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芬向佩芳這邊院子經過鶴蓀的院子,卻聽到慧廠冷笑了一聲。這一聲冷笑,不能說是毫無意思,玉芬一隻腳已經下了走廊台階,不覺連忙向後一縮,手扶了走廊的柱子,且聽她往下說些什麼?只聽見鶴蓀道:「你就那樣藐視人,無論如何,我也要做一番事業你看看。」慧廠道:「你有什麼事業?陪著女朋友上飯店,收藏春宮相片,這一層恐怕旁人比你不上。若論到別的什麼本領,你能夠的,大概我也能夠。我勸你還是說老實話,不要用大話嚇人了。」鶴蓀對於慧廠這種嚴刻的批評,卻沒有去反詰,只是說了三個字:「再瞧罷」。玉芬心裡一想,他們夫妻倆,雖然也是不時的抬槓,但是不會正正經經談起什麼事業不事業,這個裡頭恐怕依然有什麼文章,且向下聽聽看。這一聽,他兩人都寂默了五分鐘,最後還是鶴蓀道:「我就如你所說,不能作什麼大事,難道我分了家產之後,作一個守成者還不行嗎?」慧廠道:「這樣說,你就更不值錢了。你們兄弟對於這一層,大概意見相同,都是希望分了家產來過日子的。還有一個女的,……」說到這句,她的聲音,忽然低了一低。這話就聽不出來了。玉芬聽那話音,好像是說自己分了財產之後,那家產可是收到自己腰包子裡去的。鶴蓀又低聲道:「別說了,仔細人家聽了去。」玉芬怕鶴蓀真會跑出來偵察,就繞了走廊,由外面到佩芳那邊去。遠遠地只看到佩芳房間的窗戶上,放出一線綠光,這是她桌子上那一盞綠紗燈亮著,她在桌子上寫字了。屋子裡這時是靜悄悄的,並無人聲,也不見什麼人影子,這分明是鳳舉出去了,佩芳一個人在屋子裡待著。這個時候,進去找她說話,那是正合適的了。於是在院子門外,故意地就先咳嗽了一聲。佩芳聽見,隔著窗戶,就先問了一聲誰?玉芬道:「沒有睡嗎?我一個人坐在屋子裡,無聊得很,我想找你談一談。」佩芳道:「快請進罷,我也真是無聊得很,希望有個人來和我談談哩。」說著,自己走了出來,替玉芬開門。玉芬笑著一點頭,道了一聲不敢當,然後一同走進屋子來。佩芳笑道:「我閒著無事,把新舊的帳目尋出來,翻了一翻,敢情是虧空不小。」玉芬一看桌上,疊了兩三本帳簿,一個日本小算盤,斜壓著帳簿的一隻角。一支自來水筆,夾在帳簿書頁子裡面。桌子犄角上,有一隻手提小皮箱,已是鎖著了,那鎖的鑰匙還插在鎖眼裡,不曾抽出來。玉芬明知道那裡面的現款存折,各種都有,只當毫不知道,隨便向沙發上一靠,將背對了桌子,斜著向裡坐了。佩芳對於這隻小皮箱,竟也毫不在意,依然讓它在桌面前擺著,並不去管它,坐到一邊去陪玉芬說話。玉芬道:「說句有罪過的話,守制固然是應該的事,但是也只要自然的悲哀,不要矯揉造作,故意做出那種樣子來。就以我們做兒媳的而論,不幸死了一個頂天立地的公公,自然是心裡難受。可是這難受的程度,一定說會弄得茶不思飯不想,整日整夜地苦守在屋子裡,當然是不會的。既是不會,何必有那些做作?」佩芳微笑道:「你說的話,我還不大明白。你說那些做作,是些什麼做作?」玉芬道:「自然就是指喪事裡面那些不自然的舉動。」佩芳道:「嘿!看你不出!你膽量不小,還要提倡非孝,打倒喪禮呢。但是我想,你也不會無緣無故說出這種話,必是有感而發。」玉芬點頭道:「自然是。你知道我心裡擱不住事,口裡擱不住話的。我有點小事非回家去走一趟不可。但是鵬振對我說,不回去也罷,熱孝在身上。平常他要這樣攔我,我是不高興的。這次他攔我,我可要原諒他,他實在是一番好意,我也不能不容納。不過他自己有些家事,萬不能不出去,也像大哥一樣,出去幾回了。今天晚上。他也出去的。他回來,可報告了我一件可注意的新聞。」佩芳道:「什麼新聞?他還有那種閒情逸致打聽新聞嗎?」玉芬偷看佩芳的顏色,雖然乘間而入,問了一句令人驚異的話,但是她臉上很平常,在桌上隨手摸了一張紙條,兩手兩個大指與食指,只管掄著玩。玉芬這才道:「這話我雖不相信,我料定他也不敢撒這樣一個謊,去血口噴人。據他說,在路上遇到了我們七少奶奶,一個人坐了父親那輛林肯牌的汽車,在街上跑呢。」佩芳道:「真的嗎?她為什麼要瞞著人,冒夜在街上跑呢?」玉芬道:「這也很容易證明的事,大嫂派蔣媽到她屋子裡要個什麼東西,看她在家不在家,就曉得了。」佩芳手上,依然不住地掄著那張紙條,眼光是完全射在那紙條上,卻是沒有看玉芬的臉色是怎樣,淡淡地道:「管他呢?家裡到了這種田地,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玉芬點點頭,表示極贊成的樣子,答道「這話誠然,我也是這樣想。我也不過譬方說,叫蔣媽去看一看。其實證明了又怎麼樣?不證明又怎麼樣?」佩芳道:「她沒有出去倒罷了。若是出去了,我們也不必再提。因為夜晚出去,平常也不大好,何況現在又是熱孝中?你對於她這事的批評怎麼樣?」玉芬斜躺著,很自在的樣子,左腳的腳尖,卻連連在地板上敲了幾下,頓了一頓,才道:「出去是不應該的。不過有急事,也可例外。然而她何必瞞著大家呢?人家都說她對於娘家如何如何,我想或者不至於。像今天晚上的事,外面門房聽差車伕等等那些下人,毫無
這時,便是晚間十二點鐘了,鳳舉由外面回房來,佩芳道:「我料定你一點鐘以前,不能進房的,不料居然早來了。」鳳舉道:「往日你說我,猶所說焉,現在我在服中,你怎能疑惑我有什麼行動?」佩芳道:「你這真是作賊的心虛了,我說不能早回房,也作興是說你有事,不見得就是說你花天酒地胡鬧去了。我沒有說,你自己倒說出來了。這個我今天也不和你討論。剛才玉芬在這裡談了半天的話,她說清秋今晚一個人坐汽車出去了,疑惑有點作用,你看怎麼樣?」鳳舉道:「怪不得我在前面,聽到老七陪著清秋,一路唧唧喁喁說著話進來。原來他們小倆口子,倒在另找出路!他們少高興,母親正在生氣,要調查誰提倡分家呢。我聽了母親那口氣,好像說要分家的是翠姨,倒不料是他兩口子作的事。清秋那孩子,你別瞧她不言語,她的城府極深,你們誰也趕不上她哩。」這一席話,鳳舉隨口道出,不大要緊,可是又給清秋添上一項大罪。佩芳心裡想著,婆婆終是疼愛小兒子小女的,保不定私下分給了燕西一件什麼東西,所以燕西預先騰移到岳母家裡去。鳳舉總有手足之情的,大概就是在實際上吃一點虧,也未必肯說。趁了清秋剛回來,必定有些話和燕西商量,且偷著去聽聽,看他們說些什麼?於是也不通知鳳舉,輕輕悄悄走向清秋這邊院子裡來,恰好這個時候,院子門口那盞電燈,已經滅了,手扶著走廊的柱子,一步一步,走向清秋的院子裡。清秋的屋子裡,還亮著電燈,她的紫色窗幔,因為孝服中,換了淺藍的了。電燈由窗子上向外射,恰好看見窗子下,有一個黑影子,斜立在廊下。佩芳貿然看見,渾身一陣冷汗向外一冒,全身都酥麻了,心裡撲通撲通亂跳,只是來得尷尬,不便喊叫,就自己下死勁鎮定了自己。仔細看那影子,卻是一個女子,心裡忽然明白,這也是來聽隔壁戲的了。所幸自己還未曾走過去,輕輕向後倒退一步,便是院子的圓洞門,縮到圓門裡,藉著半扇門掩了自己的身子,再伸著頭看看那人是誰?自己家裡人,只要看一個影子,也認得出來的,這人不是別個,正是報告清秋今晚消息的王玉芬哩。看了一會,見玉芬不但不走,反而將頭伸出去,微微偏著,還要聽個仔細。自己在門邊,也聽到燕西在屋子裡說話,他道:「既是你母親病不怎樣重大,我就不去看她了。要不然,人家又要說我只知道捧丈母娘。」直待聽完了這句,玉芬才移動了腳。佩芳總怕彼此碰到了,會有許多不便。趕快一抽身,扶著牆壁走了幾步,然後閃到向自己院子的路上來。果然玉芬輕輕悄悄,由那院子門出來,回自己院子去了。佩芳直待她走遠了,然後從從容容回到自己屋子裡去。心裡有了這樣一件事,且按捺下不作聲,看看玉芬、清秋他們什麼表示?然而清秋自己,總以為昨晚回家的事,很秘密的,決計沒有人知道。但是就是有人知道,至大的錯處,也不過是不該隨便出門,而況且這事又完全是燕西主張的,更不必擔多大的憂慮。因之到了次日,照常還像平常一樣。玉芬呢,遇到了佩芳之時,卻不斷地以目示意。有清秋在當面時,那就彼此對看看,又要看一看清秋。在王玉芬意思之中,好像說,我已經知道她一件秘密工作,那個秘密工作的人,還悶在鼓裡呢。佩芳看了玉芬那得意的樣子,倒也有趣。
不過這件事,起初是四五個人知道,過了兩天,就變成全家人知道。就是金太太的耳朵根下,也得著這件事一點消息。金太太對於清秋,本來沒有什麼懷疑之點,這種消息傳到她耳朵裡去,她雖不全信,可是清秋回家去了一趟,這總是事實。覺得這孩子,未免也有點假惺惺。在表面上,對於一切禮節,都很知道去應付,怎麼在這熱孝之中,竟私下一個人溜回家去了?這豈不是故意犯嫌疑?然而平常一個自重的人,決無去故意犯嫌疑之理。那末,清秋這次回去,總是有些原因的了。金太太這樣想著,就把以往相信她之點,漸漸有點搖動。等清秋到屋子裡來坐的時候,金太太的眼光,便射到她身上去,見她依然是那樣淡然的神情,就像不曾做一點失檢事情樣子。這可以證明她為人是不能完全由表面上觀測的。當金太太這樣不住地用眼光看清秋的時候,清秋也有些感覺,心裡想著,婆婆為什麼忽然對我注意起來了?是了,現在是時候了,這腰身未免漸漸地粗大起來,她一定是向我身體上來觀察,看著到了什麼程度。雖然這件事情,遲早是要公開的,然而在這日期問題上推起來,最好是事先不要說開。因為心裡這樣想著,金太太越去觀察她,她越是有些不好意思,這錯誤就擴大起來。
在喪期中,內外匆忙,人心不定,日子也就閃電似的過去,不知不覺之間,已過二七,家中就準備著出殯了。對於出殯的儀式,鳳舉本來不主張用舊式的。但是這裡一有出殯的消息,一些親戚朋友和有關係的人,都紛紛打聽路線,預備好擺路祭。若是外國文明的葬法,只好用一輛車拖著靈柩,至多在步軍統領衙門調兩排兵走隊子而已,一個國務總理,這樣的殯禮,北京卻苦於無前例。加上親友們都已估計著,金家對於出殯,必有盛大的鋪張。若是簡單些,有幾個文明人,知道是文明舉動,十之八九,必一定要說金家花錢不起了,家主一死,窮得殯都不能大出。這件事與面子大有妨礙了。有了這一番考量,鳳舉就和金太太商量,除了迷信的紙糊冥器和前清那些封建思想的儀仗而外,關於喇嘛隊,和尚隊,中西音樂,武裝軍隊都可以盡量地收容,免得人家說是省錢。金太太雖然很文明,對於要面子這件事也很同意,就依了鳳舉的話,由他創辦起來。鳳舉因儀仗雖可廢,但是將匾額輓聯依然在街上挑著,這卻無傷大雅。這樣一來,提取那稍微有名者送的輓聯,一共就有四百多副。每人舉著一副,也就有四百多人。同時把各區半日學校的童子軍都找了來,組織一個花圈隊,這也就夠排場,抵過舊式的儀仗有餘了。鳳舉還怕想得不周到,就問朋友們還有什麼熱鬧的辦法沒有?他一問,大家也就少不得紛紛貢獻意見。有兩個最奇怪的建議,一個主張和清河航空廠商量,借一架飛機來。當著出殯的路線,讓飛機在半空裡撒著白紙。一個主張經過的路線所有的商家都下半旗。這一件事,並不難,只托重警察廳,通知一聲就是了。鳳舉也覺這個辦法很好,大可以壯壯面子。照說,父親在日,很替國家辦些大事,而且這次病故,政府也有個哀恤令,這樣鋪張,也不過於,就托人去辦。航空廠那邊首先回了話,說是沒有這個前例,不敢私下答應,總要陸參兩部有了命令,才敢照辦。警察廳裡人聽了,卻連信也沒有回。鳳舉很是生氣,說是總理在,他們要巴結差事,還怕巴結不上,這樣小而小的兩件事他們都不肯辦,真是勢利眼。不過他們要這樣勢利,權不在手,沒有他們的法子,也只好算了。
又過了兩天,便是出殯的日子,早一晚上,全家電燈放亮,就開了大門一晚到天亮。次日上午,親友和僚屬們前來執紼的,除了內外幾個客廳擠滿了,走廊上及各人的書房裡,也都有了人了。全家紛紛攘攘。鳳舉兄弟除了履行已措置妥當的大事而外,其餘的事,自己都不能過問,一例讓劉守華和朱逸士去主持。裡面太太小姐們,又是哭哭啼啼,覺得死別中又是一層死別,自然也是傷心極了,哪裡能過問一切瑣事?所有內外都是紛亂的。出殯的時間,原是約定了上午九點鐘,但是一直到上午十點鐘已經敲過,一切儀仗都沒有預備妥當,還是外面來執紼的等得不耐煩,紛紛打聽什麼時候可以走,這才由辦事人裡面推出兩個人來主持,將棺柩抬出去了。女太太們,跟著來送殯的,都坐著馬車汽車,有車子的親友們,知道金家搜羅車輛很費事的,大家都帶了車子來。親友裡面最窮的,自然是冷家一門。冷太太雖然身體不好,但是據清秋說,所有的親戚,沒有不來送殯的,她心想,這一門親戚,只有自己一個人,雖然清秋的舅父,也可以代表,然而他姓宋,不姓冷,究竟又隔了一層了。因之將家事交給了韓媽,也到了金家來。這金家支配送殯車輛的人,對於金氏幾門至親,知道都有車輛的,就不曾支配著。因為不曾和有錢的親戚支配,連這個無錢的親戚,也就算在內。清秋自己,又是在混亂中,跟著大家出門,對於母親車輛這一件事,也不曾想到。大家送殯的女眷們,到了大門口,紛紛讓帶來的底下人去找車。沒有車的,早經這邊招待好了,分別坐上署著號頭的汽車與馬車。這倒把冷太太愣住了,自己沒車子帶來,也不知道要坐這裡的車子有什麼手續,不要胡亂地來,一失儀,就給姑娘丟臉了。這些送殯的車子,除了家屬而外,數目太多了,都是沒有秩序的,哪輛車子預備好了,哪輛車子便開了走。車子開著走了三分之二了,冷太太還是在大門口徘徊著,沒有辦法。看到一個聽差似的人,便將他攔住道:「勞你駕,將我引一引,我們親戚送殯的車子,哪些是的?」那聽差的又不認識冷太太,便道:「老太太,我也摸不清。你的車子是多少號碼?我給你找個人查查去。」冷太太一時說不上來,他也沒有等,見人群中有個人和他招手,他就走了。冷太太只得重新進大門,找著門房,告訴要坐車子。門房認得她是親家太太,便迎了上前笑道:「沒有給你預備一輛車嗎?」冷太太道:「也沒有人來通知我,我哪裡知道?」門房笑道:「這天家裡也真亂,對不住你,我給你外面瞧瞧罷。」門房出去了一會,笑著進來道:「有了,有了,是王家那邊多下來的一輛車,正找不著主兒,你要坐,就坐了去。」冷太太也未曾考量,是哪個王家?以為是給親戚預備的車子,這個不坐。那個就可以坐了去。因此就讓這門房引導著,上了那輛車子。這輛汽車,開的時候,門口停的車子,已經是寥寥無幾了。這汽車伕將車機一扭,擺著車頭偏向路的一邊,卻只管超過一些開了的汽車去。一直開過去三四十輛車子,再過去,就是眷屬的車子了,車伕才將車子開慢,緊跟著前面的車子走。
在這送殯的行程中,無所謂汽車馬車人力車之別的,所有的車子,一律都是一尺一尺路挨著走。冷太太所坐的車,是玉芬娘家的車子,當然車伕會把車子開到王家車子一處。王家自己,本只有兩輛汽車,今天除了自家兩輛汽車都開來而外,又在汽車行另雇兩輛汽車。玉芬的大嫂袁氏,原把自己的車子留著自坐,但是一出門,白秀珠卻臨時坐了哥哥的汽車送殯來了。一見袁氏,便在車子裡招手。袁氏走到車邊,扶了車門道:「你怎麼這時候才來?」秀珠道:「你有什麼不明白?我是不願到金府上去的。但是金老伯開吊,我沒有來,送殯我可不能不來。我叫了這裡的聽差打電話給我,一出了門,我就趕來,送到城外南平寺,行個禮我就回去的。」袁氏笑道:「喲!你至今……」說到這裡又忍回去了,改口道:「你車上還搭人嗎?要不,我坐你的車,一塊兒談談,我們好久不見,也該談談了。」白秀珠道:「歡迎歡迎。」口裡說著,已經是把車門打了開來,於是二人同坐在車內談心。袁氏偶然一回頭,卻由車子後窗裡看到後面緊跟著一輛車子,乃是自己的,因對秀珠道:「我坐著你的車子,我的車子,倒……」說時,把後面車子看清楚了,呀了一聲道:「這是誰?這樣不客氣!哦!是了,這位老太太,我也見過一回的,不就是冷清秋的娘嗎?」秀珠聽了這句話,也不知是何原故,臉色立刻轉變,問道:「冷清秋的娘?你的汽車幹嗎讓給她坐?」袁氏道:「我和她並不認識,怎會把車子讓給她坐?我想,她總以為是這邊金家的車子,糊里糊塗上去的,反正我也不坐,就讓她坐到南平寺去罷。」秀珠道:「我不看你往常的面子,我非逼你上自己的車子去不可,這一趟算讓你坐去。有話在先,回來要坐我的車子,可是不行。」袁氏笑著伸手將秀珠的臉蛋掏了一把,笑道:「你這個人醋勁真大,到現在你這股子酸勁還沒有下去。我聽說現在金七爺和你慢慢恢復感情了,你也應該變更態度呀。」秀珠將臉一偏道:「廢話!恢復感情怎麼樣?不恢復感情又怎麼樣?」袁氏笑道:「事在人為呀!有本事,人家在你手裡奪過去,你再在人家手裡奪過來。」秀珠鼻子裡哼著,冷笑了一聲。袁氏道:「得!我瞧你的,反正這日子也不遠啦。」秀珠微微點了一點頭,又冷笑了一聲。袁氏和秀珠,雖不十分親密,然而因為玉芬和秀珠要好的關係,她也就不把秀珠當作外人,因此彼此都很隨便的說話。這話一談開了端,袁氏就不斷的和她談起燕西的事來。這話越說越長,汽車一直到了南平寺,已然停在廟門口了。秀珠道:「到了,下車罷,倒走得不慢。」袁氏將手錶抬起看了一看,笑道:「十點鐘動身,現在一點多了。還不慢?」秀珠道:「下車罷,不要多說了。」於是二人夾雜在許多男女弔客之間,一路走進廟去。
這南平寺的和尚,知道這是一等闊人金總理的喪事,廟裡的各處客堂佛堂,都佈置得極好,男女來賓,紛紛攘攘分佈在各處。各處雖然都有金家的人招待,然而這些客彼來此去,招待的人,當然也有照顧不到之處。秀珠和袁氏進來之後,因為她不願一直到金家內眷那邊去,旁邊有個小佛堂,多半都是些疏遠親友屯集著,秀珠也就急走兩步,走到那邊去。那裡只金家兩個管事人的太太出面招待,本來是敷衍之局,無足輕重。袁氏是不大到金家去,秀珠也是疏遠親友之流,自然也是平常的招待,只迎著一點頭,說聲請坐而已。秀珠剛是落坐,恰是冷太太也跟著來了。她可沒有知道這地方是些疏親遠友,也跟了過來。這裡的招待,偏是認得她的兩個人,一直迎下台階來,笑著點頭道:「冷太太,你請到上面內院佛堂裡去罷,七少奶奶都在那邊。」冷太太道:「我倒是不拘,隨便在哪裡坐都可以的。」一個招待說:「這裡也很曲折的,我來引你老人家去罷。」說著,就在前面引導,帶了冷太太去了。秀珠親眼得見這事,只把臉氣得通紅,鼻子裡呼呼出氣,用眼睛斜瞟著院子裡,不住地發著冷笑。袁氏在一邊,看著也有點不平。都是兒女親戚,為什麼七少***母親來了,就這樣地捧,三少***嫂子來了,就沒有人理會?你們只知道揀太太喜歡的親戚捧,哪裡知道人家是窮光蛋一個,連汽車還是借坐我這不受歡迎的呢?袁氏心裡這樣想著,見著秀珠生氣也不去攔阻。巴不得秀珠發作出來,倒可以出一口氣。但是秀珠儘管不好,嘴裡卻不肯多吐出一個字來。袁氏走上前,扯了一扯她的衣角。秀珠回頭來,袁氏招招手,將她引到一邊,因低聲道:「你瞧,這些當招待員的真是不稱職了。招待這邊客人的,放了正經客人不招待,倒飛出界限,去招待別個所在的客人。咱們微微教訓他一下子,你看好不好?」秀珠道:「看在主人面上,不要理他就算了。」袁氏笑道:「咦!你倒不生氣了?平常你還不肯在面子上吃虧的,怎麼今天你倒很隨便起來?」秀珠道:「不是我不發脾氣,但是人家有喪事,心裡都鬧嘈嘈的。就是他們自己出面招待,也不免有不能周到之處。至於這請的兩個招待員,我看他們就是小家子氣象,他不纏我們,我們不去纏他也罷。哪個有許多工夫生那些閒氣?其餘的人,怪我們兩句不要緊。若是太太知道,倒說我們不是送殯來了,鬧脾氣來了,我如何承受得起?」袁氏見秀珠並不十分生氣,也不便一味挑撥,因道:「你既來了,也應該到他們一處去打個照面。一面向主人表示人到禮到,二來也讓這些不開眼的招待員,知道咱們是誰?」秀珠道:「我們的心盡了就是了,又何必在人家面前表示人到禮到呢?他們不知道我是誰,就讓他們不知道我們是誰罷。」袁氏微笑著低聲道:「你不是和這邊的人,有些言歸於好的意思嗎?為什麼又是這樣言無二價的樣子呢?」袁氏說著話,可就伏在秀珠肩上,嘴直伸到秀珠的耳朵邊,又道:「你不是那樣傻的人,來都來了,為什麼不和他們打一個照面?」說時,拉了秀珠就走。秀珠雖要掙脫,也是來不及,也就只好由著她,跟到金氏家眷聚居的佛堂上來。這裡的佛堂很大,有孝服的,究竟不便出來招待,十幾個人,都擠到左邊屋子雕花落地罩後面去。親戚們都在外面走,就可以隨便地談笑。袁氏和秀珠一來,一直就到裡屋子裡去,將大家安慰了一番,然後重到外面來坐。冷太太本也在這裡,一見袁氏,起身相迎道:「請坐請坐,我好面熟,年老了,記性不大好,我忘了你貴姓了。」袁氏笑道:「我不敢說貴人多忘事,但是剛才伯母來到這裡,還坐的是我的車子呢!我們本也沒有車子富餘,因碰到了我們這位妹妹,坐到她車子上來說話,就把自己的車子,空下來了。」說著,用手拍了秀珠的肩膀。這一句話,似乎是隨便說的一句玩話,然而用心人聽起來,分明又是譏笑冷太太自己沒有汽車坐,所以坐人家的車子。冷太太平常為人倒是模糊,惟有和金家的人事往來,總是寸步留心,以免有什麼笑話。今天由金家門口登車之時,因為時間匆促,不曾加以考量。現在袁氏一說這話,想起來了,她是王玉芬的娘家的嫂子,剛才便坐著是她的車子了。自己真是大意,如何坐著他們家的車子?我知道王家人是最不滿意我們冷家人的,……到他們面前露怯,真是不湊巧。不過這事已經作了,悔也是悔不來的,只有直截了當,承認就是了。因道:「這可對不住,我還沒有謝謝呢。」然而說了這句話,覺得對不住這三個字,有點無由而起,自己也就臉上紅了一陣。袁氏道:「都是親戚,還分個什麼彼此呀?你老人家若是要用的話,隨便坐一天兩天,也不要緊,怎麼還談謝呢。」她越是這樣說,冷太太越覺得是難為情,只紅著臉。有些親戚,知道冷家是很窮的,聽袁氏那種話,大有在人家面前擺闊的意思,心裡也就想著,在這大庭廣眾之中,再三地要現出人家是沒有汽車的,豈不是故意笑人?同時,各人的臉上,自然也不免得這種神氣露出,只望了袁氏,又望望冷太太。有一兩個人怕冷太太下不了場,就故意找她說話,把話扯開了。冷太太也知道人家拉著說話,是避開舌鋒的,這樣一來,心裡就未免更難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