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依舊。
可是望著夜空的人早已沒有賞月的心情。
兩位神使之間的戰鬥毀掉了半個艾斯緹碧林。若不是格斯拉被火柱的隆隆聲吵醒,及時用「粘土」擋住了火焰波浪,帳篷恐怕也燒掉了。不過,即使帳篷沒保住,眼下的情況也不會更糟。
拉拉發起了奇怪的高燒,連涅爾森的「痊癒術」都無法治癒。艾拉連續施展了幾次「痊癒術」都沒有效果,自己卻由於過度疲勞而同樣陷入昏睡。李維留在帳篷裡照看兩個女孩。
奧馬、比爾決定去找恩特,向老樹妖尋求幫助。懂事的豹子舔了舔拉拉的小手後,便轉身奔入叢林。士兵和鐵匠跟著豹子,一眨眼就失去蹤影。
普雷特和格斯拉則守在帳篷外。才燃起的篝火照亮了兩個鐵匠的臉,卻驅散不了陰鬱的心情。
自踏入迷幻之森以來,這是他們最為艱難的時刻。
「原來如此。寄生魔靈嗎?還是很強的完全印可者……」普雷特一邊撥火一邊說道。
「據艾拉小姐說,比普通神使強大得多。她完全不是對手,一照面就敗下來了。本來我以為艾拉小姐是無敵的呢。結果被打得那麼慘。她那憔悴的樣子,想想都讓人心疼。」
「艾拉小姐嗎。你倒是不必為她擔心。她可是涅爾森的神使啊……」
「這個我知道!我年輕時在艾索米亞騎士團裡見到過聖靈騎士。現在已經去世的卡雷拉大人,當時在騎士團中任職,是大陸公認的最強白魔法師,可以大人顛峰時期的能力也只能召喚一尊聖靈騎士,而艾拉小姐看澡堂就用了兩尊。能夠召喚聖靈騎士,正是身為創造之神完全印可者的標誌啊。」
「嗯。其實我打上船的那天就知道這件事了。你記得那時的涅爾森陣嗎,格斯拉?」
「原來,那個是艾拉小姐啊?」格斯拉瞪大眼睛,然後狠敲了一下腦門:「我真笨。當然是她。不然還有誰!」
「說到完全印可者,以艾瑞拉時代留下來的魔力等級劃分方法,也不過是十八級的魔法師,其上還有七個等級。完全印可者之間的實力差距也可能有雲泥之別,正如完全印可者與普通印可者之間的差別一樣。以那個寄宿魔靈的破壞力來看……」
「十八級?和十六七級相差不多嘛。如此說來,只要找一群高等級的魔法師圍攻,神使也會被打敗嘍?」
「你太小看神使了格斯拉。等級的劃分不過是舊魔法時代的一個參照標準,可不是簡單相加那麼簡單。尤其是完全印可者。所謂完全印可者,是指得到五位主神之一認可的人,能力已達到半神。有些強力魔法是非完全印可者不能施展的。……噢,其實無論是哪種神使,都有一個共通之處,也可算是完全印可者的評判標準……」
「那是什麼?」格斯拉好奇的問道。
「靈魂實質化。靈魂實質化的能力。」普雷特用手中的樹枝在地面上畫了一片葉子,吹一口氣,那葉子忽然發出綠濛濛的光澤,像是活了一樣。
「我知道了!普雷特!」格斯拉恍然大悟,用手指著普雷特說道:「你是神使!」
「笨蛋!我是打個比方!這葉子又不是真的!認真聽我講,少插嘴!」
斯拉乖乖的坐好。
「剛才說到哪來著?哦,靈魂。所謂靈魂……格斯拉,你知道靈魂是什麼嗎?」
格斯拉緊閉著嘴巴搖了搖頭。
「我想你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不過我知道一種東西可算是靈魂的碎片。神使們經常用它來創造物質的。」
「那是什麼?」格斯拉忍不住開口問道。
「是記憶。記憶是靈魂的碎片。神使們可以用自己的記憶創造出實體,或在實體上留下印記。眼前這片森林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是恩特和達拉瑪用自己的記憶碎片創造出來的。」
「天啊!」格斯拉驚歎一聲,環顧四周的樹木,「這可太驚人了!完全印可者真不愧是半神!」
「當然,用這種能力做一些無聊事情的神使也不是沒有。你記得艾拉小姐穿的那件白裙子嗎?」
「你不說,我還真的忘了。艾拉小姐她,現在穿著的不就是那條裙子嗎?又長又厚,密不透風……哎,那裙子不是早就千瘡百孔的了?——你是說?」
普雷特點點頭:「那是她用記憶重造出來的。記憶這東西,說簡單也不簡單。有很多東西你以為自己記得,實際細節卻並不清楚。模糊的記憶是不能用的。我仔細觀察過,她那條裙子,一點都沒有變過。奇怪,她怎麼記得這麼清呢……唉,算了,這又不關什麼事……」
普雷特的聲音越來越小,漸漸變成了自言自語。
「魔靈。」格斯拉忽然說:「聽你這麼一說,魔靈就是完全印可者用自己的記憶碎片創造出來的嘍?」
普雷特的眼睛頓時亮了,彷彿不認識似的看著格斯拉。
格斯拉給他看得不好意思:「你看什麼!」
「你!格斯拉!的確比比爾聰明!」普雷特一字一句的說。
「哈。我能把這看作是誇獎嗎……」格斯拉笑得很無奈。
「你說的沒錯,格斯拉。不愧為最強魔神器『粘土』的鑄造者!我以前一直懷疑你請了槍手,可是,你又那麼窮,欠了一屁股債的每天還賭……別打我的頭!認真聽!魔靈這東西,就是失去力量的完全印可者用自己的記憶創造出來的,通常採用血液印記的方法,在嫡系後裔中世代留傳。雖是半神,完全印可者也會死。可無論什麼人,總是不願接受死亡,總是想繼續活下去,這樣一來,所有生前不能達成的心願就變成了執念,也就是記憶碎片了。和創造森林、創造裙子有所不同,魔靈記錄的往往是願望。只要一遇到魔力強勁的宿主,魔靈就想借助他達成自己的願望……」
「願望達成了就會消失?」
「本來應該是這樣沒錯。那事情就簡單了。問題在於它不知道。願望達成與否魔靈根本不會知道。它不會思考,只會行動。它到底只是記憶的碎片,而不是意志啊。」
「那可真糟!……要是宿主死了呢?」聰明的格斯拉又提出了新的疑問。
「魔靈會換一位宿主,同樣的嫡系血親。所以受害者只會有一位。」
「這麼說來……」格斯拉一拍大腿:「小拉拉是艾索米亞的公主,寄宿在她體內的魔靈來自她的一位嫡系祖先……」
「肯定不是艾索米爾家族。」普雷特斬釘截鐵的說:「我查過他們的族譜,意外死亡太少了。因此拉拉體內的魔靈只能來源於她的母親,十一年前去世的貝娜西亞王后。據說她死於一場意外暴發的宮廷疫病。那次王宮裡的侍衛、宮人死了上百個,王宮封鎖了將近一年,近衛騎士團團長馬休斯不久之後就提出辭職,但被王室拒絕,後調任他處……現在想來……」
「魔靈爆發嗎?」
「肯定是!封鎖王宮那一年是為了重建被毀壞的建築吧……」
「可憐的小拉拉!」格斯拉抽著鼻子說道,「太不幸了!竟然從母親那繼承了那種東西!大約,還親眼見證了那場慘劇吧?太可憐了啊……」
「貝娜西亞王后的出身相當高貴。她是艾瑞拉時代的三大公爵蘇南家族的後人。說起來,和蘇南家門當戶對的,也只有艾索米爾了。佛盧斯在三百多年前更改了全國的爵位制度,不再承認艾瑞拉時代的公爵身份。因此,蘇南家族選擇與艾索米爾聯姻也是遲早的事,畢竟他們還保留著艾瑞拉時代的許多舊制。這樣,蘇南才能保持住自己的立場……」
「這麼說來,卡扎利斯侯爵?」
「他是不能封為公爵的。因為國王自己才是個公爵。」
「原來如此!」
「蘇南家族雖然敗落了,其家族成員卻以驚人的魔法天賦聞名。艾索米爾與蘇南的後人聯姻,一方面在名分上進一步壓倒了佛盧斯,——當然人家也不在乎,一方面也是貪圖蘇南的魔法天分。艾索米亞和佛盧斯的百年戰爭沒個完,自己手裡總要有一張值得百分之百信任的王牌可打吧?」
「但那魔法天賦是來自魔靈……」
「沒錯。但是蘇南家不會讓人知道這個秘密的。艾索米亞王室現在肯定後悔。但後悔也晚了,擺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個比失去王牌更加嚴峻的問題,——繼承人問題。你知道,格斯拉,拉瑪國王除了拉拉殿下和她的哥哥拉貝爾王子再沒有別的子女,但是——」
「貝娜西亞也只有這一對兒女!天啊!這太可怕了!」
「我也是剛剛才想到的。不是提到馬休斯辭職這件事我還想不到呢。馬休斯爵士這人,以前在艾索米亞騎士團混過的你肯定知道吧?他被稱為艾索米亞騎士之光,為人正直善良,堪稱艾索米亞騎士的表率。他所以提出辭職,一定是知道了一些不能接受的事實。」
篝火忽然一暗。
「貝娜西亞死後,魔靈的繼承者只有兩個候選。一是小公主拉拉,一是王子拉貝爾,王位的第一順位繼承人。只有拉拉活著,魔靈才不會找到王子身上。同時還要把兩人分隔開,免得魔靈更換宿主,——這種事發沒發生過誰也不知道,總是保險點好。」普雷特繼續說道。
「所以?」
「所以永遠不能讓拉拉和她的哥哥見面。所以要保證拉拉生活在看得到的地方,要她好好活著。如果我是拉瑪,可能也會這樣做。」
「那王子呢?」
「大概寄養在某個神使那裡吧。冀望於能破除魔靈的血印。最不濟,也能學習一些魔法,被魔靈感染上也不會那麼早死,能再留下一兩個繼承人也說不定。繼承王位時,再把拉拉和王子的位置交換。」
「可王子的後代也同樣是……」
「所以要讓拉拉生啊!如果她現在還在王宮裡,可能已經被逼著嫁了吧!她這樣高貴,這樣美麗單純,像一朵柔柔弱弱的蝴蝶蘭,早就有成百上千的貴族子弟排隊等候了!」
一股徹骨的寒意從脊椎末梢湧起,傳遍全身的骨骼。勇猛無畏的格斯拉也無法抗拒全身的顫抖。
普雷特冷漠的聲音充滿了陰寒。那是來自人心的寒冷。鐵匠師兄不過複述罷了。
沉默片刻,普雷特用平淡如水的腔調繼續講道:「我們那班航船的船長,本來是馬休斯的。我猜他知道了拉拉出逃的事,想幫助她逃走。恰好又遇到了安勒克斯和米亞梅,就做個順水人情。本來嘛,像他那樣的騎士,不可能幫助別國的王儲劫持本國船隻。而卡扎利斯侯爵,如果我是他,大概要想辦法拖住國王的後腿,畢竟他的兒子拉爾達可沒被魔靈投下血印。把事情全交給裡爾斯那個無能的修蘭伯爵,以那些地方貴族浮誇的個性,有卡扎利斯侯爵撐腰,一定會把事情鬧得轟轟烈烈,這樣就給想逃走的所有人提個醒,叫他們趕快離開裡爾斯,順便把那個麻煩的公主帶走。嘿嘿,那船上魚龍混雜,一個純真的小女孩要活下來還真不太容易。再說,龍翼的米亞梅也正在逃跑,若她在同一艘船上,安德列公爵不把船搞沉才怪……」
格斯拉完全沒聽道普雷特接下來的話。他一直在想拉拉的事。過去的,現在的,和未來的事。格斯拉思維遲鈍,但總能抓住最本質的東西。千頭萬緒的思緒逐漸變成一句話,在鐵匠的腦海中縈繞。
她最好永遠找不到她的哥哥,永遠也回不了家。最痛苦的不是被偽善的面具所欺騙,而是直面人性醜惡的悲哀。
***
漆黑的帳篷裡,李維聽著兩個女孩混亂的呼吸,一直沒有閉上雙眼。
「哥哥……」
拉拉微弱的聲音忽然響起。
「拉拉!拉拉!」李維立刻爬起來,衝到拉拉身邊。「你醒了嗎拉拉?」
「哥哥啊……」女孩的聲音與其說在呼喚,倒更像是夢囈。
「拉拉?」
「媽媽……媽媽在……」
「拉拉?」李維用手背碰了碰拉拉的額頭,燙的像在燃燒一樣。
「媽媽在什麼地方……媽媽呢?大家,大家都到哪兒去了?別留下我一個人!拉拉,拉拉好害怕!哥哥!」
「拉拉!」李維除了大聲呼喚女孩的名字,什麼也講不出。
「別走啊哥哥,別扔下我!手!我的手好痛!好痛啊哥哥!哥哥!」
「拉拉!你聽不到我嗎?振作點!」李維著急的大叫。
「抓住我手哥哥,快點,把你的手給我!哥哥,別離開拉拉!」
李維連忙緊緊握住她的小手。女孩手上汗津津的,險些從他手裡滑脫。
「我在這裡呢!在這兒呢拉拉!我不會離開你的!」李維大聲告訴她。
「抓住我的手啊!不要走!求求你哥哥!抓住拉拉的手!」
「我在抓著啊!我在啊!」李維用力的搖了搖拉拉的手。
「不要!不要離開!哥哥——」
「醫生!艾拉小姐!」李維回頭大叫,艾拉卻沒有回答。似乎連她的呼吸也感覺不到了。
拉拉忽然歇斯底里的顫抖起來。李維一急,把她緊緊抱入懷中。她的身子燙得像燒紅的火炭。
李維並不知道這樣做是否正確。此刻他心裡一片混亂,迫切需要一種充實感來安定自己的情緒。否則他恐怕要被強烈的無助感逼得發瘋。
抱了一會兒,拉拉的顫抖漸漸停止。尖聲的呼喊也轉為急促的喘息。
「哥哥……」終於,女孩像是忽然得到了某種安慰,身子一下子軟了,攤在李維懷裡,再次陷入昏迷。然而這種狀態和之前的歇斯底里相比,不知哪個更令人擔憂。
李維緊緊抱著拉拉不敢鬆手,好像他一鬆手,她就會消失不見。汗水連續不斷的滴在皮製的睡袋上發出噗噗的聲音,像時鐘的指針滴答作響。
「拉拉……」
為什麼。
為什麼會突然這樣呢。
哪裡錯了呢。如果不是哪裡出了錯誤,不會如此的吧?
那麼,是誰做錯了呢。拉拉嗎?我嗎?艾拉小姐嗎?
她會死嗎?
李維瞪大眼睛,在這一團漆黑中他什麼也看不見。可他還是不能閉眼。即使是幻覺也好,說不定能夠得到啟示。他不知不覺中這樣想。
汗水模糊了少年的雙眼。他不想擦。感覺著眼睛的刺痛。剎那間忽然有強烈的情感湧上心間,捉住一看,卻是自己的記憶。
……今天,又見到了可愛的拉拉。
她吃了太多蜂蜜,腆著小肚子笨乎乎的爬上蓬勒木的枝頭,在那兒,她曬著太陽睡過了整個下午。強烈的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在她嬌嫩的小臉兒上留下了一塊塊斑駁的黑影。可她卻根本不知道!她也沒有發現我們強忍的笑意。她看起來真的很傻!不過她還是和昨天一樣的可愛。
不。
她一天比一天更可愛。
每個今天都比昨天同一個時候更加可愛。
所以我不能失去她。
因為這麼可愛的傻瓜世上再也找不到第二個。
我想要守護著她。
我要守住她。
——看看這世上的可愛到底能有怎樣的高度。
……
「拉拉。」李維輕聲呼喚著她的名字,自然而然的,少年臉上掛了一絲溫和的微笑,彷彿拉拉正在眼前做著各種可愛的傻事。
他強烈的意願終於激發了他體內無窮無盡的代森魔法能量。少年全身忽然放射出紫色的光暈來。紫光漸漸膨脹,像一個巨大的水泡似的,把李維和拉拉包在裡面。
紫光水泡無聲的擴大,表面上開始出現了一些紅色孔洞。孔洞在水泡表面游移、聚合,漸漸連成一片,放出比初時的紫色光芒更加燦爛的紅光。兩種絢麗的色彩爭奇鬥艷,相互糾纏在一起,把整個帳篷內部照得如同幻境。
光芒一閃,水泡的幻象突然消失。帳篷裡頓時暗了下來。只剩些微的紫色粉末,發出淡淡的磷火般的光。不一會,紫色粉塵消失,一切重歸黑暗。
李維和拉拉相擁在一起,倒在被汗水沾濕的睡袋和毛毯上面,彷彿一同進入了安祥的睡眠。
***
李維在強烈的意志力引導下,進入了拉拉的精神世界。
此時,那個世界正被一個混沌天使的魔靈主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