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是從電視上看到我的。本來過了一周,新聞早都不報了,偏偏那天一大早來了個什麼女性與法制節目,又把我這塊冷年糕拿出來翻炒,結果是差點要了老人家的命。
本來,我住院的消息一直對母親嚴格封鎖,在小婉的口中,乾脆就把我打發回老家辦事去了。小婉在家裡堅壁清野嚴防死守,把電話線和有線電視線全拔下來了,宣稱全部壞了待修。她大可以躲在自己閨房裡拎著手機煲粥,抱了筆記本電腦照看電視不誤,可苦了外邊我媽和那位保姆阿姨,老姐倆是天天要追著《康熙微服私訪記》看的,一天見不到張國立和鄧婕就急得直轉磨磨,何況一下子就耽誤了一周。
她們商量著趁小婉不在家叫人來修,結果就看到了有關我的報道,保姆阿姨當時指了電視說這人像施慧,我媽還不信,等聽到我的名字,再看到押出那個罪犯來我媽就懵了,屈指一算女兒已失蹤幾日,當時就暈了過去,等保姆阿姨掐著人中救醒過來,當時就說我肯定是沒了,放聲大哭誰也哄不住。
我二話不說就拔了鹽水瓶,手忙腳亂開始換衣服,套頭的T恤卻怎麼也穿不進去了,支架還在那裡卡著,我心急如焚恨不能長翅膀飛回家去,就讓小婉去看醫院帳單,自己跑到醫生辦公室裡求助。
一個值班大夫正坐在那裡悠閒地看報紙,我拚命清嗓,一字一句說了半天,他才弄明白我是求他幫我把支架卸下來。那醫生瞪了眼睛看著我連連搖頭,說:「我認得你,你不是那個公安局重點保護的病號嗎?你的主治醫是我們主任,我可不敢幫你。」
我調頭往外走,想不到他責任心還挺強,追出來大喊:「哎,你站下!你還不能出院,你這不是瞎胡鬧嗎?」
正好主任帶領一隻巡房的隊伍浩浩蕩蕩往回走,我生怕迎面撞上趕緊貼邊溜走,叫主任高聲喝止。他疑惑地上下看看我:「施慧,你幹什麼?」
我瞞不過只好實話實說:「我媽暈倒了,我得回家!」
我母親的換腎手術就是他親自操刀做的,他特別瞭解我家的具體情況,聽了我的話理解地點點頭。其時我已經住了七天院,高燒早退精神好了許多,除了喉嚨還未恢復,其他各項體征都在康復中。他想了想,說:「這樣吧,你可以晚上回家去住,但白天的治療不能停,一定要堅持到我允許你出院。這次,你絕對不能再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了!」
我直著脖子使勁點頭,狀如鞠躬,心裡千恩萬謝。小婉也回來告訴我公安局和監獄管理局聯合承擔了我的住院費,有兩張支票在那押著呢,我徹底沒有了後顧之憂,就穿著醫院的上衣,離弦之箭一樣奔出醫院大門去。
我和小婉打了一輛出租車,司機是位四十來歲的胖的哥,一上車就從反光鏡裡一個勁地審視我,直把我瞅得直發毛,懷疑是不是支架弄得我有點奇形怪狀嚇著了人家,我乾脆挪了位置,以圖避開他的目光。然後我發現他拿出電話,快速按了鍵盤興奮地一氣大喊:「哎,你猜我看著誰了,施慧!施慧在我車上呢!跟電視上不一樣,比電視上好看!」
到下車我們都不知道他究竟在給誰講電話,只知道他說完,一手方向盤一手電話地回頭向我傻笑:「呵呵,我一下就認出來了,一想你就在那家醫院住院,就知道我百分之百猜中了!」
他又朝我眨眨眼,那意思是我說得沒錯吧?我咬了嘴唇哭笑不得,眼見小婉肩膀抖動,跟著就咯咯笑出聲了。那胖的哥仍沉浸在發現新大陸的快樂中,等紅燈時竟來個實線超車,然後美滋滋地一伸頭,大拇指向後一指:「嘿,那車的哥們,看看我這車裡是誰?」
原來右側那條車線上,並排停的也是一輛出租車,裡面的的哥立馬伸頭看過來,竟然隔了層玻璃還認出來:「啊?是施慧吧!你出院了!你怎麼還戴著這個呢?你沒事了吧?……」他邊問還邊往脖子上比劃,光顧說話連小回的綠燈亮了也沒看見。
我趕緊向他搖手,然後乾脆用雙手把臉掩上了。車又開起來,司機一句接一句地問我的病情,小婉一聲聲地替我應付著,我這裡卻急得心都快跳出來了。好容易到了地方,胖的哥說什麼也不肯要車錢,直說能拉我出院是他的榮幸,然後還特意下了車,迎上前來和我握手,連聲說:「施慧好樣的,給咱開出租的爭光了!交通文藝頻道這幾天全是給你點歌的,哎你聽到沒有?」
我心裡實在著急,就先行抽出手來向他示意再見,誰知他還是意猶未盡,追著問我:「對了,施慧你還開不開車了?」
話說到這個份上,想不感動都不行了,我笑著回頭肯定地對他說:「開!」
這以後的一周裡,我天天都要往來於醫院和小婉家,經常被的哥的姐們認出來,熱情相送堅決不打表不要錢,我就一次次地表演扔錢就跑的節目,弄得後來打車都有點發怵了。
那天一進小婉家的門,母親就淒惶地迎上來一把將我摟在懷中,這個久違了的動作,讓我感到很不自然,畢竟已經二十幾年沒叫媽媽這麼抱過了,但我沒有掙脫,任由她老人家心肝寶貝地抱著,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說慧兒你不要命了,你說你要有個三長兩短,媽可怎麼辦?我最後也掉了眼淚,那一刻才覺得我真是太對不起我媽了,如果這次真叫歹徒給結果了,那我媽也肯定活不了多久,我的所謂英雄壯舉是建立在兩條人命上的,對家人而言,確實有些欠考慮。
是夜,我終於和媽媽又躺在了一張床上,我們母女同床始於她病情加重的日日夜夜,這以後我們經歷了多少痛苦多少磨難,終於又重回安寧。耳聽著老人家均勻的呼吸聲,思及渡過難關的運詆,心中再度充盈了平安是福的感喟。我想了很多很多,睡不著覺就乾脆起來算賬,我發現加上公安局的獎勵、鄭子良送來的錢款,我在住院期間共計接受慰問金多達四萬餘元。我拿了那錢稍微有些鬧心,坐在桌邊又呆坐了許久許久
第二天在醫院再度看見強磊和小婉,我說起這事,小婉聽了先笑,說這下好,至少那部出租車的錢出來了。我把自己深思熟慮的想法認真地向強磊提出來,我說我不想要那些素不相識人的捐款,能不能從報社的角度,找個渠道把它再轉捐出去,比方說給希望工程什麼的。
強磊聽了半天沒吭聲,在地上走了幾個來回,然後下決心給我上了一課,他說:「施慧,你這人有一最大毛病,就是只求付出不讓別人回報。你別以為你這是高尚,你這樣做的後果是,你高尚了把別人都顯得低下無比。要知道這個世界上,不是人人都有你這樣的功夫和本領,能去和歹徒面對面的搏殺,去戰場上建功立業。你得允許普通人用其他的渠道,來表達他們對英雄的敬意,來達到一種心靈的平等……」
這話說得有點重,打擊得我皺了眉頭半天說不出話來,嘲笑地反思自己可能是有點偏執,有些死要面子活受罪。但這並沒有動搖我的想法,我真是不想要這些莫名其妙的捐款,因為在強磊的報道中,肯定是提到了我家的經濟困境,所以才弄出這一窩蜂似的救濟賑災,這與我的初衷相去甚遠,我還不想年紀輕輕背負這種心債。
住院第十五天,我終於卸掉了頸上那副枷鎖被判決出院,正是中午快下班的時間,我行動自如不用再麻煩小婉了,心情愉快地自己收拾了東西,走之前還專門去主任辦公室和護士辦公室分別緻謝告辭,他們都異口同聲地笑說可別再見了,再也不想在內科病房看見我了。
公安局聞訊派車接我出院,徐亮那天雖然因為有任務沒來成,還不忘叫小宋給我捎來了最後一回中飯,我拿回家去給全家享用了,是用新土豆燉的牛腩羹,湯濃味醇美不勝收,媽媽和阿姨佩服得五體投地,都說做不出來這麼好的味道來。
出院後,司法廳曾給我打電話,向我重新伸出橄欖枝,讓我考慮回到廳裡繼續工作,由他們出面和監獄管理局協調,我客氣地拒絕了。監獄管理局的領導早在探望之際,就提出以後可以回局機關上班,我當時也婉拒了,並當著丁獄的面,表示我如果能夠回來上班,還是想去二獄。
因為偶爾一次事件的曝光,就得到了諸多諒解和重新認識,對於在機關工作屢屢受挫的我,自然是一件重拾信心的快事。我的回絕並非裝模作樣不識抬舉,對於下一步我已經想再清楚不過,我還是得繼續開出租車。因為媽媽的醫藥費實在太高昂了,無論是回到機關還是到去監獄,都不可能滿足我家的經濟需求。
我出院了,可那台倒霉的捷達還在駐廠大修中,徐亮真的為我跑了保險公司,理賠方案就是修車。由於我現在在省城出租司機這個行業中已經小有名氣,砸爛的車牌和車窗上那些弄壞的執照、許可證,都沒用我出面去辦,就給送到家來了,叫我倒是初步嘗到了做名人的優越感。
對於那筆意外之財我是這樣處理的,我留下了公安部門的獎勵和老戰友的資助,所有不相識人的捐款,我悉數轉到強磊所在的報社,看到強磊態度強硬,我就自己出馬和省報辦了交接,也見到了他們的主編。後來強磊說他們領導用了八個字形容我:「頭腦清醒,特立獨行。」
在我的一再堅持和小婉的「威逼恐嚇」之下,強磊沒有再發任何的接續報道,後來還有媒體找過我,一律被我拒之門外。虛榮心我並非沒有,但我想要更真實的生活,我知道,一件事不會改變整個世界,自已的路還得自己走!
在家休養期間,我接到了肖東琳的一個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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