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吱呀」一聲被八阿哥胤祀推了開來,他跨過門檻,背對著院子,視線落在前方正廳的畫上,沒有側目去看圍在良妃身邊,端著藥碗,拿著毛巾,卻一見他進入,便全部跪在地上的宮女,任由背後的門開著,任由一屋子的安靜鋪天蓋地地砸下來,也任由某道視線時不時在他的身上停留一陣
「全都出去.」
他的命令冰涼涼地跳出薄唇,跪在地上的宮女一刻也不敢耽擱,放下了藥碗,低著腦袋,垂著眼簾,躬著身子向外退,順手帶上了他特意沒關的門…
他微微旋過身去,從正要關上的門縫裡,看著那正要從地上掙扎著起身的身影,竟然在他淡淡地一瞥中,又軟了腿,於是,他也任由別人把那扇他特意留下的門關了個嚴實…
他提起腳,走到床邊,看著依舊閉著眼睛的額娘,俯下身,手指在她的臉頰上撫過,再將手拉回自己的視線裡,看著眼前濕漉的手,撩起衣袍,坐在床沿…
「額娘,起身了.現在就睡著,晚上可就睡不著了.」
他的聲音可以在片刻冰冷後,夾雜進柔和的音調,幾乎帶著技巧性地從他的喉間躍出…
「……額娘,沒有別人了,別裝睡了,恩?」
一隻手悄悄地爬上他的臉頰,帶著點疼惜,生怕弄疼了他似地輕輕地刷過他的臉頰…
他只是牽起一絲笑,抓住那只在他臉上小心翼翼的手:」額娘,兒臣已經不痛了.」
「……怎會不痛,那一巴掌是我打下去的,我知道該有多痛,」她從床上起了身,有些乏力,手卻還是在他臉頰上揉著,」可是,他把你帶去惠妃宮裡,額娘不能帶你回來,不敢帶你回來,你那時小,拉著額娘不讓我走,額娘怕惹惠妃不高興,額娘怕你吃苦,額娘才…還痛不痛?額娘幫你揉揉…」
「……」他不再阻止她,讓她的手在他的臉上輕輕地揉著…
「額娘知道,一定很痛,額娘的手到現在也很痛,你肯定比我還痛.」
「……」
「額娘不是故意的,你不要恨額娘,要是不這樣,額娘不知道怎樣護你周全,額娘不是故意學這些委曲求全的伎倆,不是故意學這些阿諛奉承的伎倆,不是故意…變成這德行的…」
「……兒臣明白…」
「……你明白,可他厭惡我,厭惡我變成這德行,我不知道,我怎會變成這德行,我不該是這德行的,我只是想護我兒子周全,我沒錯的,我沒錯的,對不對?」
「……」他將她攬進懷裡,放任她所有的話全數說進他的胸口,實實在在地壓進他的胸口,視線略過這張寬大的床,單薄得根本不能承受任何的身子,飄到那扇緊閉的門上…
他不知道哄了多久,安慰了多久,才讓床上那倦容滿面的額娘再次睡去,如釋重負地站起身,卻才恍然想起,自己該是進來叫額娘起身的,卻不想又把她給勸去睡下了,也罷,睡與醒對額娘來說,本沒有太多差別,反頭看了一眼已平靜許多的睡容,將床簾放了下來,走到門邊,正要打開那扇門,卻因猜測不到門外的情景,停下要拉開門的手
他怎能無視,他竟被那突然出現的一跪愣在原地,他怎能釋懷,他竟被那早已見慣的一跪怔得手足無措,他怎能承認,他竟被那本該如此的一跪,扯出了痛楚,所以,當額娘的手撫上的他臉頰,他已經感覺不到絲毫的痛楚,只是麻木地任由她揉著…
嗤笑一聲,他也不過如此,竟被那傢伙的一跪嚇得落荒而逃,關上門,躲起來,如今對著門閂發愣,萬一他打開門,看到的還是那幕情景該如何是好?
再逃一次好了…
「吱呀」一聲,他從容地把門打開,先掃了一眼院落裡跪著奴才,卻發現找不著某個身影,皺了皺眉頭,正要跨出門檻,腳一提,卻不小心踢到了一個不知死活的東西…
「哎喲…」她揉著屁股,坐在門檻上,仰了仰腦袋,」就算是報復,你也不必一出門,就先踹我一腳吧?」
「……」他垂下頭去,看著她有點抗議地皺起眉頭,卻開始厚顏無恥地將背順勢靠上他的腿,他挑起眉頭,踮了踮腳,頂住她的背,竟也淡笑一聲,丟出一句,」舒服嗎?」
她鼓了鼓腮幫:」踹了我一腳,還問我舒服嗎?」
「我看你挺享受的.」沒去注意院落裡一眾奴才們的倒抽氣聲,他撩起了衣袍,蹲下了身子,任由她把重量往他身上靠,沒去扶她,她自己就找了舒服的位置,背對著他晃得怡然自得.
「嘿嘿,被發現了.」她抓著腦袋,完全沒有被抓包的羞恥感,反而驕傲地揉了揉鼻子,感到他在身邊揮了揮手,帶起一陣涼風,也感覺到跪了滿院的奴才們,立刻都起身悄悄地消失了,偌大的院子裡,只剩下坐在門檻上的她,和立在她身後的他,嗯,她對他譴退所有電燈泡的舉動表示滿意,轉過身,看著自己的膝蓋,拉起他的手,」今天,跪得我都快麻木了,你幫我揉揉.」
他看著她低著的腦袋,沒開口,伸手幫她揉著膝蓋…
她看著他手心或輕或重地按在她的膝頭,按得她心頭也酸酸的,她捲了捲袖子,伸出手去,一雙手完全不帶技巧地在他的膝頭上亂按:」我也幫你揉揉,你還要跪你皇阿瑪呢.」
他的右手從她膝頭上移了開來,繞過她的肩,將她拉進懷裡,抱得緊緊地,聽著她吸了吸鼻子,他溫溫的聲音貼著她的耳朵問:」痛嗎?」
「還好啦,跪一下不會死!」她一邊按著,一邊伸手,摸了一把臉上的濕漉漉的東西.
「我是問你,心痛嗎?」他沒去看她的表情,只是輕輕地把問題送進她的耳朵裡,卻感覺自己胸口被兩隻爪子給牢牢地扣住了…越收越緊…
「……你痛嗎?」她看著他的胸口問他.
「你說呢?」他看著她一直不敢抬的頭,音調依舊輕柔…
「這個時候,你還和我講天書…」她拉了拉他的朝服,故意扯著那繫好的扣子,」我不要聽天書,我要聽肉麻話,我要聽肉麻兮兮的話,我要聽,你說給我聽!你說…唔…」
他扣住她晃得歡,卻一直沒敢看他一眼的腦袋,把肉麻的話,壓在舌尖,全數說進她的嘴巴裡,她只是閉著眼睛,怎麼也不願意張開,他也不再強求,不去看她眼裡恐慌一片,只是順著自己的意,配合她,當作什麼都沒發生…
她沒跪他,他也不曾從她身邊淡淡走開,她沒俯在別人的胸口哭,他的視線也可以略過十四胸口前那一片若有似無的痕跡,當作一切都不存在,她不曾聽到關於他娶妻之事,他也決口不提自己的打算…
然後,她還是送他出宮門,沒問他什麼時候帶自己出去,他在宮門口頓了頓,也沒問她什麼時候想出去,還是同他現在就走,拍了拍她的腦袋,她照樣說著讓他泛起淡笑的話,和昨日無差…
一夜過去,她睡在軟床上,感覺到自己不適應的腰酸背痛,從床上掙扎著爬了起來,呃,好懷念硬板床和春桃的抱抱睡覺法,好懷念八爺家那張一人的床,兩人擠的感覺,好懷念死小孩床上那股子藥味,她皺了皺眉,發現自己到了清朝,換過最多的,不是衣服,不是戀愛對象,而是床鋪和床伴,靠,這要被別人知道了,她還怎麼走清純路線…阿門…
正當她對著鏡子,和自己胸口的扣子做著殊死搏鬥,一名宮女進了她的房間,說是良妃傳她有話說,她急忙亂七八糟扣一通,飛出了門,來了正廳…
良妃正坐在堂上,妝上好了,旗頭帶好了,臉色找不到昨日的蒼白,但也沒有特別的容光煥發,只見她端著茶啄飲了一口,看向剛走進門的夏春耀,譴退了身邊的人,沒有平日裡暖人的微笑,只是嘴角提著…
「我便不拐彎了,這幾日,我看你也是個懂事的孩子,我就同你直說了吧.那日你也聽見皇上的話了,你可願跟了胤祀?」
「……哈?」她愣了愣神,張了張嘴巴,視線開始游移…
「你若跟了他,有些話我是要明說的,他家的福晉,身份,地位都是顯赫的,你自是屈居下位,倘若你肚子爭氣,能為他生個兒子」她說到一半,卻硬生生地止了聲,皺了皺眉頭,」…呵,我竟也會說出這等話來…算了,你便當我沒說過,你也沒聽過…」
「……」
「下去吧…等胤祀來了,我同他說,快些帶你出去.」
「……哦…」她應了聲,跨出了正廳,再回望了一眼開始發呆的良妃,提起步子走出了院落,伸個懶腰,看了一眼這紫禁城上的天空,一片清空,本該是萬里無盡,卻被幾片宮牆圍了個水洩不通…這個地方就是該拿來拍鬼片,果然搞得人神經處於崩潰的邊緣…
一邊想著,一邊跨出了院落,想著如同昨天般去宮門口看看,卻被故人的聲音打破了她暈呼呼的思考…
「果然是你,能做出生日蛋糕的,也該是你才對.」幽幽的口氣陪上緩和的調子,不緊不慢地溜出來,」我倒是沒想到,八爺竟會帶你入宮…」
「……汀蘭?」她轉過腦袋看著一身宮裝的汀蘭.
「好久不見了.」汀蘭笑著,站到她面前,」我在皇上那兒看到那蛋糕,便來見你一面.本以為再也見不到了,不想你也本事,連這紫禁城也進得來?」
「我正想著如何爬出去的問題,你要是有小道消息,記得通知我一聲.」
「進來了,再想出去,可就難了.看過良妃,你還不明白嗎?」
「……」
「雖是皇上把那蛋糕給吃了,但是,那又怎樣呢,還不是只有一盞茶的時間…唔…你幹嗎摀住我的嘴巴…」
「……」她慌張的四下看了看,拖著她就往角落裡跑,顫著嘴巴告訴她,」不能說,會被殺了的……」
「……」汀蘭豎了豎眉頭,」…是我不小心了,看見你,就不小心忘記了自個兒的處境了,倒是你,竟然也懂得這等』隔牆有耳,禍從口出』之事了…」
「……我,我有件事要問你!」她皺了皺眉頭,卻還是下了決心…
她彷彿早有所料地一笑:」你想知道八爺歷史上可有個姓夏的妾室?沒有,只有張姓和毛姓的兩位妾室,他的長子也是……」
「不是!」她慌慌張張地打斷了她的話,」……我…我是要問…弘暉,你記不記得歷史上有這個名字?」
「……弘暉?」
「嗯,是雍正大…呃…四爺的長子,他的身體不太好……」
「夭折了吧.」
「……」
「四爺的子嗣很單薄,很多都夭折了,除去繼承皇位的弘歷和幾個皇子,沒聽過你提的這個名字,怎麼?不是說皇帝不會給你包子嗎?你怎也注意起這等事來?喂…你上哪去!夏春耀!」
她的腦子裡面突然什麼都裝不下,只記得那個敲詐她錢包的死小孩,拿著糖葫蘆滿嘴糖渣的小鬼,在她的背上看星星,看月亮的娃娃,臨走時對著她說」早點回來」的弘暉…
「你是哪個宮的奴才,沒令牌不能出宮!」幾個穿著黃衣的侍衛將她攔下來…
「我…」她咬著唇,開始從懷裡死掏活掏…
「喂,你要幹啥!」幾個侍衛以為她要拿什麼凶器,立刻將刀子抽了出來…
她一把掏出那塊弘暉從四爺那硬扯來,砸在她腦袋上的玉珮:」我是四爺家的丫頭,我家主子要我回府!!」
「……」幾個侍衛接過了玉珮,正在仔細端詳,她也懶得去要那塊玉珮,提著腳就往外跑,飛過了門檻,回頭看了一眼這座亂七八糟的城,她等不了了,弘暉等不了了,不能再等下去,她得自己出去,自己逃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