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樂草原上,俙索與沙利兩部的戰事在全面鋪開後如今已是愈演愈烈。這段時間專給俙索送軍器的商隊比之以前多了兩倍不止。饒是如此也有些供給不夠的意思,在這種情況下,唐成原想著圖多幾部既然已經抱團兒靠在了一起,想必對軍器的需求自然也就少了。卻沒想到這兩部甚至就連多莫也都是把手頭剩餘不多的牲口皮貨最大宗的淘換回軍器儲備著,由此可見饒樂的風氣及三殘部對戰事後續的擔憂。
就此,在解除了禁令之後,饒樂草原上的軍器貿易空前繁榮,一支支商隊滿載腰刀弩矢而來,再馱著皮貨趕著牲口而去,直讓素來是地廣人稀的多莫南部草原顯現出一片前所未見的熱鬧景象。
這熱鬧中唯一的例外就是對沙利部的禁令仍在持續,其間也有沙利部的使者專門過來接洽此事,按照圖也嗣的想法唐成是最喜歡見縫插針然後居中取利的,想來定不會拒絕這個足以在俙索與沙利之間弄事的機會,但讓他想不到的是唐成不僅毫不遲疑的拒絕了沙利使者,且隨後就再次重申了對沙利的禁令。
這就意味著俙索部在與沙利的戰事中將繼續享有軍器方面的優勢,如此消息自然讓他們振奮不已,卻也讓最近同病相憐經常聚在一起議論戰事的三殘部權貴們自以為看出了唐成的最終態度。
「看來唐司馬是鐵了心支持俙索部了」,圖多部皮帳中,身為主人的圖多猛灌了一口酒後聲調低沉的說,「俙索平是個心硬手狠的人物,以後等他得了勢。咱們的日子怕是不好過了」。
「還敢想以後?」,比他更悲觀情緒也更低沉的是平措部大族長,「一等他們這仗打完,俙索平就得回手收拾咱們。」。
三殘部中多莫部的族長多莫平沒來,到的是多莫中,看起來他也是三人中最樂觀的一個,「平措大族長多慮了,唐司馬不是說了嘛,任他俙索部怎麼個想法,也必定保得咱們性命無虞,他俙索平就是再心狠,不也得拿了朝廷的詔書才算名正言順?就憑著這一條唐司馬都能捏住他,再說……」,言至此處,他向帳門處看了看後,才又低聲接著道:「再說你們雖然跟唐司馬接觸的時間不多,也該知道他是個說了就算的,這也是個心硬的人,至於說行事的手段,不敢說一定就比俙索平強,卻也絕對不會弱了他,兩位且放寬心就是」。
「即便真是如你所說,那唐司馬還能一輩子待在草原上?」。平措大族長這句話噎的多莫中一時語塞,倒是旁邊的圖多猛再灌了一口酒後惡狠狠道:「把命交在別人手裡捏著總不算個事兒,索性多派人盯緊那兩部的戰事,瞅在最重要的關節上咱們三部合力拚死一搏,專挑那贏家打。要殘五部都殘,沒準兒就能死中求活,草原的局面也是一個新變化」。
「此事不可」,多莫中聞言連連擺手道:「兩位怕是忘了我部當日在大都督府外想要火中取栗的教訓,既然前面都已出過這樣的事情,如今這麼重要的時候俙索與沙利能沒半點防備?再說這等時機的把握說來容易,真要做起來可是難上加難。稍有一個不對,咱這三部殘餘的一點子弟就得被人大勝之師連皮帶骨的給吞個乾淨。那時候就算唐司馬想替咱們在俙索平面前保著也都保不住了」。
多莫中這話雖然聽著軟蛋的很,但實實在在說的也不虛妄,草原上打仗最重士氣,如今手下的殘餘兒郎們實在是怯了心,驅使著這樣寒膽的軍隊跟百勝之師打,結果不用想都知道。這種所謂的拚死一搏除了聽著豪氣點兒之外,不僅沒有什麼實際意義,反倒是自己把最後一條可能的生路都給堵死了。
皮帳中一陣兒窒息的沉默後,已然帶了酒意的圖多猛甕聲道:「等也不行,拼也不行,那你們說怎麼辦?」。
平措部大族長最終只是一聲長歎,多莫中靜靜的等了一會兒,將兩人又打量了一番後這才沉吟著道:「也許還有另一條路走」。
這句話把另兩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快說!」。
「你們看看圖也卓如今過的什麼日子?」。多莫中刻意的撇了撇嘴以示對圖也卓的鄙視,「就龍門奚這個小族以前誰看得起他們,但現在呢?要論子民的富足,就是咱們三部沒經戰火的時候都比不上,更別說俙索與沙利這兩部蠻子了。至於圖也卓,如今咱們誰瞧見他不得客氣兩句,他龍門奚能有今天的好日子憑的是什麼?這些天來咱們在這邊打生打死,再瞧瞧他們的草場上可曾亮起過一把彎刀,落過一支弩箭?」。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既然對俙索平不放心,唐司馬也不能真就一輩子待在草原上,等那兩部的戰事方一結束,咱們索性就帶著親族細軟附了大唐了事。願住龍門就龍門,不願意的話北都晉陽,甚至是長安城裡也都有胡坊可居,只要手中錢財不失,走到哪兒過不上好日子,還用像現在這樣擔驚受怕的」。說到這兒,多莫中呵呵一笑道:「不瞞兩位,十多天前我就已派人跟著唐人商隊南下去龍門和晉陽打探了」。
多莫中說的這些是平措部大族長和圖多猛從不曾想到過的,但也正因為如此,這個說破了之後再簡單不過的想法卻如一道閃電劈進了兩人腦子裡,兩人眼神交會之間都有了熠熠的神采,至此圖多猛酒也不喝了,「帶著親族附唐?那部族裡的牲口草場怎麼辦……啊……我倒不是捨不下這個,關鍵是實不忍自己走了卻讓子民們受苦……」。
此前一直情緒低沉的平措部大族長不等圖多猛說完,也跟著一句道:「圖多族長此言正得我心」。
多莫中見兩人現在裝腔作勢的樣子竟跟唐成此前預想的一摸一樣,心底的鄙夷差點脫口而出,這兩個蠢貨分明是捨不得權勢與財貨,偏還要拿什麼子民當幌子。笑話!儘管心下這般想著,但他臉上卻是極力做出一副欽佩的神情,「又要保全自己與親族,又要護住手下子民,這個嘛……也就只有一個辦法了」。
圖多猛與平措部大族長再次交換了一個燙人的眼神兒,儘管兩人心裡早就想的清清楚楚了,但這時候誰也不願從自己嘴裡把那話給說出來,「什麼辦法?」。
「就跟當年的龍門奚一樣帶著草場和子民一起合族內附」,終於等到一切鋪墊結束把這句話說出來後,多莫中臉上終於抑制不住的顯露出無盡的落寞,「看看龍門奚就知道了,他們內附過去後除了把天可汗的稱呼改換成皇帝之外,該怎麼過日子還是怎麼過日子。唐人是以耕地為生,跟咱們遊牧的不一樣,還真能萬里迢迢的派官來取代兩位族長不成?即便他吏部真想這麼幹?一來不一定就有官兒願意來此上任,更重要的是即便他來了也別想料理好草原上的事情,終究還是得用族長們這樣的老人」。
終於聽著多莫中把這句話挑明,平措部大族長與圖多猛第三次交換眼神兒後都沒有說話,有龍門奚這個活生生的例子在前面擺著,內附的好處其實根本就不用多說。現如今關鍵是這第一步實在不好走。
內附的好處固然是多,拘束自然也不少,但對於圖多猛兩人而言現在在乎的卻不是這個,畢竟連命都快要保不住了。還敢多想什麼權力受限的事情。他們心理真正在意的是一旦走出這一步就意味著對狼神的背叛,以前他們每次提到龍門奚就瞧不起的罵聲一片不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前邊罵別人罵了幾十年,自己如今卻要走同樣的路,這可真是……再一個不同的是七十年前龍門奚內附時不過是饒樂草原上不起眼的一個小族,而他們現在卻是要帶著整整一個部族內附,此間的差別可謂是天翻地覆。
如今的形勢若是不內附的話別說權勢,就連性命都不知道能保住多久;內附雖然能保住這兩點,但……心裡盤算著這些,皮帳裡再次陷入了沉悶的靜默。
悶了許久之後,這次平措部大族長率先開了口,「多莫長老。不知貴部在此事上是怎麼個打算?」。
「這……」,聞言,多莫中扭捏了好一會兒後才頗為難堪的道:「如今咱們處境相同,也就沒什麼不能說的了。針對此事部族中的長老們雖然口中不說,心裡還是傾向著能合族內附的。至於我家大族長,我瞅著也沒有要反對的意思,他是從小就在長安長大的,有這想法也不奇怪。但兩位大族長畢竟不一樣,此事還需斟酌」。
內附之後長老們不僅什麼都不損失,且還不用承擔罵名,反正上面有族長頂雷,他們自然願意內附。心裡一聲嘀咕,平措部大族長與圖多猛極其隱晦的來了一個眼神交匯後,兩人都有著一點如釋重負的輕鬆,這樣的事情只要有人帶頭,他們心理和身上的壓力至少就能減輕一半不止!
當此之時,圖多猛與平措部大族長還沒傻到直接就表態舉族內附的地步,這事兒好歹也得多莫奇先出頭之後再說。話說到這一步上之後,隨後三人都有意繞開了這個話題,再次品說起俙索與沙利的戰事來。
留了退路,心裡也有了底,平措部大族長與圖多猛再說到這個話題時就比此前輕鬆了許多,心態變化之後那些絕望與消沉也就自然而然的消失了,看他們此時的評說渾似就像在說鄰居家的事情一樣,就連喝進嘴裡的酒也都變了味道。
而多莫中也從他們這種變化中得到了自己想知道的答案,在此後的浪飲中他便刻意的留著量,當平措部大族長及圖多猛都沉沉醉過去時,他卻乘著外間濃濃的夜色到了唐成的皮帳。
唐成正埋伏案忙碌著,見多莫中進來便也放了手頭的事務讓著他坐下,此後更親自倒了一盞茶水遞過去,「怎麼樣?他們對這個主意可是心動了?」。
「一切進如司馬大人所料,這兩人畢竟捨不下族長之位」。
「草場、牲畜、甚至就連子民的性命都可一言而決,在這饒樂草原上大族長的權利可是讓人眼熱的很哪,別說他們,便是換了我,但凡還有一點希望的話又怎麼捨得丟手」,唐成自端了一盞茶在多莫中身邊坐下。臉帶輕笑道:「這是人心常理,更別說圖多及平措兩部已被逼到了絕路上,實也沒別的路好走了」。
「司馬大人說的是」,儘管多莫中努力的做出笑容,卻依舊無法掩飾眉宇間厚重深沉的悲涼,不管別人如何,至少在他的餘生裡是再也沒臉自稱狼神子孫了,一念至此,他那想走的心思就越熱切起來,「司馬大人當日答應我的事……」。
「放心吧,你那寶貝孫子就在龍門照顧的好好的,此外我也已著商隊在晉陽替你預備宅子了,你真不到長安?怪可惜的,要不咱們將來或許還有偶遇之期」,唐成笑著搖搖頭後繼續道:「答應了你的事情本官就一定會做到,只是你現在還不能走,多莫部內附的事情上少不得還要你出一把力,等三部自請內附的事情一定局,本官當親自為你送行」。
在上次的多莫高垂死一擊中,眼前的多莫中是唯一逃出去的一個,但其親族卻被多莫高叛軍屠戮一空,只剩下一個小孫子僥倖逃脫。
以多莫中如今的年紀即便是再努力也生不出兒子了,如此以來當他親手屠了多莫高洩盡血仇後,就連多莫部大族長的位子也已引不起他什麼興趣,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唯一的血脈小孫子身上。唐成既已在這上面拿捏住了他,別說只是做眼下的事情,便是讓他去死多莫中也不敢拒絕的。
「如此就多謝司馬大人了」,多莫中心亂如麻,情緒也低到了極點,事情既已說完也就無心多留,起身向外走時肩鬆腰垂的身影實讓人看著可憐。
唐成親自將他送到皮帳門口,說了一番安慰及憧憬未來祖孫重逢的話後這才目送他遠去。
眼瞅著自己的計劃正一步步實現,重回帳中的唐成臉上卻沒有半點快意的表情,反倒是不時的浮現出一片焦躁。
這幾天他幾乎是數著日子過的,若是用急腳傳遞的話,長安的回信分明前天就該到了,但他直到現在卻還沒接到隻言片語,唐成又怎麼能不急。
如今草原上的局勢雖明擺著是俙索部絕對佔優,接連幾個漂亮仗打下來後沙利部的實力已經折損了近半兒,但越是如此就意味著草原巨變將越快到來,從來福最新傳來的消息看,第一批數量在兩萬五千的契丹人已經開始南下,不定什麼時候就將投入戰場,更可恨的是這些個契丹奴不僅走的隱秘,且是人人都換上了饒樂奚同樣的式裝束。
顯然這些人是準備頂著沙利部的名義出戰,而為了此次出戰這些蠻橫的契丹奴竟然連標誌性的式都給改了,到這個地步他們的野心實已是昭然若揭。
冷兵器作戰中傷人一千自損八百是常事,經過這段時間與沙利部作戰後,俙索的實力也有不少損傷,在這種情況下契丹人的介入將是致命的。
契丹人出手前唐成固然是也不能明著出手,但要等到契丹人頂著沙利的名義把事情做完後再出手,那就不知道要添多少麻煩,極有可能還會把眼前百年難遇的機會白白丟掉。這個時機的把握上實在是重要到了極點。
但眼瞅著三殘部這邊的事情已經就位,契丹人也已開始南下,偏生長安那邊還一點消息沒有,唐成如何不急?這之前他還能憑借饒樂奚內部的分裂居中取利一步步走到現在,但此後要面對契丹人的話,沒有足夠數量的兵力一切都是空談。僅僅只能用一次的天成軍肯定能起到作用,但要完全靠他們就想把棄而來的契丹人徹底趕回去卻不現實。
眼瞅著親手策劃下的一場盛宴已經到了最後的關口,自己卻硬生生被隔離在一步之外看著別人伸出了筷子,這種感覺讓焦躁了兩天的唐成在皮帳裡撓心撓肺的什麼也幹不下去,就連剛才多莫中來時看到的那一幕也不過是個假象而已。
踱著步子在皮帳裡接連又繞了三圈,唐成猛的停住身子,「李隆基你個忘恩負義不知好歹的王八蛋」,嘴裡恨聲罵完後隨之就是一聲低喝,「來人」。
鄭三悄然走了進來,看了一眼急火攻心的唐成後無聲彎腰下去。
唐成也不廢話,揮手下壓,「即刻收拾行裝,此外再多挑幾匹好馬,明天一早隨我去幽州大都督府」。
「是」,鄭三答應一聲後出帳自去忙碌不提。
一旦打定主意安排了該做的事情之後,唐成心中持續了幾天的焦躁莫名的消解了不少,踱著步子將此次行程又想了一遍後出帳往賈子興的皮帳而去。
明天一早就要走,這裡的一攤子總得安排好才成。這些事不必多言,第二天一早天剛放亮,裹著大氅的唐成已帶著鄭三等四名護衛策馬直向幽州奔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