:「大小姐的千金之體,絕不能冒一點風險。」
一丈紅道:「所以我們要先來看看,這地方是不是有危險的人,是不是有人生病?」
金老大道:「因為這裡若是有人生病,很可能會傳給大小姐。」
一丈紅道:「所以他要你伸出舌頭來,看看你是不是有病?」
無忌歎了口氣,道:「看來這位大小姐的派頭實在不小。」
病大夫也歎了口氣,道:「她的派頭若是小了,像我這麼有身份的人怎麼會替她做事?」
無忌道:「有理!」
病大夫道:「可是現在你已經用不著把舌頭伸出來給我看了。」
無忌道:「為什麼?」
病大夫道:「因為你的病我已經看出來了。」
無忌道:「我的病?」
病大夫道:「病得還不輕。」
無忌道:「什麼病?」
病大夫道:「心病。」
無忌笑了,臉上雖然在笑,心裡卻在暗暗地吃驚。
他的心裡確實有病,病得確實不輕,可是從來也沒有人看出來過。
病大夫說道:「你的臉上已有病象,顯見得心火郁紅,肝火也很盛丁想必是因為心裡有件事不能解決,只不過你一直都在勉強抑制,所以,別人是絕對看不出來的。」
這位自身難保的泥菩薩,居然真的有點道行,連無忌都不能不佩服。
病大夫道:「幸好你這種病是絕不會傳給別人的。」
老孔忽然站起來,道:「我呢?你為什麼不替我看看?我是不是也有病?」
病大夫道:「你的病用不著看,我也知道。」
老孔道:「哦?」
病大夫說道:「酒鬼通常都只有兩種病。」
老孔道:「哪兩種?」
病大夫道:「窮病與懶病。」
他接著道:「這兩種病雖然無藥可治,幸好也不會傳給別人。」
老孔道:「那麼大小姐現在是不是已經可以來了?」
病大夫道:「現在還不行。」
老孔道:「為什麼?」
病大夫道:「因為我還在這裡。」
他又歎了口氣:「我全身都是病,每一種都會傳給別人的。」
老孔也輕歎了口氣,說道:「你既然會替別人治病,為什麼不把你自己的病治好?」
病大夫道:「我的病傍不能治。」
老孔道:「為什麼?」
病大夫道:「因為我的病一治好,我這個人就要死了。」
這是什麼道理?
老孔不懂,無忌也不懂,也忍不住要問:「為什麼?」
病大夫不回答,卻反問道:「你剛才看我是不是有點不順眼?」
無忌不否認。
病大夫道:「可是不管你怎麼討厭我,卻絕不會對我無禮的。」
他自己解釋:「因為我全身都是病,隨便誰只要用一根手指頭就能把我打倒,你打了我非但沒有光彩,而且很丟人。」
病大夫道:「可是我的病如果治好了,別人對我就不會這麼客氣了,以前我得罪過的人,一定也會來找我的麻煩,我怎麼受得了?」
他搖著頭,歎著氣,慢慢地走出去。「所以我的病是千萬不能治好的。」
無忌忽然發覺這位全身是病的泥菩薩其實也很有趣。
這些人好像都不是惡人,好像都很有趣。
最有趣的當然是那位大小姐。無忌道:「現在她是不是已經可以來了。…
金老大道:「現在還不行。」
無忌道:「為什麼?」
金老大道:「『因為我還要讓你明白一件事。」
無忌道:「什麼事?」
金老大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無忌道:「我只知道你姓金,好像有很多人都叫你金老大……
金老大道:「你看看我的臉。」
無忌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他這張臉上有什麼值得讓人看的地
金老大道:「你看我的臉色是不是跟別人有點不同?」
這一點無忌也不能不承認,他的臉色確實很奇怪。
他的臉看來好像是藍的,就像是塊已經快洗得發白的藍布。
金老大道了『其實我的臉色本來跟別人也沒什麼不同。」
無忌問道:「現在,怎麼變成這樣子的?」
金老大道:「是被別人打出來的。」
無忌道:「你常挨別人打?」
金老大道:「這十年來,差不多每隔一兩個月就要挨一兩次。」
無忌道:「別,你沒有閃避?」
金老大道:「沒有。」
無忌道:「別人打你\你為什麼不躲開?」
金老大道:「因為我不想躲。」
無忌道:「難道你情願挨打?」
金老大冷笑道:「我本來就是心甘情願的,否則又有誰能打得到我?」
別人要打他,他居然情願挨打,連躲都不躲。
這是什麼道理?
無忌又不懂了,忍不住又要問:「為什麼?」
金老大忽然問道:「你知不知道出我的是些什麼人?」
無忌道:「不知道。」
金老大道:「我讓你看看。」
他身上穿的是件已經洗得發白的藍布長衫,就好像他的臉色一樣」
他忽然將這件藍布長衫脫了下來。
他這人長得本來就不好看,脫了衣服之後更難看。
他的肩特別寬,骨架特別大,衣服一脫下,只剩下一張皮包著骨頭。
可是無忌卻不能不承認,他這張皮上確實有很多值得讓人看的地方,
他全身上下,前後左右,到處都是傷痕。
各式各樣的傷痕,刀傷、劍傷、槍傷、拳傷、掌傷、外傷、內傷、青腫、痰血、暗器傷……
只要是你能想得出的傷疤,他身上差不多都有了。
最奇怪的是,每個傷痕旁邊,都用刺青刺出了一行很小的字。
幸好無忌的眼力一向不錯,每個字都能看得相當清楚。
在一個暗赤色的掌印旁邊,刺著的字是:
甲辰年,三月十三,崔天運。
今年是乙巳,這個掌印已經是一年前留下來的,可是瘀血仍未消。
金老大指著這掌印,問無忌:「你知道這是什麼掌力?」
「這是硃砂掌。」
你也知道這個崔天運是誰?」
「我知道。」無忌回答:「除了『一掌翻天』崔天運外,好像已沒有第二個人能夠將『硃砂掌』練得這麼好。」
金老大冷笑,道:「那也許只因為近年練硃砂掌的人已不多。」
無忌承認。
這種掌力練起來十分艱苦,用起來卻沒有太大的實效。
江湖中的後起之秀們已將之歸納為「笨功夫」一類,所以近年來已漸漸落伍。
因為這種掌力打在人身上雖然可以致命,但是誰也不會像木頭人一樣站在那裡,等著對方運氣作勢,一掌拍過來的。
只有金老大卻好像是例外。
無忌道:「能夠挨得起這一掌而不死的人,世上大概也沒有幾
個」
金老大道:「我挨了他這一掌後,也在床上躺了半個月。」
無忌道:「你明知他用的是硃砂掌,還是沒有閃避?」
金老大道:「沒有。」
無忌道:「為什麼?」
金老大道:「因為我挨了他這一掌,他也要挨我一招。」
他又解釋:「崔天運的武功不弱,我著以招式的變化跟他交手,至少要三五百招之後才能分得出高下勝負。」
無忌道:「也許三五百招都未必能分得勝負。」
金老大道:「我哪有這麼大的閒工夫跟他纏鬥!」
無忌道:「所以你就拼著挨了他一掌,一招就分出了勝負。」
金老大道:「我挨了他這一掌,雖然也很不好受,他挨了我那一招,卻足足在床上躺了半年。」
他淡淡地接著道:「從那次之後,無論他在什麼地方看見我,都會恭恭敬敬,客客氣氣地過來跟打一聲招呼。」
一丈紅笑道:「我早就說過,金老大揍人的功夫雖然不算太高,挨揍的本事卻絕對可以算是天下無雙,武林第一。」
無忌道:「要學揍人,先學挨揍,只可惜要練成這種功夫並不容易。」
金老大道:「所以近年來能練成這種功夫的人也已不多。」
這當然也是種笨功夫,很可能就是天下最笨的一種功夫。
可是誰也不能說這種功夫沒有用。
金老大道:「鐵砂掌、硃砂掌、金絲錦掌、開碑手、內家小天星,什麼樣的掌力我都挨過,可是對方吃的苦頭也絕不比我小。」
無忌笑了笑,道:「我想近年來還敢跟你交手的人恐怕也不多
金老大道:「確實不多!」
一丈紅笑道:「無論誰跟他交手,最多也只不過能落得個兩敗懼傷,這種架你願不願打?」
無忌立刻搖頭,忽然道:「我想起一個人來了。」
一丈紅道:「誰??
無忌道:「二十年前,關外出了個『大力金剛神』,一身十三太保橫練童子功,已經刀槍不入了。」
一丈紅道:「你也知道這個人?」
無忌道:「我聽別人形容過他。」
一丈紅道:「別人是怎麼說的?」
無忌道:「別人都說他長得樣子和廟裡的金剛差不多。」
一丈紅道:「所以你想不到這位大力金剛神,就是金老大。」
她吃咆地笑,又道:「本來,我也想不到的,這十年來,他最少已經瘦了一兩百斤。」
無忌道:「我已深算過,他受到的內傷外傷加起來至少有五十次,每次受的傷都不輕。」
他歎了口氣,苦笑道:「像這樣的揍我只要挨上一次,現在恐怕就已是個死人了,他怎麼會不瘦?」
金老大道:「但是這十年來也從來沒有人能在我手上佔得了一點便宜。」
他忽然也歎了口氣:「只有一個人是例外。」
無忌道:「誰?」
金老大指著胸膛上一道劍痕,道:「你看。」
這劍痕就在他的心口旁,距離他的心脈要害還不到一寸。
劍痕旁也用刺青刺著一行字。
乙未年,十月初三,唐傲。
金老大道:「你知道這個人是誰?」
無忌道:「我知道。」
金老大道:「你當然也聽說過,他的劍法相當不錯。」
無忌承認。
金老大道:「但是他的劍法究竟有多高,你還是想不到的。」
一丈紅忽然也歎了口氣,道:「沒有親眼看見過的人,實在很難想得到。」
金老大道:「當代的劍客名家,我會過的也不少,海南、點蒼、崑崙、峻峭、巴山、武當,這幾大劍派中的高手,我也都領教過。」
無忌道:「他們的劍法,都比不上唐傲?」
金老大冷笑,道:「他們的劍法和唐大公子比起來,就好像皓月下的秋螢,陽光下的燭光。」
他指著心上的劍痕:「他刺了我這一劍,我根本完全沒有還手的餘地,他這一劍本來可以取我的性命,我死在他劍下也無話可說。」
無忌道:「我也知道他的劍下—向無情,這次為什麼放過了你。」
金老大道:「因為他的無情,對付的都是無情的人。」
一丈紅道:「金老大面冷心熱,出手從未致人於死。」
金老大道:「但是為了唐大公子,我卻隨時都會破例的。」
他冷冷地看著無忌,道:「現在你是不是已經明白我的意思?」
一丈紅道:「他的意思就是說,你若不想跟他交手,最好就對大小姐客氣些,千萬不能有一點粗暴無禮的樣子。」
無忌笑了笑,道:「你看我像不像個粗暴無禮的人?」
一丈紅嫣然道:「你不像!」
她笑得媚極了:「你外表看來雖然冷冷冰冰,其實卻是個很溫柔體貼的人,我相信一定有很多女人喜歡你。
無忌道:你看得出?」
一丈紅媚笑道:「我當然看得出,我又不是沒見過男人的小泵娘。」
無忌沒有再搭腔。
他注意到胡矮子又瞪起了眼,握緊了拳,好像已準備一拳往他肚子打過來,
他不是金老大,也沒有練過金鐘罩、鐵布衫、十三太保橫練
那一類功夫。
這一拳他不想挨,也挨不起,
看樣子金老大這次也絕不會搶在他面前,替他挨這一拳的。
幸好就在這時候,外面已有人在低呼:「大小姐來了。」
四
無忌一直在盼望著她來,一直都很想看看,十多年前那個面黃肌瘦,弱不禁風的小女孩現在,已經變成了個什麼樣的的人。
他相信現在她一定已出落得很美,所以連那麼驕傲的唐大公子都會為她傾倒。
一個真正的美人,本來就是男人們全都想看看的,不管什麼樣的男人,都不例外。
現在這位大小姐終於來了。
現在無忌終於看見了她。
可是現在無忌希望自己這一輩子從來都沒有見到她。
他寧願去砍三百擔柴,挑六百擔水,甚至寧願去陪一個比唐缺還胖十倍的大母豬躺在爛泥裡睡一覺,也不願見到她。
如果有人能讓他不要見到這位大小姐,不管叫他做什麼事,他都願意。
可是他並沒有瘋,也沒有毛病。他是為了什麼呢?
要命的大小姐
屋子裡充滿了一種淡淡的香氣,彷彿是蓮花,卻比蓮花更甜美。
大小姐一來,就帶來了一屋子香氣。
她的人也比蓮花更甜美。
在這些人心目中,她不僅是個大小姐,簡直就是位公主。
雖然每個人都很喜歡她,可是從來也沒有人敢褻瀆她。
她自己也知道這一點。
她年輕、美麗、尊貴、她的生命正如花似錦。
也不知有多少個像她這麼大年紀的女孩子,在偷偷地妒忌她,羨慕她。
她應該很決樂。
可是,誰也不知道為了什麼,這些日子,她眉目間彷彿總是帶著種說不出的憂鬱。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憂鬱,是因為她心裡有個解不開的結。
她心裡還有個忘不了的人。
這個人偏偏又距離她那麼遙遠,他們之間總是隔著干山萬水。
現在夜已很深,一個像她這樣的大小姐,本來已經應該睡了。
可是她偏偏睡不著。
她太寂寞,總希望能找點事做。
到了這裡來之後,除了雙喜外,她幾乎連一個可以聊聊天的朋友都沒有。
她從來都沒有把雙喜當做一個丫環。
雙喜是她的朋友。
她的朋友,是絕不能被人欺負的。
所以她來了。
雙喜用一隻手拉著她的衣角,用另外一隻手指著無忌!
「就是他!」
這裡的人明明都知道雙喜是大小姐身旁最親近的人,想不到居然還有人敢欺負她。
「我知道他為什麼要我到這裡來,他想要我陪他……陪他
下面的話,雙喜雖然沒法子說出口來,可是每個人心裡都明白。
連大小姐心裡都很明白。
所以她來的時候,已經準備好好的給這個人一個教訓。
可是等她看見了這個人之後,她卻好像呆住了。
無忌也呆住了。
因為他連做夢都沒有想到,這位大小姐就是那個隨時隨地都在找他的麻煩,隨時隨地都會突然暈過去的連一蓮。
連一蓮居然就是上官憐憐。
連一蓮居然就是上官刃的女兒!
她當然知道站在她面前的這個人,就是一心要殺她父親的趙無忌。
她早就知道了,所以才會追到和風山莊去。
那天晚上,唐玉放過了他,就因為已經發現她是上官刃的女兒
所以,他才會叫人連夜把她送回唐家堡。
這些事無忌現在當然想通了。
他還沒有逃出去,是因為他知道就算能逃出這屋子,也休想逃得出唐家堡。
他也知道現在只要她說一句話,他就會死在唐家堡,必死無疑。
憐憐什麼話都沒有說。
無忌能說什麼?
憐憐一直都在用那雙美麗的大眼睛瞪著他,她的眼睛好像比以前更大。
這是不是因為她又瘦了?
她是為什麼瘦的?又是為了誰消瘦?
無忌還在看著她。
他不能不看她,他想從她眼睛裡的表情中,看出她準備怎麼對付他。
他看不出。
她眼睛裡的表情太複雜,非但無忌看不出,連她自己都不瞭解。
雙喜也沒有再說話了。
她是個很聰明的女孩子,她已經有十八九歲,懂得的事已經不少。
她已經看出她的大小姐和這個男人之間,好像有點不對。
究竟是什麼地方不對?
她也說不出來,——就算她知道,也不敢說出來。
所以她也只有閉上嘴。
每個人都閉上了嘴,這屋子裡的人絕沒有一個是笨蛋。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大小姐忽然轉過身,慢慢地走了出去。
她為什麼連一句話都不說就走了?
無忌正在奇怪,每個人都正在覺得奇怪的時候,她忽然說出了一句話。
走到門口,她忽然回過頭,看著無忌,輕輕地說出了四個字。
她說:你跟我來。」
她要無忌跟她到哪裡去?去幹什麼?
無忌沒有問,也不能問。
就算他明知她要帶他上絞架,下油鍋,他也只有跟她去。
花園裡黑暗而安靜。
憐憐走在前面,走得很慢很慢,彷彿心裡也有個不能解決的問題,
她一直都沒有回頭。
無忌也走得很慢,跟她總是保持著一段相當的距離。
她的背影看來苗條而纖柔,只要他一出手,她立刻就會倒下去,永遠倒下去,這裡就再也沒有人會說出他的秘密。
有幾次他都已忍不住要出手。
但是他一定要勉強控制住自己,因為他絕不能出手。
黑暗中到處都可能有埋伏,金老大和一丈紅那些人一定也都在暗中監視著他。
胡矮子的硬功和掌力,已經不是容易對付的。
一丈紅無疑也是個極可怕的對手,只看她那柔軟而靈活的眼睛,修長結實的手和腿,就可以看出她的身手必定極靈敏。
亥人的出手通常都比男人更毒辣,因為她們如果想在江湖中混下去,就一定要比男人更堅強,而且一定要有幾招特別厲害的功夫。
那位病大夫雖然全身都是病,但是眼睛裡,神光內蘊,想必有一身極精深的內功。
金老大當然更可怕。
他身經百戰,也不知會過多少武林高手,不說別的,就只這種從無數次出生人死的艱苦戰役中得到的經驗,已經沒有人能比得上。
要對付這四個人已經很不容易,何況除了他們之外,還不知有多少更可怕的高手在暗中跟著她,保護她。
如果她死在無忌手裡,無忌還能活多久?
他怎麼能輕舉妄動?
可是就算他不出手,又能活多久?
無忌忍不住在心裡問自己:
——如果我是她,我明明知道她是來殺我父親的,我會把她帶到哪裡去?
這答案無論誰都可以想像得到,因為現在她也別無選擇的餘地。
她只有帶著他去死。
他明明知道自己只要跟她往前走一步,距離死亡就近了一步,但是他卻偏偏不能停下來。
憐憐忽然停了下來,停在一個小小的月門外,門裡有個幽雅而安靜的小院。
她終於回過頭。
但是她並沒有看無忌一眼,只是面對著黑暗,輕輕地說:「這個人是我以前就認識的老朋友,我想跟他安安靜靜的聊聊天,不管有誰來打擾我們,我都會非常非常不高興的。」
誰也不敢讓大小姐不高興,誰也不會闖進去打擾他們的。
可是她為什麼要跟無忌單獨相處?她究竟有什麼話要對他說?
她準備用什麼法子對付他?
如果一個人已經走上絕路,不管別人要用什麼法子對付他,都沒什麼分別了。
院子裡有個小小的蓮池。
荷花雖然還沒有開,風中卻充滿了蓮葉的清香。
風從窗外吹進來,燭火在搖曳。
窗子是開著的。
窗下有張精巧而舒服的椅子,她想必常常坐在這張椅子上,看著窗外的蓮池發呆。
現在她卻沒有在這張椅子上坐下來,反而招呼無忌:「坐。」
無忌坐下。
既然已經到了這裡,是站著也好,是坐下也好,都已沒什麼分別。
對面還有扇窗子,憐憐站在窗子下,背對著他,過了很久,才輕輕的歎了一口氣,道:「四月已經過去了,荷花又要開了。」
無忌沒有開口,也沒法子開口,他只有等。
又不知過了多久,憐憐終於回過頭,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盯著他忽然道:「我知道你是誰。」
無忌也歎了口氣,道:「我知道你知道。」
憐憐道:「我也知道,你是為什麼來的。」
無忌道:「你應該知道。」
他不再否認,「我是來殺上官刃的。」
憐憐道:「我想現在你也應該知道,你要殺的人,就是我的父親」
無忌道:「我也知道世上絕沒有任何人會讓別人來殺自己的父親」
憐憐道:「絕沒有。」
無忌道:「現在,你準備怎麼樣對付我?」
憐憐沉默著,忽然又輕輕地歎了口氣,道:「我不知道。」
無忌道:「你怎麼會不知道?」
憐憐道:「因為,你這麼樣做並沒有錯。」
無忌道:「哦?」
憐憐道:「如果我是你,有人殺了我父親,我也會殺了他的。」
無忌道:「只可惜你不是我。」
憐憐道:「如果你要殺的是別人,我一定會用盡所有的力量幫助你!」
無忌道:「只可惜我要殺的人,就是你的父親。」
他淡淡地接著道:「所以不管你準備怎麼對付我,我都不會恨你,因為如果我是你,我也會同樣做的。」
憐憐又沉默了很久,才慢饅地說道:「就因為我是他的女兒,所以我一直都不相信他真的殺死了你的父親。」
無忌道:「哦?」
憐憐道:「他一向是個非常正直的人,有時雖然冷酷無情,卻絕對正直,我實在沒法子相信他會做出這種事。」
無忌道:「『哦!」
憐憐道:「所以我一定要親自到和風山莊去看看,其中是不是別有隱情。」
無忌道:「現在你已經去過了。」
憐憐黯然道:「我甚至還偷偷地到你父親的書房裡去過,站在你父親被害的地方。」
她的眼睛裡充滿了痛苦和悲傷,那時候夜已很深了,四下寂無人聲,就跟現在一樣,我一個人站在那裡,在心裡問自己,如果有一天你要來殺我的父親報仇,我應該怎麼辦?」
這是個死結。
只要一想這問題,她就算在睡夢中也會突然驚醒,流著冷汗驚醒。
因為她知道她的父親錯了。
憐憐道:「我一直在告訴我自己,他沒有做錯事,他這麼樣做,一定有很好的理由,可惜,這些話我自己都沒有法子相信。」
她笑了笑:「你可以騙得過任何一個人,卻永遠沒法子騙過自己的。」
她的笑容也充滿了痛苦:「所以那時候我一直在想法子接近你,希望能化解開你跟我父親之間的仇恨,只要你能原諒他,隨便對我怎麼樣,隨便要我做什麼,我都願意。」
無忌冷冷地看著她,心裡忽然也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刺痛。
他不能不承認,她實在是個很善良的女孩子,實在值得同情。
因為她已不借犧牲自己。
只可惜這種仇恨永遠都解不開的。
他只有硬起心腸,冷冷道:「如果那時候我就知道你是上官刃的女兒,我一定會殺了你!」
憐憐淒然道:「如果那時候你就殺了我,我非但絕不會怪你,也許反而會感激你!
無忌道:「為什麼?」
憐憐黯然歎息,道:「因為現在我忽然覺得自己還不如早點死了的好!
她幽幽地接著道:「如果我已經死了,哪裡還會有現在這種煩惱痛苦?」
無忌道:「現在你還是不該有什麼煩惱,這件事並不難解決。」
憐憐道:「哦!」
無忌道:「現在我如果能殺你,還是一定會殺了你的。」
憐憐道:「我相信。」
無忌道:「剛才在花園裡,我至少已有三次會殺了你的。」
憐憐道:「你為什麼不動手?」
無忌道:「因為我雖殺了你,我也絕對沒法子活著離開這裡。」
憐憐承認。
無忌道:「我既然要殺你,你當然也可以殺我,這本來就是天公地道的事。」
憐憐說道:「你至少可以跟我同歸於盡。」
無忌笑了笑:「我跟你之間並沒有仇恨,上一代的仇恨,跟下一代完全沒有關係,我為什麼要你陪我死?」
他的笑容看來還是很鎮靜:「我這次來,本來就抱著不成功便
成仁的決心,現在我已盡了力,雖然沒有成功,我死而無怨。」
憐憐看著他,過了很久很久,才問道:「你說的是真心話?」
無忌道:「是。」
憐憐又輕輕歎息道:「—個人只要能死而無怨,死得問心無愧,
死又何妨?」
無忌忽然大笑,道:「想不到你居然也明白我的意思!」
憐憐道:「我常常聽人說,千古艱難唯一死,所以我一直認為,
死是件很困難的事。」
無忌道:「那的確不太容易。」
憐憐道:「可是我現在已經明白,有時候活著反而比死更困難
得多。」
無忌也不禁長歎,道:「有時的確如此。」
憐憐道:「所以一個人若是真心想死的時候,就不如還是讓他
死了的好。」
無忌道:「是的。」
牆上掛著一柄劍,一柄三尺七寸長的烏鞘劍。
憐憐摘下了這柄劍「嗆」的一聲,拔劍出鞘,劍鋒寒如秋水。
她忽然將這柄劍交給了無忌,她的態度冷靜而鎮定。
她忽然說:「你殺了我吧!」
別無選擇
劍是真實的。
當你的手握住了冰冷的劍柄時,那種感覺也是真實的。
對一個學劍的人來說,世上幾乎已沒有任何事能比這種感覺更真實。
無忌是學劍的人。
現在他手裡已經握住了這柄劍,但是這次他心裡卻沒有這種真實的感覺。
他幾乎不能相信這是真實的事。
憐憐凝視著他,一個宇一個字慢慢地說:「這是真的,我真的要你殺了我。」
無忌忍不住要問:「為什麼?」
憐憐道:「因為我父親已經殺了你父親,我絕不能再傷害你。」她又補充:「我父親已經錯了,我絕不能再錯。」
無忌還是不能瞭解。
憐憐道:「我若不死,你就難免要死在我手裡,因為我絕不會讓你去傷害我父親。」
無忌苦笑,道:「你死了又怎麼樣?又能解決什麼事?」
憐伶道:「我死了之後,你和我父親才能活下去。」
無忌又問:「為什麼?」
憐憐道:「因為我死了之後,就沒有別人能揭穿你的秘密。」
她又道:「金老大他們絕對想不到你會殺我的,所以你殺了我之後就趕快走,他們絕不會阻攔你,現在你的秘密既然還沒有被揭穿,要離開唐家堡還不難!」
無忌承認。
如果現在他立刻就走,的確還有機會逃出去。
憐憐道:「可是你殺了我之後就一定要趕快走,絕不能再停留片刻,所以你就沒法子再去找我父親了。」
她又笑了笑:「何況,你殺了我之後,心裡多少總難免有點難受,我們兩家的仇恨,說不定也會因此而漸漸沖淡。我自己當然也死得問心無愧,所以我想來想去,只有用這法子解決。」
這件事本來就是個死結,只有用「死」才能解得開。
無忌如果死了,這個結,也同樣能解開。
她為什麼不讓無忌死?
她寧可犧牲自己,也不願傷害無忌?為的是什麼?
無忌就算是個不折不扣,無可救藥的呆子,也應該明瞭她這種情感。
無忌就算真的是個冷酷無情,心腸如鐵的人,對這種情感也應該感激。
只可惜現在他根本沒有資格被別人感動,根本沒有資格擁有情感。
因為他這個人根本已不屬他自己。
自從他父親慘死之後,他就已經將自己出賣給一個惡魔——
一個名字叫「仇恨」的惡魔。
這個惡魔在人間已橫行多年,已不知奴役過多少人的心。
窗外有風。
閃動的燈光,照著憐憐蒼白的臉,她已不再是以前那個任性活潑的女孩子。
無忌忽然道:「你是個笨蛋。…
他絕不讓自己臉上露出任何情感:「只有笨蛋,才會想得出這種笨法子!」
憐冷自己也承認。
這法子的確很笨,但卻是她唯一能想得出的一種法子。
無忌道:「笨蛋都該死,我的確應該殺了你的。」
憐憐道:「你為什麼還不出手?」
殺人的劍已經在手裡,應該殺的人已經在面前。
無忌為什麼還不出手?
只有一種理由解釋,但是這個理由他既不願承認,也不願說出來。
有人替他說了出來。
他忽然聽見一個人冷冷道:「他還不出手,只因為他也是個笨蛋」。
這個人赫然竟是上官刃!
無忌回過頭時上官刃已經在他眼前。
無忌的臉色沒有變。
上官刃的臉上也同樣沒有任何表情。
他們雖然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可是他們至少有一點相同之處。
他們都不配擁有情感。
不共戴天的仇人已在面前。
這已經不是他們第一次見面,卻無疑是最後一次。
無忌知道,這是他最後一次機會。
上蒼對他總算不薄,又給了他最後一次機會,他一定要把握住。
他絕不能再有任何顧忌,絕不能為了任何人、任何事把這次機會放過。
同情,憐憫,仁怨……這些高貴的情感,他都得遠遠拋開。
為了復仇,他只有不擇手段。
劍光一閃,劍尖已到了咽喉。
上官刃冷冷地看著他,冷冷的看著他手裡的劍,連眼睛都沒有眨。
無忌冷笑,道:「你真的以為我不敢殺她?」
上官刃道:「你當然不敢!」
無忌道:「為什麼?」
上官刃道:「因為你要殺的是我,不是她,你若殺了她,就再也不會有機會殺我!」
趙無忌也不能不承認,他看得的確很準。
上官刃道:「所以,你根本沒法子用她來要挾我,我也絕不是個會受人要挾的人。」
無忌道:「我看得出。」
上官刃道:「我也看得出你絕不會輕易放了她的。」
無忌道:「我絕不會。」
上官刃道:「所以我只有讓你用她來跟我做個交易。」
無忌道:「你也知道我要跟你做什麼交易?」
上官刃道:「你放了她,我就給你一次機會。」
無忌道:「什麼樣的機會?」
上官刃道:「公平交手的機會。」
無忌道:「這交易聽來倒不壞。」
上官刃道:「我保證你絕對再也找不到更好的主頤了。」
無忌道:「但是我怎麼知道你說的話算數?」
上官刃道:「你不知道。」
無忌道:「只可惜現在我好像沒什麼選擇的餘地。」
上官刃道:「一點也不錯。」
無忌盯著他,心裹在問自己:「我是不是真的已別無選擇?」
答案幾乎是絕對肯定的。
是!
他的父親就因為信任這個人,所以才會死在這個人手裡。
只要他還有一點選擇的餘地,他絕不會信任這個人。
可惜他沒有。
窗外有風,閃動的燈光,照著憐憐的臉,森寒的劍光也照著她的臉。
她的臉色忽然變成一種彷彿透明般的慘白色。
她不能眼看著無忌再受他父親欺騙,她不能讓無忌死。
她更不能眼看著他的父親死在別人劍下。
可惜她偏偏無能為力。
無忌手裡的劍鋒,距離她的咽喉彷彿漸漸遠了,她忽然大喊:「求求你,放了他吧。」
她忽然把自己的咽喉送上了劍鋒。鮮血湧出,她倒了下去。
——這是個死結,只有「死」才能解得開!
她也已別無選擇的餘地。
寶劍雙鋒
別無選擇!無可奈何!
人生中最悲慘的境界不是生離,不是死別,不是失望,不是挫敗。
絕不是。
人生中最悲慘的境界,就是到了這種無可奈何,別無選擇的時候。
只有身歷其境的人,才知道那是種多麼可怕的痛苦。
無忌瞭解。
看到憐憐自己將咽喉送上他手裡的劍鋒,看到鮮血從憐憐咽喉裡湧出。
他也同樣覺得一陣刺痛,彷彿也同樣被人刺了一劍。
這一劍沒有刺在他的咽喉上,這一劍刺到了他心底深處。
——求求你,放了他吧。
她是在求她的父親放了趙無忌?還是在求無忌放了她的父親?誰也不知道。
但是這句話的力量,卻遠比世上任何一柄寶劍的力量都大。
她只希望能以自己的死,換回這兩人心裡的仁愛與寬恕。
對她來說,死,根本算不了什麼。
她只希望能讓他們知道,生死之間,並不如他們想像中那麼嚴重。
在這一瞬間,無忌整個人都已被她這種偉大的情感所震懾。
在這一瞬間,他幾乎已忘記了一切,甚至連那種深入骨髓的仇恨都已忘記。
在這一瞬間上官刃舉手間就可以殺了他。
奇怪的是,上官刃偏偏還要再給他一次機會。
等他從這陣震懾中驚醒時,他忽然發現自己夢想中的機會赫然就在眼前。
憐憐已倒了下去,倒在地上。
上官刃已衝過來,伏下身子去看她。
他的背對無忌。
他的背寬闊,無論誰一劍刺過去,都絕對不會錯過。
年輕人都喜歡做夢,各式各樣的美夢。
無忌還年輕。
在他做過的最美好的一個美夢裡,就看見過這樣的情況。
——他的手裡有劍,他的仇人正好背對著他,等著他一劍刺下去。
可是這個夢境實在太荒唐——美麗的夢總難免有些荒唐。
他從來也沒有期望這夢境有實現的時候,想不到現在夢競已成真。
他的仇人正好背對著他!
他的手裡正好有劍,這種機會他怎麼能錯過?怎麼會錯過?
他所受過的苦難,他心裡的悲痛仇恨,都絕不容他將這機會錯過。
劍光一閃,劍已出手。
奇怪的是,這一劍並沒有刺下去。
幸好這一劍沒有刺下去。
幸好上蒼對他總算不薄,沒有讓他將這一劍真的刺下去。
憐憐咽喉上的血漬仍未干。
他這一劍沒有刺下去,並不完全是因為這原因。
司空曉風曾經交給他一隻白玉老虎,要他在殺上官刃之前,將這隻老虎還給上官刃。
他這一劍沒有刺下去,也並不完全是為了這原因。
他一向是個很守信的人,他已答應過司空曉風,可是在這一瞬間,他根本已忘了這件事。
他這一劍沒有刺下去,只因為他是趙無忌。
也不知有多少種原因,才使得趙無忌變成了現在這麼樣一個人。
同樣的,也不知有多少種原因,才使得他這一劍刺不下去。
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
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這雖然是佛堂的撣理,但是世上有很多別的事也都是這樣子陰,
這一劍雖然沒有刺下去,劍鋒距離上官刃左頸的大血管卻已不及一寸。
上官刃當然可以感覺到這種貶人肌膚的森寒劍氣。
但是他完全沒有反應。
無忌握緊劍柄,每一根青筋都已因用力而凸起。
他盡量不去看倒在地上的憐憐,一字字道:「上官刃,你回過頭來,看著我,我要讓你看清楚我是誰。」
上官刃沒有回答,冷冷道:「我早已看清了你,從你十歲時我就已把你看得清清楚楚,現在又何必再看。」
無忌動容道:「你已知道我是誰?」
上官刃道:「從你第一步踏入唐家堡,我就已知道你是誰。」
他忽然長歎息了一聲:「趙無忌,你根本不該來的。」
無忌臉色變了。
如果上官刃那時就已知道他是誰,為什麼不將他的身份揭穿?
他拒絕去想這個問題。
他根本拒絕相信這件事。
上官刃道:「你若以為你真的能騙過我們,你就錯了,你不但低估了我,也低估了唐家的人。」
他的聲音冰冷:「現在你本該已經死過四次。」
無忌在冷笑。
他還是拒絕相信,上官刃無論說什麼,他都拒絕相信。
上官刃道:「你說你叫李玉堂,是績溪溪頭村的人,那一次,你本來已經死定了。」
無忌道:「哦?」
上官刃道:「你還沒有死,只因為派去調查你身份的人早已被人收買,替你隱瞞了實情。」
無忌忍不住問:「是誰收買了他?」
上官刃道:「是一個還不想讓你死的人。」
這件事正是無忌想不通的,他不能不承認,這一次的確是死裡逃生。
上官刃道:「你第一天晚上到這裡來,居然就敢孤身涉險,夜探唐家堡。」
他的聲音裡似乎有了怒意:「你將唐家堡看成了一個什麼樣的地方?你的膽子也未免太大了些』」
無忌也不能不承認,那一次他本來也已經死定了。
他沒有死,只因為有人替他引開了埋伏——一個還不想讓他死的人。
上官刃道:「若不是有人替你殺了小寶,你也死定了。」
無忌又忍不住問:「為什麼?」
上官刃道:「因為你絕不會殺他的,你一定會想法讓他脫身,因為你已經知道他是大風堂潛伏在這裡的人。」
他冷冷地接著道:「但是你不殺他;你就必死無疑。」
無忌道:「難道唐缺也已查出他的身份?」
上官刃道:「他要你去殺小寶,就是在試探你,他遠比你想像中厲害得多。」
他忽又冷笑:「雷震天也比你想像中厲害得多。」
無忌道:「雷震天?」
上官刃道:你以為他會跟你同仇敵愾,對付唐家堡,其實他已經準備把你出賣給另一個人,因為對他來說,那個人遠比你有用。」
無忌道:「幸好有人知道了這件事,又替我殺了雷震天?」
上官刃道:「不錯。」
無忌問道:「小寶也是被這個人殺了的?」
上官刃道:「是。」
無忌道:「那個不想讓我死的人就是他?如果不是他,我已死過四次?」
上官刃道:「是的。」
無忌忽然閉上了嘴。
他本來還有很多話要問的,至少他應該問。
——這個人究竟是誰?
—上官刃怎麼會知道這些事的?
白玉老虎的秘密
寶劍有雙鋒,一枚銅錢也有正有反,很多事都有正反兩面的
—除了「正義」外,幾乎每件事都有。
這件事無忌所看到的一面是;
上官刃謀殺了他的父親,背叛了大風堂,不忠不義,罪無可恕。
這都是事實,鐵證如山,沒有人能推翻,他實在想不出這件事怎麼還會有另外一面。
不管上官刃是不是救過他?不管上官刃是為了什麼救他都一樣。
他還是要殺這個人!
但是就在他已決心下手的時候,他忽然想到了那只白玉老虎!
司空曉風為什麼一定要他出手前將這只白玉老虎交給上百刃!
——這只白玉老虎中有什麼秘密?
白玉老虎仍在。
他隨時隨地都將這只白玉老虎帶在身邊,一伸手就可以拿出來。
現在他已將這只白玉老虎捏在手裡。
他的另一隻手裡握著劍。
——不管怎樣,先殺了上官刃再說。
—不管怎麼樣,都得先將這只白玉老虎交給上官刃!
他心裡充滿了衝突和矛盾,他的兩隻手都已因用力而凸起了青筋。
忽然間「波」的一聲響,他競將這只白玉老虎捏碎了。
這只外表看來堅實細密的白玉老虎,競像是一些外表看來溫良如玉的君子一樣,竟是空心的。
唯一不同的是,它心裡藏著的不是偽善和罪惡,而是一卷紙,一個秘密。
一個驚人的秘密。
一個足以改變很多很多人命運的秘密,也改變了趙無忌的一生
寶劍有雙鋒,一枚銅錢也有正有反,很多事都有正面反面的。
現在無忌終於看到了這件事的另外一面,這一面才是真正的事實。
白玉老虎中藏著的這張紙,是他父親的手筆,是趙簡臨死前親手寫出來的。
他寫出的絕對是個令人做夢都想不到的秘密。
他寫的當然絕對是事實。
這件事發生時,就是在一年前那個諸事皆宜的黃道吉日。
那時霹雷堂已經和蜀中唐家聯盟,勢力倍增,已經不是大風堂所能抗拒的。
那時,大風堂的情況已日漸衰敗,大風堂門下弟子的情緒也都很低落。
如果沒有奇跡出現,霹雷堂和庸家只要一發動攻擊,不出三個月,大風堂就要徹底被毀滅。
那時大風堂的堂主雲飛揚雲老爺子正在坐關,要怎麼才能拯救大風堂,這責任就落在趙簡,司空曉風,和上官刃三個人身上。
他們不能坐在那裡等著奇跡出現。
他們更不能眼看著大風堂被毀滅。
奇跡既然不會出現,他們只有用「奇計」。
他們想起了春秋戰國時,那些英雄志士為了保全自己的家國所作的壯烈犧牲。
他們想起了聶政、荊坷、高漸離,和勾踐的故事。
這些人這中,有的為了刺殺暴君,不惜血濺五步,和對方同歸於盡,有的為了復國復仇,只能忍辱負重,臥薪嘗服。
這些人所用的方式雖然不同,所作的犧牲卻同樣慘烈。
為了大風堂,他們也同樣不借犧牲自己。
計劃就是這樣決定的。
要挽救大風堂的危機,必須先做到幾件事。
——阻延對方發動攻勢的日期,爭取時間加強自己的力量。
——隔離霹雷堂和唐家的聯結,收買對方的部下,造成對方內部的衝突。
——刺探對方內部的機密,找出對付庸家獨門毒藥暗器的方法,和唐家獨門解藥的配方。
——查出大風堂自己內部的奸細。
要做到這幾件事,就一定要潛入對方的內部,獲得對方的信忱。
大風堂門下,有誰能做到這一點?
唐門和天下所有別的幫派都不同。
因為他們並不是一個因為利害關係而組成的幫派,而是一個巨大的家族,不但先天就有血親作為維繫的力量,而且還有多年的歷史基礎。
要打進他們的內部絕不是件容易事,除非這個人能使他們絕對信任。
要獲得他們信任、最好的法子,就是先替他們做幾件久已想去做,卻做不到的事,把一樣他們久已想得到,卻沒法子得到的東西帶去給他們。
——唐家最想得到的是什麼?
於是司空曉風、上官刃、趙簡又想到另一個故事。
他們想到了樊放期樊將軍的頭。
趙簡和唐家有宿仇。
如果有個人能把趙簡的頭顱送去,唐家也一定會很感激。
為了要讓聶政能有行刺的機會,樊將軍不借犧牲自己的大好頭顱。
為了同樣的理由,趙簡也不借把自己的頭顱割下來。
最重要的問題是:
誰把趙簡的頭顱送到唐家去?
這個人所作的犧牲,所付出的代價,遠比趙簡的死更大。
為了自己的理想,為了一個自己誓死效忠的組織,引刀成一快,趙簡的死已經有了代價。
這種事並不痛苦。
可是這個人卻要忍受天下的罵名,被天下英雄所不恥。
在真像還不能公開的時候,他一定要自認為叛徒。
這還不夠。
這個人不但要能忍辱負重,忍受各種試探和侮辱,還要沉著冷靜,機敏過人,才能獲得唐家的信任,深入他們的內部,絕不能被人看出一點破綻來,絕不能被任何人懷疑。
這個人所作的犧牲實在太大,所負擔的任務實在太重。
大風堂門下,有誰能做得到?
只有上官刃!
就在那個喜氣洋洋的黃道吉日,他們決定了這計劃。
趙簡壯烈犧牲。
上官刃潛入敵後。
—司空曉風坐鎮留守。
為了大風堂,二個人都同樣要有犧牲,只不過犧牲的方式不同而已。
他們選擇在這個黃道吉日開始行動,只因為這一天是趙簡的獨生子趙無忌的吉期。
又有誰能想到,一個人竟會在自己兒子成婚的那一天做這種事?
為了要獲取唐家的信任,他們實在已經把每一件能做到的事都做「絕」了。
他們還替這次行動計劃取了一個秘密的代號
白玉老虎!
這計劃當然是絕對機密。
參與這計劃的,只有他們三個人,他們決定連無忌都要瞞住。
上官刃殺了趙簡,趙簡的兒子如果不去找他復仇,是不是會引人懷疑?
所以他們絕他們要無忌去找上官刃復仇。
到必要時,甚至連無忌都可以犧牲。
但是上官刃卻絕不能死!至少在任務還未完成之前,絕不能死!
所以他們又考慮到一點。
萬—無忌真的能排除萬難,潛入了唐家堡,有了刺殺上官刃的機會,那怎辦?
唯一的辦法是,讓無忌知道這種事的真象,可是不到最後的關頭,還是不能讓他知道。
所以趙簡臨死前,就將這秘密留在這只白玉老虎裡。
所以無忌臨行前,司空曉風就把這只白玉老虎交給了他。現在無忌才明白,司空曉風為什麼會將這只白玉老虎看得比他生命還重。
活下去
現在這只白玉老虎已經粉身碎骨。
可是它的任務已完成,它的犧牲已經得到了代價。
無忌得到的是什麼?
他的父親已經死了,不管在任何情況下,都已不能復生。
他的家也被毀了,兄妹親人離散,生離隨時都可能變為死別。
他未來的妻子現在很可能已在別人的懷抱中。
以前這一切他還可以忍受,因為他覺得他的犧牲是有代價的。
現在他已經知道了這秘密,他的一切犧牲卻反而變得很可笑。
他幾乎真的忍不住要笑出來,把心肝五臟全都笑出來,再用雙腳踏爛,用劍割碎,用火燒成灰,再灑到陰溝裡去餵狗,讓趙無忌這個人徹底被消滅,生生世世永遠不再存在。
只有這麼樣,他的痛苦才會消失。
可惜他做不到,因為他已經存在了,他的痛苦也已經存在了。
這事實已經沒有任何人,任何事,任何方法能改變!
他的手裡還握著劍。
他要殺人的還在他劍下。
可要殺的這個人,卻是曾經救過他四次性命的人。
這個人明明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但是這個人偏偏又是他的恩人。
這個人明明是個不仁不義的無恥叛徒,卻偏偏又是個忍辱負重,一身肩負著大風堂子弟安危的英雄壯士。
他要殺這個人,本來是為了替他父親報仇,可是現在他若殺了這個人,他父親死在九泉之下也不會限目。
他本來不惜一切犧牲,不擇任何手段,都要殺了這個人。
但是他現在他就算被干刀萬剮,也絕不能傷害這個人的毫髮。
這是多麼痛苦的矛盾?
這種痛苦和矛盾,有誰曾經歷過?有誰能想像得到?
劍仍在無忌手裡,但劍上已無殺氣!
一柄劍上若是沒有殺氣,就已不能再威脅任何人。
上官刃雖仍在劍下,但是已轉過身。
他知道這柄劍已不能傷人。「我也知道你心裹在想什麼。」
無忌道:「哦?」
上官刃道:「如果你是別人,也許你已經殺了我。」
無忌道:「哦?」
上官刃道:你不殺我,只因為你是趙無忌,不管在什麼情況下,你都有理智,因為你已受過太多苦難,太多折磨,你已經跟別人不同了。」
無忌道:「哦!」
上官刃道:「所以你知道,你絕不能殺我,我絕不能死。」
無忌道:「我絕不能殺你?你絕不能死?」
他雖然在回應著上官刃的話,可是他自己在說什麼,連他自
己都不知道;
他雖然發出了聲音,可是他的聲音連他自己聽來都很遙遠,就
像是另一個人說出來的。
上官刃道:「既然我不能死,你就只有希望自己死了。」
無忌道:「哦!」
上官刃道:「因為你認為你的痛苦只有死才能解脫,因為你以
為你可以死。」
無忌道:「我不能死?」
上官刃道:「你不能!你絕不能!」
無忌道:「哦。」
上官刃道:「你不能死,因為你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無忌道:「什麼事?」
上官刃道:「你要保護我,要用盡所有的力量保護我。」
無忌笑了。
他的仇人居然要他用所有的力量保護他,這實在是件很可笑
的事。
至少他自己覺得自己彷彿是在笑,別人卻覺得他彷彿是在哭。
上官刃道:「你以前要殺我,是為了要替你父親復仇,是為了
要盡到一個做人子的責任,為了要讓你父親死能瞑目。」
無忌道:「哦!」
上官刃道:「可是我若死了,你父親的死就變成全無代價了。」
無忌道:「所以我不能殺你。」
上官刃道:「你非但不能殺我,也不能讓我死在別人手裡。」
無忌道:「哦。」
上官刃道:「如你要盡到一個做人子的責任,你就要保護我,像你以前要殺我那樣盡力保護我,讓你父親死能瞑目。」
無忌沒有再開口。
因為他已忽然清醒,被這種來自極強烈的矛盾中所產生的刺激所驚醒。
上官刃道:「除了我之外,還有個人也要你保護。」
他在看著他的女兒:「你也不能讓她因你而死,否則你也將遺恨終生。」
憐憐還沒有死,她傷口上的血已凝結,她的父親已在她傷口上抹了藥。
每個江湖中的大行家,都有一種從無數次痛苦經驗中得來的救傷止血金創藥,而且一定都會時常帶在身邊。
上官刃也不例外。
無忌轉過頭,看著她,彷彿同時也看到了風娘和千千的影子。她們也同樣隨時都可能因他而死,為他而死。
她們都不能死,因為她們都是無辜的。
現在白玉老虎雖然已粉碎,可是「白玉老虎」這計劃卻一定要完成。
無忌忽然回頭,面對上官刃,一字字道:「我絕不會死的。」
上官刃並沒有覺得意外,他對無忌本來就有信心。
無忌道:「我一定要活下去。」
他的聲音充滿決心,不管怎麼樣要活下去。
上官刃道:「我相信。」我都一定會活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