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抱著石頭的李農猛然扭過頭來,居高臨下直接看到山口,隨後就聽「彭」的一聲悶響,懷裡的那塊大石頭落下來砸在地上,只差一點點就砸在了他的腳上,這麼重的石頭一旦砸中的話,至少十天半月之內李農什麼活兒都別想再干了,在此前幾十年的務農生涯中,如此的疏忽對他這樣穩實的老莊戶來說簡直不可想像,但現在,李農竟然渾然沒有半點察覺,他的眼神,他的注意力以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山口那宛若神跡一般不可思議的事情上,素來喜怒不太形之於色的他卻在此刻不自覺的長大了嘴
即便是已經清清楚楚的親眼看到這一切,他心裡腦海裡還是只有一個聲: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
當此之時,一面面連綿的山坡上數千個唐人莊戶有著李農同樣的反應,擂鼓聲聲,紅旗飄,從今天早晨開始就喧鬧不已、熱火朝天的山坡上此時竟是詭異的在極短的時間裡陷入了徹底的平靜,一切的一切都因為山口子上生的那一切,明明實實在在生,卻又讓人不敢相信的一切。
一頭頭健壯的大牛拉著輪子高可及人的大車從兩坡遮蔽的山口子裡鑽出來,大車上滿裝的正是讓李農焦心了一天的石頭,鑽過山口的牛車一直前行到山坡腳下卸了石頭後,接著再繞過一個圈子由山口的另一邊走出去。
這整個過程連貫而流暢,移動的牛車在山坡下面組成了一個運動著的橢圓形,此時那山口就如同一個泉眼,不斷的流出一輛輛牛車,當你想著這已經是最後一輛時,下一輛又鑽了出來,無窮無盡,永無止息。
牛是沒有什麼別地,但大牛所拉的那種高可及人的大車卻是草原奚人的專用,其實再分辨這些已經沒什麼意義了,因為跟在每一輛牛車旁邊的拉車人可是實實在在的奚人。
而這也正是李農等數千.人莊戶不敢相信眼前這一幕的原因所在這些可是奚蠻子,奚蠻子啊!他們是不種田地,怎麼可能給唐人修梯田出力?幾十年了,奚蠻子在龍門什麼樣誰不知道?縣又怎麼可能使喚得動他們?
數千壯棒的唐人漢子失神的著下邊根本不可能出現,想都不敢朝哪兒想的一幕,常識與現實的巨大反差使得一面面本自熱火朝天的山坡上突然集體失聲。
震撼,太震撼!
很過了一會兒,從神狀態醒過神兒來的李農閉上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張開的嘴,幹幹的咂摸了兩下後就將粗方的大拇手指頭往掌心裡使勁掐了一下。
一股鈍:傳來,真地,是真!
「好家,縣尊大人還真把他們給調來了」,王雲武滿帶著不可置信的感慨歎息聲在李農耳邊響起,「不瞞李老哥,就這徵召奚人的文告還是我寫的,但就是現在看到這些奚人之後我都還有些不敢相信,徵調奚蠻子!奚蠻子居然還真他娘規規矩矩地來了,我……」,言至此處,王雲武已不知道該用什麼語言來表達無法言說的激動感受,憋了一會兒後,滿心滿肺湧湧動動的那些東西就壓縮成了一個字重重的從嘴裡砸出來,「日啊!」。
焦心了一天,現在居高臨下看到的卻是這麼一副讓人不知道說什麼好,也沒法說的場景,李農心裡長滿了草,各種各樣的情緒像勃勃野草一樣糾纏紐結著,撐憋地他根本也說不出什麼來,就覺得心肺裡突然之間被一股什麼氣給漲的難受,又熱又燙,想說不知道該說什麼,一時嗓子裡癢的難受的就只想喊。
還沒等他喊出口,驀然如夏日驚雷般的歡呼聲突如其來的從身周,從相鄰的一面面山坡上響起,沒有人組織,也沒有人起,歡呼聲就這樣突然而來,瞬間就達到了最。
一面面山坡上的唐人壯棒漢子就跟瘋了一樣看著下面的山口放聲高喊,受此刺激,李農胸中那又熱又燙直要衝出來的東西就如決堤地洪水般從嗓子眼兒裡奔湧出來,這一刻他忘記了自己的年齡,在身周環境地刺激下平生五十年來第一次毫無顧忌的在人前放聲大喊。
此前躁動地希望,長途趕路中的期盼,所有這些積攢下地濃烈情緒都被剛才難以言說的震撼給徹底點燃了,憋的越多釋放的就越多,一時之間,在瞬間達到最的歡呼聲如山崩海嘯般在一面面山坡上突然而起,卻久久難以結束。
尤其是當山坡上的唐人莊戶們看到下邊的山口子中走出了一個青衣官袍的身影時,就如同本自風雨大作的海面又遭遇了颶風,如雷的歡呼聲在瞬間衝上了最頂峰,一時之間,山坡上,山谷中除了歡呼聲就什麼也聽不到了。
其實在這幾千個滿懷著希望與憧憬而來的唐人莊戶裡,真正見過唐成的還不超過一百人,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身上那襲青色官衣,所有人都知道,整個龍門縣能穿這樣衣裳的就只有一個人,那個在絕望中給了他們改變的希望,給了他們憧憬,給了他們糧食,給了他們震撼的縣令老爺。
幾十年,幾十年了,龍門縣的唐人百姓守著瘠薄的土地,背負著兩倍的賦稅,面對著絕對強勢的奚人默默的忍辱負重的活著,他們個人的力量太渺小,根本不足與這樣險惡的環境相對抗,一度他們也曾經將希望寄托於官府,寄托於那個代表著天子威權守一方的縣令,對於普通的莊戶們來說,這是他們最大的也是唯一可以指靠的希望。
但是縣令們讓他們失望了,一任任縣令走馬燈似的換著,一個個希望破滅著,當失望一次次重時,最終就變成了絕望。
但民心就如同野火後的草原,雖然上面的野草早已燒的乾乾淨淨,但下面地種子卻永遠不死,彈簧壓抑的越深,最終彈起來的就越高。
唐成的出現及他的作為就如同拂過荒原的春風,釋放出了已經壓抑到最深處的民心彈簧,其實他所做地這
沒有什麼太出奇的地方,放在內陸任何一個縣這都屬內的職責,但是在龍門,迥然不同於內陸州縣的龍門,一切就都變了。
民心與民氣就是這樣不可思議,僅僅是做著一個縣令該做的事情,唐成就成為了英雄,而這連綿於一個個山坡的歡呼聲就是民心對他這個縣令最好的認同,就是英雄的加冕禮。
究竟是英雄造就了時勢,還是時勢造就了英雄?當一個普通人把准了時勢做出了人們期望的事情時,由民心與民氣鼓蕩起的風潮就將他推高成雄,那怕他做地本來就是份內應做的事情。
面對四野而起的歡呼聲,陪著圖也卓走過山口的唐成同樣心神激盪,雖然為理想奮鬥的過程地確艱難,但有了眼前這樣的歡呼獎賞,此前的一切焦慮、擔憂都如淡風輕雲不值一提了,而如此盛大場面的正面激勵也必將鼓勵著他益堅定的向著理想的大道繼續前行。
即便苦累,即便孤獨!
享受著如潮的呼聲時,唐成地心思竟然隱隱有些分神,分神到了後世,分神到了穿越前重慶上演的打黑風暴,同樣是民心所向、民氣激盪,竟使得一個普普通通的農民不惜自掏十萬塊錢在報紙上做廣告,就為了向那些參與打黑的官員與警察致敬,因為在合適的時機做了合適的事情,那怕這本是份內應盡的職責,於是官員就變成了英雄。
歷史總是有著驚人的相,那怕是兩個時代,那怕時隔著一千三百年。
看著這樣盛大的場面,耳聽著此的歡呼聲,圖也卓悄然往旁邊走了幾步,拉開了與唐成地距離,此時他的心理真是有些複雜。
這個唐成真是太明瞭,精明到他能逼著你不得不跟他做交易,而在交易過程中更是會將你每一分對他有用地利用值都搾乾搾淨。
饒是如,圖也卓也沒後悔與唐成的交易,反而是眼前讓他酸地場景益堅定了他此前的決定:有唐成在龍門一日,他就絕不會做出牛最希望看到地事情。
這並是說圖也卓就怕了唐成,作為龍門奚人公認的傑出族長,他怕的不是唐成,而是唐成背後依靠的一切,譬如眼前的唐人百姓,譬如那八千天成軍,譬如給予他縣令權位與權力的朝廷,這些才是圖也卓害怕的,而這些東西又都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纏繞在一起。
圖也卓的不是唐成,而是唐成能將這些都捏合在一起為其所用的手段,一個兩萬多人的小部族注定是無法與煌煌天朝對抗的,儘管它再強盛也同樣如此。以前當這些讓人懼怕的東西處於零散狀態無法形成合力時,他抰兩萬餘人的威勢或許還能從夾縫中,還能依靠局部的強力占佔優勢,但當唐成將原本的零散捏合在一起後,過去的一切就注定將要被改變。
實力決定一切,一隻螞蟻再強壯也無法戰勝巨龍,這就是小部族的悲哀,無法改變的!
當李農心胸裡又熱又燙的東西終於噴薄而盡時,坡坡相連的歡呼聲終於結束了,至此他終於知道了昨天王雲武臉色古怪的原因,但他現在卻什麼都沒說,彎腰抱起那塊石頭之後用沙啞的喉嚨喊了一句,「幹活!」。
還沒從剛才的氣氛中醒過神兒,殘留著一臉興奮餘韻的莊戶們被這聲喊給驚醒了,隨即,山坡上又忙忙碌碌的幹起來,那種熱火朝天的勁頭兒甚至連早晨剛衝上山坡時都沒法兒比,到這個時候即便是最悲觀的莊戶也對縣令老爺許諾的一切不再懷疑。
連不可一世的奚蠻子都在唐老爺面前乖乖的聽從調遣,那……還有什麼是他做不到的呢?
當山坡上又恢復了忙碌時,唐成也從對面收回了目光,直到這時他才注意到不知什麼時候圖也卓已經讓到了距離他十餘步外的地方。
看著圖也卓包含著驚訝無奈與悲涼的複雜神情,唐成微微一笑的走了過去,「圖也族長知信守諾,本縣代這數千百姓謝過了」。
「這是縣令地官威大」,看著對面紅旗招展的山坡上唐人莊戶忙碌如蟻,圖也卓的話語中帶著淡淡的譏嘲,「一紙文告,數千奚民應召而至,雖一米一飯不取,同為龍門子民,唐縣令莫要忘了這些奚民才好」。
對於圖也卓話語中的嘲諷,唐成聽若未聞,看來面對唐人百姓將要得到的好處他終究還是有些不甘,「這個當然,說來本縣倒正要一件大利於奚人之事要與族長商量」。
「噢?」,圖也卓的頭終於扭了過來。
「奚民以放牧為生,每年出產最大宗地便是牲口皮貨,本縣有心想給牲口皮貨抬抬價」,說到這個時,唐成臉上的笑容越的和煦了,「這可是關係到每一個奚民福的事情,未知圖也族長意下如何?」。
這話剛說完,圖也卓頓時就明白了唐成目的所在,好你個唐成,此次公然悖逆牛祖德之意還不夠,竟是要我與之徹底決裂!現今龍門奚主要的交易對象就是牛祖德,在給予奚人政治庇佑的同時,牛祖德收穫的是價格上的優惠,這是一筆包著政治與金錢實利的交易,也正是這個交易將龍門奚與牛祖德緊緊連在一起。
抬高價格就意味著與牛祖德交易地終結,同樣也意味著二之間徹底的決裂。
「唐縣令好大的心思」,心如明鏡,但圖也卓卻沒點破這最本質的東西,臉帶頗堪玩味的笑容瞅著唐成,「本族數千戶,每歲出產之皮貨牲口已是十萬巨,加之背靠饒樂,收購之物更是多如山積,卻唐縣令所尋之人有沒有這麼大地胃口本錢」。
「既是本縣的提議,那這就是本縣要操心的事情,就不勞圖也族長費心了」,圖也卓玩味而笑,唐成自信而答,「族長看本縣可是個喜歡說空話的?」。
「當然不是,否則又豈會有眼前這一幕」,圖也卓伸手指了指奚人的牛車隊,「只
一大鋪生意光有本錢倒也不夠,吃得下總還要運的.嘴,出了鎖陽關可就不是龍門縣了」。
「不出鎖陽關這裡也還是大唐>州地面」,唐成將>州前面的「大唐」兩字咬了很重地音。
「噢」,聞言,圖也卓的眼神猛然一縮,細細的將唐成看了許久後才沉聲道:「那就等>州不姓牛的時候,某唐縣令好生談談這鋪生意」。
像這樣干係極大的事情本就不是能一言而決的,唐成現在也只是透透風而已,所以對圖也卓的回答也無所謂失望,淺淺一笑道:「好」。
「唐縣令就不怕我將此事告知牛祖德?」。
「圖窮而匕見」,唐若不經意的反問道:「情勢至此,說與不說又有什麼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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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刺史牛祖德現在對.門縣的感覺很複雜,一方面實在是厭煩聽到龍門縣這三個字,這不僅僅是因為那裡有個狗屁倒灶的縣令,更因為那些該死地請賑文書,這些天來每隔三天肯定就有一份這樣的公文被送過來,就像一隻讓人討厭地蒼蠅一樣無休止的在耳邊嗡嗡個不停,嗡來嗡去就只有兩個字糧食!
就為了糧食,牛祖德才被閔大派來地特使劈頭蓋臉搞了一頓,現在一聽到這兩個字就煩,更那堪唐成這樣噁心人的騷擾。
但厭煩厭惡之外,祖德也實在也希望聽到龍門縣地消息龍門縣動亂的消息。
以前的候牛祖德常希望龍門縣令能幹的時間長點兒,下面縣衙跟走馬燈似的,那他這刺史也煩的瑣碎,但當前的唐成剛上任三兩個月,他就恨不得緊一腳把人給踹開。
若非唐成這樣的官員任免必須報備長安吏部核准,早在上次一萬張皮貨被燒的時候他就將唐踹出>州了。
正在牛兩樣矛盾心思交纏的時候,安別駕一臉凝重的從外面走了進來,默默的在胡凳上坐了。
牛祖德還很少見到他這種表情,當下徑直開口追問,「出什麼事了?」。
「有龍門縣的消息了,不是請賑公文」,安別駕深吸了一口氣後,迎著牛祖德急切的目光沉聲道:「圖也卓跟唐成走到一了」。
「什麼?」,牛祖德赫然站起,「此事當真?」。
「唐成要修那勞什子的梯田,給龍門奚下了徵調文告,圖也卓不僅凜然遵命派出了近五千輛牛車,而且是不要一斗一升賑糧的白干」,儘管從派到龍門縣的下人那裡聽到這個消息已經有一會兒了,安別駕依舊沒完全消化掉這一消息給他帶來的震驚,「此事已在龍門縣瘋傳,那些個百姓們一提起唐成時幾近癲狂」。
「圖也卓!」,牛祖德重重一巴掌拍在書案上,只把門外伺候的雜役嚇的一縮脖子,腳下不由自主的往門遠處退了退,「圖也卓有沒有說辭傳過來?」。
「有,也是剛到。說的倒是不少,不過就一個意思,頭上有八千把邊軍的腰刀架著,他也是迫不得已」,說到這個時,安別駕搖了搖頭,「此外他倒是另外傳了一個消息,說唐成有意要動搖大人的刺史之位」。
「噢!」,聽到後面這句時,一腔怒火的牛祖德反倒是冷靜了下來,自打唐成抵任以來,他三個月裡的脾氣比此前三年都多。「圖也卓雖然可殺,但這個消息倒是可信,唐成再留不得了」。
「嗯」,安別駕重重的點了點頭,「要不我即刻把各部曹都撒下去,只要想查,任天下哪一個衙門查不出問題?大人但等著行文道衙及報備吏部就是」。
兩隻手背在後面,繞室踱步的牛祖德聞言沉思了一會兒後搖了搖頭,「龍門縣不同別處,歷任縣令都是剛到任就想走,道衙還好說,吏部對此也是頭疼的很,關注的自然就多。皇城裡廝混的人都是老油子了,你剛才說的手段太著行跡,現在倒是還用不上」。
「那……大人的意思是?」。
「借刀殺人」,見安別駕猶自不解,轉過身來的牛祖德幽幽一笑,「有握著直奏之權的監察御史在,為什麼不用?」。
一語驚醒夢中人,「對呀,下官怎麼沒想到這個,御史台派駐本道的三個監察御史裡最近的一個現就在隔鄰檀州,就是乘車三天也能到了」。
「大災之年不思養民,反倒大興徭役,安別駕你也是知書的,遍查典籍可曾見到過這樣的先例?殘民以逞四字考語跑不掉的。那些個監察御史立功之心熱的很,聽說這樣的事情怕是都等不急乘車了」,踱步走回書案後,牛祖德氣定神閒的咂摸了一句,「八品不大不小,既惹不上麻煩又有實實在在的功績,這個品級倒正對監察御史的胃口」。
「屬下即刻去辦」,安別駕說著人就已經站起。
「慢著」,重又在書案後坐定的牛祖德擺了擺手,「別找檀州的那個,這三個監察御史裡就數他心眼最活,去莫州找甘鴻宇,此人不僅強項,而且是個只認書的古板,自詡一言一行皆聖人遺教,把這樣的人引去龍門才最合適」。
每兩年的監察御史輪換都是天下各道州地方官最注目的事情,甚至有的時候人還沒到地方,其所去道州的地方官就已將監察御史們的品性癖好摸了個清清楚楚,為求自保花多少心思都值,這種官場手段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是以安別駕一點也不奇怪牛祖德怎麼會對御史台派駐本道的監察御史如此熟悉,點了點頭後快步出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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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來我往,只不過現在的唐成卻沒心思猜度牛祖德在想什麼,幹什麼,他正在接待一個客人,一個由他派來福居中聯絡到的特殊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