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在這裡嗎?」
「當然。跟著我就好了。」
「不是騙我的吧?」
「相不相信都隨便你!」
兩人一邊拌嘴,一邊走入樹林深處。
早晨的陽光透過濃密的樹蔭,給樹林裡蒙上翠綠色的薄霧。沒有小徑,兩人就踩著柔軟的綠草走去。晨露還粘在草葉上,踩上去有一點涼。
這是一個溫和清新的早晨。但帶著鹹味的海風時斷時續的吹拂,帶來了暴雨的預感。
寒冷的時節即將來臨,樹木也將要陷入安眠。風精們會用她們透明的羽翼結成巨大的網,守護林中那一片動人的綠。然而,風精對樹的愛,同時亦是對林地外的居民們的婉拒。那時,他們就只有穿起厚厚的靴子,站在山地皚皚白雪上,遠眺這邊的綠色。直到下一個暖季到來,春天和希望再次萌芽。孩子相攜走入闊別已久的林地,驚喜的發現,動物小夥伴們已經長大了許多。
現在則是正要把友誼放入樹洞裡,等它釀成重逢的甜酒的時刻。
無論怎樣,分別總是令人難過的。
「就是這裡了!」
少女走到一棵高大的橡樹旁,停了下來。
「看不到呢……」少年手遮涼棚,向上望。「啊!看到了看到了!綠色的巢!用細枝和草葉編的吧?」
「瞧,沒騙你吧?」少女得意的說。
「來吧,我們上去!」
兩人靈巧的爬上了橡樹頂端。鳥巢建在一根直超過一米的粗枝上。它是用許多褐色的小樹枝編成碗狀,再在裡面墊上厚厚的一層草葉。長的草葉從巢的邊緣垂下來,有如襯邊兒用的流蘇。
全身雪白的小鳥趴伏在巢中,睡得很熟。
「看上去好暖和呢!真想躺進去試試!一定很舒服吧?」
「嗯!可利鳥的手真巧!」
「應該是爪子吧?」
「呸!」她啐了他一口說:「爸爸說,女孩子不可以用那麼粗俗的字眼!」
少女伸出手,輕輕的撫摸小鳥的頭。她怕驚醒了它,不敢太用力,若即若離的。但饒是如此,小鳥還是醒了過來。它抖了抖小翅膀,用一對小黑豆似的眼睛驚慌的四下打量。
「你弄醒它了!」
「我不是故意的!」
小鳥「啾啾」的叫了兩聲,害怕的縮起了身子。
「好可憐啊。它害怕了嗎?」
「不是。它一定是餓了。爸爸說過,這麼小的鳥是不知道害怕的。」
「它在找它的爸爸媽媽嗎?」
「可能吧。不過……」
「不過什麼?」
「沒什麼。」
「別吞吞吐吐的。你一直有話要說吧?從你拉我到樹林裡來我就知道了。」
「它的爸爸媽媽可能不會回來了。」
「怎麼知道的呢?」
「因為,因為……」少女顯得很猶豫,但最終還是鼓足勇氣說:「村裡的獵人們錯把一隻可利鳥當作白鳩打死了。」
「什麼?!什麼時候的事?」
「就是昨天。昨天下午。他們說,又有白鳩來捉村裡的雞了,就用冰箭打它。爸爸的眼睛不好,——你知道的,他無法確認那是否是白鳩,遲疑了一會兒,就……」
「該死!」少年攥緊了拳頭罵道。「他們一定是故意的!大叔怎麼不阻止他們呢!」
「對不起。」
「那一隻是爸爸可利鳥,還是媽媽可利鳥?」
「爸爸可利鳥。它被獵人們打下來以後,他們還歡呼呢,但一看到不是白鳩,他們立刻就蔫了。一個傢伙念叨著說,殺死『綠籬』中的神鳥,全村都會受到詛咒。他們說,發生了這種事,身為村長的爸爸難辭其咎。」
「那媽媽可利鳥呢?」少年追問道。
「它悲哀的叫了一整夜。今天天剛放亮的時候,村口的鐵匠大叔在他家門口那塊大石頭上發現了它的屍體。」
……少年沉默不語。
那麼,這隻小鳥已經成為孤兒了嗎。
「喂,李維?你在想什麼?說句話吧。什麼都行。」
「嗯。蒂麗菲爾,我們養著它好不好?把它帶出『綠籬』養著好不好?等到下一個暖季來了,到那時,它長齊了羽毛,就可以飛了吧?你說好不好?「
「不行的。」少女悲哀的看著李維。「那是不行的。綠籬中的生命一旦被帶出林子,很快就會枯萎。」
「那難道就讓它在這裡等死嗎?」
「對不起。」少女深深的垂下頭。
小鳥又啾啾的叫了起來。少年感到一陣難過,索性把頭枕在鳥巢旁邊,躺在樹枝上。他感到鼻子一陣發酸,便用雙臂擋住了臉,一句話也不說。
「別責怪爸爸好嗎。」
少年不回答。
「也別責怪我。我們只是無奈的命運的守望者。我們什麼都改變不了,只有遠遠的看著。」
「我並不是責怪你。我只是恨自己的無力罷了。為什麼,我什麼都不知道呢。」
他自責的說。少年已經淚眼朦朧了。女孩向前一撲,笨拙的抱住了他。
「李維,我喜歡你。」
她在他耳邊輕輕的說。
然後她用手臂撐起身體,與他面對面。她閉上眼睛,一滴淚水悄然滑落。淚水在少女完美的肌膚上留下一條水晶長痕。當它墜落在少年臉上時,已沾滿了晨露般恍惚的香氣。
……
「蒂麗菲爾……」他念著她的名字,慢慢從迷夢中醒來。少女的話語尤在耳邊。他睜開雙眼,注視著眼前的世界。景物從迷霧中漸漸褪出。他眼前不是翠綠色的樹蔭和青白的天,而是一片高高的、陰雲密佈的、無星無月的夜空。
發現他醒了,艾拉女神般的面容馬上出現在他眼前,佔據了大半個視野。她本來面帶著完美的微笑,不過聽到李維叫的不是自己的名字,而是其它的一個明顯屬於女性的名字,很快就不笑了。
「你醒啦。」艾拉冷冷的說。
「嗯。艾拉,我剛剛做了一個夢。」
「怎麼可以直呼我的名諱?要叫醫生!」
「是的醫生。醫生,我剛剛做了一個夢……」
「夢見女孩?」
「是的。是我沒見過的女孩,綠色的頭髮,好奇怪呢,不過,也很美……」
醫生很快的把臉別向了一邊,表明她對這個夢沒有任何興趣。
少年只好訕訕的住了嘴。他聽到嘩嘩的水聲,便四下看了看。他驚訝的發現,自己身處在一隻巨大的鐵碗裡。而碗漂浮在漆黑的河水中,順著水流緩緩的移動。一同坐在碗裡的還有其它幾個人。奧馬,醫生和船長是認識的,還有兩個美麗得像假的一樣的女孩兒,一個坐在安勒克斯身邊,單手托著腮,默默的望著遠處,另一個用超大斗篷裹著的,正傻乎乎的看著自己。一個穿得破破爛爛的青年坐在碗邊上,人長得倒很俊俏,與衣著一點不相稱。還有三個大個兒,坐在碗的另一邊,每一個塊頭都跟奧馬差不多。
鐵碗當然是格斯拉的魔神器「粘土」變化而成,不過此時的李維還不知道「粘土」。除了格拉萊斯,其他鐵匠他都不認識。
「這是哪兒啊?」李維脫口而出。
「碗啊。沒看到嗎。」艾拉沒好氣的頂回去。不知為了什麼原因,她很不高興的樣子。
「我們是怎麼到這兒的?」李維又問。
「哈。天知道怎麼那麼好運!」這個問題勾起了艾拉的興致。「我們是被一陣風吹來的!李維你這傢伙,真的有夠大膽,居然利用龍爆陷阱把自己送上天!差一點就死了呢。那把彎刀被你扔下水了吧?真可惜呢……」
「喔,對了,醫生,你沒事了吧?」他想起她曾經陷入昏迷。
「才知道關心我!」艾拉憤怒的說,「你夢裡惦記的可不是這些呢。說,李維,蒂麗菲爾,究竟是誰?你在裡爾斯的生活也不怎麼孤獨嘛,還天天抱怨。慢著,難道是這幾天在船上搭到的?」
「嗯。容我插兩句。」奧馬忽然道。
「說!」艾拉用命令的口吻回答。她正在氣頭上。
「如果說的是蒂麗菲爾,我倒是認識。」奧馬慢條斯理的說道。
「你認識?」
碗裡的其他人都悄悄的側過了耳朵開始偷聽。連正直勇敢的安勒克斯也不例外。一般像這種無法忍受引誘的時候,騎士總會選擇迴避。但現在,避無可避。
「是前幾天在市集賣藝的吟遊詩人的孫女嘛。天真無邪的一個小女孩哦。比某人要純潔一萬倍。不,還不止……」
「別說沒用的!」
「不,奧馬。我夢到的不是她。雖然蒂麗菲爾也很可愛啦……」
「很可愛!」
「嗯,他是這麼說的,很可愛!」盜賊康恩幸災樂禍的重複道。
「你是誰?我沒問你!」
「這種事不值得這麼生氣。我說艾拉,啊,不是,艾拉醫生,這次是李維救了你的命吧?那邊那位鐵匠大哥,普雷特說你中了冰箭魔法,自己是無力從下層船艙逃出來的。嗯嗯,魔法什麼的我不懂,李維救了你一命,反正就是這麼一回事。你總該給他一點回報吧?」
「特羅德的孫女,那個蒂麗菲爾的頭髮和眼睛並不是淡綠色的……」李維小聲嘀咕著。不過話題已經被奧馬轉到了「回報」這件事上。蒂麗菲爾已經沒人關心了。
艾拉被奧馬的攻擊打懵了。她停了片刻,發現很多人看著自己。
「好吧。」她終於開口道。「今天謝謝你救了我。除了我這份誠摯的謝意,另贈一百枚金幣……」
「哇!才一百枚!太少了吧!債務的萬分之一!」奧馬大叫。
「萬分之一?」拉拉忽然說,「那他的債務是?」
「一百萬枚金幣。」格斯拉接道。他同情的看了看李維,然後開始默默向涅爾森禱告。神啊!格斯拉在心裡說,原來有人欠這麼多債?我才欠到他的千分之一呢。看來您對我還是很仁慈的。
「你吵什麼?李維自己都沒有異議呢。」
「我不是沒有異議,我是……」
李維剛開始辯解,艾拉又大聲說道:「的確!李維他今天幹得不錯!是救了我一命!但我一生可能有一千次遇險,我不能每次都傾囊相贈吧?」
「她說的真是好!」普雷特忍不住道。他從懷裡取出鐵匠手冊,又拿出一支用夜光石處理過的筆,在空頁寫了起來。
「你在幹什麼?」比爾問普雷特。
「我記下來,省得忘了。如果以後你們對我有救命之恩,我就這麼說……」
「禽獸!」比爾看了看格斯拉,示意他跟著一起罵普雷特。但後者卻也掏出鐵匠手冊奮筆疾書。
「你幹什麼?」比爾不滿的說:「別什麼都跟著普雷特學!他雖然是師兄,我的年紀可是比較大呢。」
「我,很窮!」格斯拉簡單的回答。
其他人看著三個鐵匠的爭吵,都不由得笑了。
若不是多虧格斯拉的「粘土」,大家現在早就沉到水底了。他們對艾索米亞三鐵匠都滿懷感激之情。安勒克斯尤其如此。因為公主的命也是鐵匠救回來的。
「醫生。」李維有氣無力的道。
「嗯?」省下了一筆錢,艾拉的心情大為好轉。
「我說,我還欠你多少金幣,你有計算過嗎?雖然我其實也不太在意……」
艾拉抿著嘴笑,左右看看,忽然大叫了一聲,把幾個人嚇了一跳。
「呀!安勒克斯!你的腳受傷了!讓我看看!我可是裡爾斯的第一名醫呢!」
「不用。沒關係的。」騎士擺了擺手。
「沒關係!我不要你的錢,船長!」艾拉笑瞇瞇的說。
「我勸你們還是給她錢的好!欠她的人情遲早會換算成更多的錢!」奧馬警告。
李維歎了一口氣,不吭聲了。他挪了挪身子,靠到大碗的邊上坐著,立刻發覺有什麼硬硬的東西夾在身體與碗壁之間,有點硌腰。
少年把手伸進腰間的袋子裡,把那東西取了出來。那是一本方方正正的小冊子,十分古舊,邊角的地方破損得很厲害。紙張表面都已經起了毛,摸上去軟軟的。這本小書也沒有封皮,第一頁上就寫滿滿了小字,黑乎乎的一片。
他把書舉高了些,想藉著天光看看上面寫的是什麼。
那個夜晚既無星又無月,書上的字又特別小。把書舉高對他沒有任何幫助。可書上的文字直接在他的腦海中投下倒影,使他能夠讀懂上面的東西。
這是一本代森魔法書,是用黑暗的文字寫成的,本來就不需要光的力量。如果是白天,或涅爾森主星光芒強盛的時候,反而看不了。
少年瞇著眼睛,費力的辨認著書裡的文字。書上的字跡頗為娟秀,但行列卻歪歪扭扭。有兩行文字交叉在一起的,也有一直寫到紙的邊兒上,字只寫了一半的。給人的感覺就像這本書是在不見天日的地方寫成一樣。
書的第一頁是代森魔法序言。
「對於人類而言,任何法術的施展都需要兩個組件,結陣與施咒。結陣的目的,是為了提高魔法元素的活性,使其可被人類等非魔法種族利用。有些法術不以結陣為前提,根本無法完成。例如雷擊。但遺憾的是,並非所有的主神都會賜予神域降臨之法。代森即是其中的一個。因此,代森魔法的施展與奧德、涅爾森系的法術有原則上的不同,這也是它難於理解、難於掌握,被其他魔法師們列為禁術加以排斥的主因。但也因為同樣一個原因,孜孜以求的代森魔法師們多年來一直在研究結陣的原理,力圖找到合適的取代者。這些方向性獨特的研究使他們獲得了其他魔法師們無法取得的知識。即,自然界中的陣。」
「世界上存在著天然的魔法陣。從很早很早以前,人類已模糊的認識到這一點,但對於魔法的神化與恐懼超過了他們的求知慾,使這種認知停留在蒙昧階段。對此,那些為了抬高個人身份,在魔法理論研究工作中故佈疑陣的人,罪不可赦。實際上,陣是無處不在的。與其勉為其難的去創造,不如從環境中借用。具體來說,陽光即是涅爾森陣的最原始形態。相信所有的代森魔法師都知道,在正午時,我們連最簡單的骷髏召喚術都無法施展。因為無法結成代森陣來抵消陽光的力量。反之,陽光最虛弱時,被壓抑的代森神力即會增強。相類似的,森林地帶存在著天然的沃德陣,而冰川中則存在奧德陣。上述發現對於代森魔法師的實際意義是,把我們一直以來的感性認識,主動的置於理性分析的熔爐中。天然陣原理的發現,是近年來人類代森魔法研究取得飛速進步的基石。」
「世界上艾瑞拉歷47年,代森魔法研究取得了突破性進展,代森魔法『黑暗之光』的發明作為標誌性事件永載史冊。我們終於找到了代森陣的取代者。」
……
「施咒分外兩個階段,冥想與詠唱咒文。冥想部分請詳閱內文,在此不做贅述。咒文細分為四個部分,主神,次級神,魔法名,作用對象。以文德羅亞為例,咒文的主要部分,『沃德斯、代斯、阿艾爾,紋德羅亞,作用對像』。其中沃德斯、代斯是古精靈語中對沃德與代森兩位主神的敬稱,阿艾爾是次級神,也是文德羅亞力量的執行者。這四個部分並非完全必需,極端的說,只有主神名是必要的,其它幾個組成部分有時籍意識即可完成。當然,那是對完全印可者而言。對於不成熟的施法者來說,除了主神和次級神名之外,還需要加上相應的禱告文,因此咒文將變得極為冗長。在此正告初學者,代森魔法的學習極為危險,切忌自作聰明,急於求成,凡事循序漸進為妙。」
……
他合上了書頁。
李維記得很清楚,在船艙裡的時候,自己身上沒帶什麼書。他不知道這書是從哪裡來的。既然這是一本魔法書,他懷疑是艾拉趁自己睡著的時候放到口袋裡的,想讓自己學習上面的法術。
然而實際上卻不是。作為涅爾森的完全印可者,艾拉是不會保存死亡魔法書的。
少年自以為是的衝著艾拉笑笑,把後者弄得莫名其妙。她談興正濃,還是忙裡偷閒的回了個微笑給他。這使得李維更加確信自己的想法。
少年停了片刻,忍不住誘惑,又翻開代森魔法書,津津有味的讀了起來。正文的第一頁講的是骷髏召喚術,代森魔法中最簡單、也最有代表性的法術。
「與大多數人的理解不同,骷髏召喚術並不需要在施法現場有可供操縱的實體,除非要施展大規模(上百)骷髏召喚。只需召喚幽體,主神便會提供創造實體所需的元素。召喚幽體,亦是代森魔法的靈魂。因此有的研究者認為,只需苦練骷髏召喚即可提高整組死亡召喚魔法的熟練度。個人認為,雖有誇大之嫌,卻不無道理……」
他很快就被這本小書完全吸引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