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十年來領著周家混得風生水起的周鈞比唐成想像的還要年輕些,連四十歲都不到,最多不過三十七八的樣子。
他穿著一身經改裝後式樣極接近儒服的衫子,白白淨淨的人,和煦溫文的氣度,再加上這麼身衣裳之後,這就使得周鈞像極了州縣中的那些教諭先生們,單從外表上實難看出他會是襄州漆器行的兩大龍頭之一。
就連他接待兩人的處所也顯得有些特別,竟然沒在商賈們最引以為傲的富麗堂皇的正堂,而是墨香縈繞的書房。
「這是我備下的顧渚紫筍,雖然是去年的茶,但所幸保存的尚好,卻不曾損了天然真香。至於這水也是取自山中林泉,二位請」,讓過茶後,周鈞略略提了提衫角坐了下來,端起一盞茶向唐成笑著道:「以唐少兄如此年紀便能出任一州錄事參軍事,果然是少年俊彥」。
聞言,唐成笑笑,向一邊坐著的馮海洲遞了個眼色後,低頭輕輕的呷著茶水。
馮海洲見狀也無多話,放下茶盞後從懷中掏出一紙文書來,這原是他與唐成住朝廷驛館的憑信,這憑信倒與後世七八十年代的介紹信頗有幾分相似。上面備細註明了兩人的姓氏、籍貫及司職。當然最重要的還是這份證明文書上所加署的官印。
周鈞沒有半分扭捏的接過文書,將其細細看了一遍之後,復又大大方方的交還給了馮海洲。他的這番表現與剛才所見的朱顯升真是高下立判,此時再想想唐成對朱顯升的評價,馮海洲益發覺得他那番話說的有理。
周鈞退還文書的同時,唐成也已將手中的茶盞放到了一邊,拿過畫軸「刷」的一聲攤開在了兩人之間地茶几上。
身為錄事參軍事,唐成的年輕已經讓周鈞吃驚,而他此來還帶著畫軸就更顯得奇怪了,周鈞詫異的低頭看去。卻見這份展開的畫卷極是古怪,像畫不是畫,像山川地理圖又不是山川地理圖,除了那標明三潭印月和金州城地地方畫的繁麗詳細些之外。其它的俱是簡化卻又詳細的路線及水道圖。
因襄州極其特殊的經濟地位,此州乃是山南東道少有的有官道可直達道城的州府,這副前所未見地古怪畫卷就是從襄州起筆,由官道延伸到道城,進而又由此往房州延伸,只是在經由金州時突然左拐直達三潭印月碼頭,隨後沿著漢江水道直入夏口匯流長江。畫卷最右首的位置卻是一片經由長江支流連接起來的,隱隱約約,卻讓人產生無限遐想的江南水網,這片水網不僅將整個江南盡數覆蓋,末端處更連接著大唐最重要的兩個遠洋海港城市,淮南道揚州及嶺南道廣州。能在十年間將周家帶的風生水起,周鈞的眼光及經營手段都遠非常人可比,疑惑只是很短的時間,很快,他就明白了這份畫卷的意義及價值所在。
對於襄州漆器行業來說。目下所受到的最大制約就是交通,山高林密地山南東道實在是太難走,而漆器本身又是怕摔怕碰的嬌貴物件兒。一旦摔著碰著的磕掉了漆,它可就立馬兒不值錢了,越是那些值錢地做欣賞之用的大件兒就越是如此。
就因為受制於交通。襄州漆器商在販運商面前一直受制。販運商地購入價與賣出價最高竟可達到五倍差額。便是如此。每百件漆器裡還得另外白搭上八至十件地陪貨。
自己組織商隊……從騾馬到人員配置。再到分流到各地找不同地分銷商賈……這商隊地規模得有多大。得購置多少騾馬養多少人……
跟崎嶇難行地陸路相比。水路地優勢簡直是太大了。得有多少匹騾馬才能抵得上一艘船地運量?一支騾馬商隊需要多少人才能照看。而一艘船呢?騾馬是活物。要吃要喝。但是船卻不需要;最重要地還是速度。這個三泉映月碼頭乃是位於漢江中上游。由此直放江南正是順風順水。當騾馬隊還在崎嶇地山路上步履維艱時。浩浩蕩蕩地船隊早已輕舟直過萬重山。
由襄州至金州皆有平坦地官道可行。隨後便是裝船直下江南。甚或直接送到揚州和廣州遠洋出海。有了這條線路。就意味著可以徹底拋開那些貪得無厭地販運商……這中間地利潤到底有多大。想著想著。周鈞地呼吸慢慢地有些粗重起來。而端著茶盞地手也開始微微地抖動。使得盞中地茶水隨之漾蕩起一暈暈地漣漪。恰如他此時地心情。
不是周俊不夠沉穩。實在是這裡邊兒地利潤太大。太大了。大地使他無法保持平靜。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周鈞穩住情緒後。從畫捲上抬起頭來看著正饒有興趣注視著他地唐成道:「恕某愚鈍。卻不知少兄此舉何意」。
聞言,唐成哈哈一笑,卻也沒說什麼多餘的廢話,逕直從襄州講起,將朱顯升沒聽,他也沒說完的話詳細的又說了一遍。
周鈞手捧茶盞仔細的聽著,越聽心下越是歎息,在唐成的話語裡,眼前這條水路對於襄州漆器商的意義,所能帶來的好處及巨大利潤都已被其分說的淋漓盡致,甚至很多隱形的卻又影響深遠的利益是他自己都還沒想到的。
大家都是明白人,甚至對方比自己還要明白,在這樣的情況下,想要藉機壓價注定是不可能的了。心底的僥倖被徹底打破的周鈞在驚喜之餘又有些鬱悶,看對面這唐成最多也就二十上下,他又是個吃衙門飯的,怎麼就能明白這些,且還看得這麼遠,這麼準?
唐成逐層逐級的將利益及好處分說完畢後,一句多餘的話都沒再說,捧起茶盞愜意的呷起這好茶好水來。
這中間的沉默只維持了很短的時間,放下手中茶盞的周鈞由原本的側坐轉為正對唐成,目光灼灼的看著他道:「我怎麼知道少兄你對此碼頭有絕對地處斷權?」。
聞言,唐成徑直從懷中掏出那張與姚榮富簽訂的軍令狀輕輕的放在了周鈞的面前。
逐字逐句將軍令狀看了不下三遍,尤其是將兩份具名簽章仔細地驗了又驗之後,周鈞方將軍令狀交還給了唐成。
「我要出多少?又能得到什麼?」。談判正式開始了。
「這三個碼頭之中,周先生能得到其中一個碼頭的專屬運營權,也就是說這個碼頭只運漆器」,唐成手點著那畫卷。「至於你出多少錢,那就看周先生想要多少年了?」。
「分年算的?」,周鈞皺了皺眉頭,從剛才那番話裡他早就聽出唐成不是個省油的燈,卻沒想到他居然算的這麼精,不過他現下最關心的還不是這個問題,「那這兩個碼頭又是幹嗎的?」。
「碼頭還能幹啥。自然是運人運貨地」,唐成從畫捲上抬起頭來笑看著周鈞,「當然,運什麼貨都是運,若周兄願意購買壟斷運營權的話,運什麼和不能運什麼自然就會有限制」。
「什麼是壟斷運營權?」,周鈞追問道。
聞言,唐成自失的一笑,繼而收了笑容肅容看著周鈞,以低沉而又無比清晰的聲音緩緩道:「簡而言之就是只要周兄花了這個錢。那除了周兄的這個碼頭之外,其它兩個碼頭就不會再有一件襄州漆器運出」。
言至此處,唐成又刻意加重語氣的補充了一句。「介時,運那家漆器,不運那家,運多運少都由周兄一言而決!」
壟斷運營權!周鈞細細的將這個前所未聞的名詞兒又低聲念了一遍,臉上雖然保持著有些僵硬的平靜,但心裡卻早已翻起萬丈波濤。有了這個權利,利潤的保證且不說,僅是能將襄州漆器商僅僅捏在手裡一條就足以使他興奮莫名,為此他奮鬥了十年,十年地奮鬥僅僅還只是平分秋色,而眼下這決定性的機會就在面前……
低頭之間盡量平靜的深呼吸了幾口氣後,周鈞抬起頭來,「談談價錢吧」。
「賣出去了」,一邊坐著地馮海洲根本沒有心思去聽唐成與周鈞的討價還價。要說今天在這間書房裡所受的震動。他半點兒也不比周鈞少,此時。他心裡翻來翻去的就是一句話,「居然真的賣出去了!」。
不都說一分錢一分貨嗎?三潭印月那般蕭瑟的碼頭,現在這時令人們去都懶得去地,唐判司怎麼就敢開口要那麼多錢,就這還僅僅只是一年的!
不都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嗎?那碼頭現在可什麼用都沒有,賣的「貨」還沒個點兒,判司居然就要開始收錢了,還是收那麼多!更要命的是他收人家這麼多錢,給的還不是完整的貨,僅僅只是有期限的貨物使用權!
現在這情形分明是唐成找周鈞借錢修路,借錢的人不都得小心翼翼的說好話陪笑臉?怎麼現在卻完全反過來了,借錢地唐判司反倒比出錢地周鈞還要理直氣壯!
雖然唐成早就給他解釋過,但對於一直覺得此事不靠譜的馮海洲來說,當唐成描述地「空中樓閣」終於活生生的實現時,他還是無法避免的被一陣強烈的虛幻感給包圍了。奉行了幾十年,一直以為是天經地義的常識被徹底顛覆,這種顛覆的衝擊力實在是太大了,大到馮海洲無法不心旌震盪的不敢相信。
那邊的討價還價仍在繼續,心情終於漸次平靜下來的馮海洲剛端起茶盞喝了一口,正好就聽見周鈞十年期「壟斷經營權」的報價,這個數字對於他來說是如此的具有震撼力,以至於馮海洲忍不住將剛剛喝進去的一口茶水「噗」的盡數噴了出來,隨後就是一連串的咳嗽。
「海洲,你的意思我明白」,唐成聞聲回頭看了一眼後,笑著扭過來向周鈞道:「周兄,你也看見了,你這報價低得連我這屬下都不滿意呀!既然生意是談的,這就需要咱們都表現出明顯的誠意來,很顯然。周兄你的誠意還不夠」。
「唐少兄真的確定歸屬是覺得我出價太低?」,周鈞有些無奈的搖了搖頭,「如果修這條路是六十里的話,唐少兄。我地誠意已經有四十多里了,這還不夠?你可是有三個碼頭的」。
周鈞這話直聽得馮海洲都覺得大有道理,但他那個上司卻依舊不為所動,「一分價錢一分貨!與你未來的收益比起來,現在最起碼還得再加價一成五」。
「半成」
新一輪的拉鋸開始了,當唐成與周鈞最終達成再加價一成地協議之後,一邊兒坐著的馮海洲終於長出了一口氣。急劇跳動的心也總算有了個安穩處,剛才他是真緊張啊,周鈞開始時答應的那價已經不少了,比他最高的預想還要多很多。他剛才還真是怕就因為唐判司的「貪得無厭」,緊咬著這一成的加價而使整個交易給談崩了。到那時可就真是得不償失了。協議只是協議,涉及到這麼大金額地交易自然不可能立即給付,周鈞因就說到等這幾天料理好手頭事務後將往金州一行,飛票的交付也將在那個時候完成。
聞言,唐成一笑而已,他知道以周鈞的謹慎必然是還要到道城走走。將房州官道的事情搞清楚,並往金州親自考察路線並看過三潭印月,直到將一切事情都徹底眼見為實的確定之後才會給錢的。是以唐成也沒有提出異議。只是限定了一個周鈞到達金州的最後期限。
正事談完,唐成也就沒再多留,遂起身告辭,周鈞送他出來時,又仔細的將唐成看了看後,突然問道:「唐少兄可曾經過商?」。
「經商?」。唐成聞言笑了笑,「我出身農家,種過田地,上過學堂,如今又是吃的公門飯,經歷雖也算得是複雜,但還真就沒經過商」。
「果真如此?」,周鈞一臉不可思議的笑了笑,「這下我倒不知是該慶幸。還是該可惜了」。
「噢?」。
「慶幸你不是商賈。尤其是也做漆器行地商賈。可惜的是你不是商賈,不免浪費了這份天賦的才華。否則我倒是很期待與少兄有更多地交易」。
「也許等周兄真到了金州之後,就會發現我們其實還有別的生意可以做的」,唐成這話只是點到為止,就沒再深說,飯咬一口一口的吃,生意嘛也要一件一件的做,先搞定了這件公事之後再談他的私人生意就容易地多了,「周兄,若是你到金州時間趕得巧,我正好可以介紹你認識一個人,一個對你很有用的人。這就算我為咱們以後的生意預支的誠意」。
「噢,什麼人能得唐少兄如此看重?」,周鈞興致盎然的問道。
「都拉赫」,只看周鈞聽到這個名字後臉色的變化,唐成就知道他該是聽說過都拉赫的,想想也不奇怪,畢竟襄州漆器也是海商們交易的大宗貨物之一,作為襄州漆器行翹首人物的周鈞要沒聽說過都拉赫地名字才是怪了,「對,就是那個揚州胡人海商首領地都拉赫」。
「怎麼,他也要到金州?是了,你有三個碼頭,想必其中一個就是給他留的吧?」,周鈞從一個興奮中又跳入了另一個興奮,海商可是最有保證,且要量也最為大宗地漆器買家之一,可惜以前限於交通阻礙,襄州漆器商們只能通過販運商間接的跟海商打交道,這利潤自不消說都被那些販運商給吃了,若得了碼頭,再結識了胡人海商頭領都拉赫……
想到這裡時,周鈞心裡再也不為剛才的那一成加價而可惜了。
「都拉赫就是跑船的,而今既然有了水路選擇,能從產地直接買到桐油,絲綢,漆器,他又何必再去忍受販運商幾倍的加價」,言之此處,唐成停住腳步看著周鈞微微一笑道:「比起對販運商的厭惡,都拉赫可是半點也不比周兄少」。
「共同的敵人就是合作的基礎,看來都拉赫這個朋友我是交定了」,與唐成對視之間,兩人俱都哈哈而笑。
目送唐成兩人去遠之後,周鈞依舊在府門前站了好一會兒,今天真是一個幸運的日子,他做成了也許是他這一生中最重要的一筆交易。只要這筆交易能順利的完成下去,襄州漆器行的魁首就將改朱為周。而控制了交通及出貨渠道的他也必將成為襄州漆器行有史以來根基最穩,控制力最強地行首,他不僅將一統漆器的製造,更將前所未有的統一襄州的漆器銷售。
年紀不到四十就將站在整個行業地巔峰。而且極有可能是最為強大的巔峰,這在整個襄州漆器行業的歷史上都是從不曾有過的。僅僅是想到這個前景,周鈞就覺得全身發熱。
許久許久,漸漸平靜下來之後,周鈞再次將今天的事情和未來的規劃仔仔細細的想了一遍,這是他近十年來一以貫之地好習慣。
唐成,金州。碼頭,揚州,都拉赫,海商,當這一個個意像在心頭閃過時,周鈞猛然間靈光一閃的脫口而出道:「是他!」。
漆器,顧名思義最主要的原料之一就是漆,而制漆最為主要的原料之一就是桐油,是以周鈞對去年年底的那次桐油交易也異常關注,而作為一個實力強大的漆器商。他自然能路子能打探到一些那次桐油生意的內幕。
同樣是金州人,同樣是年不及弱冠,再仔細回味一下剛才唐成的表現。周鈞已可斷定去年那個隱身在揚州桐油交易背後的金州唐姓少年就是唐成。
當自己為年近四十就能掌控一個行業而激動不已時,剛剛走掉的那個年不及弱冠地少年已經在去年就已操盤了囊括整個天下的桐油生意,想到這裡,周鈞剛才的興奮陡然消退了不少。
看著兩人遠去地方向,周鈞喃喃自語道:「唐成啊唐成,你到底是個什麼人!」。
「海洲。行了,都過去這麼長時間了,還這麼興奮幹嘛」。
「大人,若是謹細些花用,路再修得簡陋些,就今天周鈞這錢也就不差什麼了」,雖然已經出了周府這麼長時間,馮海洲的還是無法徹底按捺住自己的興奮,而越是興奮的人就越容易患得患失。「就怕他會變卦。畢竟咱們錢還沒到手」。
聽到馮海洲的話唐成忍不住笑了,「除了朱、周兩家。金州有錢的漆器商還有很多,但三潭印月碼頭可是只有一個。怕,現在害怕變卦地該是周鈞才對」。
「這就好,等這一回去就可以開始準備修路了」。
「準備是不錯,但要開始修路還差得遠哪。兵馬未動,糧草先行」。
聞言,馮海洲不解的看著唐成,「周鈞這不是……」。
「他這才多少,最少還得這麼多我才會開始」,正負手而行的唐成說到這裡時停住了步子,看著馮海洲道:「海洲,我要修的這條路不僅不能簡陋,而且必須要好,要比金州所有的路都好,比房州官道還要好。」
說著說著,唐成慢慢的激動起來,「我要讓每一個商賈,每一個行人都能舒舒服服來金州;我要讓每一個商隊,每一匹騾馬都能順順利利的到金州,有了這條路,這條路所連接起的碼頭,有了這些商隊,這些商賈,這些行人,金州就再也不會是現在的金州!我要讓二十年後,三十年後,甚至五十年後地金州人在走上這條路時,依然還能記起是你,是我,是我們修起了這條注定會改變金州地路」。
馮海洲也被唐成的話點燃了早已消磨地**,應和著他的話喃喃道:「雁過留聲,人過留名!」。
「不,這無關聲名,」,雙眼熠熠生輝的唐成聲音很低沉,但這低沉的聲音裡卻別有一股憧憬的**,「這是理想,關於改變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