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熙然是單親家庭,只有媽媽,聽說父親是過世了。
他們家有四個孩子,四個都是男的,他排行第三。不過,四個兄弟的媽媽都不一樣,他們的年齡甚至相近到以月分區分大小。他和小弟就只差五個月。
那麼,住在宜蘭的媽媽是哪個兒子的生母呢?
答案是,不知道。
據說,伯母把四個孩子統統視為己出,所以誰是她生誰是別人生,就不是那麼需要明白的事情。而實際上也的確如此,不論是疼愛或者管教都非常公平,她把四個孩子都當成親生,四個孩子亦不對此多加分別。
他們家這種組成,是有點特別的,若是見過他其它兄弟,更會感覺他們大概是全世界最不相像的家人。容貌、個性、喜好,幾乎沒有半點相似。
唯一有默契的,就是另外三個媽媽跑哪兒去的這種問題,不會有人特別想知道。他們懂事之後就是只有一個母親,這就很夠了。
其實只要看看林熙然,就可以粗略瞭解他母親教育他們的方式。
簡單來說,只要不偷搶拐騙,做壞事危害他人,那麼,想幹什麼她都不會管;不過,自己選擇就要自己負責,回家哭是沒有用的。
伯母是很厲害的。
能夠以這種思想教養出四個特別的孩子,很難不讓徐又伶這樣認為。她不會因為兒子帶女孩子回家就拚命催婚,只會默默地觀察,但就是這樣才更可怕。
她總是感覺自己完全被看穿。也因此,雖然伯母和善,為人極好,徐又伶就是無法在這位長輩面前放鬆。
隔天上門作客,陪伯母吃了午餐,下午泡茶寒暄,她一直都處於小心翼翼的狀態。直到坐上車準備回台北了,她才鬆了口氣。
整頓好心情,星期一,又是工作的開始。
耗費整個早上,她總算審閱完桌面上的文件,眼睛乾澀地往椅背靠,不意卻睇見自己擱在櫃子上的手提袋。
「啊……」那裡面是熙然要她帶來的羊羹,她是試著想找機會拿給部屬嘗嘗,可是一忙就忘了。沒有放進冰箱,不曉得會不會壞?
才要起身,就有人叩門。
「副……副理。」男部屬神色慌張,欲言又止。
「什麼事?」反正也快中午了,還是現在就拿給他們吃吧。她想。
「副理……那個……」
她瞧出不對勁了。「怎麼了?」
男部屬抹汗,硬著頭皮脹紅臉道:
「……副理,那批有、有問題的原料,工廠加工使用,卻把機器弄壞了,我們、我們同一規格貨物的生產線都停擺了。」再這樣下去,可能會造成其它貨品延遲的窘況。
她瞇眼,沒有如部屬所預料的大發脾氣地指責,只是拿起旁邊的手提袋丟給他:
「幫我放到茶水間的冰箱。」
「啥?」部屬變成阿呆。
「快去啊!」她催促,拿起電話撥著號碼,正色道:「喂?您好,我是唐氏科技的徐又伶,麻煩請找王先生……」
每天放學,徐又伶都會特別留意校門。
因為她期盼他又會突然出現。她曾經因此而對他發過脾氣,但她現在卻寧願他站在那邊給人觀賞,也好過一聲不響地自人間蒸發。
然而,半年過去,她失望了。
升上三年級後,她考前補習班,逼自己別去想,該把心思放在課業上,大學聯考迫在眉梢,她沒必要去惦掛一個不算有交情的同學。
幾乎是種洩忿,她把所有心力都灌注在讀書上,成績突飛猛進,但她卻愈來愈覺得空虛。
三、四月的時候,她的情緒極度不穩,家裡沒人敢惹她,就連調皮的弟弟都避她遠之。他們說這是聯考症候群,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是為什麼。
這種情形直到七月,考試登場。
她準備充分,直到第三天全部考完,她已經有把握自己能上第一志願,跟國中的時候一樣。的確啊,林熙然說的沒錯,高中很像國中。
放榜那天,她沒去看榜單。倒是妹妹很雞婆地打電話回來說她果然上榜了。
沒什麼太大喜悅的感覺,心裡只是想著:就這樣。
結束了,她的人生可以開始走向另外一個規畫階段。
晚上八點,家裡沒人,她盯著哭哭啼啼的連續劇,想起自己可能有好幾年沒這樣看過電視了,她拿著遙控器東轉西轉,沒有辦法停留在某台超過五分鐘。
「真無聊……」關掉電視,她往後躺進沙發。
她應該找個時間出去逛街,也很久沒買衣服了……小時候看的那本漫畫出到第幾集了……
什麼事都可以做,但她卻提不起興趣。
坐起身,她準備回房間就寢,或許大睡十幾個鐘頭,明天起來就會比較能有聯考完的興奮感。
鈴!電話聲響起,她順手接起。
「喂?請問找哪一位?」
「……請幫我找徐又伶。」
有些熟悉的聲音,在她腦筋尚未回想起來之前,胸口就已經很真誠地作出反應,隨著話筒裡的低柔嗓音震盪發熱。
「我就是。」她沒察覺自己的聲音有點抖。
「啊……班……又伶,我是林熙然,妳……記得我嗎?」有些試探和猶豫地問道。
「……當然記得!」簡直廢話。
他像是鬆了口氣。
「妳現在有空嗎?」
「咦?」這麼久不見,這個沒有道理的開場白實在太糟糕。
「我在妳家樓下,妳可不可以出來一下?」
「啊?」她一愣,很快地衝到落地窗前,拉開蕾絲窗簾,但從這個角度看不見巷口的電話亭。「好,我現在下去。」她沒有思考,答應後馬上掛掉電話,抓著鑰匙就跑下樓。
她氣喘呼呼,在路燈下,看到了前方那個該死的傢伙。
他牽著他那輛陽春腳踏車,背著一個很大的登山背包,穿的像個行腳者,還是那樣駝背。發現她的到來,他輕輕地朝她微笑著。
「又伶。」他喚著。
她的心口狠狠抽緊!猛然間好想奔上前打他兩拳,確認那不是幻影。這個想法讓她再也無法壓抑這幾個月來的怨怒,全數爆開。
「你──你怎麼會在這裡?」啟嘴就沒好口氣,面對他,她總是失去思考和冷靜。
「我今天剛回台北……」
「今天?」明明應該三、四月就要回來的!他到底是跑到哪裡去?
還是那樣溫柔地笑了笑,道:「……今天大學放榜,對不對?」他有聽到電台廣播新聞。
所以,一到台北,他甚至連家門都還沒進,就來找她。
她看著他,不明白他的問話有何意義。
「妳考上自己喜歡的學校了嗎?」
無意識地回答著。
他笑開,表情像是自己考上那樣愉悅。
「恭喜妳。」他知道她有多麼認真求學。
「你……」她領悟過來,「你是特地來……來恭喜我的?」她簡直不敢相信,他的行動怎麼會如此單純又直接?
笑瞇了細細的眼眸,「除此之外……妳是八月生的……」他找通訊簿的時候剛好看到的。
她瞅著他放下背包,打開後從裡面拿出一個紙盒子遞給她。
「雖然有點早,不過,生日快樂。」
他的笑,在她眼前漾開,她呆愕地不知該有什麼反應,只能傻傻地接過。撥開氣泡紙,他送的禮物展現在她手中,是一個很有民族風味的陶制風鈴。
「這是在一個原住民手工藝品店裡,人家教我做的。可能樣子不是太好看……但是,聲音很好聽。」他臉有些紅,輕聲說著。
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在旅途中總是偶爾會想到她。
不是別人,就是只想到她。
或許該帶個紀念品。他這樣感覺,就算自己根本從來不懂得怎麼開口送人禮。
剛好她生日,當成生日禮物也可以。他真的只是很單純地想著,然後行動。
他微笑,她則怔怔然地抬首凝視著他,暈黃的路燈迷濛他的輪廓,淡淡地灑落在他週遭。有某種東西,再難克制隱瞞,偷偷在她心底發酵。
不停地醞釀牽絲,然後產生吸引。
大學聯考的放榜與結果,對她來說,比起她手中沒有標價的風鈴,似乎不再佔有份量。
「副理,維修人員已經到了!」女職員匆忙報告。
比個手勢表示知道了,徐又伶繼續和電話裡的人進行溝通。
「……對,對。不要緊,其實你們也算是受害者……好,請盡快將原料送過來……好,謝謝您。」
斷線後,她走出自己辦公室,對著部屬們道:
「新的原料會在下午四點以前送達,如果在那之前機器仍未修復,我會聯絡工廠加開其它能用的生產線,有什麼問題再告訴我。」
指令下達,全部人就開始動作。
該去工廠監督的已經出去,擔心又有狀況,用手機和公司保持聯繫,其它少數人則處理善後的相關事務,徐又伶則坐鎮中心,負責協調指揮。
計算機前放著沒動過的便當,她接到部屬打來的電話,說原料已經先到,便致電給之前商量過的二廠幫忙協助。
她自己也親自去工廠察看,二廠只有一條能用的生產線是空著,速度會比較慢,所幸六點的時候機器順利修好,恢復生產,預計其餘影響不大。
回到公司,已經是晚上十一點,所有人累攤在位子上。
現在就只等工廠出貨,檢查品質然後呈交報告。
「副理,妳是怎麼在這麼短的時間調到原料的?」有人忍不住問,若不是這麼快就有原料,就算機器修好了也無法做出東西。
「原料是同一家原料商供給的。我曾經說過他們的原料有問題對不?於是我帶著檢驗結果向他們婉轉詢問,後來才知道原來是他們底下員工侵吞公款搞的鬼,已經令他們聲譽受損,老闆控告不法員工並且開除,對我們感到很抱歉,所以答應重新運送一批新原料……」這樣一來,公司和原料商的關係得以維持良好,相信之後合作也更會愉快。她天天加班,可不是只有躲在辦公室裡白賺薪水。
她倚靠著門板,飲啜杯子裡的香片,慢慢地續道:
「我本來想要告訴你們了,誰曉得你們動作比我更快,竟然先斬後奏。」結果還把機器弄壞了。
雖然是晚了一步,不過總算還是有得救。
幾個部屬一陣面紅耳赤,可真說不出話了。他們的確是想先做出貨品給她難看,不料卻反而製造出可能會被炒魷魚的事端。
「對不起,副理。」垂頭喪氣。
「算了。」反正暫時是沒問題了。「下星期找個時間,去和廠商道歉吧。」她也會去的。
「是……」慘淡無力。
熙然以前曾經和她聊過,他母親的教育就是,與其事後懲罰責怪,不如在跌倒過程中探討缺失和得到,一味的怪罪並不能學習到什麼。她覺得這種觀念很有道理,潛移默化,把這項要點用在自己和弟妹身上。
不論升上副理之前,或者現在對於部屬,都是如此。
他們處在同樣的部門,當然也就是在同一條船上,會發生狀況,她也有責任。
能夠知錯很好,這表示以後不會再如此魯莽,但是氣氛怎麼忽地沉重起來?其實她並沒有想要責罵他們的意思,不過說出來的話好像就是讓他們誤會了。
閉了閉眼,她一向就是公事公辦慣了,真不知該怎麼改善。
一陣悅耳的鈴聲響起,她移動視線,望向自己辦公室裡,那串掛在窗邊的手制陶風鈴。
「對了……」半晌,她走進茶水間,打開公用冰箱,拿出一個紙提袋。睇著抓頭髮又歪領帶、表情如喪考妣的部屬們,正經道:「誰要吃羊羹?」
嗯……希望她看來沒有那麼嚴肅。
他們變成了朋友。
不是好到如膠似漆的那種,是偶爾才會出去吃個飯、見個面的那種。
人家都說大學生活多采多姿,可徐又伶並不會特別想製造什麼風花雪月,只是希望自己能盡量過的充實。
於是,在所及的能力以內,她調整自己的課表。林熙然哪天有空堂,她盡量也要有,林熙然哪天有八節課,她就填滿自己的選修。
然後,等著他打電話來邀她,有時候也會換成她主動。
「我後天要去聯誼。」
快餐店裡,她向對面的他說道,眼睛卻直直盯著餐盤裡的特價廣告。
他總算願意從筆記本裡抬起頭來──他在準備他新打工的教材,小學生的家教──表情一貫溫和。
「聯誼……那應該很有趣吧。」很平淡的感想。
這麼說他試過?想到他們工專校風開放自由,他可能誼到不想再誼了吧?
「聽說是什麼大學的醫學系吧。」她用吸管使勁地戳著杯子裡的冰塊。
「嗯……」總感覺她好似在等他講什麼,林熙然只得說:「希望妳……玩得愉快。」誠心又誠懇。
她忍住想丟下吸管的衝動。幸好還能持平聲響應:
「謝謝你。」
真令人生氣!
不曉得自己為什麼要故意告訴他,也不懂自己為什麼對他平靜無波的態度惱怒,總之,她就是覺得──好生氣!
本來她沒興趣,只是聽班上同學在說而已,但現在她決定改變心意,參與聯誼。
兩天後,她坐在裝潢和氣氛都極富感性的意大利餐廳裡,享受著那些醫學系有為青年連串的讚美,同時接收女同學們妒忌又無奈的眼神。
她並非是想來搶鋒頭,只是想知道在西餐廳裡吃羅曼蒂克的晚餐,和在快餐店裡啃薯條有什麼差別。
大概就是男人會幫妳拉椅子,而跟熙然一起則是要用背包佔位置吧。
結束時,其中外貌最體面的男人氣勢壓倒眾追求者,紳士地提議要送她回家。在場人士每個都看到他的邀請了,她想至少他不會笨到把自己載去山上殺人棄屍,於是沒有拒絕。坐在高級BMW轎車的副駕駛座上,她暗暗比較和腳踏車哪裡不一樣。
到家的時候,那男人下車替她服務,送到家門口,一把摟住她的腰。
「幹什麼?」她皺眉問,推出距離。
這個男人身上的古龍水是什麼滅蚊的牌子?實在很嗆鼻。她真想念熙然乾乾淨淨的味道。
「只是想要求淑女一個吻別。」他壓低聲,自以為風流,瀰漫煽情效果。
不過秋天而已,這男人發什麼春?
「憑什麼?」不過第一次見面罷了。
「這是國際禮儀……」以為她在欲擒故縱,女人說「不」就代表「是」,攻陷這種高嶺之花是他最擅長的。俯下臉,就要親吻她。
徐又伶一點也不客氣地伸手堵住他的嘴,接著扭轉他的手腕一壓,趁他疼痛失力時側腳將他整個人拐倒。
社區媽媽教的防身術,真不錯用。喘口氣,她立直身撥弄頭髮,睇著坐在地上的錯愕男人,道:
「簡單的柔道技巧,這是國際運動。」禮尚往來,不用客氣。「謝謝你今天送我回來。」拿出鑰匙開門,她不再理會他。
「老姊,妳真是有夠酷!」
一進門,高三的弟弟就遞給她面紙盒。
「不要站在窗口偷看。」徐又伶瞪他一眼以示警告,抽出面紙擦掉那男人殘留在她手心的口水。「我要洗澡……有人打電話找我嗎?」脫掉外套,她走進房間。
「沒有喔。」這次是高一的妹妹答道。
有些失望。徐又伶拿好換洗衣物轉進浴室,站在鏡子前面,她看見自己的臉。
這就是男人會喜歡的模樣嗎?
不是令人著迷到想親吻嗎?那為什麼獨獨對那個人不起作用?還是說,她不是他會動心的那一型?
「朋友」……這兩個字彷彿一條分隔線,那個人從未過界。從未。
究竟是為什麼啊……
熱水的薄霧裊裊,覆蓋住梳妝鏡,她有些發呆地在上面寫著林熙然的名字,而後猛然清醒,發現到自己在想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她面容酡紅,趕緊抹掉鏡面上的證據。
把自己埋進浴缸滿滿的熱水裡,她趴在冰涼的磁磚邊緣輕輕哼著國中校歌。
「……過幾天是星期六……」沒什麼課……
還是找熙然去吃特價的漢堡吧。
最近,有一個學長追她追得很勤。
那個學長課業優秀,體育萬能,身高一百八,一表人才,在學校是學生會幹部,還頗出風頭。
同學說,不論從哪方面來看,他們都非常匹配。
徐又伶覺得有點好笑。她對他沒有感覺,一點點都沒有。
就算眾人把他們塑造成才子佳人,然後沒事拿來起哄說嘴,她還是對他沒有感覺。她並不會因為有某個男人配得上她,就去和對方交往。
老是被同學們配對,這實在是件很沒有營養的事。大學生還有很多事情可以做。
她懶得解釋,不願理會。
沒想到保持低調卻被當成一種默認,人人都把他們看成公開的情侶,就連那個學長自己也開始以護花使者自居。
「又伶,妳要去哪兒?」學長在教室外等她下課,看她走了出來,跟在旁邊問道。
這已經是他這星期來第六次在她的教室門口攔人。徐又伶尊重這位學長,但實在不喜歡他這樣,她不明白自己是做了什麼才讓學長有誤會?
「我跟人有約。」簡單地表示。
「是嗎?」他馬上又問:「男的?」他之前收到消息,說有人看到她單獨跟一個男生在校門口會面。
她覺得自己無必要回答。保持沉默,沒有放慢腳步。
看她不說話,學長心裡在意,卻又想表現瀟灑。
「又伶,妳是要和他去哪裡?」
「還沒決定。」麥當勞或德州炸雞……啊,她忘記帶折價券了。
聽她說的這麼籠統,學長不禁拉住她:「又伶,我不是想管妳,只是……我實在擔心妳的交友狀況。」
她瞪大眼睛。
什麼時候,輪得到他管她了?連她的父母都不曾干涉過她選擇朋友!
情況演變得太離譜,她決定好好地攤開來說。
「學長,什麼朋友該不該交,是我自己的自由。」沒人能夠置喙。
「可是……」學長認真地瞅著她,「有很多人看中妳的外貌想跟妳認識,這實在很危險。」哪天被騙了該怎麼辦?
她差點「哈」地一聲笑出來。
「我想我那個朋友……是我認識的人裡最不在乎我長什麼樣的。」她甚至懷疑他到底有沒有記清楚她的長相過。
「怎麼可能?」學長失聲,死不相信。她在入學時曾經造成轟動,男人有多愛美女,男人自己最是知曉。「妳把他的學校或資料告訴我,我幫妳探聽!」他人際關係網廣闊,自告奮勇。
她本是不想理他,突然轉念一想,才慢慢道:
「我的朋友不是大學生,是五專生,跟我同年,不過現在在念專三,去年曾經休學過。」
「什麼?」學長震驚非常,緊張道:「又伶,像這樣考不上高中念職專校的學生程度都很低落,妳怎麼會認識這種人?」
這種人?這種人是哪種人?徐又伶沉下臉。
「他們都很沒水準的,又愛玩又不唸書,教養不好,一定只是想把妳,然後對同學炫耀,他還休過學!妳……」
她伸出食指對著他,拇指微彎,像是扣扳機似地:
出個狀聲詞,打斷那些令她耳朵生疼又火大的貶低話語。再讓他說下去,她不保證自己會當場做出什麼。「學長,請你不要再污辱自己。」這番話唯一表達出來的,就是他用鼻孔看人的狹隘歧視。
「……啥?」完全不明白她是什麼意思。
「學長,我以前年輕不懂事時也曾經這樣認為,而我現在則非常厭惡從前的自己。」她放下手,冷道:「如果你讀了那麼多書,卻只是學到瞧不起或者不尊重他人,那麼,我不曉得你在書裡究竟學到什麼?」轉過身移步。
他一呆。「又伶──」
「對了,」她回過頭,「學長,你我都知道我們根本沒有在交往,我已經覺得很累了,如果你不想最後變得太難看,請停止那種似是而非的誤導行為。」她不希望再看到他無時無刻跟著她,或者跟同學聊她有多麼「冷漠中帶有婉約」。
那虛擬的幻想根本不是她,很無聊。
這件事可以結束了。禮貌性地點頭後,她走向學校大門口。
有個人,在那邊等著。
她小跑前進,站定在他身邊,很習慣地先拉下他的耳機,喚道:
「熙然。」她沒察覺,自己臉上的笑容有多麼燦爛。
她……在他面前展現的表情,似乎愈來愈開朗,愈來愈獨有。林熙然垂首,先是輕輕一怔,而後眼神漸柔,慢慢地微笑。
「……可以走了嗎?」
坐上腳踏車後座,本來只有鐵桿,為了方便載她,他還另外加裝墊子。眼睛轉了圈,她指著前方一個頗為顯眼的氣質美麗女孩:「熙然,你覺得那個女生長得怎麼樣?」
「咦……」他順著她的手勢看去,想在人群中找到她指的焦點,卻因為要控制車頭而無法一心二用,他為難道:「妳說哪一個?我的視力不太好……」他實在不明白為何她最近總忽然問他這些問題。
她睇著他努力找尋目標的模樣,忍不住昂首一笑,道:
「熙然,我覺得聯誼不好玩,跟陌生人吃飯很奇怪,以後我不去了。」她不想參加來電50。
林熙然雖疑惑她為何轉移話題,但總算可以專心騎車。他把視線放回前方道路,面帶微笑:
「…從不制止,也不發表太多意見。
馬路上,車輛的廢氣難聞,但她卻覺得自己更討厭昂貴轎車裡的芳香劑和冷氣怪味,或許,根本是那男人摻雜在空氣裡的古龍水讓她反感。
望著他的背,像彎曲的竹竿。淡淡的香皂味從他衣服上傳來,清新舒爽。
她還是比較喜歡……喜歡和他在一起的感覺。
辦公室的氣氛轉變了。
只有一點點,但是徐又伶感受到了。
她想,可能是由於部屬之前做錯事,所以才對她比較禮貌。
但好像又不只是這樣。
「副理……中午了,妳不休息一下吃飯?」一個女職員怯生生地站在徐又伶桌前,頭垂到胸前,好似在跟什麼不得了的大人物交談。
「……我是要休息了。」她奇怪地看著她。
「啊!」年輕的女職員忽然抬起臉,又慌張不好意思地道:「那妳……那妳……那妳可不可以……和我們一起吃飯?」最後一句根本是用喊出來的。
怎麼……很像日劇裡面的青澀女學生在對心上人告白?
所謂。收拾好東西就要站起身。
「呀!」女職員開心地驚呼,然後跑到外面報告好消息。
徐又伶愣了下,手中還拿著活頁夾,不曉得自己做了什麼讓她值得這麼驚訝的事情。
帶著疑惑走出辦公室,就先被兩個女職員拉去樓下的員工餐廳。
「這裡這裡!」已經占好位置的其它職員朝著她們揮手。
徐又伶坐定後一瞧,除了他們品保部外,還有幾個行政和總務的小姐。嗯……本來以為是吃個午餐,怎麼現在看起來像是聚餐活動?
「哇!近看更漂亮!」皮膚好好喔。
「對吧!我說我們副理超美的啦。」可以當明星。
「副理,妳是怎麼保養的?」保養品什麼牌子?
「副理,妳想吃什麼?」水果或沙拉?
徐又伶看著她們,半晌講不出話。
「妳們……呃,我想吃排骨飯。」在幾雙眼睛火熱的注視下,她有些不自在。
「咦──」發出不可思議之聲,「副理,妳喜歡吃炸的啊?」可是膚質看起來很好說。
「滿喜歡的。」正確來說,她喜歡吃口味重的食物。
「那副理,妳平常有擦什麼保養品嗎?」好想知道。
「乳液。」還有化妝水。
「耶──原來副理是天生麗質。」她們本來還想向副理討教成為大美女的方法呢。
「妳們……找我來吃飯只是想知道這種事?」她平常很少跟員工親近。
「對啊!副理,我們以前……嗯,都覺得妳好像很凶啊,是以前啦,以前!」再三保證。「不過,上次我們不是出狀況嗎……妳沒有發脾氣,還為了我們扛起責任,向長官求情道歉,我們才知道,原來,妳人很好呢。」不好意思地抓抓頭。
幸好有副理力保他們,結果所有相關人員只連坐被扣了三千元的薪水,沒丟飯碗,或者釀成什麼大禍。當然啦!副理是秉持同甘共苦的,所以他們等於是害副理也受處罰了。
她眨眼,眼前儘是她們帶點靦腆的笑。
「副理……妳以前不常笑,感覺很難接近。不過最近有比較好了喔。」雖然笑容還是很少很少,但是,至少不會成天板著個臉孔。
「是嗎……」她總是會想到熙然的提醒,所以不知不覺地就注意了吧。
「是啊!」一致點頭,「副理,妳能力強,人長得又美,其實我們很崇拜妳唷!」之前是很害怕啦。
她愣了下,隨即很淡地揚起嘴角:「謝謝稱讚。」
哇……副理有自信不扭捏,真的好棒喔!
少了隔閡,她們在餐間嘰嘰喳喳地和徐又伶聊著,多半她聽,她們講,但是氣氛依舊頗為愉悅。
這讓她想起就讀女中的時候,也會有很多學妹把學姐當成偶像看待,不過那時候,她成天忙著唸書,並沒有像現在這樣願意和人接觸,她也不在乎學妹們是否失望難過,只想著自己。可能也因此,錯失了更多有趣的回憶。
和熙然愈接近,她的某些想法就愈能寬廣。
他是個益友,學歷雖然比她低,但她卻從他那邊得到更多重要的東西。
午餐在很新鮮的體驗中度過,回到辦公室,幾個以前看她不順眼的部屬也會主動和她打招呼,一切,似乎上了軌道。
這是她接下副理位置半年來,首次感到自己存在於一個團隊。以往,總是格格不入的。
只要對別人微笑,人家也會對妳笑的。熙然這樣說過。
所以他總是對她那樣輕輕地笑,讓她對他改觀,讓她陷入無法自拔的迷戀。
抽屜裡有東西「嗶」了一聲,她才想起自己忘記把手機帶在身上,未接電話有提醒裝置,剛剛大概是有人打來了。
拿出來看,果然有一通信箱留言。是熙然。
什麼事找她呢?
按下語音信箱,她看向電子時鐘,還有十分鐘結束午休。
帶著愉快的心情專注聽著。
可當簡短留言播放完畢的時候,她卻瞪視著牆壁某點,緊緊握著掌中手機。
笑容消失,表情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