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養心殿前的台階下,她猶豫了片刻,這地方倒是不陌生,好幾次送膳食走到這兒,卻一次也沒踏上去過,這回兒,卻被得被趕鴨子上架,每走一步,都有點暈旋,這大概就是傳說中」平步青雲」的快感…
扶搖直上,她終於攀上了有些人一輩子都站不到的位置,皇帝大人跟前,垂著朝不保夕的腦袋,不敢抬頭看那身著龍袍,伏案疾書,並沒在意她這個多餘人口的身影,倒是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站在偏廳門口,非常不夠義氣,放任她一人面對皇帝大人的高公公,還好她多少是個見過世面的傢伙,見皇帝也不是一回兩回,否則還不被這等陣仗嚇得哭爹喊娘…
正準備先來行個虔誠膜拜的跪拜大禮,博取皇上大人的同情,順便顯示自己見過的世面,畢竟禮多人不怪嘛,膝蓋一彎,正要往地上砸…微微抬了眼,卻見面前的人,根本沒有瞅她一眼,只是手輕抬,蘸過硃砂墨,不輕不重地動著腕子,批著一本本奏折,擱在桌邊的茶杯,挑開了蓋,斜靠在杯沿,已冒不出一絲熱氣,現在出聲打斷人家皇帝處理國家大事,好像很禍國殃民的樣子,她不是傾國紅顏那塊料,還是先站一邊,候著吧…
心裡合計過後,正要縮到一邊去發呆,卻聽見毛筆擱上筆架的聲音,她立刻併攏膝蓋,準備跪下去,卻見一隻手掌攤在她的面前,她一愣,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大步,冰涼涼的聲音刺進她的耳朵…
「玉珮.」
「……」她一怔,頓時從頭麻到腳,盯著那只伸到她面前,要向她索回承諾的手,並不容她推拒…大概昨天動用雍正大人的面子,拿著玉珮闖太廟的舉動太英勇了,被可歌可泣地在他面前傳誦了一番以後,雍正大人終於決定沒收她拿著雞毛當令箭的工具…
她咬了咬下唇,抬起手伸進褲袋裡,碰觸到那塊好幾次讓她絕處逢生的玉珮,並沒想過,有朝一日,要交歸國庫,沒收財產,她以為,那是在弘暉面前的承諾,所以,她可以稍微肆無忌憚些,哪知道,還是踩過了屬於皇帝的那一根底線,皇帝果然是另一種生物……
還帶著暖暖的溫度,她將玉珮從口袋裡拖出來,在衣角邊蹭了蹭,緩緩地抬起手,擱在那伸向她的掌心裡,並不敢觸碰屬於皇帝的溫度,迅速把手抽了回來,垂在褲邊…
他並未將手收回去,逕自任由那塊玉珮安靜地躺在自己手心裡,端詳一陣,半餉,才再次發出聲音:」你可知,朕為何宣你進宮?」
「……」
他見她不回話,也不多說,逕自將玉珮收回,繫在腰間,她看著那片承載不少記憶的東西,就這樣輕飄飄地掛在皇帝的龍袍上,毫不相配,格格不入的樣子…
「高無庸.」他繞過她,輕喚了一直候在偏廳的高公公…
「奴才在.」
「車可備好了?」
「回萬歲的話,一切準備妥當,隨時可上路.」
「起駕.」
「喳.起駕黃花山.」高公公吩咐著站著門外的侍衛…
她被驚了一下,猛得轉過身去,盯著那身著龍袍的背影,黃…黃花山,那是個她一點都不陌生的名字,相當初,她在四爺府轉悠了好一陣,套了好幾次近乎,才打探到,那個睡著的娃娃如今睡在何處,黃花山,那片皇家陵墓,是一個就算她把腦袋放托盤子裡送去午門,也不容易混進去的地方,她抿了抿唇角,抽了抽有些酸的鼻子,如果是這樣,她是不是可以認為,她猜錯了,雍正大人不是為了蛋炒飯才抓她進宮,汀蘭也猜錯了,雍正大人不是為了什麼人質才抓她進宮…
他只是好忙,不知道何時有空,能帶她去見一眼那個小娃娃如今睡著的地方,他只是準備尋著空,準備帶著她去見他一面,他還是弘暉的阿瑪,也還是那個會說冷笑話的四爺…
「他…會不會怪我,這麼久才去瞧他…」她顫著唇角,想扯起一個若無其事的笑,卻發現眼眶的酸澀禁不起她亂動臉部表情,只得抬起臉,卻見面前的大人,**了一下嘴角,提起一抹淺而易逝的笑,幽幽地開了口…
「怕是難說,那娃娃被寵壞了,鬧起脾氣來,倔的厲害.」
她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只覺得,似乎一提起弘暉,連雍正大人身邊的冷空氣都不再凍人了…
顛簸許久,馬車輾轉駛進那片皇家園陵,她規矩地縮在馬車的角落裡,看著在車上也沒停下瀏覽奏折的雍正大人,他並沒帶多少侍從,只是低調地從宮裡溜了出來,就如同是來看看兒子的阿瑪一般,雖然他還兼職當皇帝…
馬車一停,她立刻撩簾蹦下車,幾個彎身前來接駕的太監,似乎沒料到首先跳下車的,是她這個傢伙,著實嚇了一大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也顧不上扶人家一把,逕自地四下張望著,只是見到一條蜿蜒的石路往深處蔓延…她墊起腳來,也看不到盡頭,只得又回到車邊,看著他踩著一個太監的背,下了車,手往身後一負,並不去看跪了一地的奴才…
「你們都呆在這,不須跟進去.」
「喳.」
說罷,便邁開步子,踏上那條石路,她急忙甩著袖子厚顏無恥地跟了上去,因為急切,幾乎帶著點小跑,跟在那走得不急不緩的皇帝大人身後,十幾分鐘後,小跑變成了走,再十幾分鐘後,走變成了挪動,那條路彷彿沒有盡頭,看著前頭的皇帝大人走得天不紅,氣不喘,她躲在後頭咕噥,早提醒她一聲,這條路很長,讓她做一下心理準備會怎樣,像這樣,讓她一開始就把體力透支完畢,然後再告訴她,不好意思,這是馬拉松來的,完全打擊人於無形之中嘛…弘暉,他阿瑪整人的本性還是沒變…
「呃…」她看著依舊逕自往前走的皇帝大人,覺得還是有必要確認一下,」…那個…我能不能問一下,大概還有多久?」
「不遠了.」
「……」這句話怎麼聽著有點耳熟…
她捲起了袖子,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深呼吸了一口,爆發了最後的威力,提了腳,往前跑去,她就不信,這陵園能大到這麼無恥,大不了,她就走上一天,晚上窩在草叢裡睡一覺,明天繼續長征!
革命鬥志之火剛剛點燃,卻見皇帝大人立在不遠處,不再往前走,她沒放慢速度,終於爬到了皇帝大人跟前,看著他只是幽幽地看著還有些距離的前方,她有些狐疑地順著他的視線望去…
那是一個不算氣派,但做工精巧的墳塚,隆起的土包包上,還依稀看見幾顆調皮的綠草在邊角處冒出頭來,還沒看清楚石碑上的字跡,胸口就被紮實地撞了一下,那不是心臟漏跳一拍的感覺,而是沉悶得將心脈放到最慢的跳動,每一下,都讓她拉起一些久遠的疼…
一陣涼風迎面掛來,她揪住了脖口的鎖片,感覺有些微微的燙人,更加矯情地聽到小娃娃那把清脆的童音,他說她是紙老虎,敲詐她的錢包,他幫她帶宮裡的點心,幫她撒嬌解圍,幫她牽紅線,帶著小娃娃大鬧九爺府,陪她看煙火,她的脖口似乎還殘留小娃娃熱乎乎的呼吸聲,他趴在她背上的重量,她所有快樂的記憶裡,隨便抓一把,也滿是他的影子,然後,他被她藏在記憶的糖罐子裡,只敢在特別的日子裡,才拿出來溫習,和獎勵自己,屬於他的那抹甜,乾淨透徹,純粹徹底,嘗過後,再吃什麼都會變成苦味,又苦又澀又酸…
有些回憶就真的如同拍攝電視的手法,一回想起來,自動的在腦子裡抹上一層老舊的黃色,越是開心越是發黃,越是發黃,越是泛酸…
「跑了這麼遠,還有力氣哭?倒是厲害.」一陣略微調侃的聲音從她的身邊揚起來…
她哭得著實有些沒骨氣,也徹底浪費了這位大人帶她繞遠路的好意,天都曉得,她肯定是要哭的,就讓她放任自流,徹底沒出息就好了,幹嗎還拐彎抹角的,馬拉松過以後,再流眼淚,簡直讓人虛脫,他根本是好心辦壞事…
「我…可以靠近些嗎?」她指了指那墳塚,一開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啞得夠嗆…
「去吧.」
她立刻得了像得了特赦的逃命犯,撒開腿往那墳塚跑去,完全沒有了剛才的疲憊,直到杵在小娃娃墳前,才軟了腳,蹲下身子,喉嚨因為又哭又跑,竄起一抹腥甜,唇角乾澀地讓粗氣呼出來,那之後是多久了,她有多久沒這樣撒開腳來跑了,似乎他不在了,她也不需要被他追得四下逃竄了,骨頭一懶,好難得運動一下,都渾身酸痛…
「你不能怪我,我不是不來看你的,這個地方,沒有後門進不來,我每年捎給你的東西,你都收到了吧?也不知道你是不是該變成不喜歡吃零食的大娃娃了,我還是很沒建設性地送零食給你,不過,你大概就這德行了,都沒見過你這麼愛吃零食的男娃娃…」
她頓了頓,準確地說,是又哭上了一陣,似乎又想起什麼來,又張開了口…
「我告訴你哦,賣棉花糖的小販哥哥,已經不做了,他現在娶了娘子,把攤子收了,回鄉下去種田了,所以,你別抱怨棉花糖不是你喜歡吃的那一家,還有,原來跟著你到處跑的娃娃,都長得老高了,他們到現在都不知道你是誰,你這個壞娃娃,你剛不在的時候,他們每次瞧見我,就問,老大去哪裡了,害我,每次都躲起來哭一次…你小小年紀,學什麼不好,學人家微服出巡…」
她爬起身,想伸手去摸那冰冷冷的石碑,手剛伸出去,卻見幾隻糖葫蘆和棉花糖被擱在油紙包裡,放在一邊的角落,她有些狐疑地皺了皺眉頭,她今年一直呆在宮裡頭,根本沒有請四爺捎帶這些玩意來,她轉身去瞧一直站在身後的雍正大人,卻見他似乎也剛瞧見這些玩意…
他斜視了一眼離墳塚不遠,因為看見皇帝大人,便遠遠站著的管事太監,微微頷首,示意他過來…
「誰人送來的?」
「回萬歲的話,是…是八王爺尋人給捎來的…說是…」
「說什麼?」
「…說是,往日送零食來的人,恐怕抽不來身,他來代勞…奴才以為是…是萬歲您…」
「……你且下去吧.」
「喳!」
她看著面前的零食扯出一抹輕笑,弘暉,他家八叔是不是好夠意思,知道她不能張羅他的零食,就幫她買了好些東西給他送來,跟她默契度知道,每年她都要為小娃娃準備零食,他知道,只有這件事,她非要用自己的工錢買,他知道,只有這件事,她做起來總是有些落寂,他更知道,不在她面前刻意提起來,如今,他又知道,她出不了宮廷,買不上零食,所以,只好由他代勞,她敢肯定他是用她藏在他衣櫃裡的,自己的私房錢,幫她買的零食…
她還記得昨天夜裡,他跪得可憐兮兮的膝蓋,她趴在他背上,他一淺一深的步子,他只肯給她的一個音節,她知道他在撐,為九爺,為十四,為她,為好多人在撐…
「…四爺…」她垂下頭,叫出一個該被砍腦袋的稱呼,但是,在她的概念裡,四爺會比雍正大人好溝通的多…
「……」面前的人只是側了側目,並沒有出聲打斷她的稱呼…
「能不能……」
「不能.」這聲打斷來得突然,似乎一刻也不能多等,即使在小娃娃的幕前…
她一怔,愕然地看著面前硬聲截斷她的話的皇帝,哽下來的話卡在喉嚨裡,刺痛得厲害…
「朕坐得天下,須是穩穩當當,朕不許有絲毫微詞.」
「……」她皺著眉頭,聽不真切…
「他是否曾同你提過,先皇過世前一天密招他的事?」那聲音失了先前提到小娃娃的柔和,一板一眼繃直了每一根聲音的線條…
她張了張唇,完全聽不明白他說的密招是什麼意思…康熙大人過世那陣子,她根本見不著他的人,只隱約記得有一天晚上,他回來的好晚,她已經睡下,他卻把她從床上鬧起來,一隻冰涼的嫩手壞心眼地往她衣服裡爬,凍得她一陣亂抖,從床上爬起來,還沒坐穩身子,就被他抓著她的腦袋往他胸口塞,唇角掛著好輕鬆的笑意,她睡得迷迷糊糊地,他身上風雪的味道,讓她把鼻子皺地死緊,頭擱在他肩頭上胡亂地蹭了蹭,擦了一把快要流下來的口水,迷濛地聽見他低低一笑,說了一句:」我果然是太沒出息了.」
她當時咕噥了一句:」恩,好,有前途,繼續發揚廣大,爭取超過我,阿門.」歪過頭,繼續睡得暢美,第二天醒來,翻一個身,沒抱到她的佳人,只覺得被塌還透著微微的暖,她從沒想過,那天是他見過什麼人後的反應…
康熙大人?對他說了什麼嗎?才讓雍正大人這麼在意…
「你知曉?」冰涼的聲調又響了起來,讓她的心著實一驚…
她使勁地搖了搖頭,即使這樣毫無說服力…
「……」他沉默了一陣,涼涼地轉過身,朝她斜視了一眼,」既然如此,你便呆在這兒吧,宮裡規矩甚多,你似乎也沒有遵守的意思,朕也不願再聽著你又捅任何簍子.」說罷,他再瞅了瞅小娃娃的墳塚,皺了皺眉頭,看著把腦袋低得越發下垂的她,終是垮開了步子,往來時的路上走去…
「……」她看著那塊掛在雍正大人腰間的玉珮,這才知道他收回去的用意,她是想換一個地方押解她,也不想她再到處亂跑,給他惹是生非了吧…
她微微瞥了一眼弘暉的墓,咬了咬唇,即便是弘暉,也該是第一次瞧見他阿瑪如此冷冰冰的樣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