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在禁子的帶領下直接去了監捨,這裡的禁子們也是懂規矩的,所以柯長明的那間監捨裡依舊保持著他死時的樣子。
裸露著下本身的柯長明就那樣掛在監捨的鐵柵上,據眼前這情景推測當是他趁著沒砸腳鐐的當口,蹭著脫下了褲子,將褲子拴綁在鐵柵上後脖子套進去開始轉圈兒,越擰越緊之後把自己給勒死了。
勒死之後的人臉上的顏色和形狀真是人的很,唐成看了一眼就沒再瞅,他自知不是專業人員,即便再看也瞅不出啥東西來,何必再遭這份罪。
張縣令忍著噁心細細看了一會兒後,招手吩咐仵作上來驗屍,趙老虎請他到外面的公事房去坐也不肯,竟是要在此立等結果。
看張縣令臉上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唐成心下一動:「莫非他也看出什麼端倪來?」。
一桿子人靜默在空氣渾濁的監捨中看著仵作忙活,氣氛很是壓抑,但最後得出的結果卻跟禁子回報的一樣,這柯長明確是自盡而死。
等了個多時辰等出這麼個結果,張縣令聞報後什麼都沒說,逕直回了衙門後宅,唐成送他回去的路上也是一路無言,只是在到了後宅門口時,張縣令才悶悶的說了一句,「你回去準備一下,明天替我送份公文到州城」。
縣衙裡素來都有專人負責送公文到州城,此時張縣令特特吩咐讓自己去,顯然要送的這份公文不比尋常,看了看張縣令的沉沉的臉色,唐成什麼都沒說,點頭道:「好!」。
晚上經過這麼一番折騰,原本的喜氣已是蕩然無存,天時也已經很晚了。披著一身月輝的唐成並沒有直接出縣衙回家,路過前院兒的時候順勢拐進了東邊兒的院落。
趙老虎公事房裡地燈果然還亮著,唐成往過走時,迎面正好也有一個人過來,那人見到唐成後卻沒上前招呼,反倒是避著什麼一樣猛然低下頭匆匆由一邊繞道兒走了,他腳下的步子真是又快又急。
本就是晚上。那人刻意避讓之下唐成根本就沒法看清楚他的長相,只能認出他身上的衣裳該是監捨中的牢禁子們的公服。
唐成見狀精神一震,快步到了趙老虎的公事房。
趙老虎地公事房中本有一樹五盞的燈架,但此時燈樹上的五盞燈卻只亮了最下面的一盞,這就使得整個屋中顯得有些昏暗,再配上書案上的一甌渾酒和無言飲酒的趙老虎,走進公事房的唐成猛然間感到一股子說不出地傷感的味道。
「傷感!這怎麼會?」。唐成自嘲的笑了笑,見趙老虎也沒招呼他,便欲上前將燈樹上的其它四盞燈也一併點亮。「是我滅的燈,就這樣吧」,趙老虎的聲音有些低沉,這低沉的聲音裡含著一些莫名的情緒,但唐成卻又分辨不清這些情緒到底是什麼。
趙老虎說完這句後便再無話,端起身前的酒盞一飲而盡。放下手中火鐮地唐成見狀順勢提起酒甌給空下來的酒盞中倒滿了酒。
「把窗子打開」,趙老虎的話很奇怪。因他示意要開的那扇窗子正對著燈樹,窗子一打開之後吹進來的夜風必定要將唯一的燈盞也給吹滅。
唐成聽過趙老虎的舊事,見過趙老虎的老謀深算,也見過趙老虎地故作粗魯,但認識以來唯一沒見過的就是趙老虎的傷感,這可真是難得,即便是前些日子在二龍寨下腿部受傷,攻山無望時。唐成眼中地趙老虎可依舊是神情堅定,沒有一點沮喪懊惱的樣子。
今晚的趙老虎真的很特別呀!
唐成稍等了片刻,見趙老虎沒有再說什麼後。便走到了窗前推開了那扇雕花木窗,隨著窗子打開,伴著一蓬朦朧星輝進來的還有絲絲縷縷淡淡的夜風。
燈樹上最後一盞油燈強支著搖曳了幾下後,終於黯然熄滅,屋裡一時暗了下來,唯有那蓬星輝透著點點滴滴淡淡的光輝。
唐成轉身尋了胡凳坐下,正與趙老虎隔著一桌書案相對。趙老虎喝酒,唐成提甌而斟。三斟三飲。唐成倒下第四盞後將手中的酒甌收到了一邊兒:「腿傷未好,不宜飲酒。借酒澆愁愁更愁,這是最後一盞了」。
本已端起酒盞湊到嘴邊地趙老虎聞言,抬頭看了看唐成,透窗而入地星輝下唐成的雙眼竟顯得有些熠熠生輝,迎著趙老虎地眼神兒,他半點兒也沒退讓。
兩人對視了片刻後,趙老虎扭頭望向窗外,手中的酒盞卻是無聲的放下了。
唐成剛將手中的酒甌放到腿邊兒的地上,趙老虎的聲音也已幽幽響起,「我進縣衙的那一年是二十一歲,姚東琦二十六,正在東院兒這邊做負責刑名的刀筆」。
唐成微微一愣,隨即明白過來趙老虎口中的「姚東琦」該就是姚主簿了。
「進縣衙之前我就是個青皮混混兒,除了知道拳頭要硬,人要狠之外那兒懂得什麼混衙門的機巧?莽莽撞撞的出了不少錯,當時的那些公差原本看我眼裡就有刺兒,等到見我犯了錯了之後更是譏笑的厲害,剛進衙門當差不到一個月,我就恨不得撕了皂服捨了這鳥差事」,言至此處,趙老虎微微一頓,過了一會兒才道:「若我當年真這麼做了,你知道我現在又在那兒嗎?」。
趙老虎雖然是問話的語氣,卻絲毫沒有要唐成答話的意思,問完之後便自己指了指窗外西邊的空際,「這麼多年這個問題我想過很多遍,答案卻只有一個……監捨!就像我後來親手抓的孫三兒,佘七這些青皮頭子一樣,外面人見人怕的威風其實都是笑話兒,公差們手裡的鐵尺、鎖鏈和水火棍才是真的」。
趙老虎說的這些唐成能理解,混街頭,至少是在像鄖溪城這樣的小地方混街頭的話。其實用不上太多地頭腦,格局太小的環境下只要人夠狠,拳頭夠硬就行了。但是混衙門的話那可就是另一個概念了,畢竟在這裡有很多的約束讓你根本無法一言不合就擂拳相向。
趙老虎因殺虎之功領了一大筆賞錢不說,還因此大模大樣的穿起了公差的皂服,其他那些老公差眼熱之下對這個昔日的青皮看不順眼也是意料中事,畢竟他是個異數。異數地意思就是不正常,不正常的東西或是人就容易礙人的眼。
「當時整個東院兒唯一待我不同的就是姚東琦,那次我再也憋不住齷齪氣要跟班頭兒幹起來的時候,也是他把我給強拉下的,就是他這次一拉手兒,我這一輩子完全就成了兩個樣子」,趙老虎的聲音幽幽地。很平淡,平淡的裝滿了無限的追憶,「姚東琦是個苦命人,他爹從小死的早,全靠寡母給人漿洗衣服撫養大,十一歲上就到當時縣學學正家當僕人討營生,那學正是江南來的人,學問好是好,就是好男風的調調兒不好。他在鄖溪干了八年,姚東琦在他家呆了八年,老學正走的時候愣是把他推薦到縣衙了,所以呀,姚東琦雖然只比我大了五歲,但懂的事情卻比我多的太多了」。
這還是唐成第一次聽說姚東琦地出身,卻沒想到這個讓他一度恨的牙癢癢的人竟然有如此艱辛的過往。
「我能在衙門裡繼續呆下來,後來能跟班頭兒弄好關係。乃至再後來能接替總捕的職差,姚東琦教了我很多,很多……只可惜後來……」。言之此處,趙老虎無聲的咂了咂嘴後,卻是再也沒說什麼了。
趙老虎後來肯定是跟姚東琦鬧崩過,而且這次鬧崩的事情給兩人的關係留下了不可彌補地裂痕,以至於他倆後來雖然依舊能夠保持大面兒上的同僚關係,卻再也無法恢復到以前的那種至交。
聯想到這些日子在衙門裡聽說趙老虎當年升縣尉時前後拖了一兩年,唐成隱隱約約似乎明白了些什麼,只是這事若沒當事人親口言說。任他再聰明也不可能猜出其中地具體原因。
趙老虎沉默了良久。唐成也沒說話,他知道趙老虎現在需要的只是緬懷。這種緬懷既是對過往某一個人,某一件事,或者是某一種感情的總結;或許也是在經歷了今晚這麼些事情後,趙老虎將要做出某一個重要決定的前奏。
沉默了良久之後,趙老虎端起了那盞渾酒,卻又停在嘴邊兒沒喝,「不管是論能力,還是論手段,張無頗比姚東琦都差得太遠,可惜,可惜他就差了一個功名!一個功名之差,姚東琦再也坐不了正堂,如今竟是連自己的命都要搭進去……」。
嘴裡喃喃念叨了兩聲「功名」後,趙老虎一仰脖將盞中的渾酒一飲而盡,「功名啊!」,長歎聲中,隨著趙老虎手上一鬆,「啪」的一聲響動中,空空的酒盞在地上摔成了片片粉碎。
趙老虎嘴裡說地是姚東琦,其實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若不是他青皮出身也沒功名,單論能力和政績地話,現在的他早就該升任到州中去做分管刑名地司馬了。這些想法在唐成腦海中一閃而過,現在的他沒心思感慨這個,心裡不斷迴盪的都是趙老虎剛才說到姚東琦的最後那句話,「如今竟是連自己的命都要搭進去……」。
似乎胸中所有的意氣都隨著摔盞的動作洩了個乾淨,趙老虎起身關了窗戶,又自將燈樹上的五盞油燈一一點亮,一時間公事房內大放光華,而唐成面前的趙老虎又恢復成了素日的沉穩,那裡還有半點兒剛才意態消沉的模樣?若不是就實實在在坐在趙老虎對面,唐成真有些懷疑剛才的一切是不是真的發生過,感歎之餘,又讓他對趙老虎的認識更多了幾分。
「以姚東琦的頭腦本不至於幹出這種蠢事兒來,可惜他的年齡和心思都太急切了,利令智昏!阿成,這四個字你要牢牢記住,記一輩子!」。
趙老虎的這句話唐成並沒有聽進去,因為他的注意力全被趙老虎按在桌上的那幾張紙給吸引住了。
這是幾張滿按著血紅手印的竹紋紙,唐成剛一看到題頭地「供狀」兩字後。心跳陡然加快了幾分,他的眼神兒根本沒在正文上停留,直接翻到了最後一張紙右邊的最下角,待看到「柯長明」三個字上被劃了一個歪歪斜斜不規則的圓圈兒及重重摁上去的手印兒後,唐成長長吁了一口氣。
趙老虎果然沒讓人失望!
「去州城的時候把張相文和老甘頭帶上」,趙老虎把柯長明的供狀推到唐成面前,「州城張司馬是張相文地二叔。有他同去事情辦的更穩當些。至於老甘頭兒……他是個牢禁子,就是他看到姚清國從柯長明監捨前離開……」。
好個張相文,還真是不顯山不露水兒啊!唐成雖然早知道張相文家不簡單,但因為不想顯的太俗氣,是以他就沒主動探問過張相文家的情況,畢竟這個結拜兄弟比他有錢闊綽的多了,若是刻意追問反倒顯得有些攀附的意思了。
他沒問。張相文也沒主動說什麼,只聽他提過一嘴說家裡父輩兄弟五個,他老爹是老大,另有四個叔叔。卻沒想到他這幾個叔叔都不簡單,除了還不知道的那個以外,其他三個一個是本城總捕,一個是大酒樓地東家,這剛剛冒出來的一個竟然是金州司馬,這可是本州第三號人物啊!
驚詫過後。唐成心中的張相文形象似乎也跟以前不一樣了,他以前只覺著這個結拜兄弟夠義氣,但心裡不免有些將他當半大孩子看的想法,畢竟張相文平時太沒正形兒,但此刻再細想想,一個這麼喜歡搞怪的人卻能將家事瞞的這麼緊,家門顯赫卻能半點兒都不顯擺,能做到這樣不事張揚的人果真是半點心機都沒有?
繼李英紈當日之事後。唐成再次發出了同樣的感歎:「人哪,真他媽複雜!」。
因張相文這事一衝,唐成對老甘頭兒看到姚清國從柯長明監捨出來的事兒也就沒那麼吃驚了。至於趙老虎所說姚清國逼迫柯長明自盡之事他也沒多探問。
管他姚清國手裡捏著什麼竟能逼地柯長明自盡而死,重要的是他干了,而且被人看到了聽到了,更重要的是姚清國是姚東琦的親侄子,且他在逼死柯長明的時候不止一次的提到了姚主簿。狗肉上不了正席,素有「二尾子」之稱的姚清國幹著逼人自盡的事兒時想必心中也是怕地很了,渾沒注意到離他不遠處的暗影中竟然還站著一個平時見了他就點頭哈腰的牢禁子老蒼頭兒。
原本隨著柯長明自盡而死,雖然有供狀在。但死無對證之下姚主簿未嘗沒有一辯地餘地。但是姚清國此事一出,又落下老甘頭兒這麼個人證在。姚主簿的結局已經就此注定了。
今晚這一連串兒事情到底該說是「天網恢恢,疏而不露」?還是該說姚清國太廢柴?又或者是趙老虎的心思太深,手段太狠?
懷揣著那張供狀,唐成在由東院重回張縣令後宅的路上,油然又想起了趙老虎當日跟他說的那些話來,「如果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千萬不要隨便撕人臉皮……你知道別人要是撕我的臉,那我會怎麼辦?……誰想撕我的臉,我就要他地命……」。
這一晚張縣令書房地燈亮到很晚才熄滅,這一晚唐成回到家時朦朧的月亮已高高地升到了中天,這一晚他回家時不像平時走的那麼快,這一晚他想到了很多,似乎也領悟了不少……
第二天一早唐成起了個大早來到城門外,上了前後腳而來的張相文的馬車,至此唐成終於看清楚了昨晚刻意避著他擦肩而過的老甘頭兒,普普通通的長相,滿額頭的皺紋兒,見著他上車就露出一臉謙卑的笑,此刻沒穿差服的老甘頭簡直跟村裡那些五六十歲的莊戶人看不出任何區別。
興許平時在縣衙裡姚東琦見著老甘頭時連話都不屑於說兩句,但就是這麼個看著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人徹底斷了姚主簿的生路。
寂靜的夜晚,滿佈死濁之氣的監捨,姚清國在搖曳的燈光下低聲逼迫柯長明自盡,滿臉冷汗的他渾沒注意到身後不遠處的那個側角里,竟然還站著一個佝僂著腰的老蒼頭。這是一個燈影的暗角兒,老蒼頭靜靜的看著眼前的一切,看著姚清國逼迫柯長明,看著他幫著柯長明拽下褲子,看著柯長明把褲子綁在鐵柵欄上,頭慢慢的伸進去,看著柯長明一圈一圈兒越擰越緊,也許他在這刻也曾猶豫過要不要喊一嗓子阻止柯長明自盡,但老蒼頭最終還是沒動。靜靜的看著柯長明勒死自己,看著姚清國倉皇出了監捨……
看著面前一臉謙卑笑容的老甘頭兒,唐缺腦子裡浮現出的卻是這樣的畫面,而這些畫面最終定格在了那雙隱藏在暗影中的眼睛上。
跟老甘頭同坐在一輛馬車上,唐成總覺得朝向他的那一半身子有些莫名的嗖嗖發冷,嘴裡更沒心思跟張相文說話,馬車剛一動,他便閉上了眼睛假寐休息。
一路無話的到了州城,張相文吩咐車伕趕著馬車到了金州寶合樓,匆匆梳洗過吃了飯食之後,外面的天色正近黃昏,恰是州衙散班的時候。
張相文跟唐成打了個招呼後,便帶著老甘頭出去了,不消說他是去找二叔張司馬的,唐成沒跟他們一路,出了寶合樓之後便徑往北市吳玉軍的茶莊而去。
茶莊裡坐櫃的依舊是那個大喇喇的小二,不過這廝臉色雖臭,但記性可一點兒都不差,掀簾子進去沒一會兒,面團團的吳玉軍老闆就出來了。
「兄弟你來的巧!要是再晚一點兒我這鋪子可就關門了,到那時候你要找我可就難嘍」,吳玉軍一笑起來眼睛就瞇縫的幾乎看不見了,走到唐成身邊後,他邊伸手往後邊讓,邊嘿嘿一笑道:「怎麼,二龍寨的事了了?」。
「了了,五天前平定下的」,嘴裡笑說著,唐成反手拉住了吳玉軍的胳膊,「裡邊兒就不去了,上次心裡壓著事兒也沒喝痛快,今個兒無論如何要跟吳兄好好拼一場」。
寶合樓雅閣裡,唐成循的是當日吳玉軍的舊例,只有兩人對座,足了酒過三巡的意思後就開始說正事兒。
隨著唐成越說越多,吳玉軍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少。什麼效果,徹底暈菜了!還捂著月票不肯投的書友大大們就別再調戲小葉子了行不!該給的就給了吧,反正它留著也不會生娃娃!拜託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