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頭,看見一個穿短大衣的男子,大步流星地走進來,一屋子正看熱鬧的同事,全尊敬地招呼:
「丁主任。」
「主任回來了。」
這位丁主任個子不高,一副精明強幹的樣子,此時正目光爍爍地看著那個農村婦女,扳著手指頭數:「同居十多年,不跟你領結婚證;自己有老婆,還不好好養活家裡的孩子;都這麼大歲數了,還為老不尊犯盜竊罪進監獄。你要是我親姐姐,我真想勸勸你,這樣的男人趁早別要了,你自己個兒還這麼年輕,再跟他把你自己也賠進去了!」
農村婦女抬了淚眼看了一回,不知怎麼就怯怯地把腿拿下坐直了:「領導你可要給我作主呀!我就指著他的錢的,你看我連回家的錢都沒有了!」
丁主任笑了:「行了大姐,看得出你們感情很好,要不然也不會這麼遠地跑這來看他,可我勸你要真想從一而終,就讓他離婚,再管他要個名份,監獄允許犯人結婚的,要不然你再來多少趟,也還是見不著他。」
又轉身向辦公室的文書小孟吩咐:「這樣吧,領她去食堂吃頓飯,再幫她打張回家的車票。」
他舉重若輕地打發了農村婦女,轉頭看見我,滿是探詢之色,副主任急忙介紹:「這是司法廳新調過來的小施,來咱們辦公室三天了。」
幾乎不令人察覺地,他微微皺了一下眉頭,我起身向他伸出手:「丁主任您好,我叫施慧!」
他輕描淡寫地和我握了手,掃了一眼我在記錄本上的字,點點頭沒說什麼,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字寫得真不怎麼樣。
下午,他把我叫進了他的辦公室,監獄管理局的辦公室與我們司法廳不一樣,敞開式加玻璃隔斷,和領導談話大家看得全清清楚楚,他連座都不讓,就很乾脆地問我:「你打算在這兒呆多長時間?」
我想不到他會問得這樣直接,支吾道:「我,我也不清楚……」
「我們辦公室工作很緊張的,你來頭這麼大,怎麼不要求去離退休管理辦公室,那兒比這輕鬆得多,年年陪老同志出去玩玩,一點不累,要不然去工會也好呀,吃喝玩樂待遇還好。」
我無言以對,只好沉默。
「小施我這人說話比較直率,這幾天你可能也看到了,我們辦公室人雖然不多但都很精幹,連續多年是局裡的先進處室,我主持工作期間,不想好不容易來個科員佔個編,可年輕輕輕老泡病號,還通不過群眾測評,那樣會影響我們一個團隊的工作氣氛。」
我站在那氣都喘不勻了,這幾天天天聽大家說這位小丁主任年紀不大卻非常有能力,人緣也是一流,我一度以為他應該是屬於類似後備幹部那種少年老成類型的,想不到是這樣一個直筒子,他把我在司法局的老底全起出來,不管說得對與否,已經弄得我吃不住勁了,我面紅耳赤:「丁主任,對不起。領導是這樣安排的,我也沒辦法。」
「領導安排,是你們安排領導吧?」
「主任我不懂您話的意思。」
「這還有什麼可隱瞞的,你的背景我都打聽了,來我們局是你們家搞的曲線救國政策,高幹子女就有這個好處嗎!」
我哭笑不得:「主任你這都哪聽來的,我家裡就一個媽媽,退休前就下崗了。」
他瞪著眼睛看著我:「我說的是你愛人家!」
「我,我還沒結婚呢!」
丁主任也愣了,看看我:「你多大了?」
「28!」
「你們怎麼還沒結婚呢?」
「我們?丁主任,你說什麼呢?」
丁主任看了我半天,揮揮手:「你嘴還真嚴。行了,我這個意思你全明白了,你自己看著辦吧。」
我又站了一會兒,看他眼睛已經在手邊的材料上,知道剛才是下逐客令了。我灰溜溜地走出來,大家都在看我,我看著我那張臨時的辦公室辦公桌,離我也就七八米的距離,可我只覺得自己連走過去的勇氣都沒有了。我想,去找監獄管理局的領導嗎?可我一個也不認識,人家把我安排下來就已經很不錯了;找我們廳領導去?那更加不好意思,這不正好說明我在哪裡都幹不明白嗎!我愁腸百結,想著自己還是回司法廳去,主動要求下基層去,這才是避免一切尷尬的最佳辦法。
正在這時,秦宇拿著電話喊我:「小施,有你的電話!」
我恍恍惚惚地接過電話,裡面的聲音很大,顯得熱情洋溢:「施慧呀,我是高煜,今天晚上有空嗎?」
我情緒還沒扭轉過來,半天才澀澀地吐出兩個字:「沒空。」
秦宇愕然的目光移過來,我也覺出自己的無禮,沒想到那邊高煜理都不理我:「施慧我知道你調工作了,下班去管理局接你!」
我趕緊道:「你別來!」
「讓我不來行,你得給我面子,晚上六點,小背簍,離你們單位不遠!」
那天剛好趕上降溫,天上揚了些細細的輕雪,在小背蔞飯店前,高煜風度翩翩地穿著大衣,腋下夾了一隻皮包站在門口迎接我,我沒想到的是,他身邊還站著一個人,就是在京城認識的鄭子良。
鄭子良依舊是一副酷酷的樣子,冷冷地站在寒風中,豆腐皮一樣薄的皮衣內,只著了一件襯衫,初冬的北風中,他瘦削的肩膀顯得有些單薄,可神色如常,並不像一個初到東北的南方人。
我見他們倆人同時出現,就猜出肖東琳的公司可能已經把東北地區的大本營定在這裡,而高煜也如願以償地實現了與東辰公司的合作。
我們落座高煜點了菜,等菜的功夫又喝了會兒茶,高煜果然喜形於色地告訴我,他已經正式成為東辰公司在東北的法律顧問,現在正幫著鄭子良在省城組建東辰集團東北分公司,又告訴我選址和開業的一些事宜,雖然我聽得很不是很明白,但對他們運作的速度還是驚歎不已。我當然只關心我的戰友,就問肖東琳來過了沒有,鄭子良說:「肖姐現在在國外,這邊的事全權交給我了,她托我向你問好!」
從北京到省城,我已經聽他叫過幾回肖姐了,不禁好奇地問:「小鄭你多大了?」
鄭子良難得一笑:「我叫習慣了,其實肖董只比我大一歲。」
這時門一開,表妹小婉亭亭走入,短短毛呢格裙配小白皮靴,羊絨短大衣,輕裘圍領正托在臉頰處,一副北國麗人的模樣兒。小婉是我叫來的,主要怕和高煜見面尷尬,我仍然記著自己的那次醉酒。
我先給小婉向鄭子良做了介紹,鄭子良只欠欠身。
小婉爽快地笑叫:「哎呀外邊下雪了,出租車可不好打呢!還堵車!」
高煜問:「你怎麼不坐劉春的車來?」
這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小婉已經坐下來,當時就瞪他一眼:「我幹嗎坐他的車!」
高煜笑了:「哎,莫小婉你怎麼氣乎乎的,是不是和劉春吵架了?」
小婉斜眼看他:「誰稀跟他吵架!」
「不吵架劉春怎麼不來,劉春呢?」
小婉氣惱地輕拍桌子:「你不提劉春心癢癢是不是,我告訴你,我們早黃了!」
高煜依舊沉穩地笑,但口氣卻在調侃:「別逗了,你們倆都如膠似漆鐵得跟一個人兒似的了,我連喜禮都給你們備好了,你不要他我們哥們和誰結婚去?」
小婉瞪他一眼:「留著你自個兒發昏吧,我還沒找你算帳呢!我問你,你和劉春打得什麼破賭,是不是拿我們姐倆開涮?」
高煜看了鄭子良一眼:「小婉你嘴有個把門的好不好,人家鄭先生可是我的老闆。」
小婉可不管那個:「我就是要告訴你的老闆。先生姓鄭呀,我告訴你千萬別信他的話,這人最會騙人了!他交的朋友也都是騙子!」
鄭子良看都不看她,對高煜說:「時間到了,我先走了!」
然後向我遞過來一隻盒子:「肖姐讓我給你的。」
送走鄭子良,小婉很是不痛快:「這人真討厭,還打個耳洞!高煜他要真是你老闆,你可得看緊點,別上大街叫咱東北大老爺們給揍了!」
我想這個漂亮嬌縱的妹妹已經被男人寵慣,大概絕少有人對她的青春靚麗不假辭色,就安慰地拍拍她:「他是我戰友公司的一個副總,對誰都這個樣!」
小婉悻悻地罵了一句:「裝什麼酷?」然後又向高煜發難:「高總,聽說你在北京讓我姐給你當秘書勾引什麼大老闆,你給人家發工資了嗎?」
高煜呵呵一笑,跟著就盯緊我:「求之不得,可惜施慧同志對這個任命毫無留戀,招呼都不打一聲就走,連公司服裝都由莫小婉轉交,好像鐵了心不想再理我了!」
小婉笑道:「高煜你要追我姐這法子不靈,她向來金錢面前不動色,拒腐蝕永不沾!」
我一直在拆那只盒子,這會變戲法一樣扒出一部手機來,兩人看了齊齊爆笑:
「完了,又來一個找揍的!」
「施慧,這個好像是退不回去了,你要退得去趟四川!啊不,得出國,肖東琳現在在國外!」
我也笑了,問小婉:「這得買卡才能開通吧?」
高煜道:「這已經開通了,裡面有卡!」
小婉一邊拿過手機看,一邊還不忘和高煜鬥嘴:「你怎麼知道?你看見了?」
然後大叫:「你戰友真細心呀,連號都給你要好了,真的能打呀!」
說完馬上用她的電話試了一下,手機發出好聽的和絃歌聲,竟然是那首《鏗鏘玫瑰》。我感動之餘,不由想起那北京的那個夜晚,向高煜羞然一笑:「高煜,那天真是不好意思了!」
高煜深沉地搖搖頭:「施慧,那天的場面太感人了。把我們幾個男人都給弄哭了,我好像很長時間沒掉過眼淚了!」
小婉看看他又看看我,突然傻傻地來了一句:「哎,我說你們倆個,你們不是快好上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