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間典型的北地小客棧。其實客棧兩個字用在這裡有些委屈了。低矮的用厚厚的稻草活著黃泥氈起來的屋頂雖有利於保暖。卻極大的影響了采光。使的整個屋裡即便是大白天也顯的黑糊糊的。四面的牆一律是用黃土夯成。結實自不必說。但跟美觀卻是半點關係都沒有。一排排寬大的馬竟比前面的酒和後面的客棧加起來還大。因是馬的一面與酒肆共用著一堵牆。所以整個酒肆裡總有一股牲口棚子裡特有的怪味兒瀰漫其中。
這是一間前肆後店結構的路邊店。雖然掛著客棧的招牌。但跟後世北地裡流行的大車店也沒什麼區別。距離龍門縣城四十里的範圍內。這是最大一家可供來往行人歇腳休息的地方。
時間已經走到了正晌午。但天際白晃晃的太陽卻讓人感受不到一點暖意。冬日天寒。加之又是到了吃飯的當口兒。燒著熱烘烘牛糞火的酒肆內生意好的出奇。趕車的行腳兒。進出縣城的山民將整個酒肆內擠的暖騰騰的。壓搾酒微微發酵的氣息與羊雜湯及牆後牲口棚子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別樣營造出一股獨屬於市井間的鬧雜暖意。
客人們進來之後毫無例外的都會先叫上一碗熱在牛糞火上的燙酒。即便是女子們也不例外。幾口渾濁的燙酒灌下肚暖了身子。客人們伸手一抹酒水淋漓的嘴將腿蹺在粗木釘成的凳子上架舒服之後。就開始邊在牛糞火上烤著冷沉冷沉厚如磚頭般的炊餅。邊在等候羊雜湯的間歇扯著內容無所不包的閒篇兒。
這一會兒。酒肆內說的最多的就是天氣。今年的天氣實在是太邪性了。自進九以來。除了在九月底下過一場毛孩子尿一般的小雨之外。其實這樣的雨連地皮都濕不了。這都一個多月了竟然連一場雨都沒見著。沒雨倒也沒啥。關鍵是也沒雪呀。往年到這個時令的時候。至不濟也已經有一場能透三尺的棉被雪捂在麥地裡了。
龍門縣裡沒平地。指著坡地吃飯的人誰不是仰著脖子望天收。他老人家要是不高興的話。誰也沒法子。
「要命啊。住在我們左近的那幾個老輩兒跟商量好了似的一起開始縫老衣了。看今年這旱情。閻王爺是要大收人了」。
「可不是咋地」。接過話茬子的是個懷靠響鞭的行腳兒。端著酒碗小口的咂著。「我這兩天路過城裡孫家鋪子的時候。看裡邊堆著的三寸板兒都被人抬光了。夥計正拼了命的趕薄皮棺材的活兒。刨木頭的聲音聽著人。老輩兒們經見的世事多。怕是知道熬不到年下春了」。
看|現在地裡的情。還用老輩兒們來說?」。
這個話題委實沉重。聽到這幾人的對答後。原本鬧鬧嘈嘈的酒肆內一時間有了片刻的安靜。
正在這時。酒肆門口的厚簾子被人掀開。一行六七個人魚貫著走了進來。裡邊兒的人扭頭過去剛看了一眼。就知道新來的這幾位肯定不是跟他們一樣的小家戶下苦人。走在當的那分明是個長隨。只看這長隨身上都穿著上好的綾子面袍子。後面那一對年輕小夫妻一準兒的是大戶人家出身。再瞅瞅他們那舉止做派。興許這幾個人還是從關內懷戎州城來的。不過可惜的是那大娘子戴著的帽太惱人。一轉圈兒的紗巾把整個臉給遮的嚴嚴實實。要不然真想瞅瞅能嫁這麼個俊相公的媳婦兒的是個什麼樣的長相。
一個長隨。小夫妻兩口。外加三個帶刀護衛及一個俏麗丫頭的隊伍魚貫進來後。原本突然安靜下來的酒肆愈發的靜了。直到迎上去的小二領著他們在靠窗的兩副座頭上安頓好。其他人的頭都扭回來後。酒肆裡才又恢復了鬧嘈的議論聲。
「天兒都旱成這樣了。咋就沒見著有人請龍?」。
「咋沒有。土台地方的幾百家莊戶早在月初的時候就聯合出錢燒香請龍了。就這也沒一片雪花下來。如今各地都在準備上了。且等著吧。不用多少時候都的跟起風來」。那人說到這裡後又特意在酒肆裡四處瞅了瞅。見裡面沒有奚人後才又放聲道:「別說咱們。就連草原上的奚蠻子也耐不住了。聽說正派人往饒樂奚王帳裡請神鼓來求雨雪」。
的這話。剛剛坐下來的唐成身子動了動。「這裡邊氣味不好。你要不想吃什麼就別勉強。等咱們自帶的酒熱了之後吃幾盞歇歇腳兒就走」。握著鄭凌意的手笑說了兩句後。他便扭過頭去用心聽酒肆裡的議論。
剛才那人話說完後。旁邊一個年輕些的莊戶恨聲道:「既然那些個蠻子也遭了旱。要我說沒雨水也好。咱們靠著山好歹能尋摸著東西撐持些日子。他們就指著牛羊過日子。天旱一不長草。連牛羊帶人都的餓死。索性老天爺開眼。等他們都餓死後再下雨雪。也算幫我們收拾了這禍害」。
趕城的年輕莊戶此言一出。竟引的酒肆裡附和聲一片。頗有幾個人藉著些微的酒勁高聲贊同。直說各地請龍的應該晚著些。好歹等奚蠻子都餓死了之後再弄。也免的讓他們沾了咱龍王爺的光。
聽到年輕莊戶的話。隨後再親身感受到酒肆裡的氣氛。側耳而聽的唐成忍不住緊緊的蹙起了眉頭。看這架勢。在經過年深日久的積累之後龍門縣裡唐人與奚人之間的矛盾實已深化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
「嗤。想的倒是好。可惜咱都餓死了蠻子也沒事兒」。說這話的是火塘邊一
些的中年。「旱成這樣衙門準保的放糧。這些年你們|夠?放糧的時候那次不是先趕著奚人。他們那還馬鞭子高的小蠻子都跟咱們丁男領一樣多的糧。餓死他們?餓死他們一個咱們就的死三!誰能抗的過誰去?所以呀。這雨水還是早點來吧」。
中年人的話引的酒肆內歎聲一片。是啊。他們抗不過奚人。這要是一直不下雨。閻王收的多還的是唐人百姓。
「嘿。聽說衙門裡又到了一個新縣令。是個讀過大書的進士。興許他跟其他老爺不一樣也說不准」。年輕莊戶不甘心自己的說法就此被人否了。僥倖著道。
「屁。衙門靠的住。那奚蠻子的牛羊都能上樹了」。中年又是一聲更響亮的嗤笑。「這些老爺們就怕奚蠻子鬧事。只要蠻子們不鬧騰。讓他們當孫子都成!這麼多任老爺誰不是唐人。又有那一個是真心向著唐人的?天下的老都是一般般兒黑」。
「是啊。靠不住的!跟這老哥子說的一樣。新縣令也是個黑老。一上任還沒坐堂先就開始整修縣衙了。活活一個敗家子兒!這不。奚蠻子打人的事兒一出。他竄的比誰都快。把個屁事不頂的縣尉在前面頂缸。你們說。這樣一點擔待都沒有的敗家子兒還敢指靠?」。
儘管酒肆裡的氣氛已經有些低沉。但中年人這番罵衙門的話依舊引眾人一片哄笑。這樣的景像在龍門縣各地都很正常。任是再說不到一起的人只要開始罵起衙門裡的那群廢物。總能迅速的取的一致。
唐成目光一掃坐在另一邊桌子上的來福及鄭五等人。示意他們不的輕舉妄動。復又拍了拍鄭凌意的手後。端起身前的酒盞一飲而盡。
燙酒是要小口著喝的。這樣一口氣灌下去。微微有些發燙的酒漿像火一樣從喉嚨燒到胃裡。唐成全身猛然一顫。臉上當即就起了紅。他大爺的。當官當到這一步上真是窩囊到家了。
肆的議論仍在繼續。「竄。往哪兒竄?這回被打的杜家可不是什麼善茬子。老杜家四個兒子有三個都是干屠戶的。平日裡他們不惹別人就是燒高香了。以往出這事衙門裡都是花錢安撫了了事。小戶子人家還能一直扛著不成?這回可好了。杜家已經放了話兒。任衙門裡給多少錢也別想了事。非的見著行兇的人才成。現如今他們就等著新縣令回來。要是再沒個說法。兄弟四個就要抬人上懷戎。懷戎不成就上道城。大傢伙瞧好吧。這回有好戲看了」。
「是。我也聽說了。杜家那幾個屠戶個個把刀磨的都能照影兒。就用盆子扣在門口。嚇的呼梁海都不敢上門了」。
「硬氣。好漢子」。一時間附和聲大起。那些人一邊誇著杜家的屠戶兄弟一邊大口的往嘴裡灌著酒。酒肆內剛剛還有些沉悶的氣氛頓時火爆起來。
聽到這裡。唐成將身前添滿的酒水再次一飲而盡後猛然站起身來。「走」。
走出酒肆。來福湊到唐成身邊手指向後點了點酒肆。「大官人。要不小的先留下來。把剛才那幾個說怪話的底細給盤清楚」。
一聽來福這話。唐成本就不好的臉色愈發陰沉了。「龍門縣裡沒罵過我的唐人少。能把幾萬人都抓起來?跟他們較勁算什麼本事?你還嫌我被人罵的不夠?」。
撞了一鼻子灰的來福縮縮脖子退了回去。隨即馬車起行直往龍門縣而去。
這一路上唐成再沒說話。馬車也不曾停歇。正好趕在天黑之前回到了縣城。
進城之後直奔龍門客棧。唐成扶著鄭凌意下了馬車後。扭頭過去向來福吩咐道:「去。告訴櫃上。最靠近大堂的那個雅閣本官包了」。
「噢」。來福這回學聰明了。答應一聲後啥也沒問的往裡面跑去。
吩咐完來福。唐成轉身又把鄭五叫到了身邊。「你去一趟縣衙。讓呼梁海和那些個公差都過來」。鄭五應命之後正要走。唐成又叫住他交代了幾句。
「夫君你這是……」。
「我要請客」。儘管唐成朝向她說話時的臉色跟平常沒什麼區別。但鄭凌意卻油然感覺到了一股子冷意。
沒等她再說什麼。唐成已邁步向客棧裡走去。邊走邊道:「都是一夥子粗人。晚上你就別去了。好生休息順便整理下東西。等我忙完回來咱們連夜搬到縣衙住去」。
他這話剛說完。正好碰上跟著來福一起走出來的掌櫃。還隔著好幾步。那名喚管平潮的胖掌櫃已經彎腰拱手的陪笑道:「大人見諒。城東孫家新添了一個小子。定在今晚宴客。酒肆裡的雅閣他們昨個兒就定下了。小人這……」。
邪性啊。以前在溪縣衙的時候。別說張縣令宴客要用雅閣。單是一個判司出面說句話。任那家酒肆都不敢說個不字兒。即便是裡邊已經坐上了人。掌櫃的想盡辦法也的給騰出來。想想以前再看看眼下。這龍門縣令真是窩囊到家了。
唐成不是個欺軟怕硬的人。以前不管是在溪縣衙還是在金州州衙。他還真沒幹過一件欺壓良善的事情。這倒不是說他有多好。實在是不屑於這麼做。硬捏那些罵不敢還口。`不敢還手的普通百姓有什麼意思?丟人!
不過這回他可沒以前那麼好說話了。「本官宴請之人稍後就到。準備吧」。路過掌櫃身邊輕描淡寫的撂下這句話後。唐成腳下半點沒停的直接去了後面的正房。
到前些日子待跑堂小二都很和煦。挺好說話的唐成來一句。胖掌櫃愣了愣後看著來福。「來爺。你看這……」。
要說來福的心理還真有些陰暗。見掌櫃的同樣吃了癟他竟由衷的感到高興。「啥話也別說。趕緊的。去準備」。擺了擺手。來福跟著往後院走去。
「灰孫子。有本事沖奚人橫去」。衝著唐成和來福的背影猛啐一口。胖掌櫃無奈的往灶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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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在龍門縣衙內的差房裡。公差們正忙著將身上的皂服換成常服。
「他娘的。還是婆娘做的棉襖穿著暖和」。錢三疤一邊扣著衣裳上的布紐。一邊扭頭過去扯著嗓子道:「賈頭兒。唐悖晦這剛一回來就請咱們吃飯。還不讓穿著差服。這到底是個啥意思啊?」。
「你問老子。老子問誰去」。公差頭子賈老二一改往日的好脾氣。陰沉著臉道:「三疤子。老子跟你多少說過多少次了。那是唐縣令!你要是再改不了口。以後吃虧的時候可別怪老子被提醒」。
他這突然的冷臉讓眾公差莫名所以。賈老二也不理會。見眾人都已換好衣裳後吼了一聲。「這幾天城裡不太平。腰刀都給老子帶上。走」。
`差-|在衙門口跟同樣常服的呼梁海會合之後。一起往龍門客棧走去。都已快到門口時。頭前領路的鄭五身子一拐。帶著眾人從旁邊的小側門上了裡面的雅閣。
看見這陣勢。公差裡靈醒些的已經心中暗道不對。不過這時節誰也沒說話。你擠擠我。我靠靠你的交換著眼神。
「有勞呼梁大人了」。看見呼梁海打頭走進來。早在雅閣裡等候的唐成笑著拱了拱手。隨即又向魚貫而入的眾公差招呼了一句。「大家辛苦了」。
呼梁海本就帶著氣。這些日子又是熬的心力憔悴。見著唐成後只是冷著臉回了一禮。什麼話都沒說。
「等這兩日本官在衙門裡安頓好後。就為呼梁大人設宴送行」。說出這句讓呼梁海如釋重負的話後。唐成扭頭向侍候的小二道:「上酒」。
酒菜魚貫送上。唐成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仰脖之間一口氣連干了三碗。
縣尊大人都先乾為敬了。眾公差除了端起酒碗喝之外還能再說什麼?唐成這次宴客真是高效率。幾乎是眨眼之間就完成了酒過三巡的程序。
喝完這三碗之後。縣令大人依舊是無話。古古怪怪的讓他那貼身長隨把雅閣裡的窗戶都打開了。這本就是最靠近外邊散座的雅閣。窗戶一開。外邊鬧哄哄的聲音就傳了進來。
唐成這古怪的舉動將眾公差都搞懵了。雅閣內的氣氛極是壓抑。縣尊既不開口。他們也只是默默的吃菜喝酒。只是心下那股不對的感覺越來越濃。
作為龍門縣最大的酒肆和客棧。外邊大堂裡吃飯的人著實不老少。這些人邊吃酒邊紛紛攘攘的說著閒話。要說如今縣城裡最引人注目的毫無疑|就是杜家的事情。而外邊正議論著的也就是此事。
因是奚人與唐人的生活習慣不同。加之本城裡的奚人又與唐人互相瞧不上眼。是以這家往來皆是唐人的酒肆內並無奚人酒客。也因此外邊的議論就沒什麼顧忌。要說他們的議論還能有什麼好話?跟中午聚集在城外那家大車店裡的人一樣。無外乎就是罵奚蠻子。誇杜家有骨氣。此外必不可少的還有罵縣衙裡的這些人。
龍門縣衙積弱多年。走馬燈似換來換去的官員和喜歡聚賭的公差們早就成了公開的笑柄。威權早就蕩然無存了。這一點雅閣裡的人當然都請清楚楚。只不過知道是一回事。私下裡聽著是一回事。像這樣聚在一起聽卻又是另一回事了。
只要是個人就沒有不要臉的。耳聽著外邊指著他們廢物孬種的罵。雅閣內眾公差們的臉就算再厚也有些掛不住了。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一個個面紅耳赤的尷尬不已。只不過被人罵的最狠的縣尊大人都沒發話。他們也實在不好輕動。
終究還是有忍不住的。「大人。屬下去去就來」。公差頭子賈老二一臉黑紅的站起身來。見他如此。其他那些公差幾乎是不約而同的長舒了一口氣。
「他們說錯了?」。唐成一臉平靜的壓了壓手。「坐下」。
賈老二無奈坐下。眾公差見狀咬牙不發一聲。但學著縣令大人的樣子低頭猛灌悶酒。
誰知道外邊的話越罵越不成個樣子了。尤其是其中兩個聽來頗有些年輕的聲音份外惡毒。罵起公差們的時候字字句句都直奔下三路招呼。在他們嘴裡。滿龍門縣的公差就沒有一個帶把兒的真男人。
「都是些沒卵子的貨。他們也算男人?聽說麗紅院裡的姑娘們都不願接他們的客。怕沾了晦氣。即便被逼不過的勉強接了。都的趕緊洗澡去」。此言一出。外間又是一陣連連叫好的哄堂大笑。
這兩人罵的越厲害。外邊附和的哄笑聲就越大。這些話和笑聲無遮無擋的像刀子一樣剮進來。剮的雅閣裡的人屁股長瘡臉上滴血。即便是再能裝鱉的也裝不下去了。
「彭」的一聲響。公差裡脾氣最急的錢三疤再也忍不住的拍案而起。「操他娘的。老子非的活撕了他們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