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夏天,我開始忙著為上學做準備,買了漂亮的新書包和文具盒,整日捧著小人書,努力塑造一個讀書人的形象。然後,又忙著,做第一次遠行。爸爸告訴我說,我們的目的地是個遙遠的地方,那裡有無比神奇的我未曾見到過的景象。我驀地就想起了大海。對於六歲的我,大海是一個多麼神秘而令人興奮的詞語。我便乖乖地坐住,同時迫不及待地等著火車到站的那一刻。我沒有見到大海,卻見到了草原。而見到草原之前,我見到了在火車站裡歪著頭朝我笑的樂天。皮膚黑黑的,短短的頭髮有點發黃,兩顆門牙都沒有長出來,穿了一套白色的小西服,就那樣跑過來,拉著我的手說,我叫馬樂天,我七歲,你就叫我樂天哥哥。很簡單,因為我們的爸爸是好朋友,我們就認識了。六歲的我被一個七歲的第一次見面的小男孩拉著手,呆呆地盯著他看,突然不知所措。樂天樂天,一相情願地叫著我妹妹的樂天,十四年以後,他當時歪著頭一笑的模樣,仍然那麼清晰。然後我們變得迅速地熟絡起來。只是,我固執地不叫他哥哥。把我帶進他的房間,沒完沒了地展示他所有的變形金剛和小汽車。我說我要去畫畫啦,然後頭也不回地走出門去。樂天急急忙忙地搬著板凳和小畫板跟著跑出來,坐在我身邊一起畫。我畫了一輛漂亮的自行車,他畫了一張醜醜的我的臉。他拿著兩張畫,由衷地感歎著,妹妹畫得比我好,我要把這張收進百寶箱裡。在呼和浩特的第二天,我的僅剩下的一顆鬆動的門牙終於脫落了。樂天拉著我,氣喘吁吁地爬上高高的樓頂,扶著欄杆用盡全力地把牙齒扔了下去。然後拍拍手,得意地對我說,看著吧,很快就長出新的來了。然後,在內蒙的所有照片上,都有兩個咧著嘴,露出豁了的門牙,無比開心地笑著的孩子。我們到小區的圍牆牆根底下去玩,樂天小猴子一樣迅速地爬上去,然後騎在圍牆上,像個驕傲的將軍。他高高在上,手舞足蹈地喊著,妹妹你也上來啊,快上來快上來,外面的風景好漂亮啊。七歲的樂天對我用了風景這個高深的詞語,讓我崇拜得五體投地。因為這個詞,我差點從高高的圍牆上摔下來。樂天樂天,那個總是故作深沉思考問題卻從來沒有結果的樂天,那個騎在馬背上跟我說"有我在你就不要怕"的樂天,那個吃起雪糕來沒完沒了卻從來不會肚子痛的樂天,我就這樣告別了他。離別的畫面已經記不起來了,兩個沒心沒肺的小孩一點都不傷感,只是簡單地認為,以後的每個夏天都可以在一起玩了。於是十四年,就再也沒有見過。只有在過春節兩個人的爸爸在電話裡互相祝好的時候,我們才有機會說上隻言片語。我拿著電話,聽到他少年的已經變粗的聲音。時間已經太長了,連那片刻,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高考完的那個夏天,爸爸告訴我說,樂天已經到法國去了,在那裡讀大學。那個曾經在我六歲的夏天出現過的男孩子,從此,再也沒有出現。後來,我忙著讀書,考試,比賽,上大學,談戀愛。只是,當我害怕的時候,再也沒有人,可以像一個七歲的小男子漢一樣,勇敢地拍拍胸脯,對我說,有我在,你就不要怕。樂天,你長大了嗎,你長成了什麼模樣,是不是已經有了喜歡的女孩子,也像小時候一樣,拉著她的手,爬過高高的圍牆?樂天,那些簡筆畫你還收在百寶箱裡嗎,我畫的自行車和你畫的醜醜的我的臉,是不是早已經褪了色?樂天,塞那河畔漂亮嗎,你是不是早就長出一口完整漂亮的白牙齒,變成了一個真正的紳士,坐在左岸緩緩地喝起咖啡來?如果有一天,你走過埃菲爾鐵塔,或者盧浮宮,或者巴黎聖母院,或者那些我不知道的美麗的風景,看到一個小小的,門牙脫落並且咧著嘴笑的女孩子時,你會不會,突然間想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