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飛刀,例不虛發?」他不但是刀神,也是人中的神。
千百年之後,人們也許會創造出一種武器,比李尋歡的飛刀更快,更準,更有威力。但是世界上卻永遠不會再有第二個小李飛刀「他在人們心七中的地位,也永遠沒有第二個人能夠代替。
唐缺不能不承認無忌的看法正確,任何人都不能不承認。提起「小李飛刀」這個人,甚至連唐缺臉上都露出尊敬之意。
無忌道:「直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聽說過江湖中有比他更值得佩服的人。」
唐缺道:「可是在百曉生的兵器譜中,排名第一的並不是小李飛刀,而是天機一棍。」
這是事實,無忌也不能不承認。
百曉生是當時武林中的才子名士,汽明絕頂,交遊廣闊,而且博學多聞。
他雖然被聰明所誤,在晚年鑄下了一不可挽回的大錯。但是他寫兵器譜時,態度卻是絕對公正的。所以當時江湖中的人,都以能名列兵器譜為榮。
在兵器譜中,天機老人的棍,上官金虹的環,都排名在小李飛刀之上。
後來天機老人雖然死在上官金虹的手裡,上官金虹又死在小李探花刀下,卻還是沒有人認為百曉生的排名不公平。
因為高手相爭,勝負的關鍵,並不完全是武功,天時地利人和,和他們當時心情和體力的狀況,都是決定勝負的主要因素。
唐缺道:「天機老人就姓孫,那位會裝醉的老先生,就是他的後人,認穴打人的手法,縱然不是天下無雙,也很少有人能此得上。」
他慢慢的接著道:「這位孫老先生,就是霹靂堂主雷震天的姑父。」
無忌並沒有覺得很意外,他早已看出那老人和富家有很深的淵源。」
唐缺道:「那位不喜歡穿衣裳的女人是誰亍你更猜不到的。」
無忌道:「哦?」一唐缺道:「她,就是雷震天以前的老婆。」
一這件事倒的確很出人意料。
唐缺道:「我說她是雷震天以前的老婆,你一定會認為,雷震天是為了要娶我那位如花似王的妹妹,才把她休了的。」
無忌道:「難道不是?」
唐缺搖頭,道:「雷震天五年前就把她休了,那時我們根本還沒有提起這門親事。」
無忌問道:「雷震天為什麼要休了她呢亍卜。
唐缺歎了口氣,道:「一個男人要休庸「總有很多不能對別人說出來的理由,如果他自己不兮,說,別人也不能問。」:他瞇起了眠道:「可是我想你一定也看得出,那位已經退休了的雷夫人,並不是個很守婦道的女人,娶到這種女人做老婆,並不是福氣。」
無忌顯然不願意討論這問題,又問道:「她想到唐家堡去,就是為了要找雷震天」
唐缺道:「她離開了雷震天之後,在外面混得並不好,所以就想去找找雷震天的麻煩。」他又歎了口氣,道:「天下的女人都是這樣子的,自己的日子過得不好,也不讓別人過好日子,如果她已嫁了個稱心如意的老公,雷震天就是跪著去求她,她也不會理的。」
無忌沒有反駁。
一逅些話並不是完全沒有道理。
唐缺道:「雷震天現在已經是我們唐家姑爺,也是老祖宗最喜歡的一個孫女婿,我們當然不能讓別人去找他的麻煩。」
他淡淡的接著道:「何況他最近又住在唐家堡,無論誰想到唐家堡找麻煩,都找錯地方了。」
這也是事穴。蜀中唐家堡威震天下,想要到那裡去惹麻煩的人,就算能活著進去,也休想活著出來。
無忌道:「害家那囚兄弟,為什麼也跟著她去找雷震天?」
唐缺又謎起眼微笑道:「像她那樣的女人,要找幾個男人替她賣命,好像也不是太困難的事,你一定也可以想得到。」
無忌不說話了。
他知道唐缺說的不假。
他又想到了那海水般的眼睛,牛奶般的皮膚,修長結實的瞇,他在問自己:如果她要我為她去做一件事,我是不是也會去?
唐缺用一雙笑瞇瞇的眼睛看著他,微笑道:「現在你是不是已經可以踉我回唐家堡去了?」
無忌道:「是的。」
唐家堡裡
四月二十二,晴。
唐家堡。
江湖多凶險,但是很公平,只要有才能的人,就龍成名。
一個人只要能成名,就龍得到他所想要的一切,他的生命就會完全改變,變得絢爛煌,多采多姿,只可惜他們的生命卻往往短暫如流星。
因為他們是江湖人。
江湖人的生命,本就是沒有恨的,正如風中的褡葉,水上的浮萍。
三百年來,江湖中也不如有多少英雄興起,多少英雄沒榕。
其中當然也有些人的生命是永遠存在的,這也許是因為他們的精神不死,雖死猶生,也許是因為他們自己雖然已死了,可是他們的後代子孫卻在江湖中形成了一股別人無怯動搖的力量,他們的聲名,也因此而不朽。
三百年來,能夠在江湖中始終屹立不倒的力量,除了少林武當崑崙點蒼崆峒,這肚二歷史輝煌悠久的門派外,還有些聲勢顯赫的武林世家。
這些武林世家,有些雖然是因為他們的先人為了江湖道義而犧牲,才換來別人對他們的尊敬,大多卻還是因為他們本身有某種特殊的才龍和武功,才能夠存在。
一這其中有以醫術傳世的京城「張簡齋」,有水性精純的「天魚塘」,有歷史悠久富可敵國的「南宮世家」,有以刀怯成名的「五虎彭家」,也有以火器著稱的「霹靂堂」
在所有的武林世家中,力量最龐大聲名最顯赫的,無疑就是蜀中唐門了。
叩唐家的獨門暗器威震天下,至今還沒有第二種暗器能取代它的地位。
唐家的門人子弟,只要是在江湖中走動的,都是一時的俊傑。
在渝域外,山麓下的唐家堡,經過這麼多年的不斷整修擴建,已由簡的幾排平房,發展成個小小的城市了。,在這裡,從衣食住行,到休娛樂,甚至包括死喪婚嫁,每一樣東西都不必外求,每一樣東西準備之充足,都令人吃鷲。事實上,蜀中一帶最考究的酒樓,最時新綢緞莊,花色最齊全的脂粉,就全都在唐家堡裡。
唐家的門人子弟全都有一技之長,以自己的才能賺錢,再花到這些店裡去。
所有的人力物力財力,全都僅限於在這個地區內流通。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唐家堡自然越來越繁榮,越來越壯大。
無忌終於到了唐家堡。
奇怪的是,他心裡並沒有覺得特別激動,特別緊張。
世上本就有種天生就適合冒險的人,平時也許會為了一點小事而緊張焦躁,可是到了真正危
險的時候,反而會變得非常冷靜。
無忌就是這種人。
晴朗的天氣,青蔥的山嶺,一層層魚鱗般的屋脊上,排著暗綠色的瓦,從山麓下道路的盡頭處,一直伸展到半山。
從無忌站著的地方看過去,無論誰都不可能不被這景象感動。
它給人的感覺不僅是壯觀,而且莊嚴雄偉沉厚、紮實,就像是個神話中的巨人,永遠不會被擊到。
無論誰想要來摧毀這一片基業,都無異癡人說夢,緣木求魚。
唐缺道:「這就是唐家堡。」
他的口氣中充滿了炫和驕傲;「你看這地方怎麼樣?」
無忌歎了口氣:「真是了不起。」
一這是他的真心話。
只不過他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心裡還有種說不出的恐懼。
他雖然一直沒有低估過敵人,但敵人的壯大,還是遠遠超出他想像之外。
他不龍不為六風堂擔心,如果沒有奇跡出現,要擊敗這麼樣一個對手畿乎是不可能的事。奇跡卻是很少出現的。
道路的盡頭處,就是唐家堡的大門,新刷的油漆還沒有乾透。
唐缺道:「每年端午節以前,我們都要把這扇大門重漆一次。」
無忌道:「為什麼?」
唐缺道:「因為端午節也是我們老祖宗的壽誕,老年人喜歡熱鬧,每年到了那一天,我們都要特別為她老人家祝壽,大家也乘這機會開開心。」
無忌可以想像得到,那一天一定是個狂歡熱鬧的日子。
在這麼開心的日子裡,每個人都一定會放鬆自己,盡量享受,煙火戲麴酒,都是絕對免不了的。
有了這三樣東西,就一定會有疏忽,他們的疏忽,就是無忌的機會。
唐缺道:「現在離端午已不到半個月,你想不想留下來湊湊熱鬧?」
無忌笑道:「好極了!」
大門是敞開著的,看不到一點劍拔弩張戒備森嚴的樣子。
走進大門,就是條用青石板成的街道,整齊、乾淨,每塊青石板鄱洗得像鏡子一樣發亮。
街道兩旁,有各式各樣的店舖,門面光鮮,貨物齊全。
唐缺微笑道:「別人都以為唐家堡是個龍潭虎穴,其實我們歡迎別人到這裡來,任何人都可以來,任同人我們都歡迎。」
無忌道:「真的干」
唐缺瞇著眠大笑道:「你應該看得出,這裡是個很容易花錢的地方,有人到這裡來花錢,我們才有錢賺,能夠賺錢的事,總是人人郡歡迎的。」
無忌道:「如果他們除了來花錢之外,還想做些別的事呢?」
唐缺道:「那就得看他想做的是什麼事了。」
無忌道:「如果是來找麻煩的」
唐缺道:「我們這裡也有棺材,不但賣得很便宜,有時甚至免費奉送。」
他又笑道:「可是除了棺材外,這裡每家店舖裡東西頁得都不便宜,有時侯連我都被他們狠狠敲一記竹。」
無忌看得出這一點,每家店舖裡的貨物,都是精品。
店裡的夥計和掌值,一個個全都笑臉迎人,看見唐缺走過來,遠遠的就招呼,顯得說不出的熱鬧,說不出的高興。
無忌微笑道:「看起來這裡每個人好像都很喜歡你。」
唐缺歎了口氣,道:「你錯了。」
他故意壓低聲音;「他們不是喜歡我的人,是喜歡我荷包裡的銀子,如果你想要一個人把荷包裡的銀子拿出來給你,你就一定要裝出很喜歡他的樣子。」
無忌笑了,兩旁店舖的人也大笑,他說話的聲音剛好能讓他們聽得到。
貝來他的人緣寅在好極了。
裝潰最考究、門面最漂亮的一家店舖,是頁奇巧玩物和胭脂花粉的,氣派簡直比京城裡字號最老的「寶石齋」還大。
一排六開間的門面外,停著兩頂軟轎,一個青衣小帽,長得非常俊的年輕後生,用一極漂一兄的官話向唐缺打招呼。
遣裡好像很流行說官話,尤其是店舖裡的夥計,說話更很少有川音,走在這條街道上,簡直
巴好像到了京城的大柵欄一樣。
唐缺看著那兩頂軟轎,道:「是不是三姑奶奶又來照顧你們的生意了?」
那俊俏後生陪笑道:、一、;顧我們一回生意。」
唐缺笑道:「我又沒有要出嫁,買困脂固去幹什麼擦在屁股上干」
只聽店裡一個人道:「外面是誰說話,這麼不乾淨快去找個人來替他洗洗嘴。」
說話的聲音又嬌又脆,就好像新剝蓮蓬,生拗嫩藕。
唐缺伸了伸舌頭,苦笑道:「不得了,這下子我可惹著馬蜂窩了。」
這次他真的壓低了聲音,因為他實在惹不起這位姑奶奶。
「三姑奶奶總是不會忘記來昭顧我們的,不像大倌你,一年也難得來照肥脂店裡,已有二個長裙及地,風姿綽約的婦人走了出來。
她們的身材都很高,很苗條,穿著極合身的百褶裙,走起路來婀娜生姿,卻又在嫵媚中帶著剛健,溫柔中帶著英氣。
走在前面的一個,年紀比較大些,頎長潔白,一張長長的清水鴨蛋臉,帶著畿粒輕俏的麻子,一雙鳳眠裡光芒流動,神采飛越。
唐缺看見她,居然也恭恭敬敬的彎腰招呼,陪著笑道:「姑奶奶,你好」
這位姑奶奶似笑非笑的看著他,道:「我還當是誰,原來是你,你幾時學會把胭脂擦在屁股上?」
她的人也像她的聲音一樣,爽脆俐落,絕不肯讓人佔半分便宜。
另一個女人吃吃的笑道:「大倌要是真的把胭脂擦在…:擦在那個地方,三斤胭脂恐怕都不夠。」
一這個女人的笑聲如銀鈴,一雙眼睛也像是鈴鐺一樣,又圓又大。
但是她一大笑起來,這雙大眼睛就瞇成了一條線,彎彎曲曲的線,絕對可以綁住任何一個男人的心。
在她們面前,唐缺又變得乖得很,不但乖,而且傻。
他一直在傻傻的笑,除了傻笑外,連一句話都說不出。
無忌也笑了。
他從來沒有想到,唐家堡也有這麼可愛、這麼有趣的女人。
一這個眼睛像鈴鐺的女人,年紀雖然比較小,也不怎麼太小,看起來卻像是小泵娘,人人看見都忍不住想要抱起來親親的小泵娘。
那位姑奶奶更可愛。
她雖然不能算太美,但是她爽脆,明朗,乾淨,就像是一個剛從樹枝上摘下來的梨。
而且她們都很懂得「適可而上」這句話,並沒有給唐缺難堪。
她們很快就上了轎子,轎子很快就抬走了。
唐缺總算鬆了口氣,卻還是在歎氣,道:「你知不知道這位姑奶奶是誰」
無忌道:「不知道。」
唐缺道:「她是我的剋星,」
無忌道:「你怕她?」
唐缺道:「不但我怕她,唐家堡裡不怕她的人大概還沒有畿個。」
無忌道:「她看起來好像不太可怕,你們為什麼要怕她」
唐缺道:「她是我們老祖宗最喜歡的一個人,年紀雖不大輩份卻大,算起來她還是我的姑姑,她天生的喜歡管事,什麼事她都要管,什麼人她都看不順眼,如果有人意了她,老祖宗就會生氣!」
他又歎了口氣,苦笑道:「這麼樣一個人,你怕不怕?」
無忌道:「怕。」
唐缺道:「幸好,她總算就快要嫁入了。」
無忌道:「這麼樣一個可怕的人,有誰敢娶她?」
唐缺道:「本來是沒有人的,現在總算有了一個。」
無忌道:「誰?」
唐缺道:「我不能說。」
無忌道:「今天的天氣真不錯。」
唐缺道:「我們是在說那位姑奶奶嫁入的事,你為什麼忽然說起天氣來?」
無忌道:「因為那位姑奶奶嫁入的事,你已經不能說了。」
唐缺道:「你想不想知道干」
無忌道:「我想!」
唐缺道:「那麼你就應該逼我說出來的。」
無忌道:「我怎麼逼?」
唐缺道:「如果你警告我,我不說你就不交我這個朋友,我就說了。」
無忌道:「你不說我就不交你這個朋友。」
唐缺道:「我說。」
無忌道:「是誰敢娶她?」
唐缺道:「上官刃,」
壁上官刃,上官刃,上官刃!
無忌已經把這個名字刻在心上,用一把叫做「仇恨」的刀,一面刻,一面流淚,一面流血,但是現在他聽到這名字,卻連一點反應都沒有,無論任何人都絕對看不出他和「上官刃」這個名字有一點關係。
唐屍呱道:「你知不知道,上官刃這個人」
無忌道:「我知道。」
唐缺道:「你真的知道印,」
無忌道:「他是大風堂的三大叵頭之一,他殺了他最好的朋友趙簡,把趙簡的人頭送給了大風堂的對頭雷震天。」
他居然還笑了笑。「我雖然很少在江湖上走動,這種事我總聽人說過的。」
唐缺道:「你聽誰說的」
無忌道:「唐玉就說過。」
唐缺歎道:「我現在才知道,唐玉對你真不錯,居然連這種事也肯告訴你。」
無忌道:「我現在才知道,你對我真不錯,居然連這種事都肯告訴我。」
唐缺笑了。
無忌也笑了。
唐缺道:「你知不知道唐家堡除了她之外,還有位小泵奶奶。」
無忌道:「不知道。」
唐缺道:「這位小泵奶奶,也一樣的喜歡管事,也一樣是我的剋星。」
無忌道:「你為什麼怕她?」
唐缺道:「因為她是我的妹妹。」
扮哥怕妹妹並不奇怪,有很多做哥哥的人都很怕妹妹。
那當然並不是因為妹妹真的可怕,而是因為妹妹刁鑽調皮。
唐缺道:「幸好,我這位妹妹也嫁入了。」
無忌道:「嫁給了誰?」
唐缺道:「雷震天。」
「雷震天」是「大風堂」的死敵,雷震天是霹靂堂的主人。
上官刃與無忌間的仇恨更不共戴天。
現在無忌雖然還沒有看見他們,卻已在無意中看見了他們的妻子。
他居然還覺得她們很可愛。
她們對他的態度都很奇怪。
兩個人都盯著他看了畿限,然後又彼此交換了一個很奇怪的眠色。
鄙是她們並沒有問唐缺這個人是誰難道她們已經對他知道得很清楚臨走的時侯,唐缺的妹妹彷彿還看著他笑了笑,那雙美麗的大限睛又瞇成了一條線,彎彎曲曲的一條線,彷彿想把他的心也綁住。
一這麼樣一個女孩子,這麼樣一雙眠睛,雷震天卻已是個老人。
大風堂裡當然也有關於雷震天的資料,無忌記得他今年好像已有五十八九。
他娶到這麼樣一但妻子,不知是不是他的福氣。
無忌又想到了蜜姬。
他忽然想到了很多事,正想把這些事整理一個頭緒來,忽然聽到了一陣悅耳的鈴聲。
他抬起頭,就看到了一群鴿子。
叫橙藍的天空,雪白的鴿子,耀眼的金鈴。
弋每隻子都擊著金鈴,一大群鴿子在藍天下飛來,飛上半山。
街道上立刻起了陣騷動,每個人都從店舖裡奔出來,看著這群鴿子歡呼。
「大少爺又勝了。」
每個人都在笑,唐缺也在笑,看起來卻好像沒有別人笑得那麼愉快。
無忌已經注意到這一點,立刻問道:「這位大少爺,是那一家的大少爺?」
唐缺道:「當然是唐家的大少爺,唐傲。」
無忌道:「他是大少爺,你呢干」
唐缺道:「我是大倌。」
無忌道:「你們是親兄弟?」
唐缺道:「嗯。」
無忌道:「你們兩個究竟是誰大干」
唐缺道:「不知道。」
無忌道:「怎麼會連你都不知道。」
唐缺道:「因為我母親說,是我先生出來的,他母親卻說,是他先生出來的,究竟是誰先生出來的,誰都不知道,可是誰也不願做老二,所以我們唐家就有一位大少爺,一位大倌。」
他謎著眼笑道:「如果你父親也要了好畿位夫人,你就會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了。」
他的笑眼中彷彿有一恨針。
無忌沒有再問。
他已看出了他們兄弟之間的矛盾和裂痕,他已經覺得很滿意。
唐缺道:「鴿子飛回來,就表示這一戰他又勝了,連勝四戰,擊敗了四位名滿江湖的劍客,買在是可喜可賀。」
無忌道:「四位名滿江湖的劍客是那四位」
唐缺淡淡道:「反正都是劍法極高,名頭極響的人,否則也不配讓唐家的大少爺出手。」
無忌道:「他和這四個人有仇?」
唐缺道:「沒有。」
無忌道:「他為什麼要去找他們」
唐缺道:「因為他要讓別人知道,唐家的子弟,並不一定要靠暗器取勝。」
無忌道:「他是用什麼取勝的?」
唐缺道:「用劍。」
他淡淡的接著道:「只有用劍去擊敗以劍成名的高手,才能顯得出唐家大少爺的本事。」
無忌道:「他的劍法極高!」
唐缺笑了笑,道:「你也是用劍的,等他回來,很可能也要找你比一比劍,那時你就知道他的劍法怎麼樣了。」
無忌也笑了笑,道「看來我最好還是永遠不知道。」
半子剛飛走,唐缺那英俊的朋友小寶就來了。
他已經先回到唐家堡,顯然是押著唐玉和蜜姬那口棺材回來的。
他大步走過來,顯得既興奮、又愉快,遠遠的就大聲道:「可喜可賀,這賈在是可喜可賀。」
唐缺用眼角瞟著他,道:「唐家的大少爺戰勝了,踉你有什麼關係。」
小寶道:「沒有關係。」
唐缺冷冷道:「那你高興什麼?」
小寶道:「我是在替唐家的三少爺高興。」
唐家的三少爺就是唐玉。
小賁道:「他的傷已經被老祖宗治好了,已經能起來喝人參湯了。」
一個朋友
唐玉已經可以喝人參湯了。
一個人如果已經可以喝人參湯,當然也可以說出很多事。
很多只要他一說出來無忌就要送命的事。
但是無忌並沒有被嚇得驚惶失措,冷汗也沒有被嚇出來。
他居然連一點反應都沒有。
唐缺又在用眼角盯著他,忽然道:「唐玉是你的好朋友?」
無忌道:「是。」
唐缺道:「你的好朋友傷好了,你一點也不替他高興?」
無忌道:「我替他高興。」
唐缺道:「可是我卻連一點都看不出來。」
無忌道:「因為我已跟你一樣,無論心裡是高興,還是害怕?別人都看不出來的。」
唐缺道:「就算你心裡害怕得要命,臉上還是會笑,就算你笑得開心極了,心裡未必高興。」
無忌道:「完全正確。」
唐缺笑了,大笑:「我喜歡你這樣的人,我們以後也一定會成為好朋友。」
無忌道:「不一定。」
唐缺道:「為什麼?」
無忌道:「因為我也跟你一樣,嘴裡說『一定』的時候,心裡未必真是在這麼想的。」
唐缺道:「你嘴裡說『不一定』的時候,也許已經把我當作了好朋友。」
無忌道:「不一定。」
唐缺又大笑:「想不到除了我之外,世上居然還有這種人。」
無忌沒有笑。
有些人扮演的角色應該笑,隨時隨地也都要笑,有些人扮的角色是不該時常笑的。
等唐缺笑完了,無忌才問道:「現在你是不是要帶我去見唐玉?」
唐缺的笑眼中又露出尖針般的光,道:「你想不想去見他?」
無忌反問道:「他若知道我來了,是不是一定會要你們帶我見他?」
唐缺承認:「他一定很想見你。」
無忌道:「所以我就是真不想去見他,也非去不可的。」
唐缺道:「完全正確。」
他忽然又笑了笑,道☆「其實等著要見你的,還不止他一個人。」
無忌道:「除了他還有誰?」
唐缺道:「還有一位朋友,很好的朋友。」
無忌道:「誰的朋友?」
唐缺道:「我的。」
無忌道:「你的朋友,他為什麼要見我?」
唐缺道:「因為他認得你。」
他的笑眼尖針般盯著無忌,一字字道:「你雖然不認得他,他卻認得你。」
街道很長。
長街的盡頭,是個建築很宏偉的闊堂,詞堂後是一片青綠的樹林。
林木掩映中,露出了小樓一角。
唐缺道:「他們都在那裡等著你。」
無忌道:「他們就是唐玉,和你那朋友?」
唐缺道:「是的。」
一直到現在,他都沒有盤問過無忌的來歷,他甚至連提都沒有提。
這是不是因為他的那個朋友,已經將無忌的來歷告訴了他。
所以他根本不必問。
他一直不動聲色,—直在笑,因為他不能讓無忌有一點警戒,才會跟他到這裡來。
來送死!
—他那朋友是誰?是不是真知道無忌的來歷?
現在這些問題都已不重要,因為唐玉已經「復活」了。
唐玉當然知道無忌是什麼人。
現在無忌也應該知道,只要『走入那小樓,就要死在那裡必死無疑。
他應該趕快逃走的。
不管他現在是不是還能逃得了,他都應該試一試。
那至少有一兩分機會。
可是他沒有逃,甚至連臉色都沒有變,他也像很願意死在這裡。
青蔥的林木,幽靜的小樓。
春天。
一個人能死在如此美麗的地方,如此美麗的季節,的確不能算太壞了。
小樓下有的花將開,有的花已開。
小樓下的門都沒有開。
唐缺伸出手去,也不知是要去敲門?還是要去推門?
他既沒有敲門,也沒有推門。
他忽然轉過身,面對無忌,忽然道:「我佩服你。」
無忌道:「哦?」
唐缺道:「你敢跟我到這裡來,我實在佩服你。」
無忌道:「哦?」
唐缺道:「因為我知道你絕不是唐玉的朋友!」
無忌的臉色沒有變。
唐缺道:「我是唐玉的親兄弟,他從小巴跟著我,我比誰都瞭解他,可是到了必要時,他就算把我賣給別人去做人肉包子,他也不會皺一皺眉頭,我也不會覺得奇怪。」
他笑了笑:「像他這種人,怎麼會有朋友?你怎麼會是他的朋友!」
無忌還是面不改色,只淡淡地問道:「如果我不是他的朋友,我是什麼人?」
唐缺道:「不是朋友,就是敵人。」
無忌道:「哦?」
唐缺道:「敵人也有很多種,最該死的一種,就是奸細。」
無忌道:「我是哪一種?」
唐缺道:「你就是最差勁的一種。」
他歎了口氣:「一個奸細,居然敢跟我到這裡來,我實在不能不佩服。」
無忌道:「其實這也沒什麼值得佩服的。」
唐缺道:「哦?」
無忌道:「就算我是奸細,我也一樣會跟你到這裡來。」
唐缺道:「哦?」
無忌道:「因為我知道唐玉並沒有醒,你們只不過想用這法子來試探我。」
唐缺道:「哦?」
無忌道:「你們既然還要用這法子來試探我,就表示你們還沒有把握能確定我究竟是不是奸細。」
唐缺又笑了,又用那尖針般的笑眼,盯著他,說道:「你怎能知道唐玉還沒有醒?」
無忌道:「因為人參是補藥,一個中了毒的人,就算已經醒了,也絕不能喝人參湯,否則他身體裡殘留的毒就難免還會發作。」
他淡淡地接著道:「唐家是用毒的專家,怎麼會連這種道理都不懂。」
唐缺不能否認,道:「這道理我們的確應該懂得的。」
無忌道:「只可惜他不懂。」
他冷冷地看了小寶一眼:「你這位朋友並沒有他外表看來那麼聰明。」
小寶一張非常英俊的臉已漲紅了,緊緊地握住拳頭,好像恨不得一拳打在無忌鼻子上。
只可惜他這一拳實在沒法子打出去,因為唐缺居然也同意!
唐缺又歎了口氣,苦笑道:「我這位朋友的確沒有他外表看來那麼聰明,你卻好像比外表看來聰明得多。」
無忌道:所以我來了。」
唐缺道:「可惜你忘了我另外還有個認得你的朋友。」
無忌道:「哦。」
唐缺道:「你不信?」
無忌已不能不信,因為唐缺已經推開了小樓下的門。
門一開,無題腥咀了一個朋友。
他看見的這個人不但是唐缺的朋友,本來也是他的朋友。
他看見了郭雀兒!
唐缺這個朋友,赫然竟是郭雀兒。
屋子裡清涼而幽靜。
郭雀兒正在喝酒,大馬金刀,得意洋洋地坐在一張雕花椅子上喝酒。
這個人清醒的時候好像不多。
可是一看見無忌,他就立刻清醒了,一下子跳了起來。
「是他!丙然是他!」
他盯著無忌,陰森森地冷笑:「想不到你居然也有種到這裡來!」
無忌的臉色沒有變。
他全身上下,每一根神經好像是鋼絲,用精鐵煉成的鋼絲。
唐缺道:「你認得這個人?」
郭雀兒道:「我當然認得,我不認得誰認得。」
唐缺道:「這個人是誰?」
郭雀兒道:「你先殺了他,我再說也不遲。」
唐缺道:「你先說出來,我再殺也不遲。」
郭雀兒道:「那就太遲了。」
他指著無忌:「這個人不但陰狠,而且危險,你一定要先出手。」
唐缺並沒有動手的意思。
無忌也沒有動。
小寶卻已悄悄地掩過來,閃電般出手,一拳往無忌鼻子上打了過去。
「卜」的一聲,一個鼻子碎了。
碎的不是無忌的鼻子,是小寶的。
小寶的拳頭剛打出去,無忌的拳頭已經到了他鼻子上。
他整個人都被打得飛了出去,碰上牆壁。
眼淚,鼻涕,血,流得滿臉都是!
郭雀兒叫了起來:「你看,這個人是不是該死,他明明知道小寶跟你的關係,他居然要下毒手,你現在不殺了他,你還要等到什麼時候?」
唐缺居然還沒有出手的意思,卻在看著小寶搖頭歎息!
「看來你這人不但沒有外表聰明,而且比我想像中還笨。」
郭雀兒替小寶問道:「為什麼?」
庸缺道:「他明明知道這個人又狠毒,又危險,為什麼還要搶著出手?」
郭雀兒道:「難道,他這一拳是白挨的?」
唐缺道:「好像是白挨的了。」
郭雀兒又問道:「你為什麼不替他出氣?」
唐缺瞇著眼,看著無忌:「因為我對這個人已經越來越有興趣☆」
郭雀兒道:「你知道他是什麼人?」
唐缺道:「不知道:「
郭雀兒道:「他是個兇手,已經殺了十三個人的兇手!」
唐缺道:「他真的殺了十三個人?」
郭雀兒道:「絕對一個不少。」
唐缺道:「他為什麼要殺他們?」
郭雀兒道:「因為有人給了他五萬兩銀子。」
唐缺道:「無論誰只要給他五萬兩銀子,他就去殺人?」
郭雀兒說道:「他一向只認錢,不認人。」
唐缺忽然轉身,盯著無忌,道:「他說的是不是真話?」
無忌道:「只有一句不是。」
唐缺道:「哪一句。」
無忌道:「他說的價錢不對。」
他淡淡地接著道:「現在我的價錢已經漲了,沒有十萬兩,我絕不出手。」
唐缺又歎了口氣,道:「要十萬兩銀子才殺一個人,這價錢未免太貴了。」
無忌道:「不貴。」
唐缺道:「十萬兩還不貴?」
無忌道:「既然有人肯出我十萬兩,這價錢就不貴。」
唐缺道:「這次是不是又有人出了你十萬兩,叫你到這裡來殺人?」
無忌道:「我一向只殺有把握能殺的認。殺人之後,一定要能全身而退。」
他冷冷地接著道:「可殺的人很多,殺人的地方也不少,我還不想死,為什麼要到唐家堡來殺唐家的人?」
唐缺大笑:「有理。」
郭雀兒又大聲道:「可是他到這裡來,沒有存什麼好心。」
唐缺道:「哦?」
郭雀兒道:「他殺人,別人當然也要殺他,他到這裡來,一定是為了避風頭的,你若以為他真是唐玉的朋友,好心把唐玉送回來,你就錯了,你若留下他,一定會有麻煩上身!」
唐缺微笑,道:「你看我是不是怕麻煩的人?」
郭雀兒怔了怔,歎了口氣,苦笑道:「你不是。」
唐缺道:「其實你們本來應該是好朋友的。」
郭雀兒怒道:「我為什麼要跟這種殺人的兇手做朋友?」
唐缺瞇起眼,笑道:「因為你也只不過是個小偷而已,並不比他強多少。」
郭雀兒不說話了,卻還是在狠狠地瞪著無忌。
無忌不理他。
唐缺大笑,用一雙又白又胖的手,握住了無忌的手道:「不管你是為什麼來,既然已經來了,我就絕不會趕你走。」
無忌道:「為什麼?」
唐缺道:「因為我喜歡你。」
他瞇著眼笑道:「就算你是來殺人的,只要你殺的不是我,就沒關係。」
他的手還在無忌手上,就在這時,忽然有刀光一閃,直刺無忌的後背。
刀是從小寶靴筒裡拔出來的。
他一直在狠狠地盯著無忌,就像是一個嫉妒的妻子,在盯著丈夫的新歡。
他用盡全身力氣一刀刺過來。
無忌的手被握住。
無忌根本沒有回頭,忽然一腳踢出,小寶就被踢得飛了出去。
他背後也好像長了眼睛。
唐缺又大笑,道:「要十萬兩才肯出手殺人的殺手,果然有點本事。」
無忌冷冷道:「要十萬兩才肯殺人的人,不但要有本事,還要有規矩。」
唐缺道:「什麼規矩?」無忌道:「有人要打碎我的鼻子,我一定要打碎他的鼻子。」唐缺道:「有人要殺你,你一定也要殺了他?」
無忌道:「我不殺他。」
唐缺道:「為什麼?」無忌淡淡的道:「因為我從不免費殺人。」小寶流著鼻涕,流著血,嘶聲道:「可是我一定要殺了你。」他衝過來:「你記住,遲早總有一天,我要殺了你!」
他又衝了出去。郭雀兒忽然笑了,大笑道:「李玉堂,李玉堂,看來你不管躲哪裡,都一樣有人要殺你,你這人要能活得長,才是怪事。」無忌忽地圖氏冷冷地看著他,一字字道:「你是例外。」
郭雀兒道:「什麼事例外?」
無忌道:「我從不免費殺人,可是為了你,我卻很可能會破例次。」
郭雀兒不笑了,也在冷冷地盯著他,冷冷道:「你也是例外。」
無忌道:「哦?」
郭雀兒道:「我從不免費偷人的東西,可是為了你,我也隨時可能會破例一次。」
無忌冷笑道:「你能偷我的什麼?」
郭雀兒道:「偷你的腦袋!」
兩個人同時轉身,好像誰也不願意再多看對方一眼。
可是就在他們轉身的那一瞬間,兩個人都悄悄交換了個眼色。
在這一瞬間,郭雀兒閃露出一絲狡默的笑意,充滿了喜悅,也充滿了讚美。
無忌的確值得讚美。
他這齣戲演得實在不錯,看來已經可以一直演下去。
在這一瞬間,無忌的眼睛裡閃露出的,只有感激。
他不能不感激。
沒有郭雀兒,他根本沒法演出這齣戲,連這角色都是郭雀兒為他安排的。
他已看出這是個很討好的角色—至少能討好唐缺。
唐缺正需要一個隨時都能替他去殺人的人。
郭雀兒無疑也看出了這一點,所以才會替無忌安排這麼樣一個角色。
現在無忌當然也相信唐缺的話,這裡的確有個朋友在等著他。
幸好這個朋友並不是唐缺的朋友,而是他的朋友。
像這樣的朋友,只要有一個,就已足夠。
無忌從未想到他在這裡另外還有個朋友,而且也是個好朋友。
錯誤
這小樓並不能算很小,樓上居然有四間房,四間房都不能算手匣功、。
唐缺把無忌帶到左面的第一間。「你看這間房怎麼樣?」
房裡有寬大柔軟的床,床上有新換過乾淨被單,窗外一片青綠,空氣乾燥而新鮮。
無忌道:「很好。」
唐缺問道:「你想不想在這裡伎下來?」
無忌道:「想。」
唐缺道:「我也很想讓你在這裡伎下來,你高興住多久,就住多久。」
無忌道:「那就好極了。」
唐缺說道:「只可惜,還有一點不太好。」
無忌道:「哪一點?」
唐缺不回答,反而問道:「你住蓖棧,客棧的掌櫃是不是也會問你貴姓大名?是從哪裡來的?要往哪裡去?到這裡有何公幹?」
無忌道:「是。」
唐缺道:「我有沒有問過你?」
無忌道:「你沒有。」
唐缺道:「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沒有問過?」
無忌道:「你為什麼?」
唐缺道:「因為,我不能給你機會練習。」
無忌道:「練習什麼?
唐缺道:「練習說謊。」
他又瞇起了眼:「謊話說的次數多了,連自己都會相信,何況別人。」
無忌道:「有理。」
唐缺道:「所以這些事我們只能問你一次,不管你是不是說謊,我們都一定能看得出。」
無忌道:「你們?」
唐缺道:我們的意思,就是除了我之外,還有些別的人。」
無忌道:「別的人是些什麼人?」
唐缺道:「是些一眼就看得出你是不是在說謊的人。」
他又用那雙又白又胖的手握住了無忌的手:「其實我知道你是絕不說謊的,可是你一定要通過這一關,才能在這裡住下來。
無忌道:「你們準備什麼時候問?」
唐缺道:「現在。
這兩個字說出口,他已點住了無忌的穴道。
無忌讓他握住手,就是準備讓他點住穴道。
無忌一定要唐缺認為自己完全信任他,絕對信任他。
—一個自己心裡沒有鬼的人,才會去信任別人。
他一定要唐缺認為他心裡坦然。
—如果你要別人信任你,就得先讓別人認為你信任他。
他一定要唐缺信任他,否則他根本沒法子在這裡生存下去。
強烈的燈光,直射在無忌臉上。
四面一片黑暗。
他什麼都看不見,只能聽見黑暗中有輕微的呼吸聲,而且絕對不止一個人。
他既不知道這些人是些什麼人,也不知唐缺把他帶到什麼地方來了。
他也不知道這些人準備用什麼法子盤問他。
黑暗中又有腳步聲音起,又有幾個人從外面走了進來。
其中有人只淡淡說了四個宇就坐下。
「我來遲了。」
他並不想為自己的遲到解釋,更完全沒有抱歉的意思。
他好像認為別人都應該明白,如果他遲到,就一定有理由。
他好像認為別人都應該等他的。
他的聲音低沉,冷漠,充滿自信,而且還帶著種說不出的驕傲。
聽見這個人的聲音,無忌全身的血一下子就已衝上頭頂,全身都彷彿已被燃燒。
他當然聽得出這個人的聲音。
就算把他打下萬劫不復的十八層地獄裡,就算把他整個人都剁成肉泥,燒成飛灰,他也絕不會忘記這個人。
上官刃!
這個人赫然竟是上官刃。
上官刃終於出現了。
無忌雖然還看不見他,卻已經可以聽得到他的呼吸。
不共戴天的仇恨,永遠流不完的血淚,絕沒有任何人能想像的苦難和折磨……
現在仇人已經跟他在同一個屋頂下呼吸,他卻只有像個死屍般坐在這裡,連動都不能動。
他絕不能動。
他定要用盡所有的力量來控制自己。
現在時機還沒有到,現在他只要一動,就死無葬身之地!
死不足借!
可是如果他死了,他的仇人還活著,他怎麼能去見九泉下的亡父!
他甚至連一點異樣的表情都不能露出來!
絕沒有任何人能瞭解這種忍耐是件多麼艱難,多麼痛苦的事。
可是他一定要忍!
他心頭就彷彿有把利刃,他整個人都彷彿已被一分分,一寸寸地割裂。
可是他一定要忍下去。
上官刃已坐下。
燈光是從四盞製作精巧的孔明燈中射出來,集中在無忌臉上。
無忌臉上已有了汗殊,
他雖然看不見上官刃,上得見他,看得很
清楚,
他從未想到自己會在這種『清況下遇到上官刃。
他相信自己的樣子已經變了很多,有時連他自己對鏡時都已
認不出自己。
但他卻沒有把握能確定,上官刃是不是也認不出他了。
上官刃如果認出了他,那後果他連想都不敢想。
他坐的椅子雖然寬大而平實,他卻覺得好像坐在一張針氈上,
一個烘爐上,
冷汗已濕透了他的衣裳。
黑暗中終於有聲音傳出,並不是上官刃的聲音,上官刃居然
沒有認出他。
「你的姓名。」黑暗中的聲音在問。
「李玉堂。」
「你的家鄉。」
「皖南,績溪,溪頭村。」
「你的父母?」
「李雲舟,李郭氏。」
問題來得很快,無忌回答卻很流利。
因為只要是他們可能會問的事,他都已不知問過自己多少遍。
他相信就算是個問案多年的公門老吏,也絕對看不出他說的是真是假。
他說的當然不是真話,也並不完全是假的。
——如果你要騙人,最少要在三句謊話中加上七句真話,別人才會相信。
他沒有忘記這教訓。
他說的這地方,本來是他一個奶娘的家鄉,他甚至可以說那裡的方言。
那地方距離這裡很遠,他們就算要去調查,來回至少也得要二十天。
要調查一個根本不存在的人,更花費時間,等他們查出真像時,最早也是一個月以後的事,在這一個月裡,他已可以做很多事。
他一定要盡量爭取時間。
他說:
他的父親是個落第的秀才,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已父母雙亡。
他流浪江湖,遇見了一個躺在棺材裡的異人,把他帶回一個墳墓般的洞穴裡,傳了一年多武功和劍法。
那異火病毒纏身,不能讓他久留,所以他只好又到江湖中去流浪。
那異人再三告誡,不許他以劍法在江湖中炫耀,所以他只有做一個無名的殺人者。
以殺人為業的人,本來就一定要將聲名,家庭,情感,全部拋卻!
他和唐玉能結交為朋友,就因為他們都是無情的人。
最近他又在「獅子林』』中遇見了唐玉,兩人結伴同行,到了蜀境邊緣那小城,唐玉半夜赴約,久久不歸,他去尋找時,唐玉已經是個半死的廢人,
他將唐玉送回來,除了因為他們是朋友之外,也因為他要找個地方避仇,
他相信他的對頭就算知道他在唐家堡,也絕不敢來找他的。
這些話有真有假,卻完全合情合理。
他說到那棺材裡的異人時,就聽到黑暗中每個人的呼吸都彷彿變粗了些,
他們無疑也聽過有關這個人的傳說。
可是他們並沒有多問有關這個人的事,就好像誰也不願意提及瘟神一樣」
他們也沒有再問邊境上那小城裡,令唐玉送命的那次約會。
唐缺無疑已將這件事調查得很清楚,無忌在那裡安排好的一著棋並沒有白費。
他們爭議的是,是不是應該讓一個有麻煩的人留下來。
黑暗中忽然響起一聲輕輕的咳嗽,所有的爭議立刻停止。
一個衰弱而蒼老的聲音,慢慢地說出了結論。
「不管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他總是唐玉的朋友,不管他是為什麼把唐玉運回來的,他總算已經把唐玉送回來了。
「所以他可以留下來,他願意在這裡待多久,就可以待多久。」
所以無忌留了下來。
四
夜。
窗戶半開,窗外的風吹進來,乾燥而新鮮。
唐缺已經走了,臨走的時候,他瞇著那雙笑眼告訴無忌:「老祖宗對你的印象很好,而且認為你說的都是真話,所以才讓你留下來。」
要瞞過一個已經做了曾祖母的老太婆,並不是件很困難的事。
能瞞過上官刃就不容易了。
這也許只因為他做夢也想不到趙無忌敢到唐家堡來,也許是因為無忌的聲音,容貌,都的確變了很多。
無忌只能這麼想。
因為他既不相信是運氣,也想不到別的理由。
他很想看看上官刃是不是也變了,可借他什麼都看不見。
他只能感覺到那地方是個很大的廳堂,除了唐缺和上官刃外,至少還有十個人在那裡。
這十個人無疑都是唐家的首腦人物,那地方無疑是在「花園」裡,很可能就是唐家堡發號施令的機密中樞所在地。
去的時候,他被唐缺點了暈睡穴,唐缺點穴的手法准而重,他什麼都沒有感覺到。
回來的時候,唐缺對他就客氣了,只不過用一塊黑帕蒙著他的眼,而且還用一頂滑竿之類的小轎把他抬回來。
他雖然還是看不見出入的路徑,卻已可感覺到,從他住的這小樓到那地方,一共走了一千七百八十三步。
每一步他都計算過。
從那裡回來,走的是下坡路,有三處石階,一共是九十九階,經過了一個花圃,一片樹林,還經過了一道泉水。
他可以嗅到花香和樹葉的氣息,也聽到了泉水的聲音。
經過泉水時,他還嗅到一種硝石硫磺的味道,那泉水很可能是溫泉。
蜀中地氣暖熱,很多地方都有溫泉。
現在推開窗戶,就可以看見剛才他好]經過的那片樹林。
走出樹林,向右轉,走上一處有三十八級的石階,再轉過一個種滿了月季、芍葯、山條和牡丹的花圃,就到了那個溫泉。
一到溫泉,距離他們問話的地方就不太遠了。
他相信自己一定可以找到。
這一路上當然難免會有暗卡警衛,可是現在夜已很深,防守必定比較疏忽。
何況他今天才到這裡,別人就算懷疑他也絕對想不到他今天晚上就有所行動。
他認為這是他的機會,以後就未必會有這麼好的機會了。
他決定開始行動。
窗子是開著的,窗外就是那片樹林,窗戶離地絕不超過三丈。
可是他並沒有從窗戶跳下去。
如果有人在監視他,最注意的一定就是那扇窗戶。
所以他寧可走門,走樓梯,就算被人發現,他也可以解釋。
「新換的床鋪,還不習慣,所以睡不著,想出去走走。」
他已學會,無論做什麼事,都先要替自己留下一條退路。
門外有條走道,另外三間房,門都關著,也不知是不是有人住。
這裡想必是唐家接待賓客的客房,郭雀兒很可能也在這裡。
但是無忌並不想找他。
他絕不能讓唐家的任何一個人看出他們是朋友。
這也是他為自己留下的一條退路。
小樓內外果然沒有警衛,樹林裡也看不出有暗卡埋伏。
近年來,江湖中已沒有人敢侵犯唐家堡。太平的日子過久了,總難免有點疏忽大意,何況這裡已接近唐家的內部中樞,一般人根本就沒法子進入這地區。
無忌卻還是很小心。
樹木佔地很廣,以他的計算,要走四百一十三步才能走出去。
他相信自己計算絕對精確。
就算走的步子,大小有別,其間的差別也不會超過三十步。
他算準方向,走了四百一十三步。
前面還是一片密密的樹林。
他又走了三十步。
前面還是一片密密的樹林。
他再走五十步。
前面還是一片密密的樹林。
無忌手心已有了冷汗。
這樹林竟是忽然變成了一片無邊無際的樹海,竟像是永遠走不出去了。
難道這村林裡有奇門遁甲一類的埋伏?
他看不見。
濃密的校葉,擋住了天光夜色,連星光都漏不下來。
他決定到樹梢上去看看。
他這個決定錯了。
在這種情況下,無論多小的錯誤,都足以致命!
第二個朋友
如果樹林裡沒有暗卡埋伏,樹梢上當然更不會有。
這是種很合理的想法,大多數人都會這樣想,可是這想法錯
無忌一掠上樹梢,就知道自己錯了,卻已太遲。
忽然間,寒光一閃,火星四射,一根旗花火箭,直射上黑暗的夜空。
就在這同一剎那間,已有兩排硬留,夾帶勁風射過來。
他可以再跳下樹梢,從原路退回去。
但是他沒有這麼做。
他相信他的行蹤一現,這附近的埋伏必定全部發動,本來很安全的樹林,現在必定已佈滿殺機,如果能離開這片樹林,可能反而較安全。
他決定從樹梢上竄出去。
這是他在這一瞬間所作的另一個判斷,他自己也不知道這判斷是否正確。
他腳尖找著一根比較強韌的樹枝,藉著樹枝的彈力竄了出去。
急箭般的風聲,從他身後擦過。
他沒有回頭去看。
現在已經是生死呼吸,間不容髮的時候,他只要一回頭,就可能死在這裡。
他的每一分力量,每一剎那,都不能浪費。他的身子也變得像是一根箭,貼著柔軟的樹梢向前飛掠。
又是兩排管箭射來,從他頭頂擦過。
他還沒有聽見一聲呼喝,沒有看見一條人影,但是這地方已經到處佈滿了致命的殺機。
太平的日子,並沒有使唐家堡的防守疏忽,唐家歷久不衰的名聲,並不是僥倖得來的。
從樹梢上看過去,這片樹林並不是永遠走不完的。
樹林前是一片空地,二十丈之外,才有隱藏身形之處。
無論誰要穿過這片三十丈的空地,都難免要暴露自己的身形。
只要身形一暴露,立刻就會變成個箭靶子。
無忌既不能退,前面也無路可走,就在這時,樹梢忽然又有一條人影竄起。
這個人的身法彷彿比無忌還快,動作更快,管箭射過去,他隨手一撥就打落,身形起落間,已在十丈外。
——這個人是誰?
——他故意暴露自己的身形,顯然是在為無忌將埋伏引開。
這個人當然是無忌的朋友。
無忌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郭雀兒,除了郭雀兒,也沒有別人。
他沒有再想下去,身子急沉,「平沙落雁」「燕子三抄水」,「飛鳥投林」連變了三種身法後,他已穿過空地,竄人了花圃。
伏在一叢月季花下,他聽到一陣輕健的腳步聲奔過去。
這裡的暗卡雖然也被剛才那個人影引開了,但是這花圃也絕非可以久留之地。
他應該往哪裡走?
他不敢輕易下決定,無論往哪裡走,他都沒有把握可以脫身。
就在這時,他忽然看到了一個奇跡!
繁星滿天。
他忽然看到一株月季花在移動,不是校葉移開,是根在移運。
根連著士,忽然離開了地面,就好像有雙看不見的手把這株花連根拔了起來。
地上露出個洞穴,洞穴裡忽然露出個頭來。
不是地鼠的頭,也不是狡兔的頭,是人的頭,滿頭蓬亂的長髮已花白。
無忌吃了一驚,還沒看清他的面目,這人忽問:「是不是唐家的人要抓你?」
無忌不能不承認。
這人道:「進來,快進來!」
說完了這句話,他的頭就縮了回去。
這個人是誰?怎麼會忽然從地下出現?為什麼要無忌到他的洞裡去?這個洞裡有什麼秘密?
無忌想不通,也沒有時間想了。
他又聽見了一陣腳步聲,這次竟是往他這邊奔過來的。
花叢間彷彿還有火花閃動。
他只有躲到這個洞裡去,他已經完全沒有選擇的餘地。
因為他已聽見了唐缺的聲音。
洞穴裡居然有條很深的地道,無忌一鑽進去,就用那株月季花將洞口蓋住,裡面立刻變得一片黑暗,連自己伸出來的手都看不見。
地面上腳步聲更急,更多,過了很久,才聽見剛才那人壓低聲音說道:「你跟我來。」
無忌只有摸索著,沿著地道往前爬,窄小的地道,只容一個人蛇行一般爬行。
前面那個人爬得很慢。
他不能不特別小心,因為他只要稍為爬得快些,無忌就會聽見一陣鐵鏈震動的聲音。
後來無忌才知道,這個人手腳已被鐵鏈鎖住,連利刃都斬不斷的鐵鏈。
他是不是唐家的人?
—如果是唐家的人?為什麼會被人用鐵鏈鎖住,關在地底?
如果他不是唐家的人,他是誰?怎麼會到這裡來的?
三
地道彷彿很深,卻不知有多深,彷彿很長,卻不知有多長。
無忌只覺得本來很陰冷的地道,已經漸漸燥熱,隱隱還可以聽到泉水流動的聲音,他可以猜想這裡已在溫泉下。
然後他聽見那老人說:「到了。」
到了什麼地方?
這裡還是沒有燈,沒有光,無忌還是什麼都看不見。
但是他已經可以站起來,而且可以感覺到這地方很寬敞。
他又聽見老人說:「這就是我的家。」
這裡還是地下,這老人的家怎麼會在地下?難道他不能見人?不願見人?
還是別人不讓他見人?
這裡還是唐家堡,如果他不是唐家的人,他的家怎麼會在唐家堡?
如果他是唐家的人,為什麼要住地下?
這老人說話的聲音低沉而嘶啞,彷彿充滿了痛苦,不能對人說出來的痛苦。
無忌有很多問題問他,可是他已經先問無忌:「你有沒有帶火餾子?」
「沒有。」
「有沒有帶火鐮火石?」
「也沒有。」
沒有火,就沒有光,沒有光,就看不見。
在這種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沒有光亮實在是件很痛苦的事。
無忌道:「這裡是你的家,你應該存可以引火的東西。」
老人說道:「我要引火的東西幹什麼?」
無忌道:「點燈。」
老人道:「我為什麼要點燈?」
無忌道:「你從來不點燈?」
老人道:「我從來不點燈,這裡也不能點燈。」
無忌怔住。
他實在不能想像一個人怎麼能終年生活在這種暗無天日的地刀,
老人又在問道:「你是什麼人?怎麼會到這裡來的?你找唐家是不是有什麼仇恨?」
他一連問了三個問題,無忌連一個問題都沒有回答。
無忌連一個字都沒有說。
老人道:「你為什麼不說話?」
無忌道:「因為我看不見你,我絕不跟一個看不見的人說話。」
老人道:「如果你不太笨,現在已經應該想到我是個瞎子。」
無忌的確已想到這一點。
老人道:「你看不見效,我也看不見你,這樣豈非很公平。」
無忌又不說話了。
他好像已真的下定決心,絕不跟一個看不見的人說話。
老人也不說話了。
一個年輕人,被一個神秘怪異的老頭子,帶到一個這麼樣的地方,怎麼能忍得佐不開口?
他算準無忌遲早會忍不住的,他想不到無忌這個年輕人和別人完全不同。
無忌非常沉得住氣。
也不知過了多久,老人自己反而忍不住了,忽然道:「我佩服你,你這小伙子實在了不起。」
無忌不開口。
老人道:「你當然和唐家有仇,可是你居然能混入唐家堡來,居然有膽子到唐家堡禁區來刺探,就憑這一點,已經很了不起。」
無忌不開口。
老人道:「到了這種時候,這種地方,你居然還能沉得住氣,好像算準了我這裡一定有燈,如果你堅持不開口,我就會把燈點著的。」
他歎了口氣,又道:「像你這樣的年輕小伙子實在不多,我實在很需要你這麼樣一個朋友。」
無忌還是不開口。
無論這老人說什麼,他連一點反應都沒有。
就在這時候,燈火已點起。
燈火是從一盞製作極精巧的水晶燈裡照出來的,無論在任何情況之下,無論有多大的風,都絕對吹不動水晶燈罩中的火焰。
對於燈火,他一定要特別謹慎,因為這地方到處都堆滿了硫磺,硝石,火藥,只要有一點大意,後果就不堪設想了。
老人坐在一張很大的桌子後,桌上擺滿了一些無忌從未看見過的器具,有的像銀針,有的像個管子,有些像是桂圓的空殼,有的彎彎曲曲,像是根極曲的金級。
地室中陰暗而潮濕,除了這張桌子外;角落裡還擺著一張床。
這老人就像是只地鼠般在這洞穴裡活動,手腳都被人用一根很粗的鐵鏈鎖住,蒼白的臉上已因潮濕而長滿了銅錢般的癬,看來就像是帶著個拙劣的面具,從他身上發出的臭氣推斷,他至少已有一年沒有洗過澡。
他身上穿的衣服已經破得連叫化子都不屑一顧。
他活得簡直比狗都不如。
可是他的神情,他的動作,卻偏偏帶著種說不出的傲氣。
這麼一個人還有什麼值得驕傲之處?
無忌在看著他的手。
他全身又髒又臭,這雙手卻出奇的乾淨,不但乾淨,而且穩
定。
出奇的穩定。
他雖然瞎得像是只蝙蝠,活得比隻狗都不如,這雙手卻保養得很好。
他把這雙手伸在桌上,也不知是為了保持乾燥,還是在向別人焰耀。
無忌不能不注意這隻手。
他從未想到這麼樣一個人會有這麼樣一雙手。
水晶燈中的火焰極穩定。
老人道:「現在你是不是已經看見了我?」
無忌道:「嗯。」
老人道:「現在你是不是已經可以說話了?」
無忌道:「你是誰?」
這句話他本來不想問的,卻又忍不住要問,因為他心裡忽然有了種很奇怪的想法。
不但奇怪,而且可怕。
老人彷彿也被這句話問得吃了一驚,喃喃道:「我是誰?我是誰』』
他的臉上雖然完全沒有表情,聲音裡卻帶著種無法形容的痛苦和譏誚。
他忽然長長歎息,道:「你永遠想不到我是誰,因為我自己都幾乎忘記我是誰了。」
無忌又在看著他的手,心裡又有了那種奇怪而可怕的想法。
一種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想法,卻又偏偏忍不住要這麼想。
因為這老人驕傲的神情,因為這雙出奇穩定的手,也因為蜜姬……「
—他為什麼一定要到唐家堡來?唐缺為什麼一定要將他置之於死地?
無忌忽然道:「我知道你是誰。」
老人冷笑道:「你知道?」
無忌道:「你姓雷。」
他眼睛盯在老人的臉上,老人的臉色果然變了,變得很可怕。
無忌競不敢再去看他的臉,大聲道:「你是雷震天!」
老人的全身突然繃緊,就像是有根針忽然刺入了他的脊椎。
過了很久很久,他整個人又像是忽然崩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不錯,我就是雷震天!」
四
江南雷家以獨門火藥暗器成名、致富,至今已有兩百年。
這兩百年來,江湖中的變化極多,他們的聲名卻始終保持不墜。
江南霹雷堂不但威震武林,勢力雄厚,而且也是江湖中有名的豪富,雷家的子弟無論走到哪裡,都十分受歡迎尊重。
尤其是這一代的堂主雷震天,不但文武雙全,雄才大略,而且是江湖中有名的美男子。
這個比蝙蝠還瞎,比野狗還髒的老人,竟是江南霹雷堂的主人雷震天?
這種事有誰能相信?誰敢相信?
無忌相信。
他早已想到這一點,但他卻還是不能不驚訝,不能不問:「你怎麼會變成這樣子,是不是唐家的人出賣了你?」
其實他不必問,也知道這是唐家的手段。
雖然他也想得到,霹雷堂和唐家聯婚結盟後,會有如此悲慘的下場。
但他也知道,唐家的財富和權勢,是絕不容別人分享的。
現在霹雷堂的財富和權勢,既然都已變成了唐家的囊中物,雷震天當然已失去了利用的價值。
現在他活得雖然比狗不如,可是他能活著,已經是奇跡。
無忌又問:「他為什麼還沒有殺了你?」
「因為我還有這雙手。」
雷震天伸出了他的手,他的手還是那麼穩定,那麼靈巧,那麼有力。
他又挺起了胸,傲然說道:「只要我有這雙手在,他們就不能殺我,也不敢殺我。」
無忌道:「為什麼不敢?」
雷震天道:「因為我若死了,他們的『散花天女』也死了!」
無忌問道:「散花天女?誰是散花天女?」
雷震天道:「散花天女不是一個人,是一種暗器。」
他慢慢的接著又道:「一種空前未有的暗器,這種暗器只要一在江湖中出現,世上所有的暗器,都會變得像是孩子們的兒戲!」
世上真的有這麼可怕的暗器,有誰相信?
無忌相信。
他想起了唐玉荷包上的暗器。
那兩枚暗器雖然沒有害死別人,反而害了唐玉自己,但是它的威力卻是人人都看得到的。
唐玉只不過是指尖被刺破一點,已成了廢人,他將暗器隨手拋出,已震毀了廟宇。
那種暗器不但有唐門的毒,也有霹雷堂獨門火器的威力。
能夠將這兩家威震天下的獨門暗器混合在一起,世上還有誰能抵擋?
無忌掌心已有了冷汗。
雷震天道:「唐家早就有稱霸天下的野心,只要這種暗器一製造成功,他們稱霸天下的時候就到了。」
無忌道:「現在時候還沒有到?」
雷震天道:「還沒有。」
他傲然接著道:「沒有我,就沒有散花天女,就因為現在這種暗器還沒有完全製造成功,所以他們絕不敢動我。」
—無忌問道:「如果,他們製造成功了呢?」
雷震天道:「有了散花天女,就沒有我雷震天了。」
無忌道:「所以你絕不會讓他們很快成功的。」
雷震天道i「絕不會。」
無忌終於鬆了口氣。
雷震天道:「像我這麼樣活著,有些人一定會認為我還不如死了的好,但是我還不想死。
無忌道:「如果我是你,我也絕不會死,只要我還能活下去,就一定要活下去,只要能多活一天,就多活一天J7
雷震天道:「哦?」
無忌道:「因為我還要等機會報復,機會是隨時都會來的,只要人活著,就有機會。」
雷震天道:「對。」
他忽然變得很興奮:「我果然沒有看錯你,你果然正是我要找的人。」
無忌還不能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只有等著他說下去。
雷震天道:「現在我的眼睛已經瞎了,又被他們像野狗般鎖在這裡,就算有了機會,我也未必能把握住,所以我一定要找個能幫我忙的朋友。」
他摸索著,緊緊握著無忌的手:「你正是我需要的這種朋友,你一定要做我的朋友。」
無忌的手冰冷。
他從未想到霹震堂的主人,會要求他做朋友,他忍不住問:「你知道我是什麼人?」
雷震天道:「不管你是什麼人,都一樣。」
無忌道:「你怎麼知道我會做你的朋友?」
雷震天道:「我不知道,可是我知道唐家對人有個原則。,』
無忌道:「什麼原則?」
雷震天道:「不是朋友就是仇敵。」
無忌道:「我聽過這句話。」
雷震天道:「我也有我的原則,只要你不是唐家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接著,他問無忌道:「你是不是唐家的朋友?」
無忌道:「我不是。」
雷震天道:「那麼,你就是我的朋友了。」
難題
燈光照著雷震天的臉,他的臉上充滿了渴望和懇求。
他渴望一個這麼樣的朋友。他懇求這個人做他的朋友。
但他卻連這個人是誰都不知道。
而無忌終於歎了口氣,道:「不錯,我既然不是唐家的朋友,當然就是你的朋友。
他更未想到自己會答應霹雷堂主人的要求,答應做他的朋友。
他答應,只因為現在雷震天已不是雷震天,已只不過是個受盡了痛苦挫折,受盡了凌侮欺騙的瞎眼老人。
他已無法再將這可憐的老人當作他的仇敵。
他答應,只因為他知道現在他們的確是在同一條陣線上,如果他們做了朋友,對彼此都有好處。
現在趙無忌已經不再是一個衝動少年了,就算他還沒有學會利用別人,至少他已能分得出利害,已經知道應該怎麼做才對自己有利。
這是很重要的一點。
利己而本損人的事,只要是有理智的人,就絕不應該拒絕。
現在雷震天已經放開了他的手,卻還是顯得很興奮,喃喃道:「你絕不會後悔的,你交了我這個朋友,我保證你絕不會後悔的。」
無忌淡淡道:「我想,你現在一定後悔。」
雷震天道:「我後悔什麼?」
無忌道:「後悔你交了唐家這樣的朋友。」
雷震天臉色又陰沉下來,綴然道:「可是我並不怪他們,我只限我自己。
無忌道:「為什麼?」
雷震天道:「因為我低估了他們。」
他握緊雙拳,一字字接著道:「無論誰低估了自己的對手,都是種絕對不可原諒的錯誤。絕不值得同情。」
這是他從痛苦經驗中得來的教訓。
無忌道:「這句話,我一定會永遠記住。」
雷震天道:「你既然知道我這個人,一定也聽說過我的事。」
無忌承認。
雷震天說道:「你若以為我是貪圖唐娟娟的美色,才答應這件婚事的,你就錯了。」
無忌現在才知道,那個一笑起來眼睛就瞇成了一條線的女人叫娟娟。
娟娟的確是個很美的女人,不但美,而且有種可以讓男人著迷的吸引力。
像她這佯的女孩子,就算有男人為她去死,無忌也不會覺得奇怪。
無忌道:「你不是為了她?」
雷震天冷笑道:「我不是沒有見過美色的男人,我的妻子也是個美人。」
他以前的妻子就是蜜姬。
蜜姬的美,蜜姬的腿力,無忌都已經感受到。
雷震天道:「可是現在我已經將她拋棄了,我知道她一定不會原諒我的,因為我也不能原諒我自己。」
他黯然又道:「世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你只有在失去它時,才知道它的可貴。」
這也是他從痛苦經驗中得到的教訓。
無忌道:「你為什麼要拋棄你的妻子?為什麼要答應這門婚事?
雷震天道:「因為我的野心。」
無忌道:「稱霸天下的野心?」
雷震天道:「唐家想利用我稱霸天下,我也同樣想利用他們,只可惜……」
無忌道:「只可惜你低估他們,唐家的人遠比你估計中更厲
雷震天承認:「所以我的眼睛才會瞎,才會像狗一樣被人用鐵鏈鎖在這裡。」
他又用力握住了無忌的手:「所以我一定要你幫助我。☆
無忌道:「我能為你做什麼?」
雷震天道:「我還有朋友,霹雷堂還有弟子,如果他們知道我現在的情況,一定會想法子救我出去。」
無忌道:「你現在的情況他們都還不知道?」
雷震天道:「他們完全不知道,他們還以為我一直都在溫柔鄉
裡」
他又道:「庸家已經將我和別人完全隔離,這十個月來,你是我第一個看見的活人。」
這十個月來,他所看見的唯一一樣能活動的東西,就是一個籃子。
這個籃子將他所需要的食物和飲水從上面吊下來,再把他在這一天內配好的火器吊上去。
如果這一天沒有火器,第二天他就只有挨餓。
這是種很現實的交易。
唐家的作風一向很現實,所以一向很有效。
這十個月來,他所做的唯一一件讓自己覺得滿意的事,就是挖了一條地道。
他並不是真的想挖一條地道逃出唐家堡,他知道那是不太可能的事。
他挖這個地道,只不過讓自己有點事做,讓自己有點希望。
一個人如果連希望都沒有了,怎麼能活得下去。
雷震天道:「我做了十個月苦工,雖然距我的目標還很遠,這條地道雖然只挖到花圃,但我卻還是有了收穫。」
無忌道:「你救了我。」
雷震天道:「我也因此,找到一個朋友。」
無忌歎了口氣,道:「只可惜你這個朋友已經活不長了。」
雷震天道:「為什麼?」
無忌道:「你當然知道,要混進唐家堡並不容易。」
雷震天道:「非常不容易。
無忌道:「我並不是混進來的,我是唐家的客人,是唐缺把我帶進來的,我佐的地方是唐家招待貴賓的客房。」
雷震天道:「你的本事不小。」
無忌道:「如果唐缺發現他的客人忽然不見了,你想我還能活多久?」
雷震天道:「他不會發現的。」
無忌道:「為什麼?
雷震天道:「因為他還沒有發現你不在客房裡,我已經把你送了回去。」
無忌苦笑道:「你怎麼把我送回去,給我吃點隱形的藥?把我變成蒼蠅?」
這的確是個難題。
雷震天卻好像早已有了成竹在胸,道:「我先把你從這地道中送到那花圃。」
無忌道:「然後呢?」
雷震天道:「然後我就先衝出去。」
他又解釋:「埋伏在那裡的暗卡發現了我,一定會動用全力去追捕我。」
無忌道:「這一來,你一定會被他們追到的。」
雷震天道:「我沒關係,現在散花天女還沒有製造成功,他們就算抓佐了我,最多也只不過送我回來,再加兩條鐵鏈鎖伎而已。」
無忌道:「他們一定會問你是怎麼逃出來的?」
雷震天道:「我可以不說。」
他傲然道:「我是雷震天,他們也應該知道雷露天不是無能之輩,如果我真的想衝出這洞穴,也並不是辦不到的事。」
無忌不能不承認,無論怎麼算,雷震天都可以算是當今天下的一流高手。
雷震天道:「不管怎麼樣,我都絕不會把這條地道說出來。」
無忌道:「為什麼?」
雷震天道:「因為我還要你用這條地道來跟我聯絡。」
他又道:「只要你一有了消息,就要想法子來告訴我。」
無忌道:「如果我忘了呢?」
雷震天道:「你絕不會忘記的,因為我絕不會忘了你。」
既然我還沒有忘記你,就隨時可以把你的秘密告訴唐缺。
這些話他並沒有說出來,也不必說出來。
無忌並不是笨蛋。
雷震天道:「他們去追我的時候,你就可以趁機衝入那片樹林。」
無忌道:「進了那樹林,我還是回不去。」
雷震天道:「為什麼?」
無忌道:「那樹林是個迷陣。」
雷震天道:「你只要記住,進三退一,左三右一,就可以穿出樹林了。」
無忌道:「就這樣簡單?」
雷震天道:「世上有很多表面看來很複雜的事,說穿了都很簡單。」
這也是個很好的教訓。
一個人在經過無數挫折打擊後,總會變得聰明些。
無忌道:「你想我有多大機會。」
雷震天道:「至少有七成。」
無忌雖然不是真正的賭徒,可是對他來說,有七成機會已足夠。
雷震天問道:「現在,你還有什麼問題?」
無忌道:「還有一個。」
雷震天道:「你問。」
無忌道:「這地道是你自己一個人挖出來的?」
雷震天道:「除了我還有誰?」
無忌道:「除了你之外,應該還有一個人。」
雷震天道:「一個什麼人?」
無忌道:「一個幫你把挖出來的泥土運出去的人。」
他慢慢地接著道:「這條地道不短,挖出來的泥土一定不少,如果沒有人運出去,那些泥土到哪裡去了,難道你能把它吞到肚子裡去?」
這不但是個難題,而且是很重要的關鍵。
無忌的雙拳已握緊。
如果雷震天不能回答這問題,就表示他說的全是假話。
那麼無忌這雙握緊的拳頭立刻就會打在他喉結要害上。
這一拳必定致命!
雷震天卻笑了笑,道:「這問題實在問得很好,好極了。」
他的聲音很得意:「其實我自己也想過很久,如果這問題不能解決,我根本就不能挖這條地道,因為我總不能把挖出來的泥土吞下去。」
無忌說道:「要解決這問題,並不容易。」
雷震天道:「的確很不容易。」
無忌道:「你已經解決了?」
雷震天道:「如果你以前來過這裡,如果你把這洞穴用尺量過,就會發覺這洞穴一天比一天小,現在,至少已小了好幾尺。」
無忌恍然道:「是不是因為這洞穴的四壁已越來越厚了?」
雷震天微笑道:「你確實不笨。」
挖出來的泥土用水混合,再敷到壁上去。這個穴本就是個泥穴,四壁本來全都是泥土,誰也不會特地來計算這個洞穴是不是小了些。
誰也不會想到這一點。
這法子說穿了雖然很簡單,若不是絕頂聰明的人,卻絕對想不出來。
無忌忽然發現雷震天遠比他想像中更有智慧。
但是現在他已被唐家用鐵鏈像野狗般鎖在這裡,唐家的人豈非更可怕?
現在唐缺是不是已經發現無忌不在客房裡?
如果他已經發現了,無忌現在回去,豈非正好自投羅網?
但是無忌又怎麼能不回去?
他既然不能像雷震天一樣,一輩子躲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洞裡,也沒有別的路可走。
他只有冒險。
一次又一次的冒險,時時刻刻都在冒險,每一次冒險都可能是最後一次。無論對誰來說這種壓力都太大了些。
雷震天的估計完全正確。
他一竄出了地道,那附近所有的埋伏和暗卡立刻全都發動,全力追捕他。
對唐家來說,雷震天實在太重要,遠比任何人都重要得多。
他們絕不能冒被他逃走的危險。
所以無忌有了機會。
他把握住那一瞬間的機會,竄過那片空地,竄入了樹林。
—進三退一,左三右一。
這方法想必也是絕對正確的。
東方已白,乳白色的晨霧已漸漸在林木間升起,無忌數著樹幹往前走,進三退中,左三右一……
忽然間,他聽見一個人冷冷地說道:
「像你這麼樣的走法,一輩子都走不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