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大家都在擔心申丹是不是會有什麼冒犯葉韜的言行舉動,但至少表面上申丹還是很恭敬,在和葉韜寒暄了幾句之後就向葉韜介紹起現在的《歷史研究》叢書的編撰和發行情況。葉韜雖然現在不必再為自己冒冒失失扔出來的「大歷史」觀念再做什麼研究了,但叢書的出版發行還是他比較有興趣的地方。其中比較關鍵一點就是,雖然在這個時空,但寶文堂書局卻已經很有些葉韜印象中的商業化的出版公司的腔調。雖然出版的種類不能算多,除了那些關係緊密的書鋪、書店之外也很少有其他的銷售渠道,對於遠在千里之外的幾家盜版書局如啃書堂、雲霄閣、齊勘堂等等的追索也有心無力——這也自然,這年頭在東平尚只有簡陋的專利和版權方面的法令,其他幾個國家壓根沒這種東西,跨國官司更是沒地方打。有著深厚的內府背景,有諸多方面助力的寶文堂甚至一度考慮過「斬首行動」——但總的來說,寶文堂以學術為主,兼顧大眾閱讀品味的出版路線,已經十分現代了。尤其是寶文堂的編撰隊伍中已經出現了讓人十分汗顏的「標題黨」,而這位申丹,對於挖空心思尋找讓人眼睛一亮的書名更是樂此不疲。
那些對於申丹的品性極為瞭解的繡苑的眾人,十分納悶地看著葉韜和申丹在客廳裡聊得十分愉快,金澤更是隨時準備好衝上去一把把申丹拉開拖走。但大家在等待著的尷尬的話題始終沒有出現,不得不說,雖然折騰繡苑門客學社,藉此來顯示對談瑋蒔的忠誠與欽慕的確讓申丹分了很大的心,但他的才學仍然無愧於他現在在丹陽和在整個東平享有的頗高的聲譽。而他作為《歷史研究》叢書總編撰,奉行的只從文章本身質量著手,不以個人好惡作為編撰標準的理念,除了得到葉韜的肯定之外,也讓在座的諸位有耳目一新的感覺。
然而,縱然葉韜在人際方面並不敏感,但自己和申丹聊天的這些時間裡,周圍人的目光裡所蘊含的名種豐富的情緒,也足夠讓在人際方面有些懶得動腦子的葉韜判斷出,申丹必然不是為了來和自己進行學術交流,更不是為了求官……
「申編撰,再過一會我就要去王宮赴宴了。這一次在丹陽一共只能停留幾天,恐怕再和您見面的機會不會很大,如果才什麼話想說,還請儘管說吧。拐彎抹角似乎應該不是你所喜歡的吧?」在一個話題結束,那一瞬間的冷場的時候,葉韜溫立爾雅地破開了這個申丹一直在掂量、猶豫的話題。
就在這裡?就在這裡提出申丹憋在心裡好久的質問麼?申丹掂量了一下,鼓足勇氣問道:「葉經略……為什麼您要那樣對待繡公主殿下呢?您不覺得,那樣……太沒有擔當了嗎?」
「放肆!」金澤首先喊了出來,直接就衝上來準備把申丹拖走。
葉韜倒是不怎麼在乎申丹的這樣的問題。實際上,葉韜身邊的那些人經常都會質疑葉韜的一些決定,在工坊裡研發技術的時候如此,在經略府討論雲州政略的時候如此,至於在家庭內部討論一些嚴肅或者輕鬆的話題的時候就更是那樣了。葉韜揮了揮手,阻止了金澤。他轉向申丹,饒有興趣地問道:「那麼,你覺得什麼才是有擔當呢?」
申丹啞口無言。如果是一個未婚的青年,無論貧窮或者富貴,如果能獲得談瑋蒔的垂青,那自然是沒什麼阻礙的;如果是平常人家的青年,或許娶回談瑋蒔問題也不會很大;但葉韜已經娶了一個公主,而且那個公主還是談瑋蒔的姐姐。
葉韜微笑著,極為體諒地說:「我認識公主殿下的時候,她年紀還小。對我來說,她首先是個很有趣的小妹妹,其次才是公主。這一點,這些年來並不曾改變過。如果她覺得,想要和我在一起,並且認定這是個好主意的話,那是我的榮幸。但是,無論如何,這樣的事情應該在得到父母祝福的情況下發生,而不是發生些什麼來迫使事情走到唯有那一步的境地。誰也不會討厭公主殿下那樣的一個女子,但是,無論你我,無論是誰,都有許許多多我們世界裡的事情需要考量,不是麼?……正如陛下對此不置一詞,也是這個道理。作為國主該做的事情和作為父親該做的事情並不是那麼簡單就能結合起來的。」葉韜的體諒是因為,從申丹的關注,或者是他所提到的所有繡苑門客對談瑋蒔的敬慕中,至少有一部分的情緒是轉化了的,這些貧寒士子們至少有一部分對於談瑋蒔已經不僅僅是敬慕而已了,但他們知道那更不可能,也就唯有寄望於談瑋蒔能夠平安喜樂,能夠在所有的事情上都順遂如意……即使是如此不可思議的事情。
為了不讓話題繼續下去,文書官連忙提醒道時辰差不多了,讓葉韜準備啟程赴宴。葉韜聳了聳肩,向申丹和客廳中的諸人頷首示意,準備走開的時候,申丹挺直了背脊又問道:「是繡公主殿下不夠好麼?比不上昭華公主殿下麼?」
葉韜微笑著,認真地回答道:「不,是我不夠好。」
葉韜沒有再說什麼,他衝著申丹說:「這個話題不要再提了吧。其他有趣的事情,你倒是可以來找我,不過,這幾天看起來是不行了。等之後,歡迎你來雲州。也同樣歡迎你們這些繡苑門客。」
葉韜和風細雨的態度讓申丹原本準備好的一番質問無從發揮,也讓他原本的憤懣漸漸冷卻了下來。葉韜並不爭辯什麼,但簡簡單單地就封住了他所有的話,他那種溫和而泰然的態度,和他在丹陽流傳的各種傳聞中的形象重合了起來,讓人覺得葉韜的確是個從容的人。這種從容有對人的對事情的,更有對待自己的。那自稱不夠好的話,恐怕就沒有多少人敢於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出來。哪怕,現在全天下誰都不會覺得葉韜還不夠好了。
申丹的確沒才機會在丹陽和葉韜見面。葉韜只在丹陽停留短短兩大半而已,其中還有諸多事務需要處理。但申丹在葉韜面前的這番表現,卻讓他贏得了談曉培的注意。談曉培居然為了這件事情單獨將他叫去御書房,沒有任何事情,就是罵了他一頓。但申丹卻從談曉培的語氣中聽出了國主陛下心裡已經有了主意,那層慣例的堅冰已經有了鬆動。
申丹並不知道為什麼陛下會召來自己就為了用臭罵的方式透露這樣的信息,但申丹卻從此得到一個明悟。的確,東平王室談家的確像是不少人所說的,完個沒有一個要成為天下之王的家族的威儀,頗多事情上在別人看來都有些胡來。
申丹對公主殿下的一分憂思則算是徹底放下了。而在這個時候,葉韜對他的那種似乎並不是敷衍的邀請就越發讓他感覺到了吸引力。雲州,是的,雲州!
原本的雲州一直是戴家為首的地方大宗族代行地方治理事務,雖然戴家為首的雲州在政治執行上並沒有什麼問題。家族之間的利益和領地觀念也很少影響雲州的政務軍務的執行,但族權凌駕於政權之上卻不是一個理想的局面,更不是一個在雲州歸入東平之後,東平的有識之士們願意看到的局面。意識到這一點的雲州各大家族,在戴氏的倡議和首先行動之下,各大家族都紛紛配合經略府改變這一局面。但到現在為止還是有相當多的村鎮官府的任事者仍然是原來那些人,原因無他:雲州太缺乏基層官員了。過去的一年裡,東平總共向雲州選送了有不同專長,有不同任事經歷的各級官員總計三百九十餘人,但按照雲州的反饋,這還剛剛只是搭起了專業性極強的農牧局、商貿局的基本行政框架而已,反而是雲州經略府的這個中心樞紐機構還是個空落落的架子而已,只能維持基本的統計和協調工作,而雲州的大略方針,幾乎所有的戰略性決策,都需要葉韜在他的那個偉大的家庭內部一遍遍檢討之後才能直接部署下去。缺乏一個專業的,能夠將大略方針變成有可行性的政令,來讓葉韜、談瑋馨和戴雲等人的精力能夠集中在更有創造性的思考上的高級幕僚咨議團隊,已經成為雲州治理機構建設的當務之急。
而申丹又如何看不出來,那個剛剛有了決議,開始一邊執行一邊摸索的民政司,有著怎麼樣的意義。這的確是個事務繁雜,需要大批能夠做事情,能吃苦耐勞,敢於為老百姓說話的基層官員的機構,但只要真的能夠有這樣的品性,能夠兢兢業業地做事情,在民政司的三個處裡,都是非常容易出成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