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司馬……」。
正自失神的唐成被張守義一聲輕喚拉了回來。
張守義看他這副樣子。淡然一笑的帶著幾分安慰說道:「唐司馬能勤勞王事,時刻存有為國建功之念自然是好的,但這北地畢竟不同於其它地方,邊蠻們的桀驁詭譎,這些人一遇困境不是搶就是騙,俟其難關一過就又翻了另一張嘴臉,化外之民哪有什麼信義可言?唐司馬畢竟來的時間短,不解這些人的脾性也算不得什麼。只要存著一片盡忠朝廷之心,以你這般年紀再歷練的沉穩些後,總有為國建功的時候,倒也不必氣沮」。
張守義這話明聽著是安慰,但裡面的意思說來說去就只有兩條:一則是唐成來的時間短,在尚不熟悉地方的情況下輕動躁進以至於受了饒樂奚蠻子的騙;二則是年紀太輕心性不穩,實有好大喜功之嫌。
至於唐成所說的此正是饒樂建功之機,他既不相信,自然也就不會就此深思,甚至連聽唐成把話說完的耐心都欠奉。
歸根結底,張守義對唐成所言就只有一個想法:若是饒樂真這麼容易吃進嘴裡,開疆拓土的大功真就這麼好建,那這數十年間歷任的饒樂司馬及幽州大都督們都是幹什麼吃的?還能等到你這個上任不及一年,年紀也剛過弱冠的唐別情身上?
自己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闖進饒樂拚死拚活。殫精竭慮耗盡心血才營造出這百年不遇的大好時機,如今不幫忙不相信也就罷了,還生生要用這等老氣橫秋的話來噁心人。這一刻唐成心裡的失望、委屈以及對張守義只圖保全自身的鄙夷混雜在一起,這鬼地方真是一秒鐘都不願多待。
「多謝張督提點,只是眼見大功在前卻連一試的心思都沒有,身為一方督帥坐擁十餘萬雄兵卻處處只是等著朝廷明令,下官雖愚也知軍情如火,有這一來一回的案牘文書便是再好的軍機也非得消磨乾淨不可。如此行事穩則穩矣,但國朝若想開疆拓土,若想打破謹守一面乾屍般城牆任人秋掠的局面卻不是穩穩當當坐在明堂裡就能等得來的。下官雖資歷淺薄,但這樣的沉穩不要也罷」,唐成這個饒樂都督府司馬並不受幽州大都督府管轄,此前來的時候受氣隱忍是為大事考慮,現在徹底絕望之後情緒就有些不受控制了,夾槍帶棒還回去這番話後,唐成一拱手,「告辭!」.
身為幽州都督府大都督,張守義實已是大唐地位最高的將帥,若再按照唐朝「出將入相」的慣例看,其此後回京入政事堂也是意料中事,以他這種身份許多年來何曾聽過唐成這樣嘲諷激烈的不遜言語?
臉色一變,張守義緊盯著唐成徑直向外走去的背影良久,最終還是將已經半舉起的手又收了回去,片刻之後他的臉上重又恢復了此前一派雲淡風輕的神色。
心中的惱怒自然是有的,但於此同時,張守義也對自己這份從去年就開始涵養起的宰相氣度與心胸頗有幾分自得之情。
人言宰相肚裡能撐船,自己連出言如此不遜的唐成都能寬容下。這份胸懷雖古之賢相也不過如此吧。
這就是張守義最真實的想法,也是他沒興趣聽唐成說下去的最重要原因,他既不相信唐成真能做到僅憑三萬兵馬就將整個饒樂收入大唐,也更不願意在這樣的敏感時期冒上任何一點不必要的風險,因為這有可能會耽擱他憧憬了一年多的回京入政事堂的道路規劃。
過了下個月初六的生日之後,張守義就已經六十四歲了,對一個在邊地呆了近十年的六十四歲老人來說,功績對其已經不那麼重要了。張守義現在的想法就是平平穩穩的把日子過下去,然後自己順順利利的按照本朝出將入相的慣例回到京城政事堂做一任宰輔。
如此不僅可以與多年來聚少離多的家人團聚,享一享含笑弄孫之樂;亦可為自己一生的仕宦生涯完滿成一個不留遺憾的結局,同時在百年之後也能有一個更為光輝的謚號與贈封。
對於一個六十四歲的老人還有比這更完美的人生嗎?任何一個有可能影響到這一規劃的事情都是張守義現在最為深惡痛絕的。至於那個唐成所說的大功,先不說他根本就不相信,即便是真有其事也不會對他產生像唐成預料中那般強大的吸引力。
立功?笑話,作為一個臣子來說,這世間還有什麼功勞能比擁立之功更大的?現在一心只想著全始全終的他連這個都不參與,遑論別的?
不參與就是害怕押錯寶,害怕不能全始全終。兩邊都不靠雖然注定了不會成為新皇的寵臣,卻也能免於殺身之禍。張守義現在就在坐等朝中局勢明朗的那一天,待局勢一定,以他現在的表現定然與新皇頗有些疏離,介時這位高權重的幽州大都督位子也肯定是坐不下去了。這些張守義早就想的明白。但他同樣知道的是不管哪一位新皇登基,即便僅僅是做做樣子,總也免不得要安撫一下前朝老臣,在這樣的情況下他一交卸幽州大都督之位,回調長安政事堂就是順理成章之事。
可以說張守義現在只需等著就能順利實現全始全終的人生規劃,對於現在的他來說不是要努力的做什麼,反倒是越安靜越沒有事情越好。
而今天唐成此來分明就是給他找事的,且還是他現在最不想管的大事。
原本他給出三萬兵也沒什麼,唐成說的不錯,朝廷不會允許契丹染指有著藩屬身份的饒樂,畢竟這關係到大唐的顏面和對其它藩屬的治理。而三萬人的出兵額度又在他這個大都督臨機決斷權的範圍內,給了也就給了。
而他之所以拒絕唐成的這個要求,原因還是在於穩妥兩字上,朝堂裡如今是這麼個局面,自己又是兩邊不靠的,萬一因為這件事情成了誰攻擊的靶子豈不冤枉?老老實實上報朝廷,等朝廷有了明令後再據此處理才是穩妥之道,前時看以賈子興名義出的那兩封急腳還真以為這個唐成跟東宮的關係有多近,現在借兵這麼大的事情東宮都不肯幫忙說一句話,看來這關係都是假的。
否則,只要東宮在此事上有片言半紙表示支持的話傳過來,他張守義又豈會連一個沒什麼風險的順水人情都不懂得做?
張守義心裡轉著這些念頭的時候,唐成已經走出了點將堂,甫一出來就見到被人押解著的鄭三等人,他們旁邊站著的則是守門的校尉及手下八個大頭兵。這些人都聚在這裡顯然是備著張守義的問詢。
「放了他們」,眼見那押解的軍士絲毫不動,唐成轉身亮起嗓子向點將堂裡喊道:「饒樂都督府司馬唐成有請張督開釋下官僚屬」。
點將堂乃幽州都督府中第一重地,平日裡在這附近說話的聲音大些都不免要被值守軍曹呵斥,更別說像唐成這樣高聲喊叫的。而且他這喊叫的內容……怎麼聽著都有幾分喪敗大都督的意思。
隨著唐成這一嗓子喊出來點將堂外當真是人人側目。片刻之後,就聽裡邊傳出難以辨明情緒的張守義的聲音,「放了他四人,其他人帶進來問話」。
跟著唐成向外走時,氣恨難消的鄭三湊上來,「姑爺,今兒這事就這麼算了?」。
「這裡是幽州大都督府」,唐成的聲音帶著一股疲倦的冷意,「不過我等今日身負緊急軍情而來,敲那點將鼓也不違軍法。幽州都督府門禁公然索賄,阻擋軍情,就此事上他張守義也脫不了關係,至少也是一個治軍不嚴。放心吧,這官司有的打」。
一路走出,就在唐成五人剛離開都督府不久,便見一額頭密佈汗珠的急腳騎著同樣通體大汗的健馬停在了都督府前。
剛調來補值的校尉見狀不敢有絲毫怠慢,接過急腳遞過的信匣後便一路小跑進了內衙,不一會兒的功夫,這信匣便到了張守義案前。
張守義厭惡的從下邊站著的校尉身上收回目光後順手打開了信匣,入目處先看到的就是匣中信箋封皮上的「東宮主人」四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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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依舊掛心於饒樂的局勢,但不管是從心情還是從體力的角度唐成都已經走不動了,出都督府找了一家客棧後,進房連梳洗都沒做的倒頭就睡。
這一覺睡的真是酣暢淋漓。從不到正午的時候一直睡到夕陽西下時分,唐成醒來時猶自覺得腦袋裡悶悶的,又在榻上坐了好一會兒後這才起身梳洗了一番。
梳洗罷剛走到隔壁房門口,就聽到裡間傳出一片呼嚕聲響,唐成獨自一人也就沒了到旁邊酒肆用飯的心思,喚過小二送來一甌燙酒幾樣菜蔬就擺在房中窗下獨酌。
原本存著借酒澆愁的心思,誰知道卻是越喝心裡越煩,到最後唐成索性將兩扇窗子全推開,窗子一開,一陣北地獨有的凜冽朔風頓時撲進懷裡,猛然打了一個寒噤的同時。心裡卻覺得鬆快了不少。
唐成丟了筷子捨了酒盞,拎著酒甌站在窗前,邊向外眺望邊隨口的吃著酒。
窗外一片蕭瑟也實在沒什麼好看的,僅僅三五眼之後,他便意興闌珊,雖然眼神兒沒收回來,但心思卻又回到了近日的事情上。
眼裡心裡就只看到那件大功,自己最近還真是太急躁也太操切了。尤其是今天在都督府中的作為甚至急躁到亂了方寸的地步。
這倒不是說他對面對張守義時的行為後悔了,既然做了後悔也沒什麼用。唐成只是自責,要不是心情太過於急躁的話,以他過往的沉穩今天的事情原本是可以處理的更好的。既然選擇了走唐朝公務員的這條路,不怕人不怕事固然是好,卻也應當盡量避免得罪那些本可以不得罪的人,尤其是那人還有著張守義這般的身份。
有誰能保證數十年的宦海生涯中自己提的每一個要求對方都能滿足?政治本就是平衡與妥協的遊戲,伴隨而來的拒絕也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要是遇到一次拒絕就結下一個仇家,這樣的人又能在本就險惡的仕途上走多遠?
吹著寒風的這一番思量有效的平靜了唐成急切躁動的情緒與內心,等他將這些想完之後,眉宇間漸漸的又有了以前的沉穩。
張守義這邊的事情既然已經這樣了,那官司就得打,不僅要打而且還要盡量動用包括孔珪等人在內的一切資源將這件官司鬧的越大越好。唐成一點都沒奢望就憑今天在都督府大門口的這點子事情就能扳倒張守義,給這老傢伙添亂添堵的同時,其最主要的目的在於將他與張守義之間的矛盾擴大化,公開化。
兩人年齡與身份上都有著巨大的差異,這矛盾越是鬧的盡人皆知,張守義若想針對他時就越不好下手,因為不管其使出什麼招兒,別人自然而然的第一反應就會是「打擊報復」,對這一點別人或許不會在乎,但官做到張守義這個份兒上之後就不能不在乎了。
這一著雖然遠遠算不上什麼高明,但在個人實力差異巨大的情況下,卻也是唐成未雨綢繆中能想到的最為有效的自保之策。
雖然這第一口自己也不想咬,但不管在什麼原因的驅動下既然已經咬了,那就得死咬到底……
至於饒樂草原的事情,沒借到兵固然讓人心灰失望,但在失望過後,對於唐成而言該做的事情就還得做,而且盡量要加倍的把它做好。至於最後是個什麼結果……
唐成現在不去考慮該老天爺操心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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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裡通透之後,雖然唐成的心情依舊不太好受,但心神卻寧定了下來,當晚再補了一夜好睡後,第二天一早四人八馬頂著初升的朝陽向饒樂急趕而回。
不管是來還是現在回去的路上,懷戎都是必經之地,但唐成卻沒去看望貓蛋兒等人,並不是說時間真就緊到連家裡瞄一眼的功夫都沒有,實在是唐成怕自己一見到父母,一抱上貓蛋兒之後就捨不得走了。與其如此還不如硬下心直來直去,反正不管結果如何饒樂的事情都即將結束,且等這一切結束之後再與家人好好享受天倫之樂吧。
即便來回走的都很快,這一趟也花了十多天的時間,唐成趕回饒樂時,草原上的情勢已生了巨大的變化。
七天前,此前在與沙利戰事中氣勢如虹,佔盡優勢的俙索部在中部草原遭遇了兩部正式開戰以來的第一次敗績,開了這個頭之後,隨後的幾天俙索便一敗再敗,僅僅幾天的功夫,其軍力就已損失了近半之多。原本形勢已經開始明朗化的五部之爭在這最後關頭突然生了驚天大逆轉。
但是俙索部的連敗也並非完全沒有價值,至少他們總算是搞清楚越打越人多,越打也越強的沙利部根本就不是單純的運用自身之力,那些同樣穿著沙利部戰衣的騎兵竟然是松漠的契丹人!
在如此大規模的戰事中,契丹人即便是穿著沙利部一樣的衣服,要想完全掩飾住身份也是不可能的。俙索平確定這一點之後一邊即刻收縮防守咬牙苦頂,一邊譴人飛奔來見唐成。
與此同時,得知契丹人進兵饒樂這一消息後,三殘部從上到下對此亦是議論紛紛。
作為最後一個變數的契丹人終於露出行跡後,饒樂草原的紛爭就此進入了最後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