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人們紛紛從悶熱的船艙裡走上甲板透氣。兩岸的草地上飄來清新的草味兒,點著飄飄悠悠的螢火。不時從背後吹來一陣清爽的風。與潮濕悶熱的船艙相比,真是要多愜意有多愜意。隨著人越來越多,甲板上分外熱鬧起來。
李維坐在離地一米高的橫欄上,饒有興趣的注視著乘客們的舉動。其中的絕大部分都只是在納涼、閒逛,但也有少數例外,遮遮掩掩的跟蹤者們,用警覺的目光審視著周圍的人的被跟蹤者們,躲在陰影裡不想引人注目的傢伙們。真是什麼樣的角色都有。
這是一個魚龍混雜的所在。
來自裡爾斯的美麗醫生艾拉也走上了甲板。她抱著小白狗可利,一個人悠閒的散步。但不知不覺中,她的身後就脫上了一條長長的「尾巴」。那些左顧右盼不肯把視線的焦點固定在艾拉身上的男人,比那些死盯著艾拉婀娜的背影呈癡呆狀的男人還要可笑。
看著這些傢伙拙劣的表演,李維的心情漸漸變得很糟。他索性把視線移到別處。
可艾拉卻偏偏總是走到他眼中,像是故意要給他看似的。
忽然,船尾的方向有人喊了一句什麼。人們開始向船尾的方向湧過去,爭搶著靠近船舷的位置,向岸上的什麼張望著。不一會兒,有人開始吹著口哨向岸邊揮手。
艾拉這邊的熱度很快下降。沒過多久,附近只剩下李維和一個戴著斗笠、披著黑斗篷的怪人。那個人的個子很小,斗篷卻偏偏很大,一直拖到地面上,人顯得更小了。
「是劍猿吧?」艾拉低語。
「哎?是猴子嗎?」斗篷怪人問道。
聽聲音,是個女孩子。李維頓時多了幾分關注,豎起耳朵偷聽她們的對話。
「猴子?」艾拉笑了。「算是吧。不過,是很值錢的猴子!」
「值多少?」那女孩認真的追問。
「每隻成年的公猴大約值一千個金幣。劍猿是馴獸師們最愛的魔獸呢。」
「母猴呢?」
「母猴沒有戰鬥力,不值什麼錢的。」艾拉解釋道。
其實關於劍猿的爭論一向是馴獸師的熱門話題,講起來恐怕一天一夜也說不完。艾拉對這方面的事涉獵得不少,畢竟,那也是一條可能的生財之道,不過她懶得給那個不肯以本來面目示人的小姑娘多做解釋。
「小猴呢?」女孩不依不饒的繼續追問。
「我也不清楚!」艾拉皺著眉頭回答。
就在這時,船尾忽然傳來「撲通」一聲。有個馴獸師怕錯過眼前機會,跳進水裡去了。他決心要抓到那只劍猿。
「好小子!竟敢搶先!」
幾個聲音異口同聲的罵道。緊接著又有三個人跳下水。
艾拉咯咯的笑了。
「他們能抓到猴子嗎?」
那個認真的女孩又問。
「傻瓜。他們一定會反被劍猿們抓到,做劍猿一族的僕役。這兒是劍猿的聚居地。」
「姐姐你知道的真多!」那個女孩認真的讚道。
「呀。沒什麼的。」艾拉禁不起誇,馬上對這單純的女孩產生了好感,索性又多說了幾句。「其實抓劍猿沒什麼難的,關鍵是要贏得它的忠誠。只有那些已經有配偶的雄性劍猿,公猴,才能馴化做魔寵。而且為了劍猿的忠誠,馴獸師還要每隔幾個月就帶它回家鄉一次,和母猴見面才行。麻煩得要死呢。」
「哎?猴子,嗯,劍猿,每隻公劍猿都有一隻老婆嗎?」
老婆怎麼能論『只』計算啊。李維聽得暗暗發笑。
「嗯。和人類不同,它們是嚴格的一夫一妻制。」
「根據艾索米亞王室的規定,人類也是一夫一妻制的嘛。」
「人類不嚴格!」艾拉滿面怒容的答道。
李維笑得差點從橫欄上掉下去。
「艾拉——」
幾個人向聲音傳來的地方望。是比格勒少爺。艾拉和李維頓時警覺起來。
「嗯?」艾拉歪著頭,瞇起眼睛,嫵媚的一笑。
「艾拉。」比格勒少爺深情款款的說。
李維看了覺得一陣噁心,終於從橫欄摔下去。
「咚。」
比格勒少爺今天穿了一件緊身黑色獵裝,胸前三顆大大的鑽石扣子,映著水光格外耀眼。他右手背在背後藏著什麼東西。從左肩後面露出的東西判斷,那是一束雜色的紫陽花。
「嗯?」艾拉依然擺著相同的姿勢。
比格勒彎下腰,——背後的花束暴露無遺,果然是杜鵑,——把地上的可利抱了起來。
從哪兒跌倒的,從哪兒爬起來。他依然要從小狗入手。
「這美麗的名字真是和你太合適了——」
比格勒少爺熱情的擁抱可利,當然是只用一隻左臂。
艾拉幾乎昏倒。那個包得嚴嚴實實的女孩跑到她背後,撐住了她。艾拉感激的送給她一個微笑。
「汪——汪汪!」小狗高興的叫著。
「可利,別叫你什麼你都答應!」李維低聲提醒可利。後者用純潔的眼睛望了望李維,大聲的「汪——汪汪!」。不過李維知道,它其實什麼也沒懂。它是世界上最笨的狗。
「來,親親,我可愛的艾拉!」
「啊,不要——」李維和艾拉同時說。
比格勒少爺嘟起嘴唇,在小狗的胖臉上深情一吻。
艾拉的臉色從蒼白變得湛青……
隔著數層甲板的船體深處的一個小間中,三個鐵匠正圍坐在一張圓桌旁。桌子中央立著一支蠟燭,蠟燭邊上,是三本破舊的《鐵匠手冊》。
這是位於船中心位置的房間,幾乎沒有空氣流通,向上燃燒的勻淨燭火證明了這一點。鐵匠們默然不語,像正在舉行某種儀式。整個房間中迷漫著神秘的氣息。
幾本《鐵匠手冊》都翻開,停留在最初的五芒之陣的幾頁。格斯拉面前的鐵匠手冊停在涅爾森的一頁,比爾的停在奧德的一頁,而普雷特的則是沃德神。
這是一個小房間。三個鐵匠龐大的身軀,再加上立在一旁的格斯拉的大戰錘,把整個房間擠的滿滿的,幾乎連門都打不開。鐵匠們臉上都掛著一溜一溜的汗水,比爾的大鬍子更是完全濕透了,亮晶晶的像一條黑瀑布。只是房間裡充斥著壓抑沉重的氣氛,才使鐵匠們看起來並不可笑。
忽然,鐵匠們面前的書飛快的翻動起來,像被來自三個不同方向的風吹動著似的。鐵匠們面面相覷,視線最後都集中在桌面中央的燭火。燭火還是靜靜的燃燒,並不偏向一側。無疑,沒有風。
這時,幾本《鐵匠手冊》同時停了下來。同時整個房間中產生了強烈的魔法波動,一道粉白色的亮光一閃而逝,把小房間照得亮亮堂堂。那電光火石的一瞬沒有逃過三鐵匠的眼睛。
白魔法!鐵匠們對視了一眼,無聲的交流了意見。
桌面上的三本書,都停在了涅爾森的頁面上。大鬍子的生命與創造之神滿面怒容,似乎正在指謫金矮人的不義。
普雷特用大手在書頁上一拂,然後把手掌一翻,舉到燭火附近。只見他用拇指輕輕的碾過中指食指,從指縫間便漏下一溜粉白色的細沙來。亮晶晶的沙還沒有落在桌面上,便消失在半空中。
誰?這是誰?有如此強大的力量?
鐵匠們看上去都有些緊張。
而且什麼人能在白魔法中傾注如此可怕的怨念?
可怕!真是太可怕了!
***
時間從曖昧的黃昏過渡到深沉的夜。但甲板上的人卻並不見少。迷幻之森的這一帶不合常理的炎熱,熱得讓人睡意全消。河道過了一個彎角,河床的地勢一下子高了起來。兩岸又出現了十幾米高的峭壁。但在那一團黑暗之中,似乎有無數雙綠色的眼睛在俯視河面,以及河面上這艘白色的帆船。
對於迷幻之森的原住民們來說,他們無疑是一群不速之客。
李維坐在甲板上,仰著頭。他睜著眼睛,可是他什麼都不看。忽然有一個巨大的身影擋在少年面前。
那是奧馬。他的右頰上有一大塊淤青,把眼睛擠成了小三角。
他顯然又去找安勒克斯決鬥了。不,是討打去了。自那天逃離裡爾斯以後,奧馬三天兩頭的跑去向安勒克斯討打,向全船乘客展示了百折不撓的信心,劍的一千種錯誤使用方法,以及可怕的恢復能力。這件事的熱度在進入迷幻之森之前就已經下降到冰點,完全不受關注了。因為被比格勒少爺經常纏著,李維也忘了奧馬的事。現在看來,愚行仍在繼續。
「又去船長那兒了?」
「船長?什麼船長?」奧馬在李維身邊坐下。「那是劫匪!我們艾索米亞士兵是不會承認他的!」
兩人的身高差距太大,坐在一起像大人和小孩。
李維於是仰面躺在甲板上。甲板硬硬的,很涼。
「好像只有你不承認。」
「不說這個。喂,醫生呢?」
「她?」李維有氣無力的說。「她開心著呢。你沒看到她的追隨者一串一串的嗎。」
「我說李維,你說這種話可不應該!」奧馬正色道。他似乎有點生氣
「有什麼不對嗎?」
「當然不對。那些男人跟著艾拉小姐,是因為艾拉小姐太美了,又不是她自己願意這樣。」
少年沒有作聲。
奧馬等了一下,接著說道:「醫生不是那樣的人。她那個人,看起來大模大樣的,好像很壞,——噢,不對,她確實很壞。但是,不知為什麼,總感覺她帶著一種很久遠很久遠的悲哀似的。即使身處人群之中也顯得孤獨,即使歡笑的時候,也藏著寂寞。」
……
「我以為,一直在她身邊的你,應該比我更清楚這一點。」
少年依舊躺在甲板上,不作聲。
這是個迷幻之森的寂寞夜晚。夜幕已經覆蓋了整個天空。月亮不見蹤影,一眼望去,滿天璀璨的星光。而代表著五位主神的星星更是格外耀眼。藍色的奧德,白色的涅爾森,紅色的楚奧斯,紫色的代森,綠色的沃德。它們分列在天空的五角,各自守護著一方星海。在那薄霧般的星雲中,每一個人都有一顆唯一的星。喜悅時,星星會變得燦爛;悲傷時,星光也會隨之暗淡。
醫生,艾拉醫生,哪一顆,是你的星呢。
「喂,奧馬。」
「嗯?」
「我覺得,每次你挨完打,都會變得比較有智慧。」
「你胡說什麼呀。」
……
李維摸著牆壁,慢慢的走下樓梯,向左轉。他們的船艙在那邊。李維,可利和費爾南多在一側,醫生在另一側。她那間有一扇圓圓的窗,可以望見窗外的星光。
老馬費爾南多發出了愉快的叫聲。它是餓了吧?不過,以那傢伙的品行,一定有自己的小金庫。不必可憐它!
少年摸索著走到了自己的小屋。老馬為他打開了們,在黑暗中露出馬的奸笑。但少年卻只是拍了拍它的頭,又轉向另一邊。
「醫生——」他敲著門,輕聲喊道。「你在嗎?艾拉醫生?」
沒有人回答。
這麼晚了。她去哪了呢。
李維趴在門縫上向房間裡看。外面的星光從舷窗裡投射進來,給整個房間抹上了一層幽幽的藍色。房間裡空空的,什麼也沒有。
「醫生——。」
他又叫了一聲。然後悵然的回到了自己的小屋。他用腳向前踢著,找到了桌子的位置。桌子上有蠟燭與火石。他點亮了蠟燭。昏黃的光慢慢的填滿了房間,又從開著的門流到走廊。
有什麼不對頭。
不知為什麼,李維感到房間中有什麼不一樣。與白天的時候不一樣。
為了消除心中的不安,李維舉起蠟燭,四下照了照。空空的桌子。木櫃。木櫃上的銀燭台。凳子上的許多雜物。老馬。滿臉怪笑的老馬。小狗。在毯子上睡熟的小狗。
一切都很正常。
可是卻有一個奇怪的聲音在他腦海中迴響。那是一個很模糊的聲音,彷彿是穿越了時光而來,一直守候在這裡,等待著傳達某種訊息。
奧德。
守序的生物。
什麼嘛。少年甩了甩頭,想把那些莫名其妙的念頭從腦子裡逐出去。他把蠟燭放在桌子上,往自己的小床上一坐。
然後他的手接觸到了一種滑膩的質感。很光滑,有一點硬,又不是非常硬。像熔掉的蠟燭又重新凝固。
代森。
用死亡之力破壞。
少年禁不住打了個寒戰。那是什麼?燭淚灑在床單上了嗎?他飛快的站起來,拿起蠟燭向床上照。首先看到的卻是枕邊的小布袋。它破掉了,袋子上開了一個大口子,彎刀的一截刀刃從口子裡探出來。口子的邊緣齊齊的,呈一道光滑的圓弧,不像是扯開的,也沒有燒焦的痕跡,只是布料變得比正常厚了一點,就像,——就像布熔化了一樣。李維拿起小袋子,把彎刀從裡面拿了出來,那顆紅色的石頭,水晶果的仿製品卻不在裡面。他不甘心的把手伸進袋子裡面找,還是沒有。
亞龍之卵。
是不是掉在了床上的什麼地方?李維把蠟燭拿了過來,在床上細細的找。他很快就在原來放袋子的地方發現了一條細細的痕跡,像蠟一樣。他用手摸了摸,正是剛剛的那種觸感。順著這條蠟痕找下去。它一直延伸到床的邊緣,然後,落下去了。那痕跡到床邊時已經不再是一條線,而是擴大到兩根指頭粗細。
少年蹲下身子,很快在床邊又發現了那種痕跡。他驚訝的張大了嘴:那東西,無論是什麼,把木製地板也熔化了。木頭像蠟一樣的熔化,然後再凝結,在原來的表面以下形成新的表面。更可怕的是,一塊垂在地面上的床單也和木板凝結在一起,好像它們本來就是一體的。那東西在木頭上留下了一條長長的軌跡,就好像把滾燙的鐵球滾過冰面一樣,一直延伸到房間外面去了。
少年心中的不安漸漸變成了一種說不清的恐懼。他舉著蠟燭,跟隨著那條痕跡走出了房間。為了壯膽,他把彎刀也帶在身上。還好,那條蠟痕折而向右,沒有指向醫生的房間。它變得越來越寬,木板熔化的部分也越來越深,成為一條溝。
拿圓弧狀的刀刃在冰面上剜,大概可以形成類似的痕跡。可木頭熔化這一事實卻太有震撼力。
李維一直跟隨著「它」。在樓梯附近的地方,那條溝透過了整層甲板,掉到下面去了。溝最後變成了一個直徑半米的洞。在洞的四周,還有許多細碎的小洞,木板像是被噴濺出來的火星燒穿似的,可又一點焦味都沒有。李維蹲下身子,用蠟燭向那個大洞裡面照。裡面黑漆漆的,什麼都看不見。他感到自己聽到了水流的聲音。他不知道那是不是錯覺。
如果是真的,那麼,「它」已經燒穿了所有的甲板以及船底,掉到了河水中。
少年站起身來,舉著蠟燭。風從他面前的洞向上襲來。燭火搖曳著,隨時都可能熄滅。他拿著彎刀的左手,不知不覺間已經加大了力度。
彎刀彷彿感受到主人心中的恐懼似的,做出了回應,發出迷濛的藍光。少年並沒有發現。
***
亞龍之卵孵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