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來的消息。滿帳皆驚。
唐成猛然驚起,「是誰?」。
「奚人騎兵,但因其並未掌旗,是以不知來自何方?」。
唐成緊隨著又是一問,「從哪個方向來?」。
「正前方,消息傳回時陳校尉親率之斥候已折損兩人,陳校尉請大人做決斷」。
唐成紮營地就在多莫部草原,饒樂五部中的其它四部正在兩邊草原上拚死鏖鬥,即便要來也是從兩翼,而不會空耗馬力的繞圈子兜到正前方後再衝過來,如此以來,眼前這支騎兵就只能是出自多莫部,而多莫部四族中的三族族長都在帳篷內外,情勢已經明白的很了,唐成眼神兒剛溜到多莫東身上,旁邊的多莫中已搶先說出了「多莫高」的名字。
看著帳中的多莫中,多莫東及多莫壽悉皆變色,唐成真是既恨又解氣,此前他早就多莫奇盡快把多莫高解決掉,多莫奇既然跟他們通了招呼,他們自也該知道。可恨這些人猶豫遲疑不定,終究釀成今天的變故。
難怪他們此前無力與多莫高爭鬥部落大族長之位,遇事優柔寡斷不說,連最起碼的眼力價兒都沒有,不過是每天多喝些酒,多玩幾個女人,他們還就真就相信狼一般的多莫高居然真就意志消沉了,可笑!
自己作的孽自己吞,今晚多莫高瞅住空當上演這麼一齣好戲,他既然能從多莫東三族的監管中衝出來,其他的那些族人或許還不好說,多莫中等三人的親眷十停裡有九停怕是活不下來了,這些人可是多莫高這野狼最好的洩憤工具。
這也就該是多莫東等人臉色急變的真正原因吧,一群廢物!
唐成是在龍門縣城經過奚人作反陣仗的,兩柱香時間外的敵人來勢雖猛,還不至於就讓他亂了分寸,他心裡轉著這些心思,口中已下令道:「圖也嗣,立刻派人過河知會賈都尉及圖也族長,集中弓箭手準備據河迎敵。傳信完畢,你即刻組織所有人等後撤」。
圖也嗣答應一聲後快步出帳而去,唐成瞥過眼來看著多莫東三人冷聲道:「遺虎為患,三位現在該幹什麼不用我再說了吧」,話一說完,他便當先向帳外走去。
等他掀開帳幕時,驚慌不定的多莫東三人這才回過神兒來,慘白著臉色對視一眼後。蜂擁的跟著往出走。
出帳之後,唐成向看押著多莫奇的兩個軍士一擺手,「你倆帶他過浮橋撤回天成軍大營,記住,務必保證他的安全」,吩咐完,也不理會帳中跟出來的多莫壽的叫嚷,腳下半點沒停的回了自己的皮帳。
片刻之後,唐成這片小小的營地頓時沸騰般的忙碌起來,各色人等忙而不亂,各司其職的抓緊時間經浮橋後撤回界河另一邊的龍門草原,唐成交代張相文帶著七織先撤走後,親自領著營地內剩餘的軍士看護住廢奚王李誠忠過河。
踏上浮橋之前,唐成下達的最後一道命令是將不及帶走的帳篷等物就地焚燒,十多個軍士一起動手,火頭起的極快,當草原遠處多莫高的騎兵隱隱出現時,迎接他們的就只有一片煙火。
浮橋這邊的龍門草原上,賈子興正站在界河邊兒瞭望軍情,圖也卓在距離他不遠的地方站著,一身整齊的甲冑。兩人身側及身後。許多頭人及校尉正自呼喝連聲的調動著軍士及族人,等唐成走過浮橋時,除了橋頭處留出一道可容一輛馬車通過的空隙外,界河邊已裡三層外三層的排滿了手持強弓的箭手。
見唐成過來,賈子興放棄了望迎上來笑著道:「那營地就在我弓箭手射程之內,多莫高未必敢直接沖營,留在哪兒十有八九是能保得住的,你一聲令下說燒就給燒了,十多頂帳篷裡有一半兒都屬軍器,這損失可不好跟大都督府上報,混是個又要扯皮的事兒」。
「請王爺到後方安置,你幾人貼身保護好王爺」,唐成吩咐軍士將李誠忠帶下去後,這才轉過身來看著賈子興,「多莫高就是頭瘋狼,不能以常理度之。別以為我沒在軍中呆過就不知道你們虛報軍資的手段,幾頂帳篷分攤到日常的軍器損耗裡值當什麼,還值得一說?」。
賈子興聞言大笑出聲的時候,安頓完手下族軍的圖也卓也走了過來,「這多莫高真是瘋了,區區兩千人就敢來沖司馬大人的營地?」。
「這廝不是衝我」,剛才的一段時間裡,唐成一直在猜度多莫高的心思,「他是衝著多莫部幾位族長來的。」
見二人面色不解,唐成笑著解釋道:「多莫部四族中有三位族中剛才都在我帳中,此前多莫高佔著大都督府想火中取栗,結果偷雞不成蝕把米,部族軍戰敗大損,也把俙索及沙利兩部得罪的很了。如今不僅是族內的人蠢蠢欲動想要他的性命,外邊他就是想逃也沒個去處,正是進退絕路的時候,不動手早晚都是個死,現今瞅著機會拚死一搏,若能把三個族長都給屠個乾淨的話,至少還有一線機會重新掌控部族。多莫部前邊的損失雖大,但萬把人的騎兵總還是有的,就憑著這萬多把弓刀和族中沒受什麼損失的牛羊牲口,將來不管是俙索部或者沙利誰先打進來,他都有了談條件的本錢。至不濟一條命總是保得住的」。
「司馬大人說的有理,沙利與俙索雖然現在互不侵犯,但早晚必有一戰,忌憚著對手的話,那誰都願意保存實力,多莫高若真能重新掌握住部族,這想法十有八九行得通」。
「多莫高想的還是利用沙利與俙索兩強相爭的形勢」,唐成看著對面越來越近的兵鋒淺淺聲道:「死中求活,能忍能狠,這多莫高的確算是個人物」。
眼瞅著河對岸的騎兵前鋒越衝越近,隱隱已到箭手射程範圍內,賈子興與圖也卓不約而同的同時下令道:「舉弓」。
一聲令下,界河邊前後展佈了五層的箭手同時搭弓引箭。幾千枚寒光閃閃的箭簇揚空高指,景像極其壯觀。
下令完後,賈子興才跟著問道:「多莫部那幾個族長你安置在哪兒?」。
「放他們回去了」。
「放他們回去?」,說話的是圖也卓,「多莫高決死而起,肯定是拚死也要取那三人性命而後快,這時候怎麼能放他們回去」。
「一來嘛是這三人擔心家人及部族,歸心似箭,留只怕也留不住;二來,他們若不回去,我這僅有兩隊護軍的光桿司馬拿什麼去平多莫高?」。說到這裡,唐成淡淡的語聲裡帶上了幾分森冷,「其三,要不是這幾人遲疑不定,鼠兩端,多莫高早就人頭落地了,還鬧得出今天這動靜兒?一群廢物要是再連這事都辦不好,那就死去」。
賈子興與唐成也交往了一段時間,知道他現在看著雖是若無其事的樣子,但能說出這樣的話分明就是心裡惱的很了,當下嘿嘿一笑道:「司馬大人怎麼就是光桿了?只要你一聲令下,天成軍願為效力,要不,老哥我這就親自領人衝殺過去,好歹把多莫高的人頭給你取回來」。
賈子興笑說著這話時,眼神有意無意的瞟在圖也卓身上。
「短命的廝殺漢」,見他如此,圖也卓心底暗罵不已,賈子興一動那就是唐朝邊軍正式出動干涉饒樂事務,且不說這意外的變數會在草原上帶來多大的影響,單是與朝廷「海內如一」的詔書相違背一條,行事沉穩的唐成也不會讓他去。這廝叉著嘴說漂亮話,目的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用言語擠兌自己的。
只不過龍門奚與唐成勾連在一起的利益實在太大,現如今被逼到這份上,他也不能不違心開口,「賈都尉就圖個最快活,天成軍還真能擅自行動?司馬大人若看得上本部戰力,我這就親自帶人走一趟」,嘴上雖然說的慷慨,但圖也卓臉上的淺笑卻實在苦澀,心裡更是恨不得咬下賈子興一塊兒肉來。
「某肯定會有借重兩位的時候,不過卻不是現在」,對於兩人間的勾心鬥角唐成只當沒看見,轉身向身後的護兵吩咐道:「去,把多莫奇給我帶過來」。
正在這時,河對岸的多莫高騎兵也有了異常。這一彪子人馬堪堪衝到箭手射程邊兒上的時候就停了下來。
「多莫高這是什麼意思?」,嘀咕了一聲後,賈子興向身後站著的傳令小校道:「去,派個人上瞭望台看看對面有多少人?」。
片刻之後便有人來報,聚集在對岸的多莫高部至多千餘人,饒是如此,其後軍中還在不斷調出一支支小隊向兩側哨探。
聽到這個消息,唐成總算是真個笑出聲來,「兩千人只剩了一千,不用說另一千人肯定是撒在半路上準備堵截多莫東等人了。看其現在還在不斷增添探查的人馬,說明多莫東三人中至少還有一個是沒被抓住的。在這一眼四展平的草原上還能躲過多莫高的堵截探查,不管這人做事有多蠢,至少在逃命上著實是把好手」。
這話把賈子興兩人都逗笑了,圖也卓邊笑邊道:「逃了是好事,若是這三人都死了,多莫部的事情還真就不好弄了」。
「族長小瞧我了,茲事體大,某焉能不留後手兒」,唐成側過身去看著被軍士押著走進的多莫奇笑道:「前次大敗再加上今天這舉動,除了這些鐵桿兒之外,多莫高已經盡失族人之心,即便那三人都死了,只要我手裡還捏著多莫奇這桿大旗,他就別想純憑武力壓制多莫部」。
看著已經走近的多莫奇,圖也卓幹幹一笑道:「司馬大人好算計」。
聞言,唐成一笑而已,「給多莫族長鬆綁」。
被綁了許久的多莫奇終於回復了自由,這狂熱的慕唐男被鬆開時再也忍不住的如釋重負一歎,但瞅向唐成的眼神卻依舊倔強,還帶著幾分羞怒的憤恨。
唐成對他這眼神兒直接無視,手指著河對岸道:「多莫族長怕是還不知道,對面就是多莫高統領的騎軍,他能從你等三族的合圍監視中狂奔至此,為的是什麼就不需多說了吧。族長志誠君子能視人以兄長,奈何多莫高這兄長卻視你如寇仇,必欲殺之而後快。這且不說,因你一時之固執導致多莫內亂再起,這回又不知要枉死多少族中百姓,而他們原本是可以不死的,此皆你之過也!」。
多莫奇的臉色如同開始的多莫東等人一樣瞬間變的慘白,嘴裡自我安慰般喃喃聲道:「視君以忠,視兄以恭,此孔孟先聖之所教也,我沒錯!」。
「聖人之教沒說錯,但你把先聖之教往牛角尖兒裡讀就大錯特錯了。孟子還曾說過『事急可從權』,這你怎麼沒記住?恭一人而殺千百人,惜小義而損大義,多莫高就如狼似虎的站在你面前,你還沒錯?」,在唐成毒蛇般的詞鋒下,多莫奇終於委頓下去。
旁邊站著的圖也卓及賈子興聽到兩人的對話後,看向多莫奇時都是一臉的古怪,自稱是狼神子孫的奚人裡竟然能生出多莫奇這種活寶,真他娘是異數。
多莫高那邊既然沒了動靜,賈子興兩人就命部下撤了弓,軍士們一直舉著弓保持臨戰狀態可是很累人的。又看了一會兒沒見對方有什麼動靜兒後,唐成也不願意就站在河邊吃風,叫上圖也卓兩人往後邊的大帳走去。
人還沒走到,就見旁邊突然衝出兩個穿著錦緞的奚人攔在了唐成面前,跟著的護衛見狀,「唰」的就響起一片拔刀聲。
「這兩位是圖先及平措部來的貴客,不得無禮」,對於突然而出的兩人,唐成不僅半點沒惱,反倒是笑瞇瞇客氣的很。
圖先與平措兩部如今正被沙利與俙索窮追猛打,二部雖奮力抵抗,但一則戰力本就不如,再則軍器匱乏,這支撐的局面就顯得岌岌可危,眼瞅著整個部落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邊緣,這兩個使者跑來求見唐成所擔負的責任實在是重大無比。
可憐見的兩人顛散了骨頭架子急如星火的跑過來後,唐成卻是一次都沒見過他們,不過見雖然沒見,但好酒好肉好招待也半點沒落下。
這一等就是十好幾天,兩個心裡憋出的急火都快能把自個兒點著了,無奈見不著人急也是白急,眼下好容易逮著機會與唐成當面,還顧忌得了什麼。
二人因時心思太急,已全然沒了貴族的風度,嘴裡哇啦哇啦就是一通說,面色含悲帶淚之淒惶,語調聲嘶力竭之慘淡就算是石頭雕成的人看了也不落忍。
唐成不是石人,是鐵人!雖然嘴裡不斷的和煦溫言安撫兩人也說了不少話,但這些話全都是對解決圖先及平措困境毫無用處的廢話,基本上說跟沒說一個鳥樣。
兩個使者實在是被逼的太狠,到最後時索性撒潑放賴的一口咬定唐成乃饒樂都督府司馬,身為天可汗派到草原上的父母官,他不能眼睜睜看著子民們橫遭殺戮而不管。
終於聽到這句話時唐成雙眼猛然一亮,不過他的口風卻仍是半點都沒鬆動,又是好一番愈和煦的安慰後,這才靠著護衛的幫忙勉強從兩個使者的撕扯中脫身出來。
賈子興饒有興味的看著眼前這一幕,臉上的快意都要笑出花兒來,自打他十五成丁後投了邊軍以來,幾十年裡這還是第一遭見到奚蠻子中的部落上層貴族對唐人如此卑躬屈膝,看這架勢,只要唐成稍稍鬆點兒口,只怕要這兩個奚蠻子喊爹他們都願意。雖然他們哀求的對象不是自己,但同樣身為唐人,心裡的這份舒爽快意卻是不差什麼的。
等唐成把兩個「牛皮糖」料理完,賈子興偶一抬眼,目光所及處見到週遭的唐人軍士個個都是一臉花的樣子,身上透出的那股子振奮勁兒不說也罷。
心情大好之下,賈子興忍不住玩笑道:「唐老弟你這心也太硬,這兩人好歹也是奚人中的顯貴,如今連臉都抹下揣懷裡的求你求成這樣,老弟即便不肯毀約斷了俙索部的軍器供應,也不願以此為要挾迫俙索退兵——實際上啊,俙索只要一退兵,一直盯著它的沙利一準兒得跟著退,圖多及平措的困境也就不解自解了——那你好歹也給他們些軍器,多的少的且不說,這兩部還能白要你的不成,沒聽他們說嘛,只要給,市價加三成都行!別看他們被打的慘,手裡握著的牛羊皮貨也少不了,還能賴了你的帳?別怪哥哥沒提醒你,要真把他們給急了,這兩部索性腰刀一撂就地降了對方,那可真是雞飛蛋打了」。
「圖多、平措兩部真要降了,俙索與沙利兩部還能跟咱們中原一樣,給歸降的兩部領在京城裡蓋個王府住住?這地方可沒這待遇,戰敗是被吞併,投降也是被吞併,草原上的部族領既是子民的領,也是子民的主子,主奴關係聯的太緊太重,不管勝方怎麼個吞併法,戰敗部落的老主子整個直系血族都得被屠乾淨以絕後患。既然降也是死,戰也是死,那又何必要降?」,唐成畢竟來饒樂這麼長時間了,賈子興的話他還真不擔心。
擺擺手示意跟著三人的護衛等人都遠遠退開後,唐成才又繼續說道:「都尉大人放心,不管是圖多還是平措我都派的有人盯著,照目前情勢看,他們雖然被打的慘,但再堅持個十天半個月的還沒問題」。
賈子興對唐成的通盤規劃隱隱約約的知道,「那你究竟什麼時候出手?」。
「沙利我夠不著就不說了,至於俙索這邊總得他們好處撈的足夠,而對手圖多部的實力又被其滅的差不多能放心之後,我才好出手向俙索喊停,進而順利把這兩個殘部接到手裡」,唐成邊說邊搖著頭苦笑道:「在這件事情的時機把握上輕不得重不得,累呀!現在的圖多部可戰之力至少還有四成,若是現在就冒然出手,俙索平會怎麼看我?即便我能以軍器供應脅迫他停手,但吃相一露,還露的這麼難看,起了警惕之心的俙索平沒準兒就能再來一出饒樂都督府前的好戲,跟沙利聯軍直接就奔我來了,所以呀,在這事上還就只能戒急用忍」。
「既然你什麼都想到了,那老哥我也就放心了」,三人邊說邊走進了賈子興的大帳。
此後並不算太長的一段時間裡,界河兩岸就保持這一種奇怪的平靜局面,多莫高既不上前,也不撤走,混不知這廝究竟想幹什麼。
再沉的悶局也有被打破的時候,當瞭望台上的軍士下來報說多莫高身後遠處又有一群多達近萬人的騎兵正急奔而來時,原本一直僵在河對岸的多莫高終於有了動靜兒。
「什麼,多莫高派人來請降?」,聽到這校尉的報信,年來遇事愈加沉穩的唐成也忍不住猛然從座中站了起來。
「是,多莫高派出信使後,即自帶著銅鼓上了浮橋,允不允其過來還請都尉大人決斷」。
證實了這個消息後,唐成重新坐下時長出了一口氣,終究還是小瞧多莫高了。敢情這廝反出老窩帶兵一路急衝到這裡後就再也不進不退,是早就預備好了眼前這步打算。
手握兩千人若是能將多莫奇等三族族長都給順利解決後,那就趁著族中反對勢力群龍無之機再謀掌控之權;若是失手不得不面對逃走之人糾集起的圍剿大軍時,就直接向近在咫尺的唐軍投降,這哪裡是自己此前所想的多莫高已入絕境,這廝分明是把進路和退路都安排的妥妥當當。
唐成思量之時,就聽旁邊的賈子興牙疼似的嘴角猛一吸溜,「自打武後神龍朝中大舉北征松漠的契丹人以來,國朝邊軍裡就再沒有過一次接受兩千以上胡人投奔的亮眼事,更別說這多莫高還附帶著部落大族長的身份,***這一手實在玩的讓人眼熱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