贏家食色佳也。
這句話的意思,就是每個人都要吃飯,每個人都要做傳宗接代的那件「工作」不管他是不是覺得愉快都一樣。
所以每個地方都有飯館,每個地方都有女人,有的女人只屬於一個男人,有的女人每個男人都可以買得到。
還有一部分女人只有一部分男人能買得到一部分比較有錢也比較肯花錢的男人。
除了「食色」這兩種性外,據說人類還有種「賭性」。
至少有賭性的人總比沒有賭性的人多得多。
有很多人通常都在家裡賭在自己家裡、在朋友家裡。
鄙惜家裡總有不方便的時候,有時候老婆會不高興,有時候孩子會吵鬧,有時候找不到賭友。
幸好還有地方是永遠不會有這種「不方便」的時候賭場。
所以每個地方都有賭場。
有的賭場在地上,有的賭場在地下:有的賭場公開,有的賭場不能公開:有的賭場賭得很大,有的賭場賭得很小。
鄙是你只要去賭,就隨時都有可能把自己的老婆都輸掉。
在幾個比較大的城市裡,幾個賭得此較大的賭場中,最近出現了一個幸運兒。
在賭場裡,「幸運兒」的意思,通常都是贏錢的人,也就是「嬴家」。
不管別人怎麼說,賭場裡多多少少總有人會嬴點錢的。
在賭場裡,輸家雖然永遠比較多,可是你仍然經常可以看到嬴家。
只不遇,這但嬴家有幾樣很特別的地方他只賭骰子。
只要他抓起骰子,一扔下來,準是三個六。
「六豹。」
這七骰子裡的至尊寶,根據一些有經驗的賭徒統計,大概要擲九十幾萬次骰子,才會出現這麼樣一個點子。
有些人賭了一輩子,每天都賭,每天都擲骰子,也從沒有挪出這麼樣一副點子來。
鄙是這個幸運兒,只要一抓起骰子,擲出來的準是個「六豹」。
「他一定是個郎中。」有些人懷疑。
在賭場裡「郎中」這兩個字的意思,並不是看病大夫,而是「賭錢時會用假手法騙人」的人。
只不過真的郎中絕不會這麼招搖,絕不會這麼引人注意。
那是郎中的大忌。
真正的郎中絕不會犯這種忌,如果你擲出一個三點來,他最多只擲一個五點。
五點已經嬴三點。
對一個真正的郎中來說,他只要能嬴你,就已經足夠。
有時候他甚至會故意輸你一兩次,因為他怕你不賭。
鄙是這個幸運兒從來沒有輸過。
只要他一拿起骰子,挪出來的準是三個六,從來沒有一次擲錯過。
「真的有這麼樣的一個人?」
「真的。」
「他真的每次都能扔出三個六。」
「真的!」
「你看見過」
「不止是我看見過,好多人都曾看見過。」
「他是怎麼樣扔骰子的」
「就是這度樣一把抓起三顆骰子來,隨隨便便的扔了下去。」
「你看不出他用了手法……」「不但是我看不出,就連大牛都看不出!」
大牛姓張,是個很有名的賭徒,曾經把他一個從小在一起長大的朋友的最後一文錢都嬴走了,只請他那個朋友喝了碗豆汁。
本來對這個幸運兒還有點懷疑的人,現在都不再懷疑了。
「如果連大牛都看不出,還有誰能看得出……」
「沒有人了。」
「難道這個人天生走運?天生就是個嬴家?」
「唉!」
「如果他真有這樣的運氣,我情願折壽十年去換。」
「我情願折壽二十年。」「唉?」
「唉?」就是在歎氣。
不僅是在歎息自己為什麼沒有那種運氣,多少也有點羨慕嫉妒。
「你見過他?」
「當然見過。」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是個年輕英俊的小伙子,聽說本來就很有錢,現在他的錢一定多得連他自己鄱不知道應該怎麼花了。」
「你知道他叫什麼名姓?」
「他叫趙無忌。」
這是棟古老的建,從外表上看來,就像是個望族的祠堂。
鄙是有經驗的人都知道,這地方不是祠堂,是個賭場。
附近五百里之內最大的賭場。
巴像是別的那些賭場一樣,這賭場的老闆,也是個秘密幫會的頭目。
他姓賈,大多數人都稱他為賈大爺,比較親近的朋友就叫他老賈,所以他本來叫什麼名字,漸漸已沒有人知道了。
對一個賭場老闆來說,姓名本來就不是件很重要的事。
他雖然姓賈,卻沒有人敢在他賭場裡作假,否則他手下養著的那些打手,就會很客氣的請那個人,到外面去。
等到那個人從劇痛中清醒時,往往會發現自己躺在一條臭水溝裡。
然後他就會發現自己的肋骨已斷了三根。
至少三根。
這樣建的內部,當然遠此外表看來堂皇得多,也有趣得多。
燈火輝煌的大廳裡通常都擠滿了各式各樣的人,成疊的錢票成堆的籌碼成捧的金銀,就在這些人顫抖而發汗的手掌裡流動。
其中當然有一大部分到最後都流動到莊家手裡去了,所以莊家的手永遠都很乾燥很穩定。
趙無忌穿著一身新裁好的春衫,從外面溫柔涼爽的晚風裡,走入了這燈火輝煌的大廳。
豹始時,他覺得有點悶熱,可是大廳裡熱烈的氣氛,立刻就使他將這一點不快忘記。
要進入這大廳並不十分容易。
他當然也是被一位有經驗的「朋友」帶來的,他花了五十兩銀子和一頓很豐富的晚餐,才交到這個朋友。
合適的衣服,使得他看來容光煥發、修長英俊,正像是個少年多金的風流倜儻公子。
像這麼樣的一個人,無論走到那裡,本來就會特別引人注意。
何況最近他在賭場裡又有了種很不平常的名聲「行運豹子」。
這就是賭徒們在暗中替他起的外號,因為他是專擲三個六的「豹子」。
賭徒們通常都是流動的,這賭場裡也有在別的賭場裡見過他的人。
他走進來還不到片刻,人叢中已經起了陣不小的騷動。
「行運豹子來了。」
「你猜他今天會不會再擲出個六點豹子?」
「你是不是想跟我賭?」
「怎麼賭?」
「我用一百兩,賭你五十兩,賭他今天還是會擲出六點豹子來。」
「你怎麼這樣有把握」
「因為我已經看見他擲過九次。」
「九次都是三個六?」
「九次都是。」
圍在最大一張賭桌外面的人叢中忽然散開了,讓趙無忌走過去。
每個人都在看他的手。
這雙手上究竟有什麼魔法,能夠每次都擲出三個六的豹子?
這隻手的手指致長有力,指甲修剪得很乾淨,看起來,卻也跟別人的沒什麼不同。
這雙手的主人看起來也只不過是個斯斯文文、漂漂亮亮的年輕人。
不管你怎麼看,他都不像是個郎中。
大家實在都很不希望他被那些皮笑肉不笑的打手們,請到外回去。
每個賭徒的心理,都希望能看到一個能把莊家嬴垮的英雄。
趙無忌就在大家注視下,微笑著走了過去,就像是位大牌名角走上了戲台。
他顯得特別從容而鎮定,對自己充滿了信心,對於演這齣戲,他絕對有把握。
莊家卻開始有點緊張了。
趙無忌微笑道:「這張桌子賭的是不是骰子?」
當然是的。
一個巨大而精緻的瓷碗裡,三粒骰子正在燈下閃閃發光。
趙無忌接著又問道:「這裡限不限賭注大小?」
莊家還沒有答腔,旁邊已有人插口。
「這地方從來不限注。」
「可是這裡只賭現金,和山西票號發出來的銀票,連珠寶首飾,都得先拿去折價。」趙無忌道:「好。」
他微笑著拿出一疊銀票來,都是招牌最硬票號、錢莊發出來的。
他說:「這一注我先押一萬兩。」
常言道:「錢到賭場,人到法場。」
這意思就是說,人到了法場,就不能算是個人了,錢到了賭場,也不能再當錢花。
但是一萬兩畢竟是一萬兩,不是一萬兩銅鐵,是一萬兩銀子。
若是用一萬兩銀子去壓人,至少也可以壓死好幾個。
人群又開始騷動,本來在別桌上賭錢的人,也都擠過來看熱鬧。
莊家乾咳了幾聲,說道:「一把賭輸贏?」
趙無忌微笑點頭。
莊家道:「還有沒有別人下注?」
沒有了。
莊家道:「兩家對賭,一擲兩瞪眼,先擲出豹子來的,沒得趕。」
趙無忌道:「誰先擲?」
莊家鼻頭上已有了豆珠子,又清了清喉嚨,才說出一個他很不願意說的字:「你。」
平家先擲,同點莊吃,這是賭場裡的規矩,不管那家賭場都一樣。
趙無忌帶著笑,抓起了三粒骰子,隨隨便便的擲了下來。
旁邊看的人,已經在替他吆喝!
「三個六。」
「大豹子!」
吆喝聲還沒有停,骰子已停了下來,果然三個六的大豹子!
吆喝聲立刻變成了叫好聲,響得幾乎連屋頂都要被掀了起來。
莊家在擦汗,越擦汗越多。
趙無忌卻連眼睛都沒有眨一眨,這結果好像本就在他預料之中。
他好像早就知道自己會擲出這麼樣一副點子來。
莊家已經在數錢準備賠了,一雙眼睛卻偏偏又在的溜溜亂轉。
巴在這時候,一隻手搭上了趙無忌的肩,一隻又粗又大的手,手背上青筋凸起,四根指頭幾乎同樣長短,光禿禿的沒有指甲。
巴算沒練過武的人,也看得出這隻手一定練過鐵砂掌一類的功夫。
巴算沒捱過打的人,也想像得出破這只一巴掌的滋味一定很不好受。
笑聲和喝采聲立刻全都聽不見了。
只有這個人還在笑,皮笑肉不笑的看著趙無忌,道:「大爺你貴姓?」
趙無忌道:「我姓趙。」
這人道:「噢,原來是趙公子,久仰久仰。」
他臉上的表情卻違一點「久仰」的意思都沒有,用另外一隻手的大拇指,指著自己的鼻子,道:「我姓孫,別人都叫我鐵巴掌。」
趙無忌道:「幸會幸會。」
鐵巴掌道:「我想請趙公子到外回去談談。」
趙無忌道:「談什麼?」
鐵巴掌道:「隨便談談。」
趙無忌道:「好,再賭幾手我就走。」
鐵巴掌沈下了臉,道:「我請你現在就去。」
他的臉色一沈,本來搭在趙無忌肩上的那隻手,也抓緊了。
每個人都在為趙無忌捏了把冷汗。
被這麼樣一雙手這麼樣一抓,肩頭就算不碎,滋味也絕不好受。
誰知道趙無忌連眉頭都沒有皺一皺,還是帶著微笑道:「若是你一定要現在跟我談,就在這裡談也一樣!」
鐵巴掌臉色變了,厲聲道:「給你臉,你不要臉,莫非要我在這裡把你底細抖露出來,你若不是郎中,憑什麼一下子就賭一萬兩?」
趙無忌道:「第一,因為我有錢,第二,因為我高興,第三,因為你管不著。」
鐵巴掌怒道:「我就偏要管。」
他的鐵巴掌舉起,一巴掌往趙無忌臉上摑了過去。
他沒有打中。
因為他的人已經飛了出去。
趙無忌輕輕一摔他的腕子,一提一甩他的人就飛了出去,飛過十來個人的頭頂,「砰」的一聲,撞在一根大柱子上,撞得頭破血流。
這下子可真不得了,賭場佇立刻鬧翻了天,十七八個橫鼻子豎眼睛的魁梧大漢,像老虎一樣從四面八力撲了過來。
鄙是這群老虎在趙無忌眼中只不過是群病狗。
他正準備給這群病狗一點教訓時,後面一道掛著簾子的門裡忽然有人輕叱一聲:「住手!」
門上掛著的簾子,是用湘緞做成的,上面還繡著富貴牡丹。
一個衣著華麗的禿頭大漢,手裡拿著根翠玉煙管,大馬金刀的往門口一站。
所有的聲音立刻全都停了下來,大家暗中更替趙無忌擔心。
現在連賈老闆都出面了,趙無忌要想好好的整個人出去,只怕很難。
「退下去。」
這位賈老闆果然有大老闆的威風,輕輕一揮手,那群病狗一樣的大漢立刻乖乖的退走。
賈老闆高聲道:「沒事沒事,什麼事都沒有,大家只管繼繽玩,要喝酒的,我請客。」
他嘴裡說著話,人已走到趙無忌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了趙無忌兩眼,一張長滿橫肉的闊臉人,忽然露出笑容,道:「這位就是趙公子?」
趙無忌道:「不錯,我姓趙。」
賈老闆道:「我姓賈,朋友們都叫我老賈,就是這小小場子的東家。」
趙無忌道:「賈老闆是不是想請我到外面去談談?」
賈老闆道:「不是外面,是裡面。」他用手裡的翠玉煙管,指了指那扇掛著簾子的門:「裡面有位朋友,想跟趙公子賭兩把。」
趙無忌道:「賭多大的?」
賈老闆笑笑道:「不限賭注,越大越好。」
趙無忌笑了,道:「要找我談天,我也許沒空,要找我賭錢,我隨時奉陪。」
賈老闆點點頭,道:「那就好極了!」
趙無忌和實老闆已走進了那扇門,門上掛著的簾子又落下。
大家又在竊竊私議:「是什麼人敢跟這行運豹子賭錢那豈非正像是肥豬拱門,自己送上門來。」
旁邊有人在冷笑,壓低了聲音在說道:「你怎麼知道裡面真的是有人要跟他賭錢?在裡面等著他的,說不定是一把快刀,行運豹子這一進去,只怕就要變成只死豹子了。」
屋子裡沒有刀,只有人。
連賈老闆在內,一共是九個人,八個人站著,一個人坐著。
站著的八個人,不是衣著華麗神態威猛的彪形大漢,就是目光燜燜精明練達的中年人,看樣子,沒有一個不是大老闆。
坐在一張鋪著紅氈的紫檀木椅上的,卻是個乾枯瘦小的小老頭,一張乾癟蠟黃的臉上,長著雙小小的三角眠,留者幾根稀疏的山羊鬍子,花花的頭髮,幾乎已快掉光了。
如果說這老頭像只山羊,倒不如說他像是隻猴子。
鄙是他氣派卻偏偏比誰都大,站在他眼前的八個人,對他也畢恭畢敬,不敢有一點大意。
趙無忌打心裡抽了口涼氣。
「難道這個其貌不揚的小老頭,就是名震南七北六十三省的賭王」
賭王每一行中,都有王,賭這一行中,也一樣。
賭王姓焦,不管認不認得他的人,都尊稱他為焦七太爺。
焦七太爺在這行中,不但大大的有名,而且地位尊貴。
焦七太爺平生大賭小賭不下千萬次,據說連一次都沒有輸過至少在三十歲以後就沒有輸過。
焦七太爺今年已七十二。
焦七太爺不但賭得精,眼睛更毒,不管大郎中小郎中玩票的郎中還是郎中的專家,從來沒有人敢在他面前玩一點手法,因為不管你用什麼手法,焦七太爺一眼就可以看出來。
焦七太爺在過六六大壽的那一天,就已經金盆洗手,退休林下。
聽說焦七太爺又復出了,是被他門下的八大金剛請出來的。
他老人家那麼大的年紀,那麼高的身份,還出來幹什麼?
出來對付那個行運豹子,他老人家也想看看這個豹子行的究竟是什麼運?居然能每次都擲出三個六來?
趙無忌早已聽到了這消息,當然也是從一位「朋友」那裡聽來的。
但是他卻想不到,這位名震十三省的賭王,竟是這麼樣一個猥瑣的小老頭。
焦七太爺用一雙留著三寸長指甲的手,捧起個純銀水煙壺「呼嚕呼嚕」,先抽了兩,才朝趙無忌笑了笑,道:「坐,請坐。」
趙無忌當然就坐下,他從來沒有在別人面前站著的習慣。
焦七太爺瞇著眼打量著趙無忌,瞇著眼笑道:「這位就是趙公子?」
趙無忌道:「您貴姓?」
焦七太爺道:「我姓焦,在家裡的大排行是老七,所以別就叫我焦七。」
趙無忌連一點反應都沒有,就好像從末聽過這名字。
焦七太爺輕輕的笑道:「聽說趙公子近來的手氣不錯?」
趙無忌道:「還過得去。」
焦七太爺道:「不知道趙公子肯不肯賞臉陪我這小老頭賭兩把」
趙無忌道:「賭什麼?」
焦七太爺道:「當然是賭骰子。」
趙無忌也笑了,道:「賭別的我也許還不敢奉陪,賭骰子我是從來不拒絕的。」
焦七太爺道:「為什麼?」
趙無忌笑道:「因為我賭骰子的時候,手氣像是特別好。」
焦七太爺忽然睜開他那雙總是瞇起來的三角眼,看著趙無忌。
他眼睛一張開,就好像有兩道精光暴射而出,第一次看見的人,一定會嚇一大跳。
趙無忌沒有被他嚇一跳。
那僵張開眼睛來望著他的時候,他都沒有嚇一跳。
他天生就是個不容易被嚇住的人。
焦七太爺瞪著他看了兩眼,眼睛又瞇了起來,道:「可是手氣時常都會變的,好手氣有變壞的時候,壞手氣有時候也會變好。」
他輕輕的笑了笑,又道:「只有一種人的手氣永遠不會變。」
趙無忌道:「那種人?」
焦七太爺道:「不靠手氣的人。」
趙無忌道:「不靠手氣靠什麼?」
焦七太爺道:「靠技巧?」
他用他一隻保養得非常好的手,做了個很優美的手勢,才慢慢的接著道:「只要有一點點技巧就可以了。」
趙無忌好像完全聽不懂的樣子,傻傻的問道:「什麼技巧?」
焦七太爺就好像當作他真聽不懂的樣子,居然為他解釋道:「操縱骰子的技巧。」
他微笑著,又道:「骰子是樣很簡單的東西,既沒有生命,也沒有頭腦,只要你有一點這種技巧,你要它怎麼樣,它就會怎麼樣。」
趙無忌笑了,好像還不太相信,又問道:「世上真的有這種事」
焦七太爺道:「絕對有。」
趙無忌道:「你會不會?」
焦七太爺謎著眼笑道:「你想不想看看」
趙無忌道:「很想。」
焦七太爺道:「好。」
他拍了拍手,賈老闆立刻就捧了個大碗來,碗裡有三粒玲瓏剔透雕塑完美的骰子。
實老闆道:「這個碗是江西景德鎮名窯燒出來的,骰子是京城王寡婦斜街口寶石齋老店做出來的精品。」
焦七太爺顯得很滿意,道:「很好,賭錢不但是種很大的學問也是種享受,這工具是千萬馬虎不得的。」
趙無忌道:「我完全同意。」
焦七太爺道:「最重要的一點是,寶石一向信譽卓著,製出的骰子份量絕對完全台乎標準,而且絕沒有灌鉛和灌水銀的假骰子。」
趙無忌道:「我相信。」
焦七太爺又伸出他那只留著三寸的指甲,保護得很好的手,抓起了這三顆骰子。
骰子到了他手裡,就好像劍到了昔年天下無敵的一代劍術大師西門吹雪手裡。
在賭這方面,焦七太爺的確不愧為一代宗匠大師。
他把這三顆骰子輕輕擲了下去,他的手法自然、純熟而優美。
趙無忌連看都不必看,就知道這三粒骰子擲出來的一定是三個六骰子停下,果然是三個六。
趙無忌長長歎了口氣,道:「看來你最近的手氣也不錯。」
焦七太爺道:「這不是手氣,這是技巧,每個人都可以把這三顆骰子擲出三個六來。」
趙無忌道:「哦!」
焦七太爺道:「你不信?」
趙無忌在笑。
焦七太爺道:「好,你們就試給這位趙公子看看。」
實老闆第一個試。
他抓起骰子,擲出來的果然也是三個六。
其他七個人每個人都擲了一次,擲出來的全部是三個六。
趙無忌好像看呆了。
焦七太爺道:「你看不出來這是怎麼回事?」
趙無忌搖頭。
焦七太爺就當作他是真的看不出,道:「這骰子裡灌了水銀,只要稍微懂得一點技巧的人,就很容易挪出三個六來。」
他謎著眼,笑道:「寶石的骰子雖然絕沒有假,可是我們只要送點小小的禮物給做骰子的老師傅,情況就不同了。」
趙無忌好像已聽得發呆。
焦七太爺回頭去問一個面色淡黃顴骨高聳的中年人道:「上次你送給那老師傅的是什麼?」
這中年人道:「是一棟座落在西城外的大宅子,前後七進,附帶全部傢俱擺設,再加上每年一千兩銀子的養老金。」
焦七太爺道:「他在寶石裡,一年能拿到多少?」
中年人道:「三百六十兩工錢,外帶花紅,加上還不到七百兩。」
焦七太爺看著趙無忌,笑道:「這道理你現在總該明白了吧?」
趙無忌歎道:「若不是您老指點,以前我真的沒想到一顆骰子裡還有這麼大的學問。」
焦七太爺道:「天下的賭徒,只要一看見寶石的骰子,就立刻放心大膽的賭了,所以他們把老婆都輸給了別人,還一口咬定輸得不冤。」
他也歎了氣,道:「其實十賭九騙,從來不賭的人,才是真正的嬴家。」
趙無忌道:「可是你」
焦七太爺歎道:「我已經掉下去了,再爬起來也是一身泥!」
他接著又道:「可是我的兒女子孫們,卻從來沒有一個賭錢的。」
趙無忌道:「他們都不愛賭錢?」
焦七太爺道:「賭錢是人人都愛的,只不過他們更愛自己的手。」
他淡淡的接著道:「我十三個兒子裡,有六個都只剩下一隻手。」
趙無忌道:「為什麼?」
焦七太爺道:「因為他們偷偷的去賭錢。」
趙無忌道:「那麼你就砍斷了他們一隻手?」
焦七太爺道:「焦家的子孫,只要敢去賭錢的,賭一次,我就砍斷他一隻手,賭兩次,我就砍斷他一條腿。」
趙無忌道:「賭三次的呢?」
焦七太爺淡淡道:「沒有人敢去賭三次的,連一個都沒有。」
趙無忌苦笑道:「如果我是焦家的子孫,我一定也不敢。」
焦七太爺微微一笑,道:「可是我絕不反對別人賭,就因為這世上赭錢的人越來越多,似乎我們這些人的日子,才會越過越好。」
他忽然向賈老闆說道:「你有幾個子女?」
賈老闆陪笑道:「不多。」
焦七太爺道:「不多是幾個」
賈老闆道:「十七個。」
焦七太爺道:「他們每個人一年要多少錢開銷」
賈老闆道:「除了老大外,每個人平均分配,一年五百兩。」
他又補充:「老大是一千兩。」
焦七太爺道:「你家裡一年要多少開銷?」
賈老闆道:「那就難說了,大概算起來,約莫是七八千兩。」
焦七太爺道:「你自己日常的花費還在外。」
賈老閭陪笑道:「我差不多每天都有應酬,六扇門裡的朋友也得應忖:王公大臣府上的哥兒們也得巴結,每年至少也得要上萬兩的銀子才夠。」
焦七太爺歎了口氣,道:「可是普通人家一年只要有個百把兩銀子,就可以過得很好了。」
他又問趙無忌:「你當然應該想得到,他這些花費是從那裡來的。」
趙無忌點了點頭,忽然笑道:「可是我的開銷,卻是從他這裡來的。」
焦七太爺道:「所以我認為你是天才,只要做得不太過分,將來你的日子一定過得比他們都好。」
趙無忌道:「我不是天才,也沒有技巧,只不過手氣比較好而已。」
焦七太爺又瞇著眼笑了,忽然又從碗裡抓起三粒骰子,擲了下去。
這一次他挪出來的居然不是三個六,而是最小的點子麼,二,三。
趙無忌笑道:「你的手氣變壞了。」
焦七太爺道:「沒有變。」
他明明空著的一隻手裡,忽然又有三顆骰子擲了出來。
這三顆骰子落在碗裡,和前面的三顆骰一撞,把「么二三」撞得滾了滾,六顆骰子就全都變成了六點。
焦七太爺的手一揚,空手裡又變出了六顆骰子來,一把擲下去,十二個骰子同時在碗裡打猿,停下來時,全都是六點。
趙無忌好像又看呆了。
焦七太爺微微笑道:「這也是技巧,一個真正的行家,一隻手裡可以同時捏住好幾副骰子,而且別人絕對看不到。」
趙無忌苦笑道:「我就看不到。」
焦七太爺道:「所以就算碗裡擺的明明是副真骰子,被他用手一換,就變城了假的,他要挪幾點,就可以擲幾點。」
趙無忌道:「這十二顆骰子全部灌了水銀!」
焦七太爺道:「你試試。」
趙無忌看了看賈老闆,賈老闆用兩根手指拈起顆骰子,輕輕一捏,比石頭還硬的骰子就碎了,一滴水銀落了下來,滿桌亂滾。
焦七太爺道:「你看怎麼樣?」
趙無忌長歎道:「好,好得不得了。」
焦七太爺道:「還有種練過氣功的人,手法更妙,就算你明明擲出的是六點,他用氨功一震桌子,點子就變了,變成了麼。」他微笑又道:「可是在賭錢這方面來說,這種作風就有點無賴了,一個真正的行家是絕不會用這種手法的。」
趙無忌道:「為什麼?」
焦七太爺道:「因為賭錢是件很有學問的事,也是種享受,就算要用手法,也要用得優雅,絕不能強吃硬碰,讓人輸得不服。」
他微笑著接道:「你一定要讓人輸得心服口服,別人下次才會再來。」
趙無忌歎道:「果然有學問。」
焦七太爺瞇著的眼睛裡忽又射出精光,瞪著趙無忌道:「可是我這次賭錢,當然是不會用這種手法的。」
趙無忌道:「你就算要我用,我也不會。」
焦七太爺沉著臉,道:「我們要賭,就得賭得公平,絕不能有一點假。」
趙無忌道:「對。」
焦七太爺又瞇起眼笑了,道:「好,那麼我就陪趙公子玩幾把。」
趙無忌道:「何必玩幾把,一把見輸嬴豈非更痛快」
焦七太爺又睜開眼瞪著他,過了很久,才問道:「你只賭一把?」
趙無忌道:「只要能分出輸贏來,一把就夠了。」
焦七太爺道:「你賭多少?」
趙無忌道:「我得看看,我身上帶的好像不多。」
他從身上掏出一大把銀票來,還有一疊打得很薄的金葉子。
他一面數,一面歎氣,喃喃道:「我帶的實在不多,連這點金葉子加起來,也只不過才有三十八萬五千兩。」
除了焦七太爺外,每個人的臉色都變了。
這裡八個人,雖然每個人都是「賭」這一行中頂尖的大亨,可是一把三十多萬兩銀子的豪賭,他們連聽都沒有聽過。
趙無忌忽然笑道:「我想起來了,外面桌上我還有兩萬,剛好可湊滿四十萬兩。」
賈老闆變色道:「外面還有兩萬?」
趙無忌道:「一萬兩是我的本錢,莊家還應該賠給我一萬。」
焦七太爺居然神情不變,道:「你就到外面去拿兩萬來給這位趙公子。」
賈老闆道:「是。」
焦七太爺道:「你順便再到帳房裡去看看,有多少全部拿來。」
賈老闆道:「是。」
一個身形最魁偉的紫面大漢,忽然道:「我也陪六哥去看看。」
焦七太爺道:「廖老八陪他去也好,正好你也有生意在這裡,帳房裡若不夠,你也去湊一點。」
廖老八道:「是。」
等他們走後,焦七太爺又轉向趙無忌,微笑道:「趙公子想不想先來口水?」
一走出這扇掛著簾子的門,廖老八就皺起了眉,道:「我真不懂老頭子這是幹什麼?」
賈老闆道:「什麼事你不懂?」
廖老八道:「老頭子為什麼要把那些花俏告訴那個瘟生為什麼不用這些法子對付他」
賈老闆道:「因為老頭子知道那個瘟生絕不是瘟生。」
廖老八道:「可是老頭子的手法他本來連一點都沒有看出來。」
賈老闆道:「他是在扮豬吃老虎。」
他笑了笑,又道:「可是老頭子也不簡單,既然明知瞞不了他,就不如索性露兩手給他看看,只要他知道厲害,說兩句好話,老頭子說不定就會放他一馬。」
廖老八道:「可是這小子偏偏不知道好歹。」
賈老闆道:「所以依我看,老爺子這次已經準備放手對付他。」
廖老八道:「可是老頭子已有七八年沒出過手了,那小子」
賈老闆笑道:「你仿心,薑是老的辣,孫猴子的七十二變,變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
他又問:「你跟著老頭子也快二十年了,有沒有看見他失過手?」
廖老八道:「沒有。」
他終於露出了安心的笑容:「從來都沒有。」
除了從水煙袋發出的「噗落,噗落」聲之外,屋子裡什麼聲音都沒有。
大家心裡都在想。
要用什麼樣的手法,才能嬴這個「行運豹子」
大家都想不出。
他們所能想出的每一種法子,都沒有必勝的把握。
這年輕人宜在太穩定,令人完全莫測高深,令人幾乎覺得有點害怕。
難道他是真的手氣特別好?
還是因為他相信焦七太爺絕不會看出他用的是什麼手法?
焦七太爺一口一口的抽著水煙,連瞇著的眼睛都閉上了。
他是不是已經有勝算在胸?還是仍然在想著對付這年輕人的方法?
趙無忌微笑著,看著他,就像是一個收藏家正在研究一件珍貴的古玩,正在定這件古玩的真假,又像是條小狐狸,正在研究一條老狐狸的動態,希望自己能從中學到一點秘訣。
焦七太爺是不是也在偷偷的看他?
賈老闆和廖老八終於捧著一大疊銀票回來了,先揀了兩張給趙無忌。
「這裡是兩萬。」
「你們已湊夠了四十萬兩?」
「這裡是四十萬,」賈老闆放下銀票,臉上也不禁露出得意之色。
能夠在頃刻之間湊出四十萬兩銀子來,絕不是件容易事。
趙無忌笑道:「看來賈老闆的買賣的確做得很發財。」
賈老闆也笑了笑,道:「這本來就是發財的買賣!」
趙無忌道:「好,現在我們怎麼賭」
那臉色淡黃的中年人先咳嗽了雨聲,道:「行有行規,賭也有賭規。」
趙無忌道:「做事本來就要做得有規矩,賭錢的規矩更大。」
臉色淡黃的中年人道:「可是不管什麼樣的規矩,總得雙方同意。」
趙無忌道:「對。」
臉色淡黃的中年人道二若是只有兩家對賭,就不能分莊家家。」
趙無忌道:「對。」
中年人道:「所以先挪的無論擲出什麼點子來,另一家都可以趕。」
趙無忌道:「若是兩家擲出的點子一樣呢?」
中年人道:「那麼這一把就不分輸贏,還得再擲一把。」
趙無忌忽然搖頭,道:「這樣不好。」
中年人道:「有什麼不好?」
趙無忌:「如果兩家總是挪出同樣的點子來,豈非就要一直賭下去?這樣就算賭個三天三夜,也末必能分得出輸嬴來的。」
中年人道:「你想怎麼賭?」
趙無忌道:「先擲的若是擲出最大的點子來,對方就只有認輸。」
最大的點子就是三個六,他只要一伸手,擲出的就是三個六。
八個人都在瞪著他,幾乎異口同聲,同時問道:「誰先擲?」
趙無忌道:「這位老爺子年高望重,我當然應該讓他先擲。」
這句話說出來,每個人都吃了一鷲,連焦七太爺都顯得很意外。
這小子是瘋了,還是自己覺得太有把握?
趙無忌神情不變,微一微笑,又道:「你先請!」
焦七太爺又盯著他看了半天,忽然道:「老大,拿副骰子來。」
臉色淡黃的中年人立刻從身上拿出個用白玉雕成的小匣子來。
匣子裡黃緞墊底,三顆白玉骰子。
中年人道:「這是進貢用的玉骰子,是寶石老掌櫃親手做的上上極品,絕不會有假。」
焦七太爺吩咐道:「你拿給趙公子去看看!」
中年人道:「是。」
他用雙手捧過去,趙無忌卻用一隻手推開了,微笑道:「我用不著看,我信得過這位老爺子。」
焦七太爺又盯著他看了半天,才慢慢的點了點頭,道「好,有氣派!」
他用兩根留著三寸長指甲的手指,將骰子一顆顆拈了出來,把在掌心「一把見輸嬴?」
趙無忌道「是。」
焦七太爺慢慢的站起來,一隻手平伸,對著碗口,輕輕的將骰子放了下去。
這是最規矩的擲法,絕沒有任何人還能表示一點懷疑。
「叮」的一聲響,三顆骰子落在碗裡,響聲清脆如銀鈴。
骰子在不停的轉,每個人卻似連心跳都停止。
骰子終於停下來。
三個六,果然是三個六?所有點子裡最大的至尊寶,統吃!
趙無忌笑了!
他拍了拍衣裳,慢慢的站起來,道「我輸了。」
說出了這三個字,他就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巧計屋子裡已靜了很久。這間屋子裡有九個人,有九個人的屋子裡,通常都不會這麼靜。
這九個人非但都不是啞吧,而且都是很會說話,很懂得說話技巧的人。
他們都沒有開口,只因為他們心裡都在想著一件事那個行運豹子,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誰都想不到他就這麼樣說了句「我輸了」然後就走了。這結束實在來得太突然,太意外。
他走了很久以後,焦七太爺才開始抽他的水煙袋,一口一的抽著,「噗落,噗落」的響。
過了很久,才有人終於忍不住要發表自己的意見,第一個開口的人,當然是廖老八。
「我告訴你們這是怎麼回事,輸就是輸,嬴就是嬴,他輸了,所以他就走了。」
「雖然他輸得很漂亮,可是他既然輸了,不走還賴在這裡幹什麼?」
沒有人答腔。除了他之外,根本沒有人開口。
焦七太爺一口一口的抽著水煙,微微的冷笑,忽然道「老大,你認為這是怎麼回事?」
老大就是那臉色發黃的中年人,他姓方,在焦七太爺門下的八大金剛中,他是老大。
方老大遲疑著,道:「我想不通。」
焦七太爺道:「怎麼會想不通?」
方老大道:「老八說的也很有道理,既然輸了,不走幹什麼」
他又想了想:「可是我總覺得這件事好像並不是這麼簡單。」,焦七太爺道:「為什麼?」
方老大說道:「因為,他輸得太痛快了。」
這是實話。趙無忌本來確實可以不必輸得這麼快,這麼慘,因為他本來不必讓焦七太爺先擲的。
廖老八可忍不住道:「你認為他別有用意?」
方老大承認。廖老八又道:「那麼我們剛才為什麼不把他留下來」
方老大笑道:「人家既然認輸了,而且輸得那麼漂亮,那麼痛快,我們憑什麼還把人家留下來?」
廖老八沒話說了。焦七太爺道:「你也猜出了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力老大道:「我猜不出。」
人家錢也輸光了,人也走了,你還能對他怎麼樣?焦七太爺又開口抽他的水煙,抽了一口又一口,煙早就滅了,他也不知道。他並不是在抽水煙,他是在思索。又過了很久很久,他枯瘦蠟黃的臉上,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
站在他面前的八個人,都已跟隨他二十年以上了,都知道他只有在想到一件很可怕的事時,才能有這種表情。但是,誰也不知道他心裡想到了什麼事?
對一個已經七十二歲:已經經歷過無數次大風大浪的老人來說,應該已沒有什麼可怕的事。
所以每個人的心都拉了起來,吊在半空中,忐忑不定。
焦七太爺終於開口。
他在看著廖老八:「我知道你跟老六的交情最好,他在你的地盤裡有場子,你在他的地盤裡也有。」
廖老八不敢否認,低頭道:「是。」
焦七太爺道:「聽說你在這裡的場子也不小。」
廖老八道:「是。」
焦七太爺道:「你那場子,有多少本錢?」
廖老八道:「六萬。」
在焦七太爺面前,什麼事他都不敢隱瞞,所以他又接著道:「我們已經做了四年多,已經賺了二十多萬,除了開銷外,都存在那裡沒有動。」
他在笑,笑得卻有點不太自然:「因為我那女人想用這筆錢去開幾家妓院。」
焦七太爺道:「聽說你身邊最得寵的一個女人叫媚娥?」
廖老八道:「是。」
焦七太爺道:「聽說她也很好賭。」
廖老八陪笑道:「她賭得比我還凶,只不過她總是嬴的時候多。」
焦七太爺忽然歎了口氣,道:「嬴的時侯多就糟了!」
一個人開始賭的時候,嬴得越多越糟,因為他總是會覺得自己手氣很好,很有賭運,就會愈來愈想賭,賭得愈大愈好,就算輸了一點,他也不在乎,因為他覺得自己一定會嬴回來。
輸錢的就是這種人,因為這種人常常會一下子就輸光,連本錢都輸光。
這是焦七太爺的教訓,也是他的經驗之談,他們八個人都已經聽了很多遍,誰都不會忘記。
鄙是誰都不知道焦七太爺為什麼會在這種時侯問這些話。
焦七太爺又問道:「連本錢加上利息,你那場子裡,可以隨時付出的銀子有多少?」
廖老八道:「一共加起來,大概有二十多萬兩。」
焦七太爺道:「你不在的時候,是誰在管那個場子」
廖老八道:「就是我那個女人。」
他又陪笑道:「可是你老人家放心,她雖然會吃醋,卻從來不會吃我。」
焦七太爺冷冷道:「不管怎麼樣,她手上多少總有點錢了。」
廖老八不敢答腔。
焦七太爺接著又道:「你想她大概有多少?」
廖老八遲疑著,道:「大概最少總有七八萬了。」
焦七太爺道:「最多呢?」
廖老八道:「說不定,也許已經有十七八萬。」
焦七太爺沉默著,看著桌上的銀票,過了很久,才緩緩道:「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老七,你們每個人分兩萬。」
六個人同時謝過焦七太爺的賜賞,他們從不敢推辭。
焦七太爺道:「老六出的賭本,也擔了風險,老六應該分五萬。」
賈老闆也謝過,心裡卻在奇怪,既然每個人都有份,為什麼不分給老八?
鄙是焦七太爺既然沒有說,誰也不敢問。
焦七太爺道:「三萬兩分給我這次帶來的人,剩下的二十萬,就給老八吧。」
焦七太爺做事,一向公平合理,對這八個弟子,更沒有偏愛,這次,廖老八本沒有出力,卻分了個大份,大家心裡,都在詫異。
廖老八自己也吃了一驚,搶著道:「為什麼分給我這麼多?」
焦七太爺歎了口氣,道:「因為你很快就會需要的。」
廖老八還想再說,那面色淡黃的中年人方老大忽然失聲道:「好厲害,好厲害。」
賈老闆道:「你說誰好厲害?」
力老大歎息搖頭,道:「那個姓趙的年輕人好厲害。」
賈老闆道:「剛才我也已想到,他這麼樣做,只因為生怕老爺子看破他的手法,又不願壞了他「行漣豹子」的名聲,所以索性輸這一次,讓別人永遠猜不透他是不是用了手法。」
方老大慢慢的點頭,道:「只憑這一著,已經用得夠厲害了。」
賈老闆道:「但是他畢竟還是輸了四十萬,這數目並不少。」
方老大道:「只要別人沒法子揭穿他的手法,他就有機會撈回來。」
賈老闆道:「怎麼撈?」
方老大道:「他在賭這上面輸出去的,當然還是從賭上撈回來。」
一向沉默寡言的老三忽然也歎了口氣,道:「他在這裡輸了四十萬,難道不會到別的地方去贏回來?」
廖老八道:「到那裡去嬴?」
方老大看著他苦笑搖頭,賈老閭已跳起來,道:「莫非是老八的場子」
老三道:「現在你總該明白,老爺子為什麼將最大的一份分給老八了。」
賈老閭道:「我就不信他的手腳這麼快,一下子就能把老八的場子嬴倒。」
焦七太爺眨著眼,微微冷笑,道:「你為什麼不去看看?」
廖老八已經衝了出去,賈老闆也跟了出去。
方老大遠在搖頭歎息,道:「他若不把場子交給女人管,也許還不會這麼快就輸光,可惜現在…」
每個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女人輸了錢就會心疼,心疼了就想翻本,遇見了高手,就一定會愈輸愈多,輸光為止。
「翻本」本來就是賭徒的大忌,真的行家,一輸就走,絕不會留戀的。
「一輸就走,見好就收」。
這兩句話一向是焦七太爺的座右銘,真正的行家,從不會忘記。
老二歎了口氣,道:「我只希望老八的房契不在那女人手裡。」
方老大道:「依我看,那場子老六一定也有份,一定也有筆錢擺在那裡。」
他歎息著又道:「說不定遠有個女人擺在那裡。」
兩個女人輸得當然此一個女人更快。
賈老闆回來的時候,果然滿頭大汗,臉色發青。
力老大道:「怎麼樣?」
賈老闆勉強想笑,卻笑不出:「老爺子和大哥果然料事如神!」
方老大道:「他嬴走了多少?」
賈老闆道:「五十四萬兩的銀票,還有城裡的兩棟房子。」
方老大道:「其中有多少是你的」
賈老闆道:「十萬。」
方老大看看老三,兩個人都在苦笑。
賈老闆恨恨道:「那小子年紀輕輕,想不到竟如此厲害。」
焦七太爺瞇著眼在想,忽然問道:「老八是不是帶著人去找他麻煩去了?」
賈老闆道:「他把老八場子裡的兄弟放倒了好幾個,我們不能不去找回來。」
焦七太爺道:「他嬴了錢還要揍人,也未免太凶狠了些。」
賈老闆道:「是。」
焦七太爺冷笑道:「怕只怕凶狠的不是人家,而是我們。」
賈老闆道:「我們」
焦七太爺忽然沈下臉,厲聲道:「我問你,究竟是誰先動手的?」
貝見焦七太爺沈下臉,賈老闆已經慌了,吃吃的道:「好像是老八場子裡的兄弟。」
焦七太爺冷聲道:「他們為什麼要動手?是不是因為人家嬴了錢,就不讓人家走?」
賈老闆道:「那些兄弟,認為他在作假。」
焦七太爺臉上已有怒容,冷笑道:「就算他做了手腳,只要你們看不出來,就是人家本事,你們憑什麼不讓人家走?」
他目中又射出精光,瞪著賈六:「我問你,你們那裡是賭場?還是強盜窩?」
賈老闆低下頭,不敢再開口,剛擦乾的汗又流滿一臉。
焦七太爺的波動很快就平息了。
賭徒們最需要的不僅僅是「幸運」:還要「冷靜」。
一個從十來歲時就做了賭徒,而且做了「賭王」的人,當然很能控制自己。
但是有些話他不能不說:「就好像開妓院一樣,我們也是在做生意,雖然這種生意並不太受人尊敬,卻還是生意,而且是種很古老的生意!」
這些話他已說了很多次。
自從他把這些人收為門下的時候,就已經讓他們有了這種觀念。
這種生意雖然並不高尚,卻很溫和。
我們都是生意人,不是強盜。
做這種生意的人,應該用的是技巧,不是暴力。
焦七太爺平生最痛恨的一件事,就是暴力。
他又問;「現在你是不是已明白我的意思?」
賈老闆道:「是。」
焦七太爺道:「那麼你就該趕快去把老八叫回來。」
賈老闆低著頭,陪笑道:「現在去恐怕已經來不及了。」
焦七太爺道:「為什麼?」
賈老闆道:「因為他把郭家三兄弟也帶去了。」
焦七太爺道:「郭家三兄弟,是什麼人」
賈老闆道:「是我們兄弟裡最「跳」的三個人。」
他又解釋:「他們跟別的兄弟不一樣,既不喜歡賭,也不喜歡酒色,他們只喜歡揍人,只要有人給他們揍,他們絕不會錯過的。」
「跳」的意思,不僅是暴躁、衝動、好勇鬥狠,而且還有一點「瘋」。
「瘋」的意思就很難解釋了。
那並不是真的瘋,而是常常莫名其妙、不顧一切的去拚命。
郭家三兄弟都很「瘋」,尤其是在喝了幾杯酒之後。
現在他們都已經喝了酒,不僅是幾杯,他們都喝了很多杯。
郭家三兄弟的老二叫郭豹,老五叫郭狼,老么叫郭狗。
郭狗這名字實在不好聽,他自己也不太喜歡,可是他老子既然替他起了這麼樣一個名字,他也只好認了。
他們的老子是個很凶狠的人,總希望能替他的兒子起個很凶的名字,一種很兇猛的野獸的名字。
只可惜他所知道的字彙並不多,生的兒子卻不少。除了虎、豹、熊、獅狼之外,他再也想不出還有什麼兇猛的野獸。
所以他只有把他的么兒子叫「狗」,因為狗至少還會咬人。
郭狗的確會咬人,而且喜歡咬人,咬得很凶不是用嘴咬,是用他的刀。
他身上總帶著把用上好緬鐵千百打成的「緬刀」。可以像皮帶一樣圍在腰上。
他的刀法並沒有得到真正名家的傳授,卻很凶狠,很有勁。
巴算真正的名家,跟他交手時,也常常會死在他的刀下。
因為,他常常會莫名其妙的去跟人拚命。
因為他很「跳」。
現在他們都已到了平安客棧,趙無忌就住在平安客棧裡。
平安就是福,旅途上的人,更希望能一路平安,所以每個地方都幾乎有家安客棧。
住在平安客棧裡的人,縱然未必個個都能平安,大家還是喜歡討個吉利。
這家平安客棧不但是城裡最大的一家,而且是個聲譽卓著的老店。
廖八爺一馬當先,帶著他的打手們到這裡來的時候,正有個陌生人背負雙手站在門外的避風簷下,打量著門口招牌上四個斗大的金字,微微的冷笑。
這人三十出頭,寬肩細腰,滿臉精悍之色,身上穿著件青布長衫腳上著布襪草鞋,上面卻用一塊白布巾纏著頭。
廖八一心只想去對付那個姓趙的,本沒有注意到這麼樣一個人。
這人卻忽然冷笑著喃喃自語:「依我看,這家平安客棧只怕一點都不平安,進去的人若想再平平安安的出來,只怕很不容易。」
廖八霍然回頭,盯著他,厲聲道:「你嘴裹在嘀咕什麼白布包頭的壯漢神色不變,冷冷的打量了他兩眼,道:「我說我的,跟你有什麼關係?」
在這段地面上混的兄弟們,廖八認不得的很少,這人看來卻很陌生,顯然是從外地來的,說話的口音中,帶著很濃的四川音。
廖八還在瞪著眼打量他,郭狗子已經衝過來準備揍人了。
這人又在冷笑,道:「放著正點子不去找,卻在外面亂咬人,莫要咬破了自己的嘴。」
郭狗子的拳頭已經打了出去,卻被廖八一把拉住,沉聲道:「咱們先對付了那個姓趙的,再回來找這小子也不遲!」
廖八爺雖然性如烈火,畢竟是見過世面的老江湖了,彷彿已看出了這個外路人並不簡單,說的話中也好像別有深意,已不想再多惹麻煩。
郭狗子卻還是不服氣,臨走時,還瞪了這人幾眼,道:「你有種,就在這裡等著。」
這人背著手,仰著臉,微微的冷笑,根本不望他。
等他們走進去,這人居然真的在門口一張長板凳上坐了下來,用一隻手在腳上打著拍子,哼起川中的小調來。
他一支小調還沒有哼完,已經聽見裡面傳出了慘呼聲,甚至連骨頭折斷的聲音都可以隱約聽得見。
這人皺著眉,搖了搖頭,嘴裡正數著:「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六個」
跟著廖八進去的一共有十二個人,現在果然已只剩下六個還能用自己兩條腿走出來。
廖八雖然還能走,手腳卻似已折斷了,用左手捧著右腕,痛得直冒冷汗。
這個人眼角瞟著他,又在喃喃自語;「看來這平安客棧果然一點都不平安。」
廖八隻好裝作聽不見。
那行運豹子不但會擲骰子,武功也遠比他想像中高得多。
郭家三兄弟一出手立即被人家像打狗一樣打得爬不起來,三個人至少斷了十根指骨。
他本來對自己的「大鷹爪手」很有把握,想不到人家居然也用「大鷹爪手」來對付他,而且一下就把他手腕擰斷。
現在他就算還想找麻煩,也沒法子找了,這人說的話,他只有裝作聽不見。
誰知這人卻不肯放過他,忽然站起來,一閃身就到了他面前。
廖八變色道:「你想幹什麼?」
這人冷冷的一笑,忽然出手。
廖八用沒有斷的一隻手反摑去,忽然覺得肘上一麻,連這條手都垂了下去,不能動了。
後面有兩人撲上來,這人頭也不回,曲著肘往後一撞,這兩人也被打得倒下。
這人出手不停,又抓起了廖八那只本來已被擰斷的手腕,輕叱一聲。
「著!」
只聽「格叱」一聲響,廖八滿頭冷汗如雨,斷了的腕子卻已被接上。
這人已後退了幾步,背負起雙手,悠然微笑,道:「怎麼樣?」
廖八怔在那裡,怔了半天,看看自己的腕子,用力甩了甩,才看看這來歷不明行蹤詭秘的外路人,忽然道:「我能不能請你喝杯酒。」
這人回答得很乾脆:「走。」
捌已擺上來,廖八一連跟這人乾了三杯,才長長吐出氣,把那只本來已被擰斷的手伸出來,大拇指一挑,道:「好,好高明的手法。」
這人淡淡道:「我的手法本來就不錯,可是你的運氣更好。」
廖八苦笑道:「這算什麼鳥運氣,我廖八從出生就沒栽過這麼大的觔斗。」
這人道:「就因為你栽了這個觔斗,才算是你的運氣。」
他知道廖八不懂,所以又接著道:「你若把那姓趙的做翻,你就倒霉了。」
廖八更不懂。
這人又喝了兩杯,才問道:「你知道那龜兒子是什麼來歷?」
廖八搖頭:「不知道」
這人道:「大風堂的趙簡趙二爺,你總該知道吧?」
趙簡成名極早,二十年前就已名震江湖,黃河兩岸、關中皖北,也都在大風堂的勢力圍之內,趙二爺的名銜,可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廖八道:「我若連趙二爺的名頭都不知道,那才真是白混了。」
這人道:「那個姓趙的龜兒子,就是趙簡的大公子。」
廖八臉色立刻變了。
這人冷笑道:「你想想,你若真的做翻了他,大風堂怎麼會放過你?」
廖八一面喝酒,一面擦汗,忽然又不停的搖頭,道:「不對。」
這人道:「什麼不對」
廖八道:「他若真是趙二爺的公子,只要亮出字號來,隨便走到那裡去,要找個幾十萬兩銀子花,都容易得很。」
這人道:「不錯。」
廖八道:「那他為什麼要撈到賭場裡來?」
這人笑了笑,笑得彷彿很神秘。
廖八道:「難道他存心想來找我們的麻煩,挑我們的場子?」
這人在喝酒,酒量還真不錯,連乾了十來杯,居然面不改色。
廖八道:「可是我知道大風堂的規矩,一樣賭,一樣女人,這兩行他們是從來不插手的。」
這入微微一笑,道:「規矩是規矩,他是他。」
廖八變色道:「難道這是他自己的主意,想來挑我們的場子,難道他也想在這兩行裡插一腳?又礙著大風堂規矩,所以才不敢亮字號。」
這人淡淡道:「一個像他這麼樣的小伙子,花錢的地方當然不少,大風堂的規矩偏偏又太大,他若不偷偷的出來撈幾文,日子怎麼過得下去?」
他悠悠的接著道:「要想出來撈錢,當然只有這兩行最容易。」
廖八怒道:「大風堂在這裡也有人,我可以去告他。」
這人道:「你怎麼告了趙二爺在大風堂裡一向最有人望,難道還想要大風堂的人幫著你來對付他的兒子?」
廖八不說話了,汗流得更多,忽然大聲道:「不行,不管怎麼樣都不行,這是我們用血汗打出來的天下,我們絕不可能就這麼樣讓給別人。」
這人歎了口氣,道:「只可惜看樣子你不讓也不行,除非」
廖八道:「除非怎麼樣?」
這人道:「除非這位趙公子忽然得了重病,去找他老子去了。」
他又替自己倒了杯酒,一飲而盡。「只有死人是永遠不會找錢花的。」
廖八盯著他看了很久,壓低聲音問道:「你想他會不會忽然重病?」
這人道「很可能。」
廖八道「你有法子能讓他忽然生這麼一場病?」
這人道「那就得看你了。」
廖八道「看什麼?」
這人道「看你有沒五萬兩銀子?」
廖八眼裡發出了光,道:「如果我有呢?」
這人道「那麼你就只要發張帖子,請他明天中年到城裡那家新開的四川館子「壽爾康」去吃飯。」
他微笑接著道:「這頓飯吃下去,我保證他一定會生病,而且病得很重。」
廖八道:「病得多重」
這人道:「重得要命。」
廖八道:「只要我發帖子請他,他就會去。」
這人道:「他一定會去。」
廖八又問道:「我是不是還要請別人去?」
這人道:「除了賈老闆外,你千萬不能請別人,否則」
廖八道:「否則怎麼樣?」
這人沈下臉,冷冷道:「否則病的只怕就不是他,是你。」
廖八又開始喝酒,擦汗,又喝了三杯下去,忽然一拍桌子道「就這麼辦!」
血戰
「壽爾康」是蜀中一家很有名的茶館,主人姓彭,不但是個很和氣很會照顧客人的生意人,也是個手藝非常好的廚師。
他的拿手菜是豆瓣活魚醬爆肉麻辣蹄筋魚香茄子和魚香肉絲。
這些雖然都是很普通的家常菜,可是從他手裡燒出來,卻有化腐朽為神奇的本事。
尤其是一尾豆瓣活魚,又燙、又嫩、又鮮、又辣:可下酒、可下飯,真是叫人百吃不厭,真有人不惜趕一兩個時辰的車,就為的要吃他這道菜。
後來彭老闆生了兒子,娶了媳婦,又抱了孫子,算算自己的家當,連玄孫子,灰孫子都已經吃不完,所以就退休了。可是「壽爾康」的老招牌仍在,跟他學手的徒子徒孫們,就用他的招牌,到各地方去開店,店越開越多,每家店的生意都不壞。
這裡的「壽爾康」,卻還是最近才開張的,掌廚的大師傅,據說是彭老闆的親傳,一尾豆瓣活魚燒出來,也是又辣又燙又嫩又鮮。
所以這家店開張雖然還不到半個月,名氣就已經不小。
趙無忌也知道這地方。他第一天到這裡來的時候,就是在「壽爾康」吃的晚飯。
除了一道非常名貴的豆瓣燒黃河鯉魚外,他還點了一樣麻辣四件一樣魚唇烘蛋、一樣回鍋醬爆肉、一碗碗豆肚條湯。
他吃喝得滿意極了,卻被辣得滿頭大汗,他還給了七錢銀子小帳。
一個單獨來吃飯的客人,能夠給幾分錢銀子小帳已經算很大方的了。
所以他今天剛走進大門,堂口上的「麼師」就已經遠遠的彎下了腰。
麼師是四州話,麼師的意思,就是店小二夥計堂倌。
這裡的麼師,據說都是貨真價實,道道地地的四川人,雖然聽不見「格老子」「龜兒子」「先人板板」這類川人常常掛在嘴邊的土話,可是每個人頭上都纏著白布,正是標準川人的標誌。
川人頭上喜歡纏白布,據說是為了紀念十月渡瀘的諸葛武侯。
七星燈滅,武侯去世,川人都頭纏白布,以示哀悼,以後居然相沿成習。
一入川境,只要看見頭上沒有纏著白布的人,一定是川人嘴裡的「下江人」,也就是「腳底下的人」,吃一頓三十文錢的飯,也得多付十文。
幸好這裡不是蜀境,今天也不是趙無忌請客。
所以他走進「壽爾康」大門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愉快得很。
他心裡是不是真的愉快,就只有天知道了。
主人有兩位,賈六廖八:客人只有趙無忌一個。
菜卻有一整桌,只看前面的四冷盤和四熱炒,就可以看出這是桌很名貴的菜。
捌是最好的濾川大麴。
趙無忌微微一笑,道:「兩位真是太客氣了。」
賈六和廖八確實很客氣,對一個快要死了的人,客氣一點有什麼關係。
到這裡來之前,他們已經把這件事仔細討論了很久。
「那個人雖然來歷不明,行蹤詭異,可是他說的話,我倒很相信。」
「你相信他能對付趙無忌?」
「我有把握。」
「你看見過他的功夫」賈六本來一直都抱著懷疑的態度。
「他不但功夫絕對沒問題,而且身上還好像帶著種邪氣。」
「什麼邪氣?」
「我也說不出,可是我每次靠近他的時候,總覺得心裡有點發毛,總覺得他身上好像藏著條毒蛇,隨時都會鉸出來咬人一樣。」
「他準備怎麼樣下手?」
「他不肯告訴我,只不過替我們在壽爾康樓上訂了個房間雅座。」
「為什麼要選壽爾康?」
「他說話帶著川音,壽爾康是家川菜館子,我想他在那裡一定還有幫手。」
壽爾康堂上的麼師一共有十個人,樓上五個,樓下五個。
賈六曾經仔紐觀察過他們,發現其中有四個人的腳步,都很輕健,顯然是練家子。
等到他們坐定了之後,樓上的麼師又多了一個,正是他們的那位「朋友」。
「我們約定好五萬兩銀子先付三萬,事成後再付尾數。」
「你已經付給了他!」
「今天一早就付給了他。」
「帖子呢?」
「帖子也已經送給了那個姓趙的,還附了封短信。」
「誰寫的信?」
「我那大舅子。」
廖八的大舅子雖然只不過是個監生,寫封信絕不成問題。
信上先對趙無忌表示歉疚和仰慕,希望趙無忌必要賞臉來吃頓飯,大家化敵為友。
「你看他會不會來?」
「他一定會來。」
「為什麼?」
「因為他天生就是個膽大包天的人,對什麼事都不在乎。」
趙無忌當然來了。
他從不拒絕別人的邀請,不管誰的邀請都一樣。
「他們準備什麼時候下手?」
「等到第一道主菜豆瓣鯉魚端上來的時侯,只要我一動筷子挾魚頭,他們就出手。」
現在主菜還沒有開始上,只上了四冷盤和四熱炒,廖八手心裡卻已開始冒汗。
他並不是沒有殺過人,也不是沒有看見過別人殺人,只不過等待總是會令人覺得緊張。
他只希望這件事趕快結束,讓趙無忌這個人永遠從地面上消失。
因為這件事絕不能讓焦七太爺知道,所以,一動手就絕不能出錯。
趙無忌一直顯得很愉快,好像從末發覺這件事有任何一點值得懷疑。
雖然他「白天從不喝酒」,也吃得不多,話卻說得不少。
因為他在說話的時候,別人就不會發現他一直在注視觀察。
他看不出這地方有什麼不對,幾樣菜裡也絕對沒有毒!實六和廖八也吃不少。
他們甚至連貼身的隨從都沒有帶,外面也看不到有任何埋伏。
難道他們真的想化敵為友!
唯一有點奇怪的地方是,這裡有幾個麼師特別乾淨。
他們上菜的時候,趙無忌注意到他們連指甲縫裡都沒有一點油垢。
在飯館裡做事的,很少有這麼乾淨的人。
鄙是他們如果真的有陰謀,也應該想到這一點,把自己弄得髒一些。
其中還有個堂倌的背影看起來好像很眼熟,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
但是趙無忌卻又偏偏一直想不起來。
他很想看看這個人的臉,可是這個人只在門口晃了晃,就下樓去了。
「這地方的堂倌,我怎麼會認得?身裁長得相像的人,世上本就有很多。」
他一直在替自己解釋,因為他並不是真的想找賈六,廖八他們的麻煩。
他這麼樣做,只不過因為他要用這法子去找一個人。
他認為,只有用這種法子,才能夠找得到。
「壽爾康」遠近馳名的豆瓣鯉魚終於端上來了,用兩尺長的特大號盤子裝上來的,熱氣騰騰,又香又辣,只聞味道已經不錯。
屋子裡一直有兩個堂師站在旁邊伺候,端英上來的人已低著頭退下去。
廖八道:「有沒有人喜歡吃魚頭?」
賈六笑道:「除了你之外,只有貓才喜歡吃魚頭。」
廖八大笑,道:「那麼我只好獨自享受了。」
他伸出筷子,去挾魚頭。
巴在這時,桌子忽然被人一腳踢翻,趙無忌的人已撲起,大喝一聲,道「原來是你」
上菜的麼師剛退到門口,半轉過身,趙無忌已撲了過去。
巴在這同一剎那間,一直站在屋裡伺候的兩個麼師也已出手。
他們三個人打出來的都是暗器,兩個分別打出六點烏黑色的寒星,打趙無忌的腿和背。
他們出手時,才看出他們手上已戴了個鹿皮手套。
和廖八談生意的那壯漢,也乘著轉身時戴上了手套,趙無忌飛身撲過去,他身形一閃,回頭望月式,竟抖出了一片黑濛濛的毒砂。
本已退到角落裡的賈六和廖八臉色也變了,失聲而呼。
「暗器有毒!」
他們雖然還沒有看出這就是蜀中唐門威震天下的毒蒺藜和斷魂砂,卻知道手上戴著鹿皮手套的人,打出的暗器一定劇毒無比。
趙無忌的身子凌空,想避開後面打來的十二枚毒蒺藜,已難如登天,何況前面還有千百粒毒砂!
巴算在唐門的暗器中,這斷魂砂也是最霸道最可怕的一種。
這種毒砂此米粒還要小得多,雖然不能打遠,可是一發出來就是黑濛濛的一大片,只要對方在一丈之內兩丈方圓間,休想躲得開,只要挨著一粒,就必將腐爛入骨。
這次行動的每一個步驟、每一點細節,無疑都經過了極周密的計劃。
三個人出手的位置應該如何分配?應該出對方的什麼部位才能讓他絕對無法閃避?
他們都已經算得很準。
鄙是他們想不到趙無忌竟在最後那一瞬間,認出了這個頭紅白布的壯漢,就是上官刃那天帶去的隨從之一,也就是把趙標殺了滅的兇手,曾經在和風山莊逗留了好幾天。
趙無忌雖然並沒有十分注意到這麼樣一個人,腦子裡多少總有點印象。
巴是這點印象,救了他的命。
他搶先了一步,在對方還沒有開始發動前,他就已撲了過去。
這壯漢翻身揚手,打出毒砂,驚慌之下,出手就此較慢了一點。
他的手一揚,趙無忌已到了他脅下,拳頭已打在他脅下的第一二根肋骨上。
骨頭破裂的聲音剛響起,他的人也已被翻起,剛好迎上後面打來的毒蒺藜。
十二枚毒蒺藜,竟有九枚打在他的身上。
他當然知道這種暗器的厲害,恐懼已堵住了他的咽喉,他連叫都叫不出來,只覺得全身的組織一下子全都失去控制,眼淚鼻涕口水大小便一起湧出。
等到趙無忌將他拋出去時,他整個人都已軟癱,卻偏偏還沒有死。
他甚至還能聽得見他們那兩位夥伴的骨頭碎裂聲和慘呼聲。
然後他就感覺到一隻冰冷的手在摑他的臉,一個人在問:「上官刃在那裡」
手掌不停的摑在他臉上,希望他保持清醒,可是,問話的聲音,卻已愈來愈遙遠。
他張開嘴,想說話,湧出的卻只有一嘴苦水,又酸又臭又苦。
這時他自己卻已聞不到了。
趙無忌終於慢慢的站起來,面對著賈六和廖八。
他的臉上全無血色,身上卻有血,也不知是誰的血濺上了他的衣服。
那上面不但有別人的血,也有他自己的。
他知道他的臉已經被幾粒毒砂擦破,還有一枚毒蒺藜打入他的肩頭。
鄙是他絕不能讓別人知道。
現在毒性還沒有完全發作,他一定要撐下去,否則他也要死在這裡,死在廖八的手下?
廖八的手是濕的,連衣裳都已被冷汗濕透。
剛才這一瞬間發生的事,簡直就像是場噩夢,令人作嘔的噩夢。
骨頭碎裂聲慘呼聲叫吟聲,現在一下子全部停止。
鄙是屋子裡卻仍然充滿了令人無法忍受的血腥氣和臭氣。
他想吐。
他想衝出去,又不敢動。
趙無忌就站在他們面前,冷冷的看著他們,道:「是誰的主意?」
沒有人開口,也沒有人承認。
趙無忌冷笑,道:「你們若是真的要殺我,現在動手還來得及。」
沒有人敢動。
趙無忌冷看著,忽轉身走出來:「我不殺你們,只因為你們根本不配我出手。」
他的腳步還是很穩,他絕不能讓任何人看出他已將不住。
傷口一點都不痛,只有點麻麻的,就好像被螞蟻咬了一。
鄙是他的頭已經在發暈,眼已經在發黑。
唐家的毒藥暗器,絕不是徒具虛名的,這家館子裡,一定還有唐家的人,看起來特別乾淨的麼師,至少還有兩三個。
用毒的人,看起來總是特別乾淨。
趙無忌挺起胸,堅步向前走。
他並不知道他受的傷是否還有救,可是他一定要走出去。
他就算要死,也絕不能死在這裡,死在他的仇人們面前。
沒有人敢攔阻他,這裡縱然有唐家的人,也已被嚇破了膽。
他終於走出了這家裝潢華美的大門。
鄙是他還能走多遠陽光燦爛,他眼前卻愈來愈黑,在路上走來走去的人,看來就像是一個個跳動的黑影。
他想找輛大車坐上去,可是他找不到,就算有輛大車停在對面,他也看不見。
也不知走了多遠,他忽然發覺自己竟撞到一個人的身上了。
這人好像在問他的話,可是聲音又偏偏顯得模糊遙遠。
這個人是誰,是不是他的對頭?
他用力睜開眼睛,這個人的臉就在他眼前,他居然還是看不太楚。
這人忽然大聲道:「我就是軒轅一光,你認不認識我?」
趙無忌笑了,用力抓住他的肩,道:「你知不知道我自己跟自己打了個賭?」
軒轅一光道:「賭什麼?」
趙無忌道:「我賭你一定會來找我。」他微笑著又道:「我嬴了。」
說出了這三個字,他的人就已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