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湖北的宜昌臥病在床的胡林翼與左宗棠也在討論兩江的科舉改革,「季高,伯函兄對此事是一個什麼態度?」胡林翼對科舉的感情還是非常深厚的,想當年也是十年寒窗讀出來的,不過當他去年看到沿江而來的新型輪船的時候他就意識到天要變了。
一八六一年李富貴因為炸藥生產過剩就想出一個主意拿炸藥來炸毀礁石清理長江航道,現在噸位小一些的輪船已經能夠直接開到宜昌,甚至開闢了一天一班的客輪。胡林翼就是在這個時候看到了讓他無比震驚的東西,不過比起歷史上那一次著名的邂逅因為這一次看到的不是外國人的船,所以對他的衝擊要輕一些,也沒有吐血墜馬,只是看過輪船之後身體總是不太好。
「他還能有什麼態度?自然是跳著腳的大罵,這也難怪,他們曾家哪個不是走科舉出來的,現在李富貴說科舉無用,豈不是說曾家的人都沒有用嗎?而且他的弟子、幕僚也都是在科舉上吃飯的,廢除科舉他們又怎麼能受得了。」左宗棠因為一直沒有考上進士所以對科舉有些不以為然,不過李富貴這麼大的動作他還是有些難以接受,至於曾國藩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差點昏過去。
「季高你肯定是不在乎的,但是你真的覺得科舉無用嗎?」
「我是不怎麼在乎,」左宗棠說這話的時候心裡有些酸酸的,因為從內心來說他仍然視自己未能登科為人生一大憾事,一方面他還想考上進士來證明自己,另一方面徹底否定科舉也讓他感到十分的痛快,「不過我覺得科舉還是有他的作用的,就拿我來說吧,那個時候為了準備功課仔細攻讀四書五經的確讓我明白了做人的道理。」
「是啊,我也是如此,不過這和八股的確沒有什麼關係,」胡林翼拿出從上海流傳出來的辯論賽文字轉播紀錄,「李富貴說儒學無法考核,這一點倒不能說一點道理都沒有,畢竟文無第一,我們做儒生的目的就是修身、齊家、治國,可是若是沒有實實在在的能力又怎麼能做到這些呢?」胡林翼這段時間只要身體好一些就會到長江航運公司的客輪上觀摩學習,對那些能夠把蒸汽機原理講得明明白白的工程師們也是非常的佩服,他也的確痛感這個社會的很多讀書人除了四書五經什麼都不會。
「是啊,除了四書五經也得有一技之長才行,我練這楚軍的時候就覺得人怎麼都不夠用,平時看的時候倒是不少,可是一到用的時候就沒有一個能用的,什麼都要現學,就這一點上我還是很佩服伯函的,他的幕僚起碼能做到有一個頂一個用,要說識人我兩個恐怕都不如他。這人才實在是難找,想當年諸葛孔明天文地理機械農務無所不知,可是現在的讀書人卻是一樣都不懂,所以我覺得李富貴此舉雖然有矯枉過正之嫌,但是對天下卻有莫大的好處,我只是沒想到他有這麼大的膽子,現在的李富貴敢把皇帝拉下馬不算奇怪,可是敢和天下的讀書人這樣作對我實在是有些佩服,這個二鬼子的膽量確實無人可及,亡我名教之心也是一直不死。」
「矯枉過正啊,若是他肯把儒學也列入考核就好了。季高,我想去一趟蘇州。」胡林翼突然披衣站起。
左宗棠被嚇了一跳,「潤芝,你去蘇州?那是白費力氣,李富貴可不是個講道理的人,而且你的身體也經不起長途跋涉。」
「我的身體這幾天覺得有勁多了,應該已經不妨事了,至於李富貴我覺得他不是個不講理的人,你看辯論記錄上的這些話,他不但講道理,而且對道理的剖析還非常的明白,這個人非同一般,雖然出身草莽但是將來不可限量,我想他一直以來被一些腐儒攻擊對我們儒家有些誤解,我一定要去澄清一下,告訴他真正的儒生也是這個國家的脊樑,我離開的這段時間湖北就拜託你了。」自從真正開始瞭解西方文明之後胡林翼就開始有些理解李富貴了,雖然他並不認為李富貴的所作所為就是對的,但是這樣做起碼有他自己的道理,所以胡林翼覺得與李富貴溝通會比反對他得到更好的效果。
「不行,你的身體總是這樣反反覆覆就是因為你不肯好好的靜養,身體稍有好轉就要爬起來,這次又是長途勞頓,說什麼也不行。」
「沒關係的,你也知道坐江輪並不算辛苦。」胡林翼淡淡的說道。
「什麼?」左宗棠吃驚的叫起來,「江輪?你是說要從石賊的地方上過去?這還了得?」
「我坐的是兩江的輪船,石賊對這些商船一向不會留難。」胡林翼笑了笑。
「可是船到武昌的時候長毛會搜查的,如果有個閃失如何是好。」
「長毛裡面沒有人認得我,我只要不帶可疑的東西是不會被他們發現的。你不是說李富貴膽子大嗎,我要是不做出點驚人的事情難免會被他小視。」
「好,就算你能到蘇州,你又能做些什麼呢?」
「我會勸他把儒學加入考核,只要他答應了我就站出來他的科舉改革,到時候我上書李富貴,在湖北也實行新式科舉。」
左宗棠長歎一聲,「潤芝啊,你有沒有想過這樣做的後果,伯琛就是因為出使西洋鬧得身敗名裂,每次我一想起他就心酸不已,可他說起來還是個人節操,你現在要做的比伯琛厲害上百倍,一世的罵名啊,你是真的豁出去了嗎?」
「是啊,豁出去了,我的時間不多了,一生能做成這麼一件事也就足夠了。」
「不如我去吧,你的學識和才幹都在我之上,現在連倔脾氣都要超過我我實在有些不甘心。」
胡林翼笑了起來,「季高,你不夠格啊,雖然你這陣子代湖北巡撫,但是真正的巡撫畢竟是我,而且我二十五歲就中了進士,所以如果由我來科舉改革才有說服力,如果是你人家只會說你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
「你又拿我沒中進士來挖苦我,我不管你了,你記住,一定要好好的回來,要是李富貴說不通就算了,不要和他硬來,實在不行咱們自己搞一套科舉不也可以嗎?」
胡林翼的長江之行算得上是有驚無險,為了不顯得那麼特殊胡林翼只帶了一個僕人睡在筒倉。太平軍在武昌的搜查只是例行公事,並不真正的檢查客人的行李,不過看到手拿長矛的太平軍從身邊走過的時候胡林翼還是出了一身冷汗,雖然他外表看起來還是平平淡淡的,那個僕人是新僱用的,根本不知道胡林翼的身份,而且還有些傻頭傻腦的,當然是渾渾噩噩的通過了關卡。
當李富貴聽到湖北巡撫胡林翼求見他不禁吃了一驚,「胡林翼來見我,這時有些奇怪,他來見我為什麼還要馮道你來引薦?」
「職道在家鄉的時候受過胡大人的栽培,所以胡大人這次便裝前來就找到了職道,胡大人只是想與總督大人私下見一見。」
「有什麼事情呢?搞得這麼神秘,你趕快請胡大人來。」李富貴雖然不知道胡林翼的來意,但是他也知道這件事不一般,「難道胡林翼也想向我輸誠,看來這個實力變強了就是不一樣,不過他沒有道理就這樣冒冒失失的跑來啊,總得先派個心腹把路子打通,還能為什麼事呢?」
胡林翼這段時間的身體一直不太好,所以臉上的病容嚇了李富貴一跳,「潤芝公舟車勞頓,你看臉色這麼差,回頭一定要好好休息一下。」
「李大人太客氣了,我這不要緊,倒是大人的江輪坐起來很有意思。」
「江輪?」李富貴和左宗棠一樣被嚇了一跳,「難道胡大人是經過武漢、南京到這裡來的?」
胡林翼微笑著點了點頭,「能得此機會觀察一下發匪也算難得。」
「不知潤職公看了以後有何心得呢?」
「我和發匪廝殺多年,不過這次一見卻不在如往日彪悍,倒是李大人的軍隊當的上虎狼之師。」
「潤職公過獎了,今日看到您獨闖虎穴的壯舉,我相信大人的軍隊也不會差。」
胡林翼笑著擺了擺手,「哪裡,差的遠了,我從長江上走也是出於無奈,一方面我是私自前來不能耗費太多的時日,另一方面下官最近身體不是很好,若是坐江輪還能對付,走陸路恐怕就架不住了。」
「潤職公急沖沖得前來一定有什麼事情吧?」
「聽說大人是個痛快人我就開門見山的說了,我這次是為了大人改革科舉而來的。」
李富貴一愣,「怎麼,潤芝兄覺得我改革科舉有什麼不妥嗎?」
「其實我對李大人進行如此改革的魄力和手段是十分佩服的,對於科舉改革我也是一力贊成的,只是把儒學完全排除出去我覺得不妥當,我想澄清大人對儒生的一些偏見。」
「我不認為我對儒生有什麼偏見。」李富貴當然不會承認他自己有偏見,實際上它的確不喜歡儒生,不過他還是準備把胡林翼施展辯才的通道先一步堵起來。「我這個人有些沒心沒肺,想要說服我必須用邏輯,而不能用感情,就像大人隻身穿越長毛的領地讓李某十分佩服,但是僅此而已,我佩服大人並不代表我認為大人的做法是正確的,所以希望您在勸說我之前巴說此種感情上的東西都去掉,順便把舉例也去掉,我只有在弄不清楚一件事物到底是什麼的時候才會借助例子。」
胡林翼一下子被李富貴唬住了,他的確準備了一堆例子想要說服李富貴,其中在文天祥身上更是傾注了大量的感情,所以一時倒有些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不可舉例?這是為什麼?」
「因為你沒有辦法窮舉,你舉一個先烈,我就能舉出一個敗類,我們這樣永遠也舉不完,根本就說明不了任何問題。」
胡林翼有些明白李富貴說的邏輯了,「那用自然中的事物類比也不可以。」
「當然了,八竿子打不著的事放到一起豈不把人笑死。」
胡林翼歎了一口氣,「既然李大人認為自己對儒生並無偏見,那我能問一下大人究竟是怎麼看待儒生的嗎?」
「這個嘛,」李富貴微微一笑,他決定把話題從儒生那裡引開,,「大人覺得做官最重什麼?」
看到李富貴不答反問胡林翼不禁一愣,「德才兼備,雖然我認為德仍然要高於才,但是才也不可或缺,這正是現在科舉的問題所在,但是大人的改革計劃則完全把德忽略了,我覺得這是另一種錯誤。」
「胡大人說的是,其實兄弟我並不是不講究德,只不過我認為德是沒有辦法通過一張紙來考核,考察一個人的德行應當看行動,而不是看嘴。在我設計的科舉體系裡,通過科舉並不能像以前那樣一步登天,中狀元、招駙馬這樣的好事是不會再有了,通過科舉的人還要用實際行動來證明他們的品德和才能。」實際上李富貴真的不太在乎官員的品德,他從來對自律缺乏信心,不過對胡林翼就不能這麼說了。
對李富貴的這種觀點胡林翼也有一定的認同,不過並不能就此讓他放棄對儒學的執著,「李大人說的是,不過在入門的時候我們還是應當強調品德的重要,否則老百姓就會認為作官不需要有好的品德,這對教化實在是很不利,所以我還是懇請大人能把儒學作為考核的一部分。」
李富貴對這個觀點很不以為然,「胡大人恐怕說錯了吧,教化百姓最重要的是身體力行,向我們現在這樣只是把高風亮節放在嘴上對教化百姓沒有什麼好處。」
「李大人說的的確有理,但是做固然重要,可是說也不能偏廢,我承認現在的情況的確有些光說不做假把式,但是大人也不能因此就把它改成光做不說的傻把式吧?」
「胡大人是說我矯枉過正了。」
「正是此意,如果大人能夠把儒學列入考核內容我胡林翼第一個站出來替大人的新政搖旗吶喊。」胡林翼知道跟李富貴要講一些實在的東西,否則很難談得攏。
這個提議倒是讓李富貴心中一動,胡林翼在湘系的人馬裡聲望頗高,此人文武雙全,能詩能文,為官清廉,而且很重視教育,傾其所有在益陽石筍瑤華山修建了箴言書院,名聲遠比曾國藩那個剃頭匠要好,如果有他的不但湖北可以面貌一新,而且湖南這個堡壘也有可能被攻克,「科舉改革的事情如果能有胡大人襄助那實在是太好了,大人既然執意要在新科局中加上儒學考核我就賣大人一個面子,您看這樣做如何,我們加上一個思想品德的考核,裡面不再死背四書五經,一般說來我會拿一個社會上的現象讓大家分析,當然這個時候生員可以隨便用哪一種觀點來分析這種現象,儒兵法道都可以,那些留學生也可以用伏爾泰、盧梭的觀點,最後要提出解決之道。既然儒生認為半部論語就能治天下那他們面對這些問題自然是牛刀小試,考出高分應當是沒有問題的,這也算是考量了品德和教化的能力,胡大人覺得意下如何呢?」
胡林翼心裡叫了一聲苦,李富貴理論聯繫實際的做法他非常贊成,但是他也非常清楚讓那些讀死書的儒生去半部論語治天下簡直是笑話,就在他沉吟的當口李富貴趁機敲了他一下,「胡大人,朝廷取士實在是天下能否長治久安的根本,現在列強對我中華虎視眈眈,他們和以往的那些韃子可不一樣了,若是現在我們還不肯任人唯賢的話那用不了幾十年我們都只能給洋人做奴隸了。這個滋味不好受,我是深有體會的,我們現在無法自強,所以我只好作二鬼子向洋人學,但是我希望我們的後人用不著再用這樣的手段來自保。開科取士是國之重典容不得私心在裡面啊,無能之人就算他是天王老子也休想混進來。」
這一番話正說中胡林翼心虛的地方,「李大人教訓的是,胡某慚愧,就按大人說的辦吧,但是這個道德考核如何評判呢?」
「是啊,道德考核最難評判,所以我本來是打算用工作中的實際表現來作為衡量標準的,不過胡大人認為這樣做會給百姓一個輕德的誤解,所以特地加上這麼一項。所到評判其實也不難,只要言之成理不要弄一些假大空的東西出來就算合格,如果分析的貼近現實,最後的解決方法設計巧妙就可以得高分。我覺得這只是一個面子上的東西,是考給那些老百姓看的,畢竟一個人寫得頭頭是道並不能代表他真的就能做,我們主要還是觀其行,聽其言只是起到一個幅助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