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武三思被前廢太子屠戮之前,韋後便已開始了佈置。而在去年李重俊發動的那次宮變之後,盡收武氏勢力並大規模重用韋族把持朝政的韋後動作越發的加快,因是如此,房內眾人早知韋後有心要走其婆婆則天武皇的舊路,然而知道歸知道,但當劉幽求斬釘截鐵的說到韋後發動之期不會超過明年時,除了唐成之外,房內眾人還是忍不住心中悚然一驚。
這眼瞅著今年馬上就要結束了。
「數歲以來紫薇晦暗,國運不彰,國亂起而妖孽生啊」,李隆基這句沉重的歎息開了個頭兒,引得因劉幽求那句話而沉寂下來的正屋內歎聲一片。李唐這些年的確是太不順了,就不說先皇后改周代唐,大肆殺戮皇家宗室之事。單說昔日張柬之等「五王」趁82歲高齡的武則天病重時發動宮變重定乾坤才幾年,皇家便又出了一個同樣野心勃勃的韋皇后。
去年廢太子李重俊宮變的震盪波還未完全散盡,眼瞅著就又有一場新的宮變已在醞釀之中,韋後的這次宮變若成,還未從前朝殺戮中恢復元氣的李唐宗室必將面臨新的滅頂之災。情勢如此,在當今皇帝已盡被韋後掌握,朝政盡為武、韋二黨控制的情況下,若想再定乾坤避免宗室悲劇重演,應對宮變的唯一方法只能是另一場血淋淋的宮變。
張柬之宮變、李重俊宮變、山雨欲來的韋後宮變,再到此後針對這次宮變的宮變……宮變,還是宮變,長安城龍首原上金碧輝煌的大明宮已經全然籠罩在一片血霧之中,難倒大唐真就到了唯有通過流血才能完成政權更迭的地步?高祖、太宗一手締造起地這個王朝還能經受幾次宮變的衝擊……
「然則。國亂見忠臣,板蕩識人心」,正是在這一片低沉的歎息聲中。坐榻上李隆基轉換話音地朗笑聲傳來。「天生我材必有用,生於斯時斯世。我輩正當其時」。
這話也普通,但在氣氛一片低迷地房中由英氣勃勃的李隆基昂揚說出時,卻莫名有了一股鼓動人心地力量。
這種感覺說不清楚,但的確是有些人天生就能調動別人情緒的,譬如眼前的李隆基。
隨後的會議又持續了近一個時辰方才結束。在這段時間裡,眾人會議出地最大成果就是讓李隆基不再返回封地臨淄。而是留在長安應變。但具體到該如何應變,怎樣應變時,這次會議的成果實在是太過寥寥。
也就是在這旁聽眾人會議地過程中,唐成實實在在瞭解了李隆基的窘境。說起來,這位臨淄郡王三殿下除了豪情壯志的決心充裕些以外,應變所必須的實力幾乎是一無所有。
現在的他內無大臣投靠,聚集在身邊的劉幽求等人都是上不得檯面的小官兒;外無軍隊可做仗持,今天雖然來了幾個武將,卻不過都是萬騎軍中的中等武官而已;至於宮變所必須的宮中太監內應,更是連個人影兒都看不見。
雖然是出身安國相王府。但李隆基既不是嫡子。又不是長子,對於那些位高權重的大臣及武將們而言。庶三子出身地李隆基距離朝政中心實在是太遠,投靠地價值也實在是太小了。小到甚至可以忽略不計的地步。
聽了一圈兒,唐成才總算明白過來。要說起來,如今李隆基唯一能拿得出手地實力還就是在揚州的那幫子胡商,雖說當初收納這些胡商時用的是安國相王的名號,但不管手段如何,正是因為有了這幫子胡商才使得李隆基有了一份穩定的財源。
除此之外,眼下的李隆基在實力上實在是乏善可陳。
這一個時辰聽下來,唐成心裡真是冰涼冰涼的。不可直中取,便於曲中求,此番他興致勃勃的跑過來,原就是存著心思想借助李隆基的實力來走通太平公主的門子,孰料來了之後才發現……
手頭正緊的時候想著有一個百萬富翁可以幫忙一把,而且貌似自己跟那個百萬富翁還有著不錯的交情,於失望中見希望,這該是怎樣的一種驚喜;然而,當你真正找到那百萬富翁門子上時,才突然發現他其實是個頂著富翁頭銜兒的窮鬼,這種感覺……
現在的唐成就是這種感覺,他娘的,上當了,他是徹徹底底上了歷史書的當了。此前在揚州費盡心機搭上的李隆基直到現在竟然都還是個窮光蛋。
指望著借由李隆基搭上太平公主然後再弄個進士額度,看來,至少在當下,是徹底沒戲了。明白到這一點,唐成無奈的歎息了一聲。
原本從道城出發時還覺得探囊取物一般的科舉考試竟然就此風雲突變的可望而不可及了,人生啊!還真他媽跟坐過山車一樣,時時充滿了驚喜。
「阿成,你說什麼?」,坐在唐成身邊的張亮聽不清楚唐成的嘟囔,側身過來問道。
「我說世事離奇,常常出人意表」。
「是啊,誰能想到韋後動手竟然這麼快,陛下又會對她如此放縱」,沉重的歎息僅僅是片刻的事情,張亮的精神隨即便又昂揚起來,「不過生於此世此時,我輩正當其時,阿成,沒準兒你我終有一日也能繪圖凌煙閣上,立他個萬世不朽的功業」。
「繪圖凌煙閣又能怎的?這他娘可是宮變哪,深險不可測,死幾十百把個人就跟毛毛雨一樣的宮變!」,看著一臉慷慨奮發狀的張亮,唐成心底的這句話終究還是沒說出來。
人跟人差距大,不同時代人的想法差距更是大!
正在這時,聽得屋裡一片胡凳聲響的張亮扯了扯唐成的衣服,「會議完了,阿成你等等。三公子稍後要見你」。
不一會兒的功夫,屋中人皆已星散而出,將眾人送走地李隆基轉回來走到門口。笑著招了招手道:「走吧。書房說話」。
李隆基的書房很寬大,書冊井然。檀香裊裊,但這間書房裡最引人注目的卻不是這些,而是那張懸掛於正壁上地牛角硬胎長弓,這弓顏色黝黑,一看就是有年頭地物事了。
見唐離注目在長弓上。先自在書案後坐下身來的李隆基紹介了一句道:「這是先曾祖太宗皇帝平定西突厥禍亂時所用之聖物」。
「好弓!」,唐成讚了一聲後。目光順弓而上,隨即看到地便是那幅龍飛鳳舞的狂草條幅:
天生我材必有用!
那草書酣暢淋落,用這樣的字來書寫這樣的一句詩,實在是再傳神不過了。對於唐成來說,苦練書法已久的他實已能欣賞出此字地神韻所在。
靜靜的看了一會兒後,唐成終究還是忍不住地擊節讚道:「興發無端,筆斷意連,好字!」。「自褚河南之後,張癲實已是書家第一國手,就為這條幅費了我一甕上好的劍南春釀。焉能不好?」。在書房中隨意坐下的李隆基邊饒有興趣的看著唐成,邊隨口笑著道:「也唯有張癲的書法才配得上這七個字」。
「噢!」。
見唐成扭過頭來。李隆基伸手指了指書案一側的胡凳,口中卻是沒停,「本王早有意要在書房中懸一條幅以自勉,但多年以來卻始終未能選得中意的詩句,便偶有心動也多被他人用的熟爛,本王不屑為之,直到去歲張亮從揚州帶回這句話後,方才夙願得償」。
言至此處,原本隨意而坐的李隆基猛然坐直了身子,以前傾的威壓之勢定睛緊盯著唐成道:「唐成,去歲在揚州時你為什麼要那般做?」。
對於李隆基這一問唐成早有準備,畢竟兩人此前素不相識,而他卻在揚州一事上卻義無反顧地傾向了李隆基,今日兩人終於見面,李三郎若是不問那才叫奇怪了。
「我生於山南東道金州鄖溪縣鄉下地一個世代務農之家,家中既貧且病,僅僅兩年多以前,我最大的想法還是希望能在村學中念幾年課業,異日能在縣城中謀一份大先生地職差以奉養父母」,說起穿越之初的舊事時,唐成臉上有了一份從心底流出的純淨笑容,「然則世事離奇,自張大人接任鄖溪縣令之後,我的境遇便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先是從村學到了縣學,隨後又在縣衙中謀得了一份職差,至於此後由縣到州,再到觀察使衙門,歸根結底,我這人生際遇的變化實是由張縣令而來」。
隨著唐成雲淡風輕般的講述,李隆基慢慢的放鬆了姿勢,尤其是在聽到唐成說其昔日的最大想法竟然是在縣城裡謀一份大先生的職差時,他先是一愣,繼而忍不住的莞爾而笑,便是這一笑之間,他那剛剛因身子前俯而起的氣勢已是蕩然無存,書房中的氣氛也隨之變的輕鬆起來。
「所以,我對張縣令深懷感激,而其對我的影響也極大」,渾然沒有在意李隆基的變化,唐成依舊在用淡淡的語調回憶道:「還記得初見張縣令的那日夜晚,我有幸隨老師陪張大人賞月,其間,因弈棋說到京城人物時,對別人也還罷了,唯提到一人時,張縣令卻是激賞之色形諸言表,並推其為皇族後輩第一。郡王殿下,你可知張縣令說的是誰?」。
迎著唐成的眼神,李隆基於不自知之間將剛剛放鬆下來的腰又重新挺了起來,臉上也斂了笑容而多出幾分矜持,「誰?」。
看到他這樣子,唐成心底悄然一笑,如今的李隆基雖然因風華正茂而顯得銳氣逼人,但同樣因為年齡的緣故,他的閱歷及心性都還遠遠沒有修煉到家,在聽到讚揚的好話時,越是想極力掩飾反倒越發露了形跡。
「讓張縣令稱賞不已的便是郡王殿下」。唐成的臉色沒有半點變化,說好話誇一個人也是需要技巧的,而此刻的唐成就在實踐這個技巧,「這是我第一次聽聞殿下之名,但因此話是出自於我有大恩地張縣令之口。是以記憶實深,此後又聽說了郡王殿下八歲時怒斥武氏弄臣的壯舉,先皇后親口讚許為吾家千里駒的佳話等等。我雖未曾見過殿下其人。但實已是聞名神交已久。由是,在揚州時。在面臨張亮與薛東地抉擇時,我便自然地找上了張兄」。
一口氣說了這麼多之後,唐成頓了頓看著李隆基微微一笑道:「今日親眼見過郡王殿下後,我愈發確信當日揚州的選擇,沒有錯!」。言至最後時,沉穩收了笑容地唐成臉色端肅。「沒有錯」三字直被他說的一字一頓,斬釘截鐵。
被唐成變化的語氣所激,李隆基的臉色也顯得鄭重起來,聽完之後他沒有說話,只是一雙眼睛緊盯著唐成。
在李隆基灼灼的注視中,唐成地臉色乃至眼神都沒有絲毫的變化,良久之後,身子後仰過去地李隆基哈哈一笑,撫掌讚道:「好,天生我材必有用的唐成果然沒讓我失望」。
笑過之後。李隆基起身親自斟出了兩盞茶水。遞給唐成的同時驀然道:「適才正房中會議之事你以為如何?」。
聞言,正接著茶水的唐成手上抖了抖。這一刻,他知道李隆基是真正的從心裡接納了他。
此時書房獨對,唐成看著眼前的李隆基,只覺他再也沒有了適才初見時的那股光芒。這種感覺還真是奇怪,就在這短短的個多時辰裡,看待同一個人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變化?也許是因為明瞭了李隆基底細的緣故,也許是因為經過這一個多時辰地相處後,使他印象中地李隆基終於從泛黃的歷史書中走出來變成了一個大活人地緣故?具體是什麼原因唐成自己也不清楚。
他唯一明白的就是,當他放下手中輕呷了一口的茶盞時,對面的李隆基在他眼裡再也沒有了初見時的光芒,這也不過就是個身份尊貴些的普通人而已。
李隆基沒有問他「張縣令」是誰,這一點頗讓唐成欣賞,跟一個不計較於細枝末節的人交談的確是一件很快意的事情。
因為李隆基的直接,也因為心態的變化,放下茶盞的唐成再沒了初見時的心理震動,心態恢復正常的他說起話來也盡然是往日的直接,「我完全贊同劉幽求大人所言,韋後動手之日定然拖不過明年。殿下所言應變,但恕某愚笨,實在想不出除了發動另一場宮變之外,殿下還有什麼別的應變方法」。
剛才劉幽求等人在正房中會議了個多時辰,說來說去的都是應變,雖然他們早有了宮變的覺悟和心理準備,卻沒有一個人直接的說出這兩個字來。宮變等同謀反,而謀反可是《大唐律疏》中寫的明明白白的「十大逆」之罪,對於那些從小接受著忠君教育的讀書人來說,這樣直接的話還真是說不出口。
因此,當李隆基聽到唐成口中毫無掩飾的蹦出這兩個字時,身子猛然一震,「宮變!」。
「是,宮變。對於敵人,你若不打,她就永遠也不會倒」,言至此處,唐成抬頭看了看牆壁上懸著的那張牛角硬弓,「殿下若想有為於朝政,有為於天下,再現先太宗皇帝的盛世偉業,則這應變之法就唯有宮變一途」。
唐成的話慷慨有力,聽來甚是蠱惑人心,靜靜而聽的李隆基沒有說話,只是他的眼睛已於無聲之中同樣的轉向了牆壁上的那張牛角硬弓。
見狀,唐成嘴角悄然露出了一絲笑容,「將帥不明則三軍不穩,殿下確立了應變的根本法門之後,其餘種種準備但往宮變處使力就是。先太宗皇帝有言:讀史可以鑒今。縱觀史書,任何成功的宮變都離不得三樣支持。大臣,兵馬,宦官」。
「兵馬的作用自不用說;宦官卻是知曉宮中細故必不可少之人,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於這一節上也不用多說;至於文臣,宮變初起時或者無用,但宮變之後若要迅速平定局勢並達成目標,卻是少他們不得」,一口氣說了這麼多,唐成收住了話頭,停了片刻後輕聲道:「卻不知這三樣殿下具備哪些?」。
「本王自成年之後便長住臨淄封地……」,轉過頭來只說了這半句後,李隆基便廢然一歎:「爾之所言三物某一樣也無」。
李隆基廢然而歎,唐成也不說話,書房裡一時陷入了沉默。
片刻之後,李隆基眼中神采驀然一亮,「唐成你既然想的這般通透,必定也已有了解決之法」。
「殿下經營的時間太短,而今宮城局勢又是時不我待,當下再做水磨功夫已經來不及了。不過我卻可以給殿下推薦一個人,若是能與之結盟,則此三樣便可瞬間兼而備之」。
李隆基的問話短促而有力,「誰?」。
「就是殿下的姑母,太平公主」,僅此一句之後唐成便沒有再說,也無需再說。自先皇后朝便開始著意經營,並在前次張柬之兵變後孤身說服則天皇后親頒詔旨傳位於當今,太平公主的潛勢力之大,及對朝局的影響力之大實已如其封號一般,足可「鎮國」,若說當今天下還有誰能與佈置將成的韋後相抗的話,除了太平公主之外實不做第二人想。
以此時李隆基的微弱實力,若想宮變成事,除與太平公主結盟之外,也實在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話說到這裡時,李隆基終於坐不住了,「姑母!」,起身負手繞室而行的他將這兩個字喃喃自語了好幾遍後,定住身子突然張口問道:「以姑母勢力之大,又何需與本王結盟?便是要結盟,你怎知姑母便會選擇本
「殿下是關心則亂,此次宮變是為針對韋後,同為女身,宮變之中公主殿下還能親身上陣不成?便是公主能做得出來,又如何令天下人心服?這就少不得需要一個宗室子弟以為配合。至於說到為什麼會選擇郡王殿下」,唐成端起茶盞喝了一口後,微微一笑道:「宮變若是成了自然是好,但若是不成可就是逃不掉的十大逆之罪,經過去歲前太子宮變失敗之事,又是在當今韋後氣焰高張之時,以郡王殿下看來,方今宗室子弟中可還有誰能有殿下一般的膽識與心志?」。
「勢大難制……」。
李隆基剛說了個開頭,唐成已聞絃歌而知雅意,逕直接過話頭道:「公主殿下勢力越大,便於一件事上越是執迷,而此事足以一解殿下之擔憂」。
「什麼事?」。
「天下大勢!」,唐成幽幽一歎,「以先皇后之天縱奇才,經三十年準備登基為帝之後尤要臨老遭變,遑論她人?而經由先皇后之事,我大唐實已容不得第二個女皇帝了,公主殿下執迷看不透的就是這個大勢」。
聞言,久久無語的李隆基停住了腳下原本越走越快的踱步,比之剛才的廢然而歎,此刻的他臉上重又顯現出那特有的神采來。
見他如此,唐成也露出了一個笑容,他知道他這番話說進了李隆基的心裡。是啊,他所說的本就是歷史中李隆基所做的,又怎能不滿意?而讓他自己滿意的是,只要兩家順利結盟,今天表現如此完美的他再經由李隆基向太平公主要一個進士科額度,還會難嗎?
不可直中取,便於曲中求。公私兼顧,正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