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李適和二皇子李淮的壽誕慶典,如期舉行。這是李世民登基三年以來,操辦的最大規模的慶典盛事。其實按照他的習慣,本不該如此大費周章張揚浪費。但大唐歷經數十年後重歸一統,河北諸鎮盡皆收復,節度使被廢除,實在是值得普天同慶一番。借太上皇與二皇子的壽誕舉行一場慶典,其實是有更深層的用意。
大唐國內自然是不必說。皇帝下了大赦天下的敕詔,舉國同慶歡度節日。其他的鄰邦屬國也紛紛派來使者道賀。長安城裡一時熱鬧非凡,迎來了數十年來罕見的盛況。
整整一天的時間裡,李世民陪同著太上皇李適,在太極殿接受諸國使臣與文武臣工的道賀。數千庭席在麟德殿鋪展開來,萬人共餐。收受的禮品,也將太極殿禮品坊堆積滿倉;獻上的賀表章辭,也快要堆積如山。
李適一整天都在呵呵的笑,嘴都要笑歪了。活了五十歲,他還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開心過。就在今天,他居然對自己感到有一絲自豪:當年將位置傳給李漠,是一個多麼明智的決定!
華燈初上,夜未央。眼看著前來道賀的諸國使臣也快要走完了過場。勞累了一天的李適似乎再也撐不住了,正打算退朝回去休息休息。就在此時,太極殿前的鐘鼓樓,再一次敲響了大鼓。而且這一次,聲音特別的響亮,似乎有某個重要人物前來。
李適心中不停叫苦:這都天黑了,還有誰來?鼓聲敲得如此之響,又是什麼大人物?莫非有比吐蕃、回鶻這些國家使臣更重要的人物?
李世民也是心中暗自驚訝,猜不出是誰來了。站立了大半天的文武非官本來也有些蔫了,這時也紛紛被勾起了興趣,翹道望著龍尾道那邊。
夜色已然降臨。太極殿戍衛的軍士們個個都舉起了火把。將龍尾道照得如同白晝。眾人看到,五個身著大唐官袍的使臣,各自手捧一份書箋在頭頂,緩步走上了龍尾道。
眾人心中都有些失望,並且暗自罵道:哪個不知事的臣子,這時候才派人來道賀?
李世民目光如炬,靜靜的看著這五個走上金鑾殿地臣子。這五個人。只有一個身著緋色袍服,官職在五品以上;其餘的人,居然都還只穿著綠袍,品銜低微。李世民一時也失去了興趣,並有些不耐煩了。
那五個臣子走到金鑾殿前齊齊拜倒。各自將手中的賀表舉在了手頂。領頭的緋袍官員朗聲道:「微臣,北庭都護府長史劉亮,奉北庭都護府大都護楊襲古大人之命,前來恭賀太上皇與昭慶郡王壽誕。太上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昭應郡王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劉亮話音剛畢,滿朝頓時嘩然——「居然是北庭來的使臣!」
李世民也是渾身一震。鄂然的睜大了眼睛看著堂前跪的五人。
其餘四人,也居然是安西四鎮龜茲焉耆于闐疏勒派出地使臣!
李適也呆住了,惶然的看著這五個人。居然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辦。李世民就坐在李適旁邊,這時站起身來走下金鑾殿來到了這五人面前,說道:「愛卿平身。」
「謝陛下。」劉亮等人紛紛站起身來,手中舉著一份書箋。
李世民細看了這些人一眼。發現他們五人,全都是一臉的憔悴,身形十分的瘦弱。可他們的神色眼神,卻透出一股難以言喻地剛勁與激動。
「這是什麼?」李世民接過劉亮手中的書箋,問道。
劉亮慌忙跪倒在地。惶恐道:「陛下請治微臣欺君之罪?」
李世民眉頭微皺:「何罪之有,細細說來予朕聽聽。」
「朕下容稟!」劉亮跪在地上,謙恭的道,「微臣與安西四鎮的使臣,是在一年多前出發前往長安。當時並不知道陛下會在今日舉行盛大慶典,為太上皇與昭應郡王賀壽。當時北庭大都護楊襲古與安西四鎮守將相約。一齊派人前來恭賀吾皇新登寶鼎。這份表辭,當中寫的是恭賀吾皇登基……並不是為太上皇與昭應郡王賀壽。微臣等人過了受降城、進入了中原才知道賀壽之事,來不及準備賀壽之辭。懇請陛下恕罪!」
其餘四人也一起拜倒:「懇請陛下恕罪!」
李世民輕輕地吁了一口氣,點點頭說道:「這麼說,你們走了一年多的時間?」
「回陛下,微臣等人正是走了一年多。」劉亮說道,「陛下登基一年多以後,北庭、安西等地才得知消息。後來,微臣與安西四鎮的使臣們,又取道回鶻道,一路波折輾轉走了一年多,才到達長安。從陛下登基到微臣見到陛下,已是三年地時間了!」
「三年!」群臣一陣嘩然,各自驚訝不已。
李世民揚了揚手,示意眾人安靜下來。然後說道:「爾等無罪,都請起來吧。你們能趕來賀壽,就是最好的禮物了。朕很開心。太上皇與昭應郡王,也會很開心的。」
「謝陛下!」劉亮等人站了起來,各自垂手立到了一旁。所有人都將眼神投到了他們身上。一時間,他們這五人成了滿堂的焦點,也成了這一整天當中最引人注目的人物。李世民心中也在暗自翻騰不休:至從安史之亂後,吐蕃佔據了河西隴右之地,將西域與北庭從大唐的版圖上割裂了開去。數十年來,北庭都護府與安西四鎮,就像是離家出走了的兒子,音信全無。包括李適在內的幾任皇帝,對北庭、安西這些孤懸海外地版圖,也是採取了一種不聞不問、任其自生自滅的態度。時至今日,多年全無影蹤的遊子突然送回了消息……怎不令人感慨和激動?
李世民細看向劉亮等人,發現他們各自面色慼慼,似乎有許多的話要講,眼淚也都到了眼眶邊兒上。
李世民走到劉亮等人身邊。低聲道:「遠來辛苦,先請到麟德殿用膳休息。朕會派專人負責你們的飲食起居,勿需擔憂。稍後,朕會再行召見你地。」
「多謝陛下!」劉亮等人感恩戴德,連連拜禮。
「俱文珍,你親自領劉亮等人下去休息。好生伺候不得怠慢。」李世民下了令。然後走到太上皇李適面前,拱手拜了一拜說道:「父皇可曾累了?」
李適恍然回過神來。說道:「唔……朕確實是累了。要不,就此退朝歇息吧?」
「也好。」李世民轉過身來,說道,「退朝。文武百官,麟德殿用膳。」
李世民和李適從金鑾殿旁側離開。文武百官依次退下。所有人都感覺,因為劉亮等五人的到來,今天這氣氛彷彿變得有些怪異了。尤其是皇帝,他地心情彷彿變得複雜了許多。本來還很享受這種慶典的神情,已然變得有些不耐煩了。
李世民的確是有了許多的心事。他派宰相陸贄主持了麟德殿的晚宴。自己卻獨自一人來到了武德殿書房,將自己關在了房裡。
七八個宦官舉著油燈,將一幅巨大地大唐地圖照得清晰可見。李世民站在一人多高的地圖前。凝眉沉思,眼神始終注視著大唐國土的西北之地。
那裡,正是被吐蕃佔據的河西、隴右國土。有安西四鎮,有北庭都護府,有貞觀時臣服於大唐的十餘個西域小國,有繁榮西域給大唐帶來無數財富地絲綢之路。從貞觀到天寶,從候君集到高仙枝,這些柱國大將在西域的種種事跡。依次浮現在了他的心頭。現如今,隴右河西喪失,大唐完全失去了在西域的控制權。自己的臣子要進京獻賀表,不能走原本屬於大唐地領土,不能走他天可汗李世民在貞觀時修建的河西過道。居然還要假道回鶻走上一年多的時間。
這對他李世民來說,簡直就是莫大地恥辱。
但令他感到欣慰的是。北庭與安西這些地方,被從大唐割裂出去孤懸海外數十年,依舊領土尚在,依舊記著身為大唐之臣。兩相對比,他感覺自己這個皇帝,實在是虧欠了西域的大唐軍民們太多太多。一股內疚與自責,在心頭油然而升。
看得正入神,掌事宦官入報,武元衡前來求見。李世民叫請了進來。
「伯蒼,你怎麼來了?」李世民依舊看著地圖入神。
武元衡拱手拜了一拜,反問道:「陛下身體不適未能出席晚宴,當在宮中休息才是。為何又徹夜不休,在武德殿書房裡看地圖?」
「哎!」李世民長歎了一聲,轉過身來看著武元衡,說道,「伯蒼,旁人不清楚,你莫非還不明白朕有什麼心事嗎?」
武元衡微微笑了一笑,垂手立到一旁,笑而不語。
李世民笑了一笑,說道:「朕就知道。朕有什麼心事,都逃不過你的眼睛。說說看,北庭與安西的使臣到來,你有什麼感覺?」
「內疚。」武元衡言簡意賅,說了兩個字。
「不錯。朕,也十分的內疚。」李世民說道,「北庭與安西離開大唐數十來。朝廷對他們不聞不問,任由他們自生自滅。可是這麼多年過去了,他們孤懸海外卻未失臣節,誓死守衛著大唐的領土,始終銘記著自己仍是大唐的子民。兩相對比,朕實在是愧對於他們。」
「不僅僅是陛下。我們這些做臣子地,也感到十分的內疚。」武元衡說道,「北庭與安西的同僚們,這些年來何嘗在大唐領過一文錢的俸祿,何嘗享受過一天的安樂日子?我們在中原歌舞昇平享受生活,他們卻在西域蠻荒之地苦對冷月關河,望眼欲穿地等候著中原親人的消息。他們死守臣節,誓死撼衛著大唐地領土。我們當中的許多人,卻在為了自己的榮華富貴和權勢利益爭奪不休。相比之下,臣等實在汗顏。」
李世民認可的點了點頭,停頓了片刻,說道:「伯蒼。朕,打算重新收復河西、隴右。打通大唐中原與西域的連接。你說,這可行嗎?」
武元衡眉頭緊鎖,冥思了許久,搖了搖頭:「難。」
「何以見得?」李世民追問。
武元衡說道:「要收復河西、隴右,問題很多。其一,大唐剛剛經歷了一年的內戰,消耗巨大。現在應該休養生息,不可輕易言戰。這幾年來,吐蕃沒有經歷重大戰事,相信元氣已然恢復。這時候開戰,他們並不怕我們。從實力上講,我們要取得勝利,就要付出十分慘重的代價。其二。大唐已經喪失對西域的控制權長達數十年之久。吐蕃、回鶻、大食和其他西域小國在那裡的勢力盤根錯節,我大唐遠征在外,將會困難重重。局勢複雜,對我們是相當不利的。其三,請恕微臣說句不該說的話。陛下以為,花費如此巨大的代價,換取貧瘠而又荒涼的西域的控制權,划算嗎?」
李世民長長的吁了一口氣,說道:「你問得好。從利益上講,這的確是很不划算。但從貞觀起,大唐就一直矢志撼衛和爭奪在西域的制霸權。你知道這其中有什麼意義嗎?」
「請陛下明示。」
李世民說道:「這其一,自然是為了昭顯國威,打通貿易之路,傳播我大唐的文明與輝煌。其二,主要是為了緩衝南面高原和北方草原的遊牧民族,對中原帶來的衝擊力。這些年來,河隴地區的喪失,讓大唐的國都直接面對吐蕃與回鶻的威脅,可以說是苦不堪言。這也是為什麼,吐蕃拼盡了全力也要爭奪河隴一帶控制權的原因。北庭與安西尚在,那就證明我大唐在西域仍有人眾基礎。大唐重拾西域制霸權,是人心所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