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孩童,從不遠處的一叢亂草堆裡鑽了出來,撒腿就跑,有的手上還提著小蔑簍或是抱著一堆草梗。這裡可是一片水田,秋後仍然十分的泥濘,這些小孩子們顯然被兩個陌生人給嚇壞了,只顧往泥水裡趟,弄得渾身上下都是泥。還有兩個年齡小的,不小心就摔倒在了泥田里,前面的夥伴將他們拖起來,彷彿見了瘟神一樣的只顧著逃跑。
「這麼泥濘的地方,那些孩子們為什麼要跑?」李世民皺了皺眉頭,看向高固說道,「這是……水稻田吧?關中什麼時候開始種水稻了?」
高固微微笑了笑,心想像漢王這樣從小在京城長大的皇子,不知道這些事情也不奇怪,於是說道:「關中種水稻,已經有數十年了。大約從開元年間就開始了,由當時的宰相姚崇提出的。」
「哦,名相姚宋之一的姚崇?……」李世民略自沉吟了一句,心中想道:李隆基這個不孝子孫,看來登基初期的確還是辦了一些事情的……
那群孩童已經跑過了這片水田,消失在了前方拐角的樹林邊了。田梗道路泥濘,高固一面在前方踩下草梗開路,一面對李世民說道:「百姓們缺糧,就會出來捕些鰍鱔、挖些野菜來充飢。剛剛那群孩子們,估計是在這片荒廢的水田里抓泥鰍、挖野菜。看到生人來,於是被嚇壞了。這些田畝,都是殿下名下的產業,由誰租種了,旁人未得允許是不能亂動的。否則就罪同盜竊或是搶奪。所以……那些孩子們才嚇得跑了。」
「原來是這樣……」李世民點了點頭,心中想道:租種了這一片永業田的佃戶,估計是出去逃荒了,田地也荒蕪了下來。
二人緩緩步行在泥濘的田梗路上。走了許久才出了這片水田。放眼一看,可能有近百畝地界,全是荒蕪的。李世民不由得輕歎了一口氣,朝前面揮了揮手:「走吧,去這座村子裡看看。」
兩旁是一片樹林,中間一條兩丈寬的泥濘山道。偶爾有一條開出地小路朝旁邊蜿蜒進去,形成一條支路。那裡就是百姓們的房舍。每條支路進去,一般都會有三五戶人家。
李世民挑了一條小路走進去,滿地的泥濘崎嶇難行,二人的靴子和錦袍邊緣都沾上了一層泥水,頗有些狼狽。
好不容易到了一戶人家前。卻見柵欄緊閉,門也關著,屋裡也沒有人聲。再接著走訪了旁邊的幾戶人家,還喊了幾聲,也是一個人也沒有發現。
莫非都不在家?無奈。李世民和高固只得沿著原路返回。正走到那條小路上行到一半,卻看到前方出現一個瘦小的身影。
李世民和高固,都不約而同的心頭震撼起來。
一個大約只有十歲左右地瘦弱孩子。身上只穿了一條破爛的褲子,左邊肩膀上搭了一條布袋,赤著腳走在泥濘的小道上。他的肩膀上拖著一條麻繩,在使命的往前拉。可憐路面太過泥濘滑溜,他三步一退,很是有些難堪。
而那根麻繩後面,接著一塊裝了四個小輪子地木板。木板上,躺著一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女人。
看那情形。女人大半是癱瘓了,正有氣無力的趴在木板上,心疼而又慈愛的喚著:「小心著點哪,孩子!若是累了,就歇上一會兒。娘沒事,頂得住的。」
「沒事地娘。我還有的是力氣。」小孩轉頭,對著母親咧嘴一笑,又卯足了力氣斜起身子,朝前拚命拉去。
李世民看得心裡一陣陣揪疼,也顧不得路面泥濘了,快步走到了那對母子身前。
母子二人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兩個衣飾華貴地人嚇著了,孩子更是驚慌的退了兩步,死死護在他娘身前,緊張的喊道:「你、你們是誰?你們要幹什麼?不要欺負我娘!」
「孩子……」李世民蹲下身去,一臉柔和笑意的看著他,輕聲說道,「我們是過路的,不是壞人。你不要害怕,好嗎?」
小孩眨巴了幾下眼睛,似是而非的點了點頭,回頭說道:「娘,他們不是壞人!」
那個女人十分勉強的仰頭看了看李世民,說道:「這位公子,我們母子不是有意要擋公子的道,若有冒犯之處,千萬請恕罪……」
「大嫂,你不要害怕,我們不會傷害你地。」李世民伸出一隻手,摸到那個孩子瘦削的臉上,想替他揩去臉上的一些泥水。那個孩子緊張的朝後縮了去,蹲下身來和他娘靠到了一起。
「別怕。我不會傷害你的。」李世民輕聲說道,「孩子,你告訴我,你拖著你娘,這是要去哪裡?」
小孩子畢竟天真一些,脫口說道:「我娘餓壞了,一天沒有吃東西了。我拖著她去五家溝討點吃地。」
「五家溝,就是這後面住了五戶人家的地方嗎?」李世民說道,「那裡我們剛剛去過,今天沒有人在家呀!」
小孩十足傷心地說道:「娘,五家溝的人,怕是也逃荒去了,沒人了……」
女人也是傷心的長歎了一口氣,說道:「孩子,你還是別管娘了,讓娘這個廢人死了吧,免得拖累你。」
「不,娘!」小孩馬上俯下身來抱住了女人,淚眼汪汪的看似就要哭起來。
李世民心裡一陣陣發酸,輕言問道:「孩子,你爹呢?」
「死了。」小孩有些哽咽的說道,「打仗打死的。然後我娘很傷心,天天哭,就生病了,癱了不能動了。」
「那你們……」李世民都感覺自己喉間有些梗塞了,盡量平靜的說道,「沒有領到撫恤金嗎?官府,沒有來接濟你們嗎?」
「有啊!」那個女人有氣無力的說道。「剛來的這個武縣令,是個好官。拖了兩年多的撫恤金,他一來就發下來了。可是……可是我們之前欠了太多的貢奉啊!這些錢剛剛拿到,地甲和里長就收了去,說是要進獻給舒王地。本來我們租的田就沒能種下來,但一樣還是要交貢賦,要退也退不掉。太多人逃荒了,田地多了沒人要。哎,可憐他爹用性命換來的錢,卻沒能讓我們娘兩吃一頓飽飯。於是只好在村子裡四處行乞,讓好心的鄉親們接濟我們娘倆。只是苦了這孝順又懂事的孩子啊……」
「舒王……舒王!……」李世民感覺。那個婦人的話,就像是一道道凌厲的鞭子,狠狠抽在了自己地臉上、身上和心頭上。他真的想挖個地洞一下鑽進去,從此不要再出來見人才好。
雖然他知道,這並非就是他李世民的錯……可是他現在就是李誼啊!以前的舒王。現在的漢王!
高固在一旁也將這些話聽了個清楚,這時看到李世民神色變得一陣淒然,心中都替他難過起來。在一旁輕輕說道:「公子,這……不是你地錯。」
「那……難道是你高固的錯嗎?」李世民長歎一聲,搖起頭來。
那對母子有些緊張而迷惑的看著情緒激動的李世民,一時也不知道怎麼辦了。就在這時,小孩有些興奮的指著李世民身後,大聲叫道:「輝哥!」
「小仨兒!」李世民身後也傳來了一聲喚,然後一群孩子都跑了過來。為頭地一個孩子,大約十三四歲。比其他的都高大許多。他們警惕的看了李世民和高固一眼,對那個孩子(小仨兒)說道,「跟我們來,你娘今晚有吃地了!」
「不怕,這兩位公子不是壞人!」小仨兒咧嘴一笑。露出了白白的大板牙,說道。「輝哥,有什麼吃的?」
輝哥還是多看了李世民幾眼,說道:「剛剛……我們在田里抓到了幾條泥鰍,也找到了一些野菜菌子。一會給你娘燉了喝補身子。」
「好、好!」小仨兒開心無比的歡呼起來,「娘,有好吃的嘍!」
李世民看到他這樣開心,也會心的笑了起來,對那個輝哥說道:「你叫輝哥是嗎?這五家溝的大人呢?」
輝哥頗有些敵意的看著李世民:「你們不是漢王府裡來收租地吧?」
「哦,不是。」李世民笑容可掬,「只是過路的。」
輝哥將信將疑的多看了他幾眼,說道:「我們以為你是來收租的,遠遠看到,大人們都躲起來了。既然你們不是,那我一會兒叫他們回來就是了。」說罷回頭對身邊一群泥孩子說道:「你們回去把大人們叫回來吧,他們不是來收租的。」
那群泥孩子撒丫子就跑開了,踩得一陣泥水飛濺。
小仨兒又套上了那根繩索,準備拉他娘向前走,卻被身材高大許多地輝哥搶了過去。李世民將高固拉到旁邊對他說道:「你回去找到俱文珍他們幾個,讓他們快馬回一趟縣城,找到商家,買一些糧食過來。嗯,最好是找到武元衡幫忙,讓他派出一些衙役幫忙。然後,盡早趕回來,將這些糧食散給附近村落裡的百姓。」
高固鄭重了點了點頭:「是!」
李世民擺了擺手,示意他快走,然後走到輝哥旁邊,對他說道:「輝哥,我是大人,讓我來拉繩吧!」
「啊?」輝哥一愣,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這個衣飾華貴的公子哥兒。那個女人也驚慌的叫了起來:「公子,這萬萬不可啊!」
「沒關係的,大嫂。」李世民深吸了一口氣,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變得平靜而柔和,壓抑著內心的激動說道,「你就……讓我拉吧。這樣,我心裡會好過一些。好麼?」
「不行、不行!這萬萬不可啊!」女人十分執拗的堅持。小仨和輝哥也說道:「是啊公子,不用了。我們二人能行的。」
李世民長歎了一口氣,說道:「要不這樣吧。如果你們讓我拉,我就請你們全村的人吃白米飯、白面饅頭!」
「真的?!」小仨和輝哥畢竟是孩子,激動的就叫了起來。女人卻仍然在搖著手:「這也不行啊!我一個賤婦,怎麼能讓公子這樣的貴人拖負啊!……」
「別說了,讓我來吧。」李世民不由分說的搶過輝哥手中的麻繩,套到了自己肩頭上。略一發力,順利的扯著身後的木板朝前運行了。
女人嗚嗚的哭了起來:「公子……快住手、住手啊!這使不得啊!」
小仨兒輝哥卻是有些愣了,傻傻的跟在一旁,也不知道說什麼做什麼了。
路很滑,李世民的靴子錦袍上已是滿是泥水,勒在肩膀上的麻繩也稍有些硌得疼。可他心裡那份愧疚和酸痛,卻一絲絲的正在減輕了。
夕陽輕灑,泥濘的小道上,一個錦衣華貴的公子,肩負麻繩,拖著身後一個癱瘓的陌生女人,一步步艱難的前行。
李世民很慶幸,雖然自己當了二十多年的皇帝,原來心中那一方淨土,仍然是存在的。不管經歷了多少血雨腥風的戰爭和多少爾虞我詐的爭鬥,不管自己曾經有過怎樣的殘忍、冷酷無情的殺過多少的人,內心深處,仍然有一個叫做善良仁慈的東西存在。
女人已經泣不成聲,並在罵起自己不懂事的兒子來。小仨被罵得一陣羞愧,死死擋在李世民面前不讓他再拉了。也就在這時,前方道路上出現了一群人,大約有十餘人之多。他們走到了李世民等人身前,都不約而同疑惑而警惕的看著李世民。
小仨見到這群人,馬上有些開心的叫了起來:「余大伯,肖七叔……你們沒去逃荒啊!」
「沒有,孩子。」為首的兩個結實的莊稼漢蹲下身來,摸了摸小仨的頭,替他抹去了臉上的泥水,然後問道,「這位公子,是什麼人?他為什麼要幫著拉你娘?」
小仨指著李世民,十分響亮的說道:「這位公子,是個好人!」
「好人?」李世民輕輕的沉吟了一句,然後臉上露出了一抹笑容來,心中說道:多謝你了,小仨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