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位大人在碼頭上站定,彼此謙讓一番,便公推趙普出面前話。爵和官是不同的兩個概念,論官職,現場以趙普為尊,身為百官之長,官這一階級上,已經沒有人能比他更高了。趙普機敏多智,但書讀的並不多,論起掉書袋的本事,比起在場許多兩榜進士出身的官員要遜色很多,說出來的話自然也就話不上宇宇珠璣,不過為官多年,這種即興言對他來說卻是駕輕就熟。
趙普說完了便請欽使魏王向趕來相送的官員們致辭感謝,魏王趙德昭向皇叔趙光義揖了一禮,這才上前說話,他的話顯然是事先準備好的,宇斟句酌,語聲鏗鏘,眾官員頻頻頷,對這位初次亮相的魏王大為讚賞。
楊浩對這種官面文章素來不感興趣,說的再如何花團錦簇,終究是表面文章,只不過從這上面,至少能看得出一個人的談吐、文才、思慮的周詳程度,如果是他人捉刀代筆,那就什麼都看不出來了,百官做聚精匯神狀,恐怕不是作戲就是想趁此機會考量一下這個有可能成為儲君的皇子,對他多瞭解一些。
而即便走出於第二個目的,楊浩同樣懶得理會。因為他心裡清楚地知道,宋國第二任皇帝是站在一旁的那個晉王趙光義,而非趙德昭。這歷史能改變麼?誰去改變它?
大概就這幾年功夫,趙匡胤就要死了,至於到底怎麼死的,在後人的眼中是一樁查無實據的疑案,楊浩做不到拋家捨業,像得了失心瘋似的跑去見趙匡胤,神神道道的預言他親愛的兄弟要謀殺他,然後被大雷霞的趙匡胤把他幹掉。
直接去趙匡胤面前扮神棍是不可能的,同時他也記不清具體是哪一年的哪一天,生了「斧影搖紅」的歷史疑案,只記得趙匡胤駕崩的那一天晚上開封大雪,他就算每逢下雪天就跑到皇宮門口去義務站崗,也不能阻止趙光義入宮。
何況,就算趙二謀殺趙大是個事實,和他有甚麼英系呢?他的地位、前程,不會因為這起政變遭受什麼影響。趙匡胤只是他比較欣賞的一位帝王,雖說這位帝王現在從歷史的故紙堆裡爬出來,從一個符號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人,但是他對這位不久前還對他醞釀殺機的皇帝並沒有什麼情意。
誰做皇帝,誰是正玩,在儒學浸淫多年的士子們眼中或許是件不得了的大事,為此而赴死那是大道公義、那是浩氣長存。殺身成仁、捨生取義,得個青史留芳,死得其所。但是在楊浩這樣一個有著現代思想的人來說,他沒有那種『偉大』的覺悟。
老趙家這兩兄弟誰坐天下英我鳥事?以殺身之禍去險涉皇帝家事,得不償失。做為一個現代人,他沒有那種什麼「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忠君理念,他的身體要受時代的限囿,但是他的思想是自由的,沒有受到這個時代的種種理念束縛,如果讓他在這位皇帝和自己的安危之間做一個選擇,他會理所當然地選擇自己。做人只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就行了,在他的心中,既沒有這種責任、也沒有這種義務。
然而這一來,他今後就必須得面對一件現實,他得向趙光義稱臣,而這個人,卻是他已論及婚嫁的女人移情別戀的對象。這個人沒有用強行搶,談不上奪妻之恨,可是這樣就不覺得彆扭麼?
這個時代的人,或許覺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深莫非王臣,這天下的一切都是天子的,包括女人,那些被做皇帝的強索了自己的女兒、自己的妻子縱然心中不願,其實潛意識裡還是能夠接受這種事實的,但楊浩本不屬於這個時代,他無法坦然面對,儘管這是唐家羨於趙光義的權勢而主動巴結。
曾與他耳鬢廝磨、兩心相許的那個女人有一天會成為皇貴妃,他無法向這個女人躬身稱臣,那腰桿兒彎下去,他也就完全喪失了自我,徹底地變成了這個時代的一個男人。今天看到百官雲集,忽然勾起了他的這件心事,深埋心底的痛重又浮現出來,無心應喧囂,不如歸去……「或許,我該功成身退,掛印歸田。但是現在還不行,官家把我羈縻於朝廷,本有束縛監視的用意,他是不會答應的。也許,我也要等待那個冬天,等著漫天大雪飛降的時刻。那一天,改變了他的命運、改變了他們的命運、改變了大宋的國運,還是那一天,也將改變我的命運……」
楊浩仰起臉來,以一種「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的心態喃喃自語道:「那一場漫天大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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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院長在說甚麼?登船啦。」旁邊程羽一扯他的衣袖,奇怪地看著他道。
「嗯?啊!」楊浩清醒過來,定睛一看,只見百官拱揖之下,魏王趙德昭頻頻招手,正向船上行去,一眾從屬尾隨其後,忙向程羽謙笑致謝,隨著人流向船上走去。
船工的號子聲中,嘩啦啦的鐵鏈聲響,巨錨被一點點絞起,巨大的船帆在水手們整齊劃一的動作下一截截的升起,趙德昭帶著楚昭輔已登上第二層船面,向站在碼頭上的晉王、趙相公和文武百官拱揖道別。
就在這時,遠遠的有人叫起來:「楊院使!楊院使!啊,小姐小姐,楊院使的船還沒有走呢。」隨即一群女人聲音一起呼喚起來:「楊院使,楊院使,我家小姐前來相送,請院使大人下船一晤。」
文武百官紛紛回頭望去,楊浩意興索然,正想走進船艙,一聽聲音忙也走到船舷旁扶舷望來,一看之下,幾乎暈倒。
好一堆鶯鶯燕燕,足足數百號年輕嬌艷的女子,人人俱著綵衣,衣帶飄飄、香風陣陣,雲裳霧鬟,群雌粥粥,那些女子們是一溜小跑趕過來的,一邊跑一邊還揚著翠袖皓腕,五顏六色的小手帕在空中揮舞如林,真是何~~~~~~~其壯觀!
楊浩登時大汗,就算不低調一些,也用不著搞出這般景象吧?本來莊嚴肅穆的送行場面,讓這些女子們一攙和,簡直不知所謂。楊浩的眼睛都看花了,文武百官們站在碼頭上更不用說了,那胭脂水粉的甜香味兒早就鑽進了他們的鼻孔中去。一大堆妙齡少女和半老徐娘從他們身邊跑過去,乳波臀浪一片,纖腰裊裊如流,早把他們看得眼花繚亂了。
大宋的皇家、官場、民間,無論是相比以前,還是相比以後的朝代,風氣上都要開放的多,親民、同樂的觀念比較深入民心,不管是皇家盛大慶典,還是官吏們陞遷迎送,亦或是豪紳巨賈過生日請客人生意開張,都喜歡請一批官妓名伶,打扮的花枝招展,或同席宴飲,或登上綵樓歌舞助興,以此蔚為時尚,覺得臉上有光,他們是不會擺出理學家的君子面孔痛斥其非的。
一見這些女人趕來,眾丫環侍婢、媽媽婆子之中還有一頂頂小轎、抬輦,到了碼頭紛紛放下,裡邊走出來的任哪一個單獨拿出來都是傾國傾城之姿、香艷動人之貌,仔細看去,許多美人兒這些大人們都是認得的,都是紅極一時的汴梁名妓,花魁榜上有字號的狀元、榜眼、探花,最中間三個娉娉婷婷、環珮叮噹的絕色麗人正是汴梁三大行:柳朵兒、沈嬈、文惜君。
人群中,吳娃兒見此情形眼波盈盈一蕩,便掩唇輕笑起來:「官人還說要低調一笑,這一下可好,連魏王的威風都被他遮蓋下去了。」穆羽和姆依可也是忍俊不禁,諸多官吏紛紛退後給那些女人們讓開一條道路,驚笑私語,蔚為奇觀。
趙德昭站在船樓上目瞪口呆,旁邊有人附耳對他說了些什麼,趙德昭便哈哈大笑起來,扶欄向船下喊道:「楊院使,美人恩重,且去岸上相見吧,本王候你一時便是。
楊浩心中這個窘啊,臉色郝然地登上踏板,在船上船下、滿碼頭的官吏們指指點點、竊笑私語聲中硬著頭皮走上碼頭,立時便被一片綵衣美女裹了進去。
這些紅牌伶妓如今大多加入了「千金一笑樓」,縱然不曾加入的,也是唯「千金一笑樓」馬是瞻,屆花魁大賽一開,她們的身份地位、名氣影響俱是水漲船高,人人都對楊浩心懷感激,如今這位「一笑樓」的幕後大老闆要離開京城,她們豈能不來相送。
可是如今殺豬巷因為「千金一笑樓」的女兒國、百味房、百香樓和賭坊等陸續開業,連帶著整條街的生意都紅火起來,但是這種寸土寸金的地方巷弄還是不寬,整天裡人潮流動,摩肩接踵。
今天這些姑娘們都要前來相送,或乘轎、或乘輦,又帶著許多貼身的侍婢丫環、張羅照應的媽子婆子、幫閒漢子,這一出來,把個殺豬巷擠的是水洩不通,偏偏這時候前往各地招募姑娘的船陸續趕了回來,一大堆的年輕姑娘趕往殺豬巷,沿途又引了許多閒漢、潑皮追隨品評,這一下想要出來就更加困難了。她們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在殺豬巷裡殺出一條『血路』,待趕到這時可就來的遲了。
楊浩大汗暗想:「一大群妓そ女送別一個即將應差赴任的官員,大概……,大概也就是柳永曾有過如此風光吧。柳永不是還為那種盛況賦詞一,說甚麼「郊外綠陰乾裡,掩映紅裙十隊」麼,我跟這哥們現在可有一比」。
「大人,此番遠行,一去數月,旅途勞頓,朵兒臨行贈君明珠腰帶,願君此行千里,一帆風順。」
一襲白衫的柳朵兒看到楊浩,走上前去輕輕低語,神色平靜如水,似乎不起絲毫波瀾。
那條鑲嵌著一枚極品走盤殊的腰帶雙手遞到楊浩手中,楊浩接在手中,輕笑致謝,忽然覺得也是無話可說。或許兩人之間曾經有過若有若無的一絲情愫,但那只是見到優秀異性時的一種本能反應,柳朵兒的志向與心意與他大相逕庭,注定了他們有緣無份。那種感覺,和他前世與學姐墨顏那段無疾而終的感情有些相似,不知不覺間便漸行漸遠。
「大人,賤妾自知大人要赴江准,就為大人趕製新衣,只是想不到行色如此匆匆,昨日得知大人今日便行,奴與妹妹連夜趕工,做出這件衣裳,手工拙劣,卻是奴家與妹子的一番心意,請大人笑納。」
各著綠賞的雪玉雙嬌也婀娜上前,那套錦袍針腳密密,做工極是細緻,楊浩一碰到兩人那幽怨的目光,想起吳娃兒昨日所言,心中砰地一跳,不敢再去看她們目光,忙雙手接過,低聲道謝。
緊招著雙魚兒姐妹送上綴玉冠、絲羅履,其餘名妓伶人也紛紛上前,致辭送行。
晉王趙光義和宰相趙普也都站在邊上,見到這番熱鬧景象,趙光義不禁搖頭失笑:「這個楊浩,真是荒唐,百妓相送,明日又是東京一樁奇聞了。」
趙普見他說的不以為然,言下卻大有得意之色,似乎他的屬下如此風光,他也與有榮焉,不禁暗哼一聲,並不接話。
趙光義閃目看去,仔細打量,只見楊浩身旁兩個妖嬈的少女,嫣然百媚,迎面再有兩個身材高挑的裊娜女子,頎頸如鵝頸,偶一回頭,卻是滿臉幽怨。左邊一個少女尤其出色,風情氣質絕不像歡場中人,藕絲衫子柳花裙,俱是月白顏色,玉人白裳,猶如一朵梨花,不由眼前一亮,輕聲歎道:「***場中,也有如此人物!」
一旁司錄參軍羅克捷順著趙光義目光看去,見他讚賞的正是自己最為傾慕的朵兒姑娘,不禁大生知音感覺,便笑道:「千歲,那一位就是如今的汴京第一行,『如雪坊』的柳朵兒柳姑娘。」
趙光義欣然點頭:「美人如雪,花惠之名,實至名歸!」
當此時也,唐大小姐剛剛翻過「如雪坊」的牆頭,正沿汴河向碼頭奔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