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雅正園門口目送二韋的馬車去遠之後,唐成微微一笑轉回了園子,進門後走不多遠,倒正好碰上酒意醺然的李隆基被張亮送了出來。
「賓客盈門,彩聲如潮,只看今天的開局,雅正園興旺可期」,帶著濃濃的酒氣,李隆基半拍半扶著唐成的肩膀笑說道:「唐成,這些天辛苦你了,從明個兒起好生歇歇,別累壞了身子」。
「辛苦些倒沒什麼,只要三殿下滿意就好」。
「滿意,當然滿意,唐成啊,剛才本王還在跟明之說起,也不知你這腦子是怎麼長的,行事總是出人意表卻又能把事情辦得圓滿。明之還說兵法有云:以正合,以奇勝,凡能用奇的都是名將,唐成你有名將潛質啊」,說到這裡時,半扶著唐成肩膀的李隆基邊往外走,邊哈哈而笑。
李隆基笑過之後抬手拍了拍唐成的肩膀,人也靠的更近了些後溫言道:「所謂才子風流,你一人孤身客居京城,實不必太過自苦,七織絕色妖媚,倒正好是一解中夜寂寞的良伴」,言至此處,李隆基偏過頭對張亮道:「明之,此事就交給你了,這些日子若是不便且讓七織再堅持些時候,趁著這個時間派人出京物色合適的頂替人選,等人選定之後就安排七織漸次退出來,也好專心侍候唐成的飲食起居。明之,就讓你我來成就了這段才子佳人的風流佳話」。
「殿下放心,這事我明天一早就辦」,張亮點頭答應之後,還刻意笑著向唐成一拱手道:「恭喜。恭喜」。
「殿下好意……」,說話之間,幾人已經走到了李隆基的馬車前,唐成剛剛開口。只當他是臉薄不好意思的李隆基有些踉蹌地揮了揮手,「罷了,罷了,此事無需多言,本王做主就這麼定了」。
說完。酒意上湧的李隆基撫著額頭上了馬車,見他一副醉意湧湧的樣子。唐成倒不好再說什麼了。
李隆基上車坐定之後,眼瞅著御手正要策馬前行時,又想起什麼的他伸手挑開了車窗地簾幕用發乾的聲音道:「倒是有件事差點給忘了,唐成啊。眼見年關將近而進京赴考的貢生們卻只能孤身客居京城,鎮國公主有意廣邀各地鄉貢生中佼佼者設一文會,時間就定在後天,你好生準備一下,介時隨本王一同赴會。以你的風儀才學,再有本王著力薦之,上元節後的禮部科試自是水到渠成」。
這話說完。重重打了個酒嗝兒地李隆基擺擺手。馬車轔轔而去。
送走李隆基,張亮扭過頭向唐成問道:「怎麼樣?二韋兄弟說什麼了?」。
唐成自打到京看過賀知章之後。就在想著科舉額度地事情。但聽到李隆基剛才說地消息後。他反倒沒了預想中地興奮。
這事兒來地太不是時候了!剛聯絡上二韋兄弟卻又得著這樣地消息……想到這裡。唐成也沒顧上答話。先開口問道:「明之。你可知道韋氏家族對太平公主是個什麼態度?」。
「敬而遠之吧」。張亮沉吟了一會兒後又道:「嗯。就是這樣。現如今兩邊是誰也不得罪誰。公主偶有所求。韋後一次也沒駁過。反之亦然。雖眾所周知韋後於私德上有虧。但公主從不曾對韋後指摘過半句。年節裡雙方禮來禮往酬答地也很是熱絡。至少在面上看來這姑嫂兩人處地極好。但私下裡……」。
嘿嘿一笑過後。張亮邊走邊繼續說道:「公主殿下跟咱們王爺還不一樣。咱們王爺不預政事、性子恬淡可謂是滿城皆知。韋後對相王爺是再放心不過地。而公主在先朝就有志於皇太女之位。後來雖然見事不可為收手極快。那番心思卻瞞不住人。韋後焉能不知?但是知道也不好辦。今上能從房州回京重繼帝位全仗地是昔日張柬之等五王地宮變之功。在那次誅殺張宗昌等人地宮變中公主是立有大功地。鎮國地封號正是由此而來;就不說這個。公主在前朝時就開始積蓄實力直到如今。這麼些年下來不論在內宮還是朝中及地方。其經營起地潛勢力到底有多大誰也不清楚。韋後既有別樣心思。那至少是在得手之前。她對於鎮國公主除了安撫實無第二條路可走。但越是如此。心中難免對太平公主地忌憚也就越深。」
其實不用張亮說這麼透。唐成已經完全明白。這兩個女人都是心野要當皇帝地。但皇位卻只有一個。這要是能處得好才是怪事兒!現在表面上地好不過是相互忌憚地結果罷了。但私下裡……私下裡也沒啥好說。這不。太平公主不是已經開始準備宮變了。
只是如此以來就讓唐成難受了。這個眼見著唾手可得地科舉額度到底要還是不要?太平公主在禮部保持影響力已經很多年了。依著現在地形勢。韋後在正式登上皇位之前肯定不會另外樹敵地得罪太平公主。這也就意味著她不會插手到科舉地事情上。要想得到今科地額度就必須通過太平公主。但另一方面。太平公主之所以在禮部科舉地事情上如此上心。其目地自然是借助這條重要地渠道為自己擴充實力。這就跟後世科舉中地座師與門生地關係類似。凡是能得著這樣額度地。必然是被太平公主欣賞地。在別人眼裡自然而然也就成了太平公主一黨。
太平公主在長安經營多年,而韋後從房州回京卻不過三兩年的時間,正是這樣的現實造就了眼下匪夷所思的局面,分明是身份地位更高的嫂子卻奈何不得小姑子太平公主,暫時只能任其把持著朝廷的選材機構,而太平公主也借由這個途徑穩步擴充著自己的實力。
難受,真難受!要額度的話就沒了二韋兄弟地信任。後面設想好的事情自然也就沒法做了;但不要額度的話,直接損失的卻是他自己地核心利益,任誰碰上這樣的兩難選擇都得頭大如斗。
張亮說完之後許久不見唐成的回應,詫異道:「唐成。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是要魚還是要熊掌」,唐成苦笑著搖了搖頭,也沒瞞著張亮的將為難處說了出來。
張亮清楚知道唐成刻意接近二韋是另有所圖,至於他圖謀的目地自然是為了三殿下,而今這樣的事情與他地科舉前程矛盾在一處時。儘管張亮心中的傾向性非常明顯,卻不好直接說出來。
沉默之中。張亮也跟著歎了一口氣。
顧全大局這四個字說來容易,但真個面臨著為這樣的選擇做決斷時卻是極難,張亮沉默,唐成也自無言。兩人默默的走了許久,眼見著已到了設在一處偏院兒中地宿處時,唐成猛然收住了腳步。
隨著唐成突然停步,張亮心中「咯登」的一跳,他知道唐成已經做出了決斷,但他卻又真的很怕聽他決斷的結果。兄弟兩人皆是李隆基的心腹,既然他知道了這件事情。無論唐成做出怎樣的選擇。他張亮都會將之稟明三殿下;但與唐成這麼些日子相處下來,作為紹介人。同時兩人間配合默契的他與唐成也有了很深地朋友之誼,萬一唐成做出地選擇是他不願意聽到的那一個……他說還不是不說?
不說就是對三殿下地不忠。但若說了則又是對唐成的不義,忠是公,義是私,公私難以兼顧時,他又該做怎樣地決斷與選擇?
心中一跳的張亮也猛然停住了腳步,雙眼緊緊著落在唐成身上。
「月有陰晴圓缺,世事古難兩全」,站定身子的唐成仰頭靜靜的看了看散發著清輝的上弦月,挺腰振胸之間長吐出一口氣道:「罷了,今科不中還有明年,三殿下的事情要緊」。
聽得唐成這句帶著淡淡遺憾的話出口,張亮於心底也悄然長吁了一口氣,還好,這下他總算不用在忠義之間兩難抉擇了。
事情既已有了決定,唐成心裡也鬆快了許多,「天色已晚,明之你也是累了一天的,就早點休息吧」,說完之後,他也不等張亮再說什麼,轉身便向自己的房間走去。
看著他的背影,張亮一時倒不知該說什麼好了,唐成有才華,有能力,同樣也有路子,借由杭州市舶使鄭凌意的路子,他本可以輕而易舉的獲得上官婉兒的信重,但是他沒有!
在方今複雜多變的局面中,他義無反顧的選擇了力量最為弱小的三殿下,自從那一刻起,他便竭盡全力的為了三殿下的事情而奔走,不叫難,不叫累,甚至不惜放棄對於一個士子來說最為重要的金榜題名機會……
心神轉動之間,張亮油然想起了當日唐成在他面前吟誦駱賓王《討武氏檄》時的情景。
「試看今日之城中,竟是誰家之天下?」,「一黃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當日吟誦到檄文中這些膾炙人口的名句時,唐成雖然與他遠隔數步,但那股勃然而出的忠義懍然之氣卻撲面而來。
當今的朝局又與前朝是何等的相似!
這樣的表現,今晚的犧牲,看著唐成漸行漸遠的背影,張亮想起的是前朝那許許多多如駱賓王一般投奔向徐敬業的士子們,他們何嘗不知道徐敬業的實力遠不及偽朝稱帝的武後?他們又何嘗不知道此一去的結果或許就是身首異處,家人株連?但是,他們還是去了,不懼生死,義無反顧的去了。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君子當有所不為,有所必為。
唐成,真君子也!
心中浮想聯翩,以至於張亮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來安慰唐成的遺憾,眼見著遠處的唐成已經推開房門時,他才匆匆喊了一句道:「唐成,後日公主府的文會你還去嗎?」。
「去,為什麼不去?」,唐成手貼著房門側身過來淺淺一笑答道:「我在公主府越失意,二韋豈非越歡喜?」。
雅正園一炮打響。第二天正式開業時當真是車馬如簇,門庭若市,作為園內頭牌清倌人的七織或歌或舞,或見客清談。當真是忙碌的不堪,就連白天裡她也要忙著排練新地歌舞,至少是在眼下再沒一點兒空閒的時間了,如此以來她連跟唐成多說幾句話的功夫都少有,更別說找唐成談談人生了。
忙起來日子過得就快。轉眼之間到了文會正日。早晨起來之後,唐成本想著到相王府等候李隆基同行。不料他還沒出門,李隆基已提前派了長隨過來言說三殿下有吩咐,請唐先生便在此等候,不用多費勞累前往王府。
唐先生!聽到隨從這個稱呼。唐成點頭之間玩味的笑了笑。
約莫著半個時辰之後,李隆基郡王儀制地氈車到了,雅正園所在與太平公主府並不順路,顯然他這是特意繞道過來的。
唐成上車時,七織也上了她那輛特製的華美蔥油小車跟在後面,作為當前長安城中聲名最盛的歌伎,早在昨天公主府就已來人邀其前往今天的文會表演。
上了李隆基碩大地氈車中後。唐成明顯感覺到他看自己的眼神兒跟以前相比又有了不同。
「唐成」。本想要說什麼地李隆基叫出名字後,微微一頓後笑說道:「唐成。稱呼你時總這樣叫名字既不合儀度,也實在是太過隨意。總還得有個字才好」。
「這事兒明之也跟我說過幾回了,只是號雖能自取,字卻不便如此」,唐成說到這裡時,看了看李隆基後笑說道:「取字以長以貴為佳,殿下青春正盛,雖然說不得長,但身份卻是尊貴。左右不過是個稱呼罷了,便勞殿下給取一個如何?」。
李隆基剛才說出那話時其實便已存了這樣心思,有這麼好籠絡人心的機會,放過不用才是傻子。難得唐成又湊趣兒,直引得他哈哈一笑,「如此,本王就為你選一個就是」。
說完,李隆基煞有其事的從車中小書架上取下那冊緞書的《爾雅》翻閱,隨即又一臉鄭重地沉吟了良久之後,這才開口道:「至滿則溢,至剛則折,大成易虧,唐成你這名字取意太滿,正該以字補之,虧與缺同義,依本王之意,就取做無缺如何?」。
「無缺?」,聞言,唐成悚然一驚,靠,莫非冥冥之中真有天意不成?這個字取得也太他娘巧了吧。他穿越來唐之前的名字可就不叫唐缺?
「怎麼,不好?」。
「好好好,再好沒有了」,醒過神兒來的唐成連連點頭道:「就用這個,就是這個了」。
自打兩人見面以來,唐成就始終是凝煉沉穩,自信從容的樣子,李隆基何曾見過他如此失態?此番見唐成分明是一副大感滿意的樣子,甚是自得的李隆基忍不住暢快的笑出聲來。
唐成卻沒理會李隆基地笑,口中顧自碎碎念道:「唐無缺,唐無缺,唐缺」,嗯,雖然還有一字之差,但打小兒就已慣熟地那種感覺還是回來了不少。
看到一直都很沉穩的唐成露出眼下這般淘氣孩子地模樣,李隆基笑的愈發自得了。
這一笑地時間且是不短,李隆基終於笑得盡了興之後,斂起臉上笑容正色道:「無缺今日不負本王,若本王能得祖宗福佑,俟異日事成,本王亦定當不負於汝」。
「殿下言重了」,唐成說到這兒後,一頓之間微微笑道:「真到那日時,若殿下再說起此事,我就少不得要諫上一本了」。
這話聽的李隆基一愣,「噢,這是為何?」。
「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真到那日,則我現在做的就都是份內職司,何來負不負之說?天子無私情,豈能以天授神器記酬於私情?介時便是一介草民聞聽此言也不得不諫之」。
聽完這話李隆基看著唐成久久無語,最終伸手過來重重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這一刻氈車裡的氣氛實在是古怪,兩個男人之間把氣氛搞的這麼欲語還休的充滿了曖昧,實在令唐成很不習慣,遂忙轉了話題,「殿下這些日子是怎麼去的公主府?」。
「自然不能這樣乘著氈車去,多是便服而行,不瞞無缺你,本王就連進公主府走的也是下人們用的側門兒」,李隆基自嘲的笑了笑,「本王現在實是不能張揚啊」。
李隆基這短短的幾句話裡五味雜陳,無奈,屈辱,憤懣,不甘等等都有。因著他的身份,唐成自然能理解,「殿下不必介意,孟聖曾言:吾養吾浩然之氣,可以忍可以辱,更可以發,一發則天地為之色變,殿下如今正是潛龍在淵,一時之忍跟將來的飛龍在天比起來又值當得什麼?」。
「無缺,你實在是很會說話」,聞言,李隆基展顏一笑,「今日文會上本王就不在眾人面前為你紹介了,不過這樣的機會若不見見公主也委實可惜,這紹介及面見的事就放在私下裡吧」。
說到這裡,扭過頭來又仔細看了看唐成的李隆基似是想到了什麼,突然之間臉色變得有些古怪……甚至是曖昧起來。
自從初嫁的薛紹死於獄中之後,自己這個姑母在男女之事上就變得極為放縱,且他最喜歡的還就是容貌俊美的少年,當年的蓮花六郎張宗昌兄弟就是典型的例子,且隨著年紀漸長到了如狼似虎之齡,這癖好愈發的厲害了。唐成才華、容貌及風儀無一不是上上之選,年齡也極是合適,若是面見時萬一……
無聲想到這裡時,李隆基搖了搖頭,希望不要如此才好。
沒過多久,氈車便已駛進了中門大開的鎮國太平公主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