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達車的風擋玻璃已經不復存在,我完全暴露,滿頭滿臉都是紅外線瞄準鏡的斑斑光點。我那時還有些吃驚,這樣的槍在辦案中非常少見,一般都是相當規模的案子才用得上,這時居然用在我們身上了。
我還在震驚沒清醒過來,有兩個人已經衝過警戒線,他們都舉著槍,箭一般分開防暴警察,衝奔向翻車的4500,蹲下去大放悲聲:「鄭處,鄭處啊!」
馬上有人對他們喊:「北京的同志快回來,綁匪正威脅人質,你們不要衝動!」
我已經渾身戰慄起來,發現自己還卡在副駕座上,而身邊緊緊擠著那個女子,她頭已經耷拉下來,顯然方纔的撞擊和沖擠令她再度昏迷。我在車上動了一下,前方的槍口的紅外線開始在臉上閃動起來,吼聲如雷:「不許動,舉起手來!」
我知道這種時候,說什麼也沒有用,就緩緩舉起了自己的雙手。我知道闖禍了竟然還感到了委屈,甚至控制不住還抽了一下發酸的鼻子,這時那便衣中的一個就近衝過來,將我從車上狠狠拉下來。一隻冰涼的手銬斷掉了我的手,我一個反轉被按上車身,剛與後車窗來了個冰冷地親吻,突然又被人瘋狂拉起,另一個便衣救人無望,帶著哭腔罵一聲混蛋,狠狠抽過來一個大嘴巴。他的手法很特別,當時我滿眼金星頭嗡嗡作響,涕淚橫流半邊臉全木了。我有生以來從未被人這樣暴打過,連氣帶痛差一點暈過去,肩膀一掙大叫一聲:「幹什麼?」
我的動作幅度太大,遭來更回嚴厲地對待,一群防暴警察撲上來,把我死死壓在地上。
這時,我聽見救護車聲和雜沓的腳步聲,不遠處仍有人在叫:「鄭處你醒醒,醒醒呀!」近處也有人急促道:「小心,千萬小心些!也許她有內傷!」
我伏在地上抬不起頭,餘光看到金屬鋁的擔架腿、精巧的女鞋、擔架上垂下來的一雙白皙的手,我剛剛想這女的不知道怎麼樣了,緊接著就被一樣東西蒙在頭上,我被人從地上拽了起來粗暴地推著前行。
後來我才知道,如果沒有這個措施,我的形象將會曝光在無數媒體上,包括外國媒體。
一路在警車上顛簸,雖然雙手已經被反扣,但兩邊都有人狠狠把著我的肩膀。我的眼睛被擋著,什麼也看不見,感覺被抽過的臉正在腫脹,虎口也開始了劇痛。說實話,我那時內心的痛苦遠遠大於肉體,真是悔不堪言。我並不怕所謂綁架人質的事情解釋不清,最痛心的是那台被我撞上的4500,現在已經確定那是輛警車,這真讓我悔恨難當!
我悲哀地想,如果因為逃難心切,犯下這樣一個永遠無法彌補的錯誤,那我可就死難辭其疚了。我只有默默祈禱,那兩輛車上的警察都大難不死吧!
審訊立刻進行,地點後來知道是在省公安廳刑警總隊專案組。審訊室內,我被以危重嫌犯對待,手銬始終未解而後雙腳也上了重鐐,可能怕我插翅飛出去。最初進來的幾個人都一臉悲痛,氣勢洶洶,所以審訊根本就是在不正常的狀態下進行的。
後來我知道,這是因為那位公安部下派專家組的鄭處長,已經犧牲於醫院,他同時還是一位出色的國際刑警。
我盡量平靜地說出了我的姓名、單位、職業,除了報身份證號碼時,我的思維混亂了一下,把新號的尾號忘了,其他我都說得很正常很流利。然後我講述了昨夜發生的事情經過。這就耗費了很多時間,因為事情前後經過很複雜,我有些情節也不清楚,我從鄭子良擊暈我講起,重點講了我如何逃離強尼的過程,我那時才想起,這期間足足有四五個小時,我的記錄都是空白。
至於那個人質,我否認與她相識。
我講述完畢,他們開始就細節提問,我開始還能耐心作答,知道這時不是耍性格的時候,畢竟,我把警察的車都給毀了,他們有敵意也在情理之中。
主審人員,後來我知道也是一位公安部的特派組成員,他開始冷冷反問:「這麼說,你非但沒有綁架,你還救了她的命?」
我坦然說:「應該是這樣!」
於是開始了逼問:「那你為什麼把她綁在車上?」
我解釋說我的安全帶壞了,車速太快,怕她受傷。
又有人問:「那你看見警車,為什麼還要逃跑?」
我悔恨地說警車和追殺我的車都是4500,黑夜中我不辨車牌,混淆了。我又問那兩部車上的警察都怎麼樣了,傷得重不重?
都是憤恨的目光,沒人回答我,只聽又問:「你說你逃命兼救人,為什麼還要自殺式的去撞車?」
我說我當時看見微沖的槍口都對準我了,以為肯定是個死,就想同歸於盡。
他們明顯都露出不相信的神情,然後問我為什麼看到警車趕到,還要挾持人質?
我說是撞車才讓我們擠在一處的,我根本不是要挾持她。
本來是理直氣壯的經過,但一說到警車出事,我內疚他們激動,所以審訊就充滿火藥味。正在這時,有人進來和他們低聲說了什麼,他們都開始震驚地看著我,然後一齊走了出去。
門口,站著看守的警察,荷槍實彈,看都不看我一眼。
這樣又過了能有半個小時,我開始覺得急躁,因為我的傷口也沒人處理,斷過的腳踝加了鐐極度痛苦,後來我看見實在沒人搭理我,就乾脆把頭紮在眼前的小桌上,可我睡不著,眼前過電影一樣,全是一幕幕驚人的場景。我想我當特警時,都沒有連續遇上這般驚心動魄的場面,但我又想,正是因為我當過兵的經歷,才會出現這樣的逃生和追車,要不然,我肯定就死在那個包間了。
凌晨五時,第二輪訊問開始。我開始提出要喝水,要包紮一下傷口,沒人理我。他們看來都一宿未睡,個個沒有倦意,個個目光炯炯。
主審者開板就高聲問我:「你說你不認識同車的人?」
我已經有些不耐煩:「我真不認識,我說過好幾遍了,我是第一次見過她!」
這時,他冷笑,示意身邊的人開始念一張紙:「施慧,29歲。轉業前,是中國人民武裝警察某省某特警大隊副連職幹部,曾在某省司法廳、監獄管理局、第二監獄、東辰公司工作,現為個體出租車司機!在部隊訓練期間,成績優異,有紮實的武術功底,精通各種特警技能。但性格暴躁衝動,曾在部隊因自主擊斃罪犯而被延遲提干,因在監獄毆打犯人,受過開除及留黨查看處分,也曾在協助公安機關破獲案件中,兩次致嫌犯於重傷……」
我暗暗吃驚,心道他們動作倒是真快,我隻字沒提我在二獄之前的履歷,他們竟然連夜搞得清清楚楚,而且聽語氣,完全是在針對我的性格弱點做的評價。
接下來,開始了更加令我吃驚的問訊:
問:「你在部隊服役期間,是否與一名林姓教官戀愛?」
答:「這個,我們彼此有這樣的想法,但當時因為我是戰士,所以沒建立戀愛關係。」
問:「你非常愛他嗎?」
答:「啊……,是!你們問這幹什麼?這事與你們有什麼關係?」
問:「你必須老實回答,因為這與本案有關!你知道林教官曾經被日本商人吉田榮作陷害降職?」
答:「是,我們特警大隊都知道!」
問:「是的,我們連夜在你們原特警大隊領導那裡已經取得了相關證據,我們知道,該名教官的軍功章,還都一直由你保存。我問你,你是否因此一直對吉田懷恨在心?」
答:「談不上,我都快忘了這件事情,這與案子有什麼關係?問我這些幹什麼?」
問:「因為現在我們已經有了足夠的理由,懷疑你直接綁架了吉田株式會社的社長!」
我大腦暈了一下,反應過來艱難開口:「那個,那個女的,是吉田百合子?」
我之所以反應這樣快,是因為前兩天聽高煜的兄長高炬講過,吉田正在省城考察。
記錄筆在沙沙地響著。
滿屋寂靜,都在注視我。
我震驚中支吾道:「那,我承認,我知道她這個人。但是,但是我真的不認識她!」
所有的目光都很嚴肅,甚至可以說是凌厲。
我再次反應過來,立刻喊起來:「為什麼問我,不去問問她?她可以指認是誰綁架了她呀!」
還是沒人回答我,我絕望地想到那個百合子肯定是出事了,要不然她應該清楚前後過程,如果她肯說出來,我定然不會受到這樣的審訊。而公安機關竟然把我十年前的往事,都在一個凌晨的幾小時間挖掘出來,說明他們破案的力度非常大,從我身上打開突破口的決心相當強。
一想到是涉外案件,而且是綁架外國人的案件,我也意識到事件的嚴重性,有些不寒而慄,思維也明顯開始混亂,語無倫次辯白道:「去抓東辰公司的鄭子良,他們非法持槍!他把我關在強尼,我差點沒命呢,哪有時間綁架。我都沒機會接觸她,再說他們燒那裡是為了滅跡……」
主審看我開始說話,還是就案論案單刀直入:「你說,是不是出於仇恨和報復,才這樣做的?」
我高聲辯解:「我真是在逃命,我說了,我在逃脫一輛4500的追殺,不然也不會把公安局的車誤認為是殺手的車!」
說到警車遇難,審訊者的情緒又都開始激動:「施慧,你放老實點,你一直在說有人要殺你,可是你有什麼原因讓人殺你!就是看了一盤錄像,就是有人恨你?你說的那個酒吧,已經被大火夷為平地,你晚上經過那裡,已經看得清清楚楚……」
我打斷他:「信不信由你,你們去調查!」
他們立刻說:「那你也配合我們,你舉出證人來,證明你今天從中午2時到晚上2時的行蹤!」
我立刻語塞,我最先想起的是徐亮,他似乎知道強尼酒吧的內幕,但他的告誡還餘音在耳,他說這案子在省內是解決不了的,除非上告公安部,我哪裡知道對面坐的警察裡,就有公安部的專員;還有小婉,我昨天大部分時間都和她在一起,我想我們是直親關係,證詞可信度會打折扣,而表妹已經夠可憐的了,我不忍心就這樣把她牽扯進來;我又想到我在進強尼之前,曾經給肖東琳打過電話,而肖東琳人在外地,根本沒可能知道鄭子良的所作所為。而且她才真的對吉田吉合子恨之入骨,我這種時候說出戰友來,我覺得跟陷害都差不多了。
我思索良久,還是堅信這事早晚會水落石出,但對我本身而言,決不能因為自己一時被冤枉就亂咬朋友親人,於是,我倔強地說出下面一番話:「我不用找什麼證人,我也不想再回答你們的問題,我該說的都說了,我累了,我想休息!」
那時窗外的天空已經開始發白,我的話立刻引起騷動。有人從審訊桌後躍身而出,後來我知道他就是公安部派出刑警之一,那時因為這宗案件出現在特殊時期的特殊背景之下,驚動了外交部和公安部,甚至在國際上也影響極大,被公安部立為本年度涉外一第要案。公安部派出的刑警,在春節前夕為破此案連夜坐飛機趕到省城,卻不想在最後的追捕中,車毀人亡,一位處長因公殉職。方才在悲痛氣憤當中,摑我的一掌就是他。
此刻,他帶著憤怒走上來,雙手支在我面前的桌子上,狠狠地盯著我,然後手一伸,我以為他還要打我,下意識一躲,他的手卻向上拉去,立刻,一盞百支的大燈泡直直對準我的腫脹的臉,把我晃得睜不開眼睛,我耳聽一聲斷喝:「你給我老實點,抬起頭來!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