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芳見燕西猶豫的樣子,鼻子裡哼著冷笑了一聲。燕西想了一想,有主意了。因道:「凡事總得讓人家辦成了局面,你再來下批評。我剛才說出東城兩個字,不過是頂大帽子,至於詳細地點,當然還要讓我再往下面說。我這說了東城兩個字,你就說不對,這樣的批評,豈不是有些不對?」佩芳笑道:「豬八戒收不著妖怪,倒打一耙。我要說你,你倒反駁起我來了。好!這就算我輸了。我問你,他住在東城什麼地方?」燕西裝出很老實的樣子說道:「住在燕兒胡同一百號。」佩芳看著燕西的面孔,呆滯著,出了一會神,笑道:「你不要胡扯!沒有這樣一個胡同。一個胡同裡,也不能有這樣多門牌。」燕西道:「你並沒有到過,你怎能斷定沒有這些門牌?不但一百號門牌,有二百號的都多著呢。」佩芳道:「門牌倒說得過去。可是我就沒有聽見說過有什麼燕兒胡同。」燕西道:「北京城裡地方大得很,哪裡能處處都知道?我說有,你一定說沒有,那有什麼法子。」佩芳道:「燕兒胡同,由哪裡過去?」燕西道:「你這個問題,問得實在難一點。我是坐汽車去的,我坐在車子裡頭,走過那些胡同,我哪裡知道?這是很容易的事,你若是有意思要去看看,你就叫汽車伕直接開到燕兒胡同去得了。」佩芳道:「好,算你隨便說都是有理。我再問你,她是怎樣一個人?」燕西道:「不過中等人罷了,沒有什麼特美之點。」佩芳道:「你這話有些不對。若是長得沒有什麼特美之點,你大哥為什麼討她呢?」燕西道:「不過年輕一點罷了,加上把好衣服一穿,自然不覺怎樣壞。」佩芳點了點頭,笑道:「這總算是你一句良心話。我很願意把她弄回家來,我和她比一比。哼!我要讓她比下去了,我就不姓這個吳。」燕西笑道:「這可不結了。你知道是這麼樣,你還生什麼氣?」佩芳冷笑道:「我生氣嗎?我才不值得生氣呢。她住的那個屋子有多麼大?聽說設備得很完全,是嗎?」燕西道:「不過是個小四合院子,沒有什麼好處。我不知道老大,在那裡面怎樣呆得住?」佩芳道:「她穿的是些什麼衣服?」燕西道:「她在家裡能穿什麼好的呢?不過是一件巴黎嗶嘰的裌襖。」佩芳道:「她在家裡,穿得這樣好,也就可以了。她是什麼東西出身!還要望穿得太好嗎?」燕西說一句,佩芳駁一句。燕西笑道:「這樣子,大嫂子不是問我的話,倒好像和我拌嘴似的,這不很妙嗎?」佩芳笑道:「我和你拌什麼嘴?我看得這事太笑話了,忍不住不說兩聲。」燕西道:「你說只問我十句,這大概有十句了,你還有什麼可問的沒有?若要再問,已經在十個問題之外,我可以隨便地答覆你了。」佩芳笑道:「那由著你。但是我也不問,請你自己揀可以說的對我說罷。」燕西道:「我所知道的,都可以說。這又不關我什麼事,我何必隱瞞呢?」於是把大家吃飯說笑的話,略微談了幾句。佩芳在問話之時,自是有談有笑。現在不問了,專聽燕西說,儘管呆著聽下去。聽下去之時,她不躺著了,坐將起來,右腿架在左腿上,兩手相抄,向前一抱著,臉上先是顯得很憂愁的樣子,慢慢地將鼻子尖聳了兩聳,接上有七八粒淚珠滾到胸襟上。二姨太皺眉對燕西道:「這,全是老七多嘴多舌,惹出來的麻煩。小孩子在家裡,總是搬弄是非,讓你大嫂這樣傷心。」燕西道:「這是哪裡說起?先是大嫂要我說,說完了之後,又怪我多事,這豈不是有意叫我犯罪?」佩芳道:「這不能怪老七。老七就是不說,我也會慢慢打聽出來的。二姨太不要提罷,等我見了母親,把他找著,當面把這事從長評論評論。」佩芳口裡說著,心裡已在盤算,當了二姨太的面,是不能反對人納妾的。於是將臉正了一正,說道:「二姨太,你不知道。我是三十快到的人,決不會吃什麼醋,而且與其讓他在外面胡鬧,不如讓他再討一個人。但是你要討人,要對父母回明,揀一個好好的人才,討了回來,多少也可以幫我一點忙,我有什麼不樂意的?」二姨太道:「大少奶這話很是。與其讓老大在外終日胡鬧,不如讓他討一個人。但是這件事總應該先通知家裡一聲,不當那樣偷偷摸摸的。這話說明了,我想你是不會反對的。」佩芳坐了不作聲,垂了一會淚。燕西面上雖然笑嘻嘻的,心裡可就想著,今天這一場大禍,惹得不小。搭訕著一掀門簾,向天上看了一看太陽就溜走了。
這裡佩芳心裡是一萬分委屈,走回房去,想了又哭,哭了又想。蔣媽一看情形和平常不同,便走到金太太屋裡去報告。說道:「太太,你去瞧瞧罷。我們少奶奶也不知道是什麼事受了委屈,今天哭了大半天。我看那樣子,很生氣似的,我又不敢問。」金太太道:「她這一向子總是和老大鬧彆扭。」道之、慧廠都坐在屋子裡,道之聽了對慧廠微笑了一笑。金太太看見,笑道:「正是的,你兩口子,也是鬧彆扭,現在怎麼樣了?」慧廠道:「他是屢次和我生氣,我不和他一般見識。」金太太一面起身,一面說道:「我暫且不問你的事,我先看看那個去。」於是跟著蔣媽一路到佩芳院子裡來。恰好一轉走廊,頂頭就碰到了鳳舉,金太太一把將他抓住說:「你哪裡來?駕忙得很啦。你的婦人快要死去了,你還不去看看。」鳳舉突然聽到了這句話,倒嚇了一跳,問道:「那為什麼?真的嗎?」金太太見他真嚇著了,就乘此機會要把他拉住,因正色說道:「我哪裡知道?你和我去看看就明白了。」鳳舉到了此時,不由得不跟著母親走,一面說話,一面就在金太太前面走去。佩芳一個人坐在屋子裡,正在垂淚,聽到外面有腳步響,隔著玻璃窗子向外一看,連忙倒退一步,面向裡橫躺在床上。金太太和鳳舉走了進來,便問道:「佩芳你怎麼樣了?不舒服嗎?」佩芳躺著,半晌不作聲。金太太走上前,將她推了一推,問道:「怎麼樣?睡著了嗎?」佩芳翻了一個身,慢慢用手撐著身體,坐將起來,說道:「媽來了。我沒有什麼不舒服。」鳳舉見她滿臉憔悴可憐,不由動了愛惜之念,便道:「我們請大夫來瞧瞧罷。」佩芳對鳳舉一望,身子站了起來,冷笑道:「原來是大爺回來了。你大駕忙得很啦。誰是我們?誰是你們?剛才大爺是和我說話嗎?」鳳舉雖被她搶白了幾句,一來見她哭泣著,二來母親在當面,也就完全忍耐,不說什麼。金太太也就臉一板道:「不是我當著你媳婦的面,掃滅你的威風,你這一陣子,實在鬧得不成話。」鳳舉陪著笑道:「不過沒有在家住,鬧了什麼呢?」佩芳用手向鳳舉一指道:「你這話只好冤母親,你還能冤別人嗎?姨太太討了,公館也賃好了,汽車也買了,樣樣都有了,還說沒有鬧什麼?你不回來,都不要緊,十年八年,甚至幹一輩子不回來,也沒有誰來管你。只是你不能把我就如此丟開,我們得好好地來談判一談判。你以為天下女子,只要你有錢有勢,就可以隨便蹂躪嗎?有汽車洋房就可以被你當玩物嗎?你不要我,我還不要你呢!憑著母親當面,我們一塊兒上醫院去,把肚子裡這東西打下來。然後我們無掛無礙地辦交涉。」鳳舉的脾氣,向來不能忍耐的。佩芳這樣指著他罵,他怎樣肯含糊過去?而且母親在當面,若是就這樣容下去,未免面子很難看。就說道:「你這種說法,是人話嗎?」佩芳道:「不錯,不是人話,你還作的不是人事呢。在如今的年月,婚姻自然要絕對自由。你既然不高興要我,我也犯不著要你。這地方暫且讓我住了,就是我的境界,多少帶有幾分賤氣。這種賤地,不敢勞你的駕過來,請你出去,請你出去!」說這話時,兩隻手揚開,向外作潑水的勢子。金太太原來覺得是兒子一派不是。現在看到佩芳說話,意氣縱橫,大有不可侵犯之勢,而且鳳舉並沒有說什麼話,立刻轉一個念頭,覺得是佩芳不對。臉上的顏色,就不能像以先那樣和平,很有些看著佩芳大不以為然的樣子。因對佩芳說道:「你又何必這樣子?有話不能慢慢說嗎?我看那些小戶人家,沒吃沒喝,天天是吵,那還可以說是沒有法子。像我們這種人家,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何至於也是這樣天天地吵?好好的人家,要這樣哭著罵著過下去,這是什麼意思?」金太太這話,好像是兩邊罵,但是在佩芳一人聽了,句句話都罵的是自己。心想,丈夫如此胡鬧,婆婆還要護著他,未免有些偏心。便道:「誰是願意天天這樣鬧的呢?你老人家並沒有把他所行所為的事調查一下。你若是完全知道,就知道我所說的話不錯了。我也不說,省得說我造謠。請你老人家調查一下就知道。」金太太道:「他的事我早已知道一點。可是你們只在暗裡鬧,並不對我說一聲兒。我要來管,倒反像我喜歡多事似的。所以我心裡又惦記,又不好問。不然,我們作上人的,豈不是成心鼓動你們不和?」說到這裡,回頭對著鳳舉狠聲說道:「你也是個不長進的東西,你們只要瞞過了我和你父親的眼,什麼天大的事,也敢辦出來。據許多人說,你在外頭,另弄了一個人,究竟這事是怎麼樣的?你真有這大膽量,另外成一所家嗎?」佩芳靠了銅床欄干,兩隻手背過去扶著,聽到這裡,嘿嘿的冷笑了兩聲。金太太看見,便道:「佩芳,你冷笑什麼?以為我們上人昏聵糊塗嗎?」佩芳陪笑道:「母親這是怎麼說法?我和鳳舉當著你老人家面前講理,原是請你公斷,怎敢說起母親來?」金太太隨身在旁邊一張靠椅上一坐,十指交叉兩手放在胸前,半晌說不出話。佩芳剛才說了一大串,這時婆婆不作聲,也不敢多說。鳳舉是作錯了事了,正愁著沒有法子轉圜,自己也就不知道要怎樣措詞。因此在桌上煙卷盤子裡找了半截剩殘的煙卷頭,放在嘴裡。一時又沒有火柴,就是這樣把嘴抿著。
這時,慧廠和道之已經趕了來,玉芬和梅麗也來了。先是大家在外面屋子裡站著聽,接上大家都走進來。梅麗伏在金太太肩上,說道:「媽!你又生氣嗎?」金太太將肩一擺,一皺眉道:「我心裡煩得很,不要鬧!」梅麗回轉來,對道之一伸舌頭。玉芬伸了一個食指,在臉上耙了幾下,又對她微微一笑。梅麗對玉芬一撇嘴道:「這有什麼害臊?你就沒有碰釘子的時候嗎?」那二姨太得了這邊消息,以為燕西告訴佩芳的話,全是在自己屋子裡說的,現在這事鬧大了,少不得自己要擔些責任,所以也就靜悄悄走到這兒來,現在看到梅麗和金太太鬧,便插嘴道:「你還要鬧哩,事情都是你弄壞了。」梅麗道:「關我什麼事呢?」二姨太失口說了一句,這時又醒悟過來,若是說明,少不得把燕西牽引出來。便走進房來,牽了梅麗的手道:「別這樣小孩子氣了,走罷。」梅麗道:「人家來勸架來了,你倒要我走!」道之笑道:「你瞧大哥嘴裡銜著一支煙卷,也沒有點著,八妹找根火柴給他點上罷。」滿屋子裡人,七嘴八舌,只說閒話,金太太和鳳舉夫婦,依然是不言語。還是金太太先說道:「鳳舉,從今天起,我要在每晚上來點你一道名,看你在家不在家?你若依舊是忙得不見人影,我決計告訴你父親,讓他想法子來辦你。到了那個時候,你可不要求饒。」鳳舉聽說,依然是不作聲。佩芳道:「他回來不回來,那沒有關係。不過他既然另討了人,這件事全家上上下下都知道,不應該瞞著父親一個人。回頭父親回來了,我和他一路去見父親。那是你二位老人家作主,說要把那人接回來就接回來,說讓她另住,就讓她另住。」佩芳說這話時,臉上板得一絲笑容都沒有。鳳舉看見弄得如此之僵,這話是說既不好,不說也不好。還是金太太道:「那也好,我是不配管你們的事,讓你父親出面來解決。我這就走,聽憑你們自己鬧去。」說畢,一起身就要走。梅麗伸開兩手,將金太太攔住,笑道:「媽!走不得。你若是走了,大哥大嫂打起架來,我可拉不開。」金太太道:「別鬧,讓我走。」梅麗拖著金太太的手,卻望著鳳舉道:「大哥,你說罷。你和大嫂,還動手不動手?」鳳舉忍不住笑了,說道:「你指望我們演《打金枝》呢。我父親夠不上郭子儀,我也沒有那大的膽。」佩芳道:「你這話分明是笑我門戶低,配不上你這總理的公子。但是現在共和時代,婚姻是平等的,不應當講什麼階級,況且我家也有些來歷,不至於差多大的階級。」鳳舉道:「知道你父親是一位科甲出身的人品,很有學問。我們配不上。」玉芬笑道:「蔣媽呢?沏一壺熱茶來。」蔣媽答應了一聲是。玉芬道:「別忙,看看你們少奶奶玻璃格子裡,還有瓜子花生豆沒有?若是有,差不多一樣裝兩碟兒,我那屋子裡,人家新送來的一大盒埃及煙卷,也捧了來。」大家見她笑著高聲說,也猜不透是什麼事情,都忙忙地望著她。她笑道:「你們看著我作什麼?不認得我嗎?大哥大嫂,不是在家裡說身價嗎?我想這件事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完的,我以為要喝著茶,磕著瓜子,慢慢地談一談。不知道大哥大嫂可能同意?」這話說完,大家才知道她是開玩笑,不由得都笑了。就是這一笑,這許多人的不快,都已壓了下去。金太太也情不自禁地笑了一笑,說道:「玉芬就是這樣嘴尖,說了話,教人氣又不是,笑又不是。」鳳舉笑道:「你瞧屋裡也是人,屋外也是人,倒像來瞧什麼玩意似的。」一面說道,一面搭訕著向外走。佩芳道:「嘿!你別走,你得把我們辦的交涉先告一個段落。」鳳舉道:「我不走,這是我的家,我走到哪裡去?」佩芳道:「不走就好,咱們好慢慢地講理。」這倒弄得鳳舉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卻只管在外面屋子裡踱來踱去。玉芬便對佩芳道:「大嫂到我屋子裡去坐坐罷。你若高興,我們可以鬥個小牌。」佩芳道:「還斗牌呢?我還不知生死如何呢?」玉芬拉著佩芳的手道:「走罷!」於是一邊說著,一邊拉了她的手,自己身子向門外彎著。佩芳原是不曾留心,被她拉著走了好幾步,笑道:「別拉,我是有病的人,你把我拉得摔死了,你可要吃官司。」玉芬道:「是啊!我忘了大嫂是雙身子,這可太大意了。」佩芳道:「胡說!我的意思不是這樣,你別挑眼。」玉芬撒手道:「我反正不敢拉了。至於你去不去,我可不敢說。你若是不去……」說到這裡,對佩芳笑了一笑。道之道:「其實打牌呢,坐兩三個鐘頭,也不大要緊。」佩芳原不要去打牌,因為他兩個人都這樣說俏皮話,笑道:「打牌,那要什麼緊!打完了牌,我們還可以來辦交涉。走!」她既說了一聲去,大家就一陣風似的,簇擁著她,到玉芬屋子裡去。
鳳舉是料到今日定有一次大鬧,不料就讓玉芬三言兩語輕輕帶了過去。大家走了,他倒在屋子裡徘徊起來,還是留在屋子裡?還是走呢?要說留在這裡,分明是等候佩芳回來再吵。若是走開,又怕佩芳要著急,而且金太太也未必答應。所以在屋子裡坐臥不寧,究竟不知如何是好。後來還是想了一個折中的主意,先到母親屋子裡閒坐,探探母親的口風,看母親究竟說些什麼。若是母親能幫著自己一點,隨便一調和,也就過去了。藉著這個機會將晚香的事說破,一勞永逸,也是一個辦法。於是慢慢地踱到母親房門口,先伸著頭向屋子裡看了一看。金太太正斜躺在一張軟榻上,拿了一支煙卷,抽著解悶。一抬頭看見鳳舉,便喝道:「又作什麼?這種鬼鬼祟祟的樣子。」鳳舉道:「我怕你睡著了呢。所以望一望不敢進來。」金太太道:「我讓你氣飽了,我還睡得著覺嗎?」鳳舉笑嘻嘻的,慢慢走進來,說道:「受我什麼氣?剛才佩芳大吵大鬧,我又沒說一個字。」金太太道:「你就夠瞧的了,還用得著你說嗎?我問你,你在哪裡發了一個幾十萬銀子財,在外面這樣大討姨太太,放手大幹?」鳳舉笑道:「你老人家也信這種謠言,哪裡有這種事?」金太太身子略抬一抬,順手將茶几上大瓷盆子裡盛的木瓜拿了一個在手中,揚了一揚道:「你再要強嘴,我一下砸破你的狗頭!」鳳舉笑道:「你老人家真是要打,就打過來罷。那一下子,夠破頭出血的了,破頭出血之後,我看你老人家心疼不心疼?」金太太笑罵道:「你把我氣夠了,我還心疼你嗎?」說這話時,拿著木瓜的那手,可就垂下來了。鳳舉見母親已不是那樣生悶氣,便挨身在旁邊一張方凳子上坐下,笑道:「媽!你還生我的氣嗎?」金太太將手一拍大腿道:「不要這樣嬉皮涎臉的,你還小嗎?你想,你作的事,應該怎樣罰你才對?依我的脾氣,我就該這一輩子都不見你。」鳳舉笑道:「我也很知道這事作得很不對,無奈勢成騎虎,萬擱不下。」金太太不等他說完,突然坐將起來,向他問道:「怎樣勢成騎虎?我要問你這所以然。討姨太太,還有個勢成騎虎的嗎?」鳳舉道:「起先原是幾個朋友在一處瞎起哄,後來弄假成真,非我辦不可,我只得辦了。其實,倒沒有花什麼錢。」金太太道:「胡說!你父子就都是這一路的貨。先是嚴守秘密,一點也不漏風,後來車成馬就了,一問起來,就說是朋友勸的,就說是不得已。你說朋友要你辦,你非辦不可。若是朋友非要你吃屎不可你也吃屎嗎?」鳳舉笑道:「得了,既往不咎,我這裡給你陪罪。」說著,站立起來,恭恭敬敬給金太太三鞠躬。金太太笑罵道:「這麼大人做出這種醜態。只要你有本事,養活得過去,你討十個小老婆,我也不管。可是你怎樣去對你老婆說?這是你們自己的事,我做娘的管不著。將來若是為這事打架吵嘴,鬧出禍事來,你也不許和我來說。」鳳舉笑道:「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哪有不對上人說的道理?」金太太道:「呸!你越發混扯你娘的蛋!你和佩芳訂婚的時候告訴過我們嗎?這個時候,要討小不奈老婆何,卻抬出孔夫子來,要哄出我們這兩把老黃傘,然後可以挾天子令諸侯,說是父母同意讓你討小,你老婆就無可說了,是也不是?」鳳舉笑了一笑,說道:「你老人家的話,總是這樣重。」金太太道:「我這話重嗎?我一下就猜到你心眼兒裡去了,你給我滾出去,別在這兒打攪,我要躺一會兒。」鳳舉又坐下來,笑道:「只要你說一聲,佩芳也就不鬧了。」金太太道:「我管不著,我沒那個能耐。剛才在你屋裡,你沒瞧見嗎?氣得我無話可說。這會子我倒贊成兒子討小,她說我幾句,我臉往哪兒擱?」
鳳舉正要麻煩他母親。忽聽見走廊子外有人說道:「吃了飯,大家都不幹事。你瞧,走廊下這些菊花,東一盆,西一盆,擺得亂七八糟,什麼樣子?」鳳舉一聽,是他父親的聲音,不敢多說話,站起來就走了。走到廊子下,見金銓正背了手在看菊花。就在他身後輕輕地走過去了。剛轉過屏風,側門裡一件紅衣服一閃,隨著是一陣香氣。有人嚷道:「嘿!你哪裡去?」鳳舉料是他夫人趕上,心裡撲通一下,向後退了一步,只見那個紅衣衫影子,兀自在屏風後閃動。他一想,佩芳打牌去了,這會子不會到這裡來,而且她穿的也不是紅衣服。因此定了一定神,問道:「誰在那兒?嚇我一跳。」那人笑道:「你的膽說大就太大,說小又太小,什麼大事,一個人也幹過去了。這會子我說一句不相干的話。你就會嚇倒,我有些不相信。」說話時,卻是翠姨轉了出來。身上正穿了一件印度紅的旗袍,脖子上繞了法國細絨墨綠圍巾。手上提了一個銀絲絡子的錢袋,後面一個老媽子捧了一大抱紙包的東西,似乎是買衣料和化妝品回來。鳳舉道:「叫我有什麼事嗎?」翠姨道:「我沒有什麼事,聽說你和大少奶奶辦交涉呢。交涉解決了嗎?怎麼向外走?」鳳舉道:「翠姨不是買東西去了嗎?怎樣知道?」翠姨笑道:「我有耳報神,我就不在家裡,家裡的事,我也是一樣知道。」鳳舉回頭一望,見四處無人,就向翠姨作了一個揖。笑道:「我正有事要勞你的駕,能不能夠給我幫一個大忙?」翠姨笑道:「我這倒來得巧了。我要是不來呢?」鳳舉道:「待一會子,我也會去求你的。」翠姨道:「大爺這樣卑躬屈節,大概是有事求我。你就乾脆說罷,要我辦什麼事?」鳳舉笑道:「媽那一方面,我是疏通好了。我看爸爸回來就生氣,不知道是不是為我的事?若是為我的事,我想求求你給我疏通幾句。」翠姨道:「這個我辦不到。你父親回頭將鬍子一撅,我碰不了那大的釘子。倒是你少奶奶我可以給她說幾句,請她別和你為難。」鳳舉道:「她倒不要緊,我有法子對付。就是兩位老人家,這可不能不好好地說一說。這件事,你還有什麼不明白的?」翠姨笑道:「若是疏通好了,你怎樣地謝我哩?」鳳舉笑道:「你瞧著辦罷。」翠姨道:「你這話有些不通,又不是我給你辦事,怎麼倒要我瞧著辦?」鳳舉道:「得了,你別為難,晚上我來聽信兒。」說畢,不待翠姨向下說,竟自去了。
翠姨走進上房,金銓還在那裡看菊花。翠姨叫老媽子將東西送回房去,也就陪著金銓看花。因道:「今年的花沒有什麼特別樣兒的,我都不愛挑了。」一面說,一面將脖子上圍的絨巾向下一抽,順手遞給金銓,便蹲下身子,扶那盆子裡的花頭看。金銓接著那絨巾,一陣奇異的香味,撲入鼻子,也就默然拿著。一看如夫人穿了那種艷裝,伸出粉搏玉琢的胳膊來扶那花朵,不由丟了花去看人。翠姨一回頭,見金銓呆呆望著,不由瞟了他一眼,抿嘴微笑,然後就起身回房去了。金銓拿了絨巾,也由後面跟了來,笑道:「你連東西都不要了嗎?」說話時,一眼看見翠姨脫了長衣,穿著一件水紅絲葛的薄棉小緊身,開那玻璃櫥子要換衣服。她回頭一見,將玻璃櫥門使勁一關,笑道:「老不正經,人家換衣服也跑來看。」金銓笑道:「我是碰上的,你不許我在這裡,我走開就是了。」說畢,抽身就要走。翠姨道:「別走,我有話問你。我回來的時候,你不是很生氣嗎?這會子怎麼氣就全下去了?剛才你生誰的氣?」金銓因翠姨叫著說話,便走了回來,站在房門口,將手上的絨巾,向沙發軟椅上一扔,淡淡地說道:「我的事,你不要管。」翠姨道:「誰管你的事?我回來的時候,看見這樣子,以為有什麼事得罪你呢,所以問一聲兒。你不是發我的氣,何以先見著就撅著你那幾根騷鬍子?」金銓道:「你難道一點子都不知道嗎?」翠姨道:「我不知道。知道我還問什麼?那不是廢話。」金銓道:「還不是為了鳳舉的事。」翠姨道:「鳳舉什麼事?我沒有聽見說。」金銓道:「你是成心給我開玩笑。這一件事,全家都知道,何以你一個人就毫無所聞?」翠姨道:「我是什麼地位,我不敢問你們的事。」金銓道:「還不是為他在外面又討了一個人?」翠姨道:「什麼?我沒聽見。」金銓道:「他在外面又討了一個人。」翠姨道:「又娶了一個少奶奶嗎?」金銓道:「可不是!這一件事,他已經辦了一個月,家裡瞞得像鐵桶一般,大家全不知道。你說可惡不可惡?」翠姨冷笑了一聲,說道:「你們家裡有幾個臭錢,就是這樣糟踏人家女兒。哼!這又不知是哪裡倒八百年霉的可憐蟲,又要像我這樣低眉下賤,受人家的氣了。先是說得天上有,地下無,你家如何如何的好。把人家討來了,上人說是壞了家規,老婆又要吃那種不相干的飛醋,把那個討的人,弄得進退兩難。哼!我把你們這班人看透了。就譬如你討了一個姨太太不算,又把我討了來。兒子只討一個,你就生氣。這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金銓微笑道:「你這是和我拌嘴呢,還是和鳳舉出氣呢?你這樣夾槍帶棒,來上一氣,我可不知道你命意所在?」翠姨道:「我怎麼是夾槍帶棒?我說的還不是真話嗎?你們自己做上的不正,卻來管做下的,那怎樣能夠?設若我是鳳舉,你要問起我來,我卻這樣說,是跟父親學的,我看你怎樣說?」金銓笑著向沙發椅上一坐,將大腿一拍,說道:「得!你不用說,我全明白了。一定是鳳舉那東西,怕我和他為難,托你來疏通我。你又怕我的話難說,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和我開起火來。我說你不過,你就可以做好做歹,和鳳舉說情了,你說是不是?你們的心事,沒有我猜不著的。這一句話,你說,是不是猜到了你心眼裡去了?」翠姨在玻璃櫥裡取出一件衣服,穿了一隻衫袖,半邊衣服披在肩上,半邊衣服套在手胳膊上,站在那裡,靜靜地聽候金銓說話。金銓說完了,真把啞謎猜著,不由得一笑。說道:「我不是那個意思,你不要瞎說。鳳舉又不是我親生的兒子,為什麼我要給他說好話?」金銓道:「真的嗎?其實,他有這大歲數了,只要他養活得了,我管他討幾個。不過他事先一點不通知家裡,就這樣放手做去,其情可惱。不過事已如此,就是你不講情,我也沒法子,難道我還能叫他把討得了的人退回去不成?只要他婦人不說話,平安無事,也就行了。」翠姨將衣服穿上,用手指著金銓說道:「這可是你說的話,你的少爺,若都援例起來呢?」金銓道:「他們都要援例,就讓他一致援例罷。還是那句話,只要他們有那個能耐,無論怎樣,我都不管。」翠姨笑道:「那就好辦了。我且問你,鳳舉討的這個人,你打算怎辦呢?還是讓她老在外面住呢?還是搬了回來呢?」金銓道:「以我的意思而論,當然是不搬回來的好,這事我也不便出什麼主意,讓他母親出面來主持罷。」說到這裡,歎了一口氣道:「年輕的人糊塗。在高興頭上,愛怎樣辦,就怎樣辦。等到後來,他才會知道種種痛苦。一個男子,實在不必弄幾房家眷,還是象外國人一夫一妻的好,兩下願意,就好到頭,兩下不願意,隨時可以離婚。中國人不然,對於一個不滿意,就打算再討一個滿意的。殊不知一討了來,不滿意的更要不滿意,就是滿意的,也會連累得不滿意。譬如爛泥田里搖樁,越搖越深,真是自己害自己。」翠姨笑道:「你這話是說自己嗎?」金銓道:「你說我是說一般人也可以,說是說我自己也可以。無奈我不會作小說,我若會作小說,我一定要作一部小說叫多妻鑒,把多妻的痛苦痛說無遺。」翠姨道:「你嫌多妻嗎?未必吧?為什麼今年上半年有人送一個丫頭給你,你還打算收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