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浩回到住處,坐下來緩緩研墨,又鋪開紙張懸腕提筆,猶疑半晌卻長長地歎了口氣,始終無法下筆寫下一字。對鄧知府他不無同情,但是鄧知府落得如今這樣下場,真個是「天作孽猶可葬,自作孽不可活」,他已經是無能為力了。
鄧秀兒想出來的辦法其實確是個好主意,楊浩做事喜歡劍走偏鋒,行奇用險,鄧秀兒這樣的計策正合他的心意,但是欣賞歸欣賞,他是無法去冒險這麼微的。凡事總有權衡一下利弊得失,這麼做一旦事,等待他的就是牢獄之災,就算他是孤家寡人一個,他也沒有那麼偉大的情懷,只因為鄧祖揚是個清官,就起了割肉喂鷹、以身飼虎的大慈悲。
更何況他如今亦有自己的牽掛,娃兒把終身托付給了他,焰焰也已來到了他的身邊,做為她們的男人,他做事豈能不為自己的女人考慮一下?且不說他不擇手段地去幫鄧知府,趙普未必感激他,而且觸犯了國法,一旦讓趙光義曉得,那更是後患無窮。
他欲與焰焰成就好事,斷了唐家想讓她嫁作晉王側妃的念頭,以晉王趙光義來說,雖不及乃兄趙匡胤雄才大略,但是其胸襟氣魄卻也非常人可比,他對唐焰焰並無感情,亦未必就會因為一個美人兒被人先娶了去就耿耿於懷,但是自己身為南衙下屬,如果如此相助趙普這個與南衙水火不容的政治對手,去幫助他們派系的人脫罪,一旦被趙光義知道,那就絕對容不得自己了。
「唉,鄧知府不是個好官,卻是個好人,非是楊某不願救他,實是無能為力,希望那個年幼無知的丫頭能夠理解我的苦衷」,想起拂袖而去鄧秀兒那怨恨不已的眼神,楊浩唯有插頭付之一笑笑。
他卻沒有想到,鄧秀兒如今最恨的人就是他了。在鄧秀兒心中,她就像一個溺水的人,推她下水的人固然可恨,可是岸邊走來的那個人拋出了一根稻草,給了她生的希望,當她拚命地掙扎到那個人身旁,那個人明明只要伸伸手就能把她拖上岸時,那人卻因為怕濕了自己的鞋子而拒絕再伸援手,寧肯眼睜睜地看著她沉入深淵,她所有的恨,都在這一剎那全都轉移到了這個人身上。幫人幫一半,楊浩有他的苦衷,怎知得來的卻是這樣的結果。
「我不能這樣毫無原則地幫她,可是……鄧知府畢竟品性不壞,就此治罪有些可惜,再說魏王對鄧姑娘有意,待將來風平浪靜,未必不會納她為側妃,我若就此袖手,著實不妥。她如乓,的困境,我當與魏王說說,在盡可能的範圍內與她爹爹行個方便,如此一來,我總算是盡了力,魏王和鄧姑娘也不致對我生了嫌隙。羅公明說過,做人要內方外圓,原則要堅持,這些為人處事的技巧我也不可不加注意。」
筆端輕輕垂落一滴墨汁,暈染了紙張,楊浩將筆一摑,當即起身便往外走。
乘轎到了泗洲城外碼頭邊,又換乘小船登上官船,楊浩立即便去見魏王,魏王只穿一襲輕衫,面色微帶陰霾,似乎心情不太好,楊浩無暇揣摩他的心思,便將自己瞭解的情形源源本本向他說了一遍,趙德昭的臉色更顯陰沉,半晌才沉沉說道:「想不到鄧家那些親眷竟然如此無情無義,楊院使,如今……真的沒有辦法幫她了麼?」
楊浩道:「千歲,下官能做的都已經做了,其實……就算讓他將庫銀補足,咱們抹去為銀被貪墨挪有的罪證事實,已然是與法不合,但法理不外人情,鄧知府!}有虧職守,品性還是相當不錯的,那麼做雖與法不合,下官卻也心中無愧,可是如今這種情形……」
他搖搖頭,默然片刻,又道:「明日察緝此案的欽差就要接手此案,一旦移二交了案子,不論是我還是王爺,都不方便再插手。下官想,若想為鄧知府減輕罪責,今日巳是最後的機會,不如讓鄧知府搶在欽差到來之前主動上表請罪,下官與王爺聯名附奏,將事情來龍去脈一一敘說清楚,隨同鄧知府的請罪表一同呈送京師,或許官家見了能夠網開一面。
「聯名上表,為鄧知府求情?」
「是,王爺,我們如今能為鄧知府做的……,就只有這樣了。」
屏風後面突然傳出一聲清咳,楊浩猛地抬頭望去,卻不見屏風後有人影閃動。
趙德昭霍然起身繞室疾走,半晌之後,突地頓住腳步,臉龐有些漲紅地道:「好,你去見鄧知府,向他說明本王的苦心和難處,勸他立即向官家請罪……」
屏風後面又是連咳兩聲,趙德昭不理,提高聲音道:「本王就與楊院使聯名上書,請官家網開一面,薄懲其罪!」
「是,下官遵命。」楊浩往屏風處看了一眼,不動聲色地抱拳行禮,緩緩退了出去。
「王爺,老夫方才一番話都白說了,你怎麼能答應這麼做!」太傅宗介洲怒氣沖沖地從屏風後面閃了出來。
「老師。」趙德昭躬身施禮,宗介洲避而不受,退開一旁,氣憤地道:「王爺方才也聽到了,鄧知府得此下場,他的那些親族是怎麼做的?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就連鄧家的親眷對他都袖手不理,王爺何必去攪這趟渾水?」
「老師,學生實在不忍……」
「王爺,我看你是為色所迷!宗介洲怒不可遏,唾沫星子都快噴到趙德昭臉上去了,他大聲指責道:「王爺,你剛剛晉陞王爵,初次代天巡狩,不知多少雙眼睛在盯著你,就連官家也在看,看王爺的為人處事,看王爺是否幹練機事,綢繆樞極,看王爺是否心懷家國,大公無私。王爺不惜羽毛,為一犯官求情,且是值此國家危難之時,實在不合時宜,王爺這麼做,簡直是一一一一一一簡直是一一一一一一咳咳一一一一一一咳咳一一一一一一」
趙德昭見老師氣得面紅耳赤,咳嗽連聲,不禁歉疚地俯道:「老師,學生知道老師嘔心瀝血,都是為了學生,可是……,請老師寬恕,這一次,就這一次,老師就讓學生自己做一次主吧。
宗介洲氣得胸膛起伏,大聲喝道:「千歲,你是王爺、是皇子,你當以家國天下為念!」
趙德昭霍地挺起胸來,亢聲答道:「可是學生也是一個男人,一個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慾的男人!」
宗介洲氣得臉色鈹青,嘴唇哆嗦,指著他道:「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污也。你……你你……氣死老夫了……」
趙德昭一看他氣得嘀歪眼斜,搖搖欲倒,慌忙趕上兩步把他扶住,讓他在椅上坐了,取過一杯涼茶來讓他順氣兒,宗介洲喝了口水,呼呼地喘了幾口大氣,臉上才算恢復了幾分血色。
看看自己這個苦心調教多年的學生,宗介洲長歎一聲,語重心長地道:「王爺,多少帝王為女色所迷,以致丟了江山社稷。如今正值朝廷危難當頭,這種時候,換一個欽差來,恨不得殺一儆百,借泗洲昏官惡紳的人頭警懾天下呢,可是王爺卻為一女子而枉顧國法,官家會怎麼看?文武百官會怎麼看?王爺啊,如今你雖是已經成年的唯一皇子,可官家春秋正盛,這儲君一時不急著立,皇位未必就一定落在你的頭上啊。二皇子德芳聰穎過人,最受官家寵愛,皇后也最是偏愛二皇子。況且,皇后正當妙齡,以後也未必沒有所出,王爺若是如此任性胡為,不能得到官家的青睞和信任,慮及自唐以來亂世紛紜、朝代更迭之憂,你道官家不會另擇賢明儲君麼?」
趙德昭垂道:「學生自知辜負先生的農=誨……」
他咬了咬牙,又道:「可是……就這一次,就讓學生任性這一回。巴。」
「你一一一一一一唉!」
宗介洲無奈地搖搖頭,語重心長地道:「王爺重情重義,本是一樁好事,可是帝王天子,九五至尊,是以天下為棋盤,眾生為棋子,著眼的應該是整個天下,走的是世間這盤棋。我吃你的子,你也吃我的子;有的子糊里糊塗被人吃,有的子義無反顧送人吃;有時為奪一子吃,須要一個精心鈹訃;有時雙方兌子吃,卻是一場交易。一切服從大局,車馬炮象士卒為了大帥哪個不可犧牲?為了保車可以丟卒,為了保帥棄車也在所不惜。棄小情小義,看似無情,卻是為了天下,王爺這『無情&的功夫,還須好好錘煉。」
「是,老師教誨的是。」
宗介洲見他始終恭謹,氣色好了許多,這才無奈地說道:「罷了,那……就這一次,只能這一次,下不為例。」
「是,學生遵從老師吩咐。
這時一個小內侍悄然閃了進來,躬身道:「王爺,泗洲監察使李知覺求見。」
李知覺是朝廷官員,宗介洲卻只是趙德昭的老師,這種公事會唔的場合他是不方便在場的,便又隱到了屏風後面去。
李知覺此來,是因為明日查辦泗洲一案的欽差就將趕到,有些事情需要提前向魏王匯報一下,李知覺將他這段時間代理的事情一一稟報明白,正欲起身告辭時,神情略一猶豫,又道:「王爺,下官來時,見鄧府小姐正在碼頭上徘徊,意欲見王爺一面,只是為侍衛所阻,不得登船。
「鄧姑娘來了?」趙德昭忘形地站了起來,忽地想到屏風後面的宗介洲,笑容不由一僵,又緩緩坐下,面無表情地道:「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李知覺暗歎一聲,向魏王長揖一禮,轉身退了出去。
宗介洲從屏風後面閃出來,趙德昭神思恍惚地坐在那兒,竟然沒有察覺,宗介洲冷眼旁觀,不由暗暗搖頭,他咳嗽一聲,趙德昭慢慢轉過頭來,有些難以啟齒地道:「老師,鄧姑娘她……她要見本王,本王………」
宗介洲冷聲道:「王爺,你忘了剛剛才說過的話了?社稷江山與一女子,孰輕孰重?這還要為師教你麼?」
趙德昭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囁囁不能作答。
宗介洲走過去,推開窗子,往岸上遠遠眺望一番,略一思忖,回身說道:「王爺,她是犯官之女,這船上盡多各方的耳日,王爺絕對不可以再與她相見,為師便往岸上一行,去見見鄧姑娘。巴。
趙德昭緊張地道:「不知老師要與鄧姑娘說些甚麼?」
宗介洲冷哼道:「為師還不知她來意,王爺緊張甚麼?王爺儘管放心,為師不會難為她的。」
宗介洲無奈地道:「如此,有勞老師了。」
趙德昭走到窗口,看著宗介洲步下舷梯登上小舟,日光再緩緩移到岸上那依稀的人影兒,不由黯,然低語:「這皇室貴胄、這王駕千歲,看來風光無限,可是真就比那尋常百姓快活麼?」
環顧四周,花團錦簇,岸上船上,警衛森嚴,看在人眼中威嚴無比,身在其中的他,卻似置身於一個無力掙脫的樊籬牢籠,不知不覺間,他的眸中已滿落淚光,目光那個欲待一見卻身不由己的倩影也變得朦朧難明瞭。鄧祖揚擱下筆,將自己寫就的長長一篇奏表仔仔細細地讀起來,唯恐言語之中有什麼漏洞再被人抓住什麼痛腳,他字斟句酌地看了幾遍,這才滿意地點點頭。
士為知己者死,何況他已必死,用這必死之軀最後為恩相做點事情吧,就算是他酬報了恩相的栽培之恩。
在這份自供奏表中,他供述自己因任縣令期間政績斐然,受到官家賞識朝廷重用,得以陞遷為泗洲知府,之後如何得志意滿,如何貪圖享受,被當地糧紳重利賄買,從此墮落沉淪,沆瀣一氣,又多方矯飾,欺瞞朝廷。博取好名聲。
在他的供述中,他對自家親眷所為不再是懵然無知的昏饋庸官,而是一個始作俑者。一切所為,都是他升任泗洲知府之後貪逸享受,為奸商引誘所致。其中關鍵時,在遷升泗洲府之前,他是清白的,是卓有政績的,遷升泗洲知府後,也不是做官的能力不足,西-是他受奸商引誘,這才縱容親眷與其沆瀣一氣。鄧祖揚相信了慕容求醉的話,大包大攬地承擔了全部罪名,只希望此案到此終結,不要被有心人利用,繼續擴大打擊面,直至對他恩重如山的趙相爺也受到牽連。至於自己,死已是必死了,為了報答恩相又可惜此身?
「更何況,一個昏官,似乎比貪官的評價還要不堪,我這個昏官對朝廷無益、對恩相無益,對泗洲百姓有害無益,如今不如背一個貪官的名聲,為恩相做一點有益的事情,呵呵……呵呵……」想到這裡,鄧祖揚自嘲地笑了起來。
「見過楊院使。
「嗯,你們暫且退下,本官要見見鄧知府,有些話要對他說。
「是!」
一聽門外聲音,鄧祖揚連忙將奏表捲起藏入袖中,門應聲打開,楊浩走了進來……
小船兒載著宗介洲和鄧秀兒緩緩駛向官船,搖楮聲一下下揚起水波「嘩嘩」的水聲恰似鄧秀兒此刻的心境,無助、混亂,一片茫然。
「老夫無上船去,然後會安排人帶你去見令尊一面。」
宗介洲轉過身,肅然說道:「鄧妊娘,人犯的家眷,很少有人會有你這樣的優遇,老夫是念你一片孝心,心生憐憫,這才答允了你,但是……這也是老夫能為你做的唯一一件事。魏王喜歡你,相信你也心知肚明,但是以魏王的身份地位,許多事他是不能去做,哪怕沾惹一點對他都是大大不利。希望你不要倚仗魏王對你的些許憐愛,再去為難他。否則,一旦對魏王的清譽有礙……,哼!你記得了麼?」
鄧秀兒含羞忍辱地聽著他的教「只是低低地應了聲是。
在岸上,宗介洲一番義正辭嚴聲色俱厲的訓斥,已經徹底打消了她的妄念,她知道,如今魏王也是有心無力,此路不通了,再也沒有人能對她的父親伸出提手。她苦苦哀求,又答應宗介洲從此以後再不去求魏王幫忙,這才換來宗介洲一個承諾:讓她再見父親一面。
小船兒到了官船下面,舷梯放下,宗介洲先行上去,鄧秀兒未得指示,只得在小船上等候。知徒莫若師,魏王趙德昭見鄧秀兒隨著宗介洲一同回來,果然又驚又喜地奔出船艙相迎,結果不見秀兒姑娘的模樣,卻被先行上船的宗介洲又堵了回去。
宗介洲安排妥當,這才令鄧秀兒上船,鄧秀兒登上船頭,充滿希冀地往船艙那邊一望,神色頓色一黯,只見兩排禁軍侍衛將船艙門口封得嚴嚴實實,哪裡還能見得著那人的身影。
面前一個王府的小內侍皮笑肉不笑地對她道:「鄧姑娘,咱家已得了太傅吩咐,帶姑娘去見令尊,鄧姑娘,請隨咱家來吧。
「多謝中大人,有請中大人頭前帶路。」
鄧姑娘戀戀不捨地又往般艙方向看了一眼,便隨著那小黃門沿著階梯走向甲板下面。
船艙中,趙德昭從縫隙中看著鄧秀兒的身影消失,忽然廝吼一聲,狠狠地在艙板上捶了一拳,便像受傷的野獸一般奔回了自己的房間「砰」地一聲將艙門摔上。
「王爺,王爺……」幾個小內侍慌忙搶過去拍打房門,宗介洲冷冷地道:「算啦,就讓王爺一個人好好靜一靜、想一想吧。」
他轉過身,望著被那一拳捶得扇動不已的艙門,沉沉地道:「去,看緊了鄧姑娘,一俟她見過了鄧祖揚之後,立即叫人載她離開,不得在船上須臾停留。」
「呵呵,楊院使,你不用再說了,本府已經明白了,全都明與了…
楊浩愕然道:「鄧知府,本官不明白……你已經明白了什麼?」
鄧知府微笑道:「楊大人要本府向官家上表請罪、承認自己昏庸無能、治下無法,才弄得天怒人怨,泗洲百姓滿身冤屈都不敢擊鼓告官?」
楊浩做一蹙眉:「鄧知府這話說的……,莫非鄧知府對本官有甚麼成見?本官的意思是,府台大人不如承認是受人蒙焱,對泗洲官*商*勾*結一事一無所知,如此,大人身上的罪責就會輕一些,魏王殿下已答允與本官一起為府台大人做保,隨同府台大人的奏表上書官家,那樣的話一一一一一一鄧祖揚打斷楊浩的話,冷冷問道:「鄧某很是奇怪,魏王千歲和楊院使何以如此熱忱,要為鄧某這麼一個素無交情的糊塗官兒向官家請命呢?」
「這個一一一一一一,●楊浩為難起來,當著人家老爹,總不能說那是因為你女兒生得俊俏,魏王喜歡了她,有意要把這知府千金納進私房,所以才想救你這個便宜丈人吧?
楊浩吱唔半晌,實在難以啟齒,只得說道:「府台大人清廉自守、品性高潔,魏王和楊某都是十分敬佩的。如今鄧知府為小人蒙蔽,身受其害,若是就此受到國法嚴厲制裁,實在令人扼腕歎息,故而……
鄧祖揚豁然大笑:「哈哈,哈哈……,魏王千歲和楊院使古道熱腸,鄧某真是感激不盡,不過……王爺與院使大人的好意,鄧某可是實實的不敢當,鄧某不識抬舉,只能敬謝不敏了……」
楊浩愕然道:「鄧府台,本官不太明白你的意思,這樁案子,你是難辭其咎的,搶在欽差御使趕來之前先行上表自請處分有何不可呢,如有魏王和本官為你求懇,想來官家也能有所考慮……」
鄧祖揚伸出手去,張開五指將一隻茶盞抓在手中,微笑著說道:「不錯,泗洲今日局面,本官難辭其咎,做錯了事,就該受到懲罰的,鄧祖揚年年考評都是公休為國、幹練精明,如今鑄成這般大錯,還有何顏面勞動魏王千歲和楊院使去為鄧某向官家乞活呢?
「鄧知府……」
「鄧某……該死呀!」
鄧祖揚突然把手一舉,狠狠往桌上一拍,啪的一聲炸響,茶杯頓時四分五裂,茶水灑了一地,杯子碎了,就連茶杯蓋兒都斷成了三截,瓷杯碎片劃破了他的手掌,鮮血立即菜紅了那些潔白的瓷片。
楊浩撞倒了凳子彈身而退,攸地倒躍出三尺多遠,提高的戒備叫道:「鄧大人,你這是什麼意思……」
「不要做蠢事!」一句話未說完,就見鄧祖揚抓起一塊茶杯碎片,把頭一仰,便向自己蔭間毅然、決然地狠狠劃去,驚得楊浩魂飛魄散,立即又向鄧祖揚猛撲過來。
「噗!」
到底是遲了一步,楊浩的指尖紲到了鄧祖揚的鬍鬚時,一腔鮮血已噴了出來,濺得他一頭一臉,濃稠的血液濺在臉上手上時,血液還是熱的,楊浩的心卻已冷了,他隔著一張桌子,身子向前探出,一隻手臂就那麼呆呆地舉在鄧知府面前,再也說不得、動不得了。
鄧祖揚決然的一劃,鋒利的瓷片立即劃斷了他的咽喉,鮮血噴湧而出。他望著楊浩,眼神裡有一種得意而戲謔的笑意,他牽動了一下嘴角,似乎是想笑、又似乎想要對楊浩說些甚麼,可是因為聲帶斷裂,他已不出聲音,輕微的嘶嘶聲中,鮮血便順著他的嘴角汩汩流下。
「你一一一一一一你一一一一一一」
楊浩眼睜睜看著鄧祖揚逐漸萎頓下去,腦海中還是轟隆隆的一片逑茫:「他自殺了,他竟麩哨殺了……」
艙門打開,一聲淒厲尖銳的女人尖叫叫從艙門口傳來:「爹爹一一一一一一」
與此同時,鄧祖揚的身子軟倒了下去「噗通」一聲撞翻了凳子,整個人倒臥在血泊當中。
緊接著,一個不亞於那少女聲音的尖銳嗓音嚎叫起來:「殺人啦,殺人啦,救命啊……」
楊浩殞項有些僵硬地轉過頭去,就見一個小黃門跌跌撞撞地向遠處逃去,鄧秀兒則直勾勾地看著鄧祖揚倒在地上的屍身,一步步向前挪來。
楊浩無奈地閉了閉眼睛:「這個剛愎自用的糊塗官,就是死,都留下了一攤子的糊塗事,為什麼,到底是為什麼?!」
消息傳開,船上的人都被驚動了,就連宗介洲也沒有再阻止魏王,堂堂一方知府,哪怕是個犯官,他的死也不是一件小事情,怎能不驚動眾人。
所有的人都趕到狹小擁擠的底艙邳與B揚住處,看著抱著父親屍身哭得死去活來的鄧秀兒愕然不明。慕容求醉驚訝地問道:「生了什麼事?鄧府台怎麼會……怎麼會突然自盡呢?楊大人……」
楊浩一身是血,攤攤雙手,無奈地道:「鄧知府為何自殺,本官也是摸不著頭腦。」
方正南目光一閃)突然問道=「楊院使來見鄧知府)是因為一一一一一一」
「明日就要將此案移交巡案御使,而鄧知府既是泗洲牧守,又是待罪之身,所以本官趕來會唔鄧府台,只是循例交待些事情,誰料……誰科鄧知府毫無徵兆,突然就拍碎了茶盞劃破了自己的咽喉……」
「楊院使,你親眼見到我爹自盡妁?」
鄧秀兒忽然抬頭問道。她滿臉是淚,哭得梨花帶雨,臉頰蒼白、雙眸卻帶著股妖異的紅色,聲音哽咽,語氣卻冷靜的可怕,楊浩看了心頭也不禁泛起一抹寒意:「不錯,你……你方才不是也親眼見到了麼,那劃破咽喉的瓷片如今還攥在他的手裡,本官實未料到令尊會突然自殺,想要救他已是來不及了。
「楊院使,我爹臨死,可曾說過些什麼?」鄧秀兒任淚橫流,死死地盯著楊浩問道。
「令尊說……,令尊拍碎茶杯時,只說了一句『鄧某該死\&……
慕容求醉聽到這裡,長歎一聲道:「鄧知府察事不明,致使家人為禍鄉里,常自心懷愧疚,老夫就聽他說過自慚自愧之言,如今看來,鄧知府是因為聽說明日就要將此案科交有司,罷官究罪,這才心生絕望,陡生自盡之念了」,
方正南也長吁短歎地道:「可惜,可惜呀,官家仁厚,以鄧府台的罪責,原不致死,誰科他竟這麼想不開,鄧知府的性子實在是太剛烈了些,書生意氣、書生意氣啊……」
慕容求醉搖頭一歎,俯身去扶鄧秀兒:「鄧姑娘,人死不能復生,節哀順變吧。來人吶,把鄧府台扶起,暫且安置到榻上,稍候換去血衣,更換衣裳。」
程羽和程德玄冷眼旁觀,彼此對視一眼,一臉狐疑之色不褪……
$給鄧祖揚斂屍的時候,有人在他袖中現了那封遺書,一俟得知了遺書內容,鄧秀兒再也隱忍不住,聲嘶力竭地哭叫起來:「不會的,不會的,爹爹明明是冤枉的,絕不會寫下這樣的東西,那些人橫行不法,爹爹完全蒙在鼓中,他怎會自承與那些奸商貪吏沆濘一氣、狼狽為奸,這是假的,這一定是假的,是有人意圖陷害我爹爹。」
程德玄Q光一閃,一把取過那封遺:「鄧姑娘,你看看這遺書筆跡,可是令尊親筆?」
慕容求醉也飛快地閃身過來,一見程德玄已將書信遞到鄧秀兒面前,不便出手去搶,便掩唇輕咳一聲道:「秀兒姑娘,這封遺書事關重大,你可要看好了,小心些,眾目睽睽之下,若有損壞,可就有損毀證物之嫌了。」
鄧秀兒的字是小時候爹爹握著她的手一筆一劃教出來的,自己父親的字她怎不認得?眼看著那紙上筆跡確是父親親筆無疑,鄧秀兒還是難以置信,只得哀哀哭泣道:「這字跡……確是家父親筆,但是這信……這信一定是有人逼迫我父親寫下的,泗洲這樁糧草案,從不曾有人攀咬我父,更無任何憑據證明是我父暗中操縱,眼看朝廷欽使將至,他怎會在這個當口/匕攬下所有罪責一死了之?你們說,你們說!」
眾人都默然不語,鄧祖揚猝然自殺確實疑竇重重,但是船上這些人本就各懷機心,人人心中有鬼,背後都搞過自己的小動過,如今弄不清楚他的確實死因,誰敢胡亂主張,引一把火引到備己身上怎麼辦?
楊浩淨了面,更換了衣衫,剛剛趕了回來,站在一旁也是嗒然不語。鄧祖揚自盡時,唯有他一人在艙中,打開艙門的時候,鄧祖揚剛剛倒下,楊浩隔座而立,一身鮮血,如果說可疑,那他是最可疑的兇手。
可是魏王和宗介洲對他進艙與鄧祖揚敘談的真正原因一清二楚,他們是不會懷疑楊浩的。程羽和程德玄更不認為楊浩有殺鄧祖揚的動機,至於慕容求醉和方正南,雖然有心把南衙的人攀咬出來,利用鄧祖揚之死再反潑一盆污水,可是對楊浩天馬行空無跡可尋的打法這兩位老先生著實有些打怵,如今鄧祖揚已死,而且那份遺書寫得很合他們的心意,便也不敢多生事端。
鄧秀兒眼見所有官員連魏王在內都就認了鄧祖揚自盡的事實,無人有意追尋真相,她雖是疑慮重重,絕不相信父親雖攬罪自盡,卻是愈逢大事愈加冷靜,這種時候楊浩的嫌疑再多,自己也奈何他不得,仇恨之火在心頭熊熊燃燒,她卻是咬緊了牙根不一語。
眼見鄧秀兒臉頰蒼白如紙,身形搖搖欲墜,趙德昭既痛恨自己無能為力,又為她的處境感到傷心,躊躇半晌,只能安慰道:「鄧姑娘,令尊的死,本王也感到很傷心,可是在本王這船上,是沒有人能殺害他的,眼下又有他的親筆遺書,想來,鄧知府確是聽聞明日巡案欽使便到,自知難逃罪責,一時想不開才……o唉!人既已死,朝廷也不會多做追究的,待明日見過了巡案御使,本王會將令尊遺體歸還府上,好生安葬號吧。鄧姑娘,人死不能復生,你……節哀順變……」
趙德昭自覺這番安慰的話蒼白無力,說到一半就轉過了頭去,鄧秀兒看在眼中,卻道是連魏王也嫌棄了她,不欲沾惹她這不祥的人家,她慘笑一聲,只向趙德昭盈盈一拜,連父親的屍也不多看一眼,便趨身退了出去。
走到甲板上,陽光滿天,燦爛無比。鄧秀兒只一榫頭,就覺頭昏眼花,眼前金星亂冒,幾乎一跤跌倒在甲板上,她急急扶住船舷,牙關緊咬,唇瓣都已咬得沁出血來,陽光下,秀美的臉龐蒼白如紙,只有唇上一抹嫣紅,叫人看著怵目驚心。
鄧府裡,一片愁雲慘霧,僅剩無幾的忠心下人們也都遠遠迪了開去,猶如一群驚弓之鳥,躲在遠處竊竊私語,不敢靠近過來。
因為家財盡皆變賣一空,房中已是空空蕩蕩,就像遭了賊人洗劫一般,劉夫人母女就坐在空蕩蕩的房中相擁哭泣,已是哭得腸斷淚干。
「娘,我不相信爹爹是自盡的,這些事根本就不是爹爹指使的,爹爹為什麼要認菲?如果沒有這封遺書,他們說爹爹是羞憤於家人侍造的這些孽,不願罷官受審,再受凌辱,女兒或許會相信。可是如今如今有了這封遺書,女兒反而絕不相信爹爹是自盡而死的,他……一定是被人害了,一定是!」
對面,劉夫人癡癡呆呆地坐在那兒,蓬頭垢面,兩眼紅腫如桃,對女兒的話不接一語。
鄧秀兒臉色蒼白如紙,沒有一點血色,兩眼卻閃爍著異樣的光芒,瘋狂中帶著可怕的冷靜,恨聲道:「牆倒眾人推,鼓破眾人擂,沒有人想為爹爹申冤。在船上,女兒什麼都沒有說,什麼都沒有問,女兒看得出來,那些人都不想幫我,想不想讓真相大白。
爹爹死的冤,就算他是自盡,也一定是被人活生生逼死的。逼死他的人說不定就是利用我們母女相要挾,女兒怎忍讓爹爹最後一番心血也付諸流水?明天,他們接迎了巡案欽使,就會將爹爹的遺體還咱家,女兒要披麻帶孝為父送終,好生安置了母親的去處,然後就去找他博報仇,鄧家沒有男兒,女兒一樣可以盡孝!」
劉夫人身子一震,神情不安地喃喃自語:「官人明天就回來了……明天就回來了麼?」
兩抹病態的潮紅自鄧秀兒頰上緩緩升起,自有一種妖艷的美麗:「咱們鄧家,除了我們母女,只有小姑一人了。小姑自幼出家,是華山無夢真人的高徒,如今是華山出雲觀的觀主。劉家那些無良的親戚全都指望不上,女兒想安排可靠的家僕護送娘親去華山投靠姑姑,娘,你說好麼?」
「官人明天就要回來了麼?」劉夫人癡癡呆呆地說著,還是不接鄧秀兒的話,因為劉家的人害得丈夫身陷囫圇,劉夫人對自己痛恨不已,早已心力憔悴,再聽丈夫已死,整個人都已崩潰,神志都已有些不清楚了。
鄧秀兒用低低的、清晰的聲音道:「女兒是一介弱女子,沒有證據指認兇手,可是女兒如今也不需要證據來指認兇手了,兇手不會是旁人,必是楊浩程羽、程德玄這班晉王的爪牙,而楊浩,十有**就是逼死爹爹的第一元兇,女兒一定要殺了他!他們能不需證據逼死爹爹,我就能不需證據而殺了他們,殺掉一個就是替爹爹抵命,殺掉兩個,算是女兒賺的。」
「官人明天就要回來了麼?官人終於回來了,終於回來了……」兩行熱淚自劉夫人頰上撲簌簌落下,對女兒的話她置若罔聞,只顧念叼著這一句話。
一見母親如此模樣,鄧秀兒心中一慘,幾乎又要掉下淚來,她紅著眼睛對母親道:「娘,爹爹已經去了,你不要太過傷心了。且好生歇歇,女兒去……去張羅出殯之事。」
鄧秀兒說完,伸手摘下自己頭上的金釵鳳珠,持之棄之地上,又盈盈起身,解去翠衣錦帶,換了一件素羅衫子穿上,又將一條白綢繫在細細腰間,就像一朵淒艷迷離的斷腸花,姍姍冉冉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