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聽什麼?
徐又伶第十二次看向趴在桌子上的林熙然,忍住想推醒他的動作。
她覺得自己笨死了,本來是想找個免費的家教,結果他只看了她整理出來的問題集十分鐘,接著就戴上耳機把臉埋進手肘裡睡覺。
兩個小時過去了,他只差沒有打呼流口水。
那台隨身聽裡面是什麼?熱門流行音樂?還是催眠曲?安魂曲?媽媽唱的兒歌?居然能讓他睡得這麼熟!
氣悶地自已看書,她發誓下回絕對不再——
身旁人忽然抬起頭,嚇了她一跳!只見他拿出筆記本和筆,開始在空白計算紙上寫字。起先她根本沒有興趣,後來看他寫得那麼努力、她偷眼瞧過去。
他不是在畫圖,也並非在寫歌詞,他在——解她給的問題。
幾乎是沒有思考,他一題接著一題寫,好像只是很普通地在照抄解答,一點都難不了他。
寫完後,他拿掉耳機,緩慢轉首:「班長,大概就是這樣子了,我把公式也寫出來。不過這一題……我想你的筆記可能抄錯了,這邊是正號,不會是負的。」低聲解說著,他拿筆在本子上圈出有問題的地方。
沒有反應,他疑惑地移動視線看著她,只見她面無表情。
「你……」她硬生生地吞下驚訝,用力持平聲問道:「你……你做題目都不用想的嗎?」活似個人電腦。
「咦?」他有些茫然。「我有想。」
「什麼時候?」
「剛才。」
「你剛才不是在睡覺嗎?」胡說八道。
「咦……我有睡著嗎?」他略微臉紅,抱歉地瞅著她。
「你……」等等,他的意思是,他看起來是在睡覺,但其實不是?「你剛剛趴在桌上這麼久……是在思考題目?」這什麼唸書方法?
過……可能還是真的有睡著吧。
她無言。不知是該要稱讚他獨特的讀書方式,還是要詢問他在哪裡練成這種招數。
「睡眠解題法」,第一次和他唸書,令她印象極為深刻。
他的數理科真的很強。這是她看完他所寫下的算式後得到的答案,他對題目切入的角度和她有些許差異,不像她死板地背課本公式硬代進問題裡,他只需要最根本的基礎算式,就能將消化在腦子裡的東西導出一個結果,進而輕鬆達到解答。這對她很有幫助,也因此,她鬆了口氣。
兩人直到下午四點才離開,如果不是因為要回去照顧小弟,她還想再念下去。走出圖書館自修室,她看見他走近電線桿旁牽腳踏車。
那是一輛很簡單的陽春腳踏車,沒有時下年輕人流行的變速轉換,或者花稍的貼紙裝飾,白銀色的車身只有最基本的把手及三角坐墊,鏈條和兩個輪子。
她有種掉回農村時代的感覺。
「你騎腳踏車?」她本來不想問的,但是想到昨晚他陪自已等公車,就忍不住脫口。
「嗯。比較方便。」他笑一笑。
哪裡方便?她記得國中時有填寫過通訊錄,他住在木柵,騎腳踏車來回市區至少要兩個小時!
「平常都只騎腳踏車?上下課也是?你沒搭過其它的交通工具嗎?」
雖不懂她為何這麼想知道,他還是溫溫地笑:一頓,「對不起,我要去打工了。」微點頭,算是道別。
「你今天要打工?」她差點失聲。她怎麼不知道?他幹嘛沒事跟她說對不起?
不知怎地,她竟莫名地對他那種逆來順受的姿態感覺生氣!這根本……根本就好像她強迫他、在欺負人似的!
有察覺,還是和善地回應道。「班長再見。」跨上鐵馬,踏板一踩,他很快地消失在街角。
留下徐又伶,錯愕地楞在原地。
他要打工,為何還答應來圖書館?他又不曉得她會念到幾點,難道她念到休館,他也要像昨天那樣陪她等車嗎?
還是說……他特地為了她……一個念頭插進,她瞪視著紅磚人行道。
她、她一點都不感謝……一點都不。
咬著唇,背好肩上背包,她在午後四點仍炙熱的大太陽底下,步向公車站牌。
那天回家以後,她忿忿不平地在很久才碰一次的日記本裡面寫著:「林熙然是笨蛋」,六個字。
下午開會,連續超過四小時的溝通,氣氛糟透了。
老實說,徐又伶不知道部屬是想爭什麼?想拆穿她毫無能力的假面具,還是想看她哭著跑去找那個傳說中睡過的長官?
這個月採買的原料她請人重新檢驗過,明明就是瑕疵品,部屬們卻說以前也是這種原料,根本沒問題,暗示她連最基本的好壞都無法分辨,還對原料商刻意刁難。現在連工廠那邊都開始耳語他們這些坐辦公室的高層是在耍人。
在部屬看來,她這個副理似乎只是個徹底的花瓶和空殼,連能響叮噹的半瓶水都沒有。實在不想多說什麼,總之那批原料不能用,就算做出成品她也不會允許出貨!
散會。每個人都面色鐵青地步出會議室。
她真的好累。是一種心理上的疲憊。
忍不住歎口氣,徐又伶停好機車,望向茶坊的一室熱鬧。同樣都是在工作,如果她當初學熙然找到自己真正感興趣的東西,或許……就不會有這麼深的無力感。
稍微整理自己的儀容,她冀盼自己的疲勞別這麼容易被看穿。換上最平常的表情,她推門而入。
沒有如往常聽見阿南大聲喊著「歡迎光臨」,倒是瞧見了另外一名在背著她收桌子的少年。
新來的工讀生?
她沒有多想,如往常直接走到她的專屬座位。正要坐下,那少年回頭剛好見到,走向她,說道:「這裡有人訂位。」翻起她順手蓋下的訂位牌示。
嗓音十分中性,令她聯想到林熙然年少時。不過,這名男孩的語氣不僅沒有林熙然的溫柔親善,更比一般年齡的孩子冷漠。
「訂位的人是我。」她抬眼回應,發現他是個非常具有存在感的男孩子。
還帶有稚氣的五官鑲嵌在巴掌大小的臉上,一雙不馴的眸子尤其有神,手腳修長,身材纖瘦……有沒有十五歲?
「是嗎?」少年聞言,狐疑地瞅她,才踱進後頭詢問。
林熙然帶著他走出來,手裡端著要給她的晚餐,微笑說道:「玦,這個座位,不管有沒有放牌子,都只能讓這位小姐坐,知道嗎?」
他是對著少年講,但徐又伶卻一個字也沒聽漏掉。這個為她空著的座位,是他們沒用過言語承諾的默契,真正聽到他這麼說,她不知道自已原來會這麼喜悅。
心頭一陣暖,望著他,她的眼神漾柔,滿溢感觸。
名喚玦的少年點頭。
「去忙吧。」林熙然溫道,讓他離開。
「你新請的工讀生?」接過他手中的盤子,她隨口問。
「是啊。阿南說他最近課業重,應付不來了。」拉了位子坐下。
「我記得你不用童工。」而且非常疼愛小孩子。
他笑瞇眼眸。
「玦十八歲了。」雖然外貌瞧來不太大。「我看過他的身份證。」補充說明。省略其實少年是餓昏在茶坊門口,被他請進來的中間過程。
她微不敢相信,還往那少年的方向睇一眼。不是都說現代孩子發育良好?怎麼十八歲了還像個沒長大的國中生?
不過對少年的好奇也就僅止於此。她一向不會太費心在陌生人身上。
「你好像瘦了?」他凝眸著她,忽道。
「咦?」她正在拿筷子,停頓了下,笑語:「我在節食啊,很有成效吧。」輕鬆地帶過去。
「節食嗎……」他低喃。吃飯的時間都不夠了,她又如何能節食?更別論,她的體質向來都是不怎麼能吃得胖。瞅著她掩不住疲睏的臉色,微沉吟,他道:「又伶,下個星期六、日有空嗎?」
「咦?」她專注地用湯匙撥舀飯菜,她喜歡配料和白米飯一起入口。「又是誰有展覽嗎?」還是誰又需要搬家整理,或者那些廚師、音樂家朋友,請他去試吃、試聽?
「不是。」他揚起嘴唇,「陪我回宜蘭老家,好嗎?」也該回去看看母親。
「……咦?」她手上的動作停了。
「如果你答應的話,就順便在那住一晚。」
她微啟粉唇,訝異地看著他,任由飯粒掉在桌面上。
林熙然的右臉頰,有一顆痣。長在那個人家說是「愛哭」的位置上。
這是他們第四次在圖書館唸書時,徐又伶所發現到的事。
他的睡眠解題法、他平常就愛聽隨身聽、他長過額的劉海是為了替敏感的眼睛遮光……將近一個月以來,就像是替以前國中三年所認識的林熙然翻供,她逐漸地在他身上找到一個個真相。
平均一星期只見一次面,她還必須千叮萬囑確定他沒有打工,才會找他上圖書館。然而就在屈指可數的相處中,她就是愈來愈知道他不算神秘的秘密。
也在這模糊的熟悉中,她終於有問那最想明白的問題。
「林熙然,為什麼你不去念第一志願?」在某個應用問題討論後,她裝作不在意地開口。
他顯然不懂。「我有念第一志願呀。」
「你念的明明是專校。」她立刻反駁。
他輕笑,「這就是我的第一志願啊。」說得那麼樣理所當然。「第一志願,就是指出自己最想就讀的學校,不是嗎?」
她愣住,一剎那,敏銳地感受出兩人完全迥異的價值觀。對她而言,第一志願表示分數最高的學校,而林熙然則是很單純地解析這四個字。
「你說你根本並不想念高中?」
「嗯。」
「那你為什麼還要考?」故意讓他們灰頭土臉嗎?
他面皮微紅,有些支吾了:「這個……因為我們家的人……覺得我從來沒有認真做過一件事……所以他們要我認真去考試。」
其實是他媽和他哥哥覺得他總是在打工賺學費,替家裡減輕負擔,所以才會成績糟糕;雖然家裡人對於在校分數鶴立雞群這類事沒有太大興趣,但他國小時名次優秀,打工後就落吊車尾,做母親的總是會感到愧疚。
所以,即使他沒有名師補習,他還是一邊打工,一邊很用力很用力地念。總是散漫的他,幾乎把兄長留下的自修念到滾瓜爛熟,住在隔壁的大學生,也幫了他不少忙。
感謝聯考那兩天很熱,人也多,他能清醒考完。成為榜首是意外,他更在乎的是向母親和兄長證明,他們並沒有拖累他什麼。
他有哥哥?!她從沒聽說過!徐又伶微詫。
「你為什麼不想念高中?」她不小心稍微地提高聲量,怎麼也想不通。
「因為……我覺得高中很像國中,而我已經讀過國中了。」所以不想再念一次相同的。
她看著他,無法理解那是什麼意思,他的理由就跟他的人一樣,隨隨便便。而她更糟,和他相比較,她冷漠世故,又膚淺傲慢。
不知為何,心裡覺得有些悶。
「我很討人厭,對不對?」才出聲,就驚訝自己竟把腦中的想法化為語言,脫口難收。
他輕輕一愣,倒是很自然地回道:「不會,班長人很好。」
「我根本沒對你好過。」她瞪他。不喜歡敷衍,更討厭他不會假裝沒聽見。
「可是……」他想了一下,笑道:「有一次,我段考兩科零分,被老師叫到辦公室,我惹老師生氣了,正要被教訓,你不是故意打斷老師嗎?」
她停頓?思緒點點滴滴掉入回憶,慢慢地張大漂亮的瞳眸。
「我才不是故意打斷!」這麼久的事,虧他還記得!這不夠低調的發言終於引來圖書館些許旁人注視,她頓時滿臉通紅。
「是嗎……」他笑,根本不在意真或假,巧合還特意。小聲地道:「可是,幸好老師沒罵人。」
她望著他淡淡上揚的唇線,和他隱匿在柔軟發稍中的清澈黑眸,四目相交。
像水晶。
他有一雙,如水晶般純淨的眼睛。
女子高中前站個穿著別校制服的男學生,總是會讓人多看兩眼。
徐又伶其實對那是何方神聖,又是誰的男朋友,沒有一點想要耳語或交換情報的興趣,只不過當她瞥到那人有副微駝的瘦高身影時,她居然驚覺自己心裡有種怪異的期待。
期待……什麼?
希望他會是某個人?還是跟其他女孩子一樣,希望那個人找的是自己?她根本不懂,那種同儕間想要炫耀異性朋友的優越感。她不明白那到底有何好拿來嘻笑討論?
所以,當她看清那抹身影真的是林熙然時,她已經撫平那無名的期待,冷淡地認為是某種不成熟心態上影射的詭異錯覺。
「你在這裡幹什麼?」她走近,開口問道。見他沒有反應,美目微瞇,拉下從他耳旁延伸出來的細細黑線。「你在這裡幹什麼?」重新問了一次。
「啊,班長。」林熙然的耳機突然被扯掉,他嚇了跳,抬頭一見到是她,就像是種很純然的反射動作,輕輕地揚起唇瓣:「班長,你放學了。」
看到他總是溢滿溫柔的笑,她心中猛地蕩漾。訝異發現,不知為何,他的笑容在她眼中似是愈來愈好看。
「我問你在這裡幹什麼?」鎮定地掩飾住。
「啊,」把手中拿著的淡藍色本子遞給她:「昨天在圖書館,我們走的時候拿錯筆記了,這本是你的。」他知道她段考近了,所以不敢拖延。幸好他今天下午沒有課,雖然不曉得她的班級學號,不過很簡單地想,只要在校門口等,總是會看見人的吧。
倒是忘記自已帶上耳機就渾然忘我,幸好班長先認出他。
她才接過,身後就有幾個同學迎上前。
「咦?徐又伶,這是你朋友啊?」
「好瘦喔!」
「咖啡色的頭髮耶。」
「染的嗎?」
徐又伶有些怔愣。這些人,平常在班上根本沒和她說過什麼話,怎麼一開口就好像彼此這麼熟?
「咦?你是念工專的啊?我們班下個月要和你們學校聯誼耶!你什麼科系?幾班?」甜美的笑容在他面前展開。
「我們要去麥當勞,你要不要去啊?」問句居然是向林熙然發出。
「徐又伶,走嘛走嘛,帶著你朋友一起去啊。」好像她才是順便的。
他似是不太能應付這種突來的熱情邀約,在幾雙眼睛盛切注視下,他望向身旁的徐又伶無聲詢問,卻見她表情冷漠。
「你如果要去的話,你去好了。」丟下句話,她旋過身子就離開。
林熙然不曉得她為何忽然不高興,只能對幾位女同學點個頭抱歉,而後追上她的腳步。
「班長?」他牽著腳踏車跟在旁邊喚道。
她不應。
「班長?」他困惑地啟唇:「班……」
「不要叫我班長!」她忿地打斷他!連自己都搞不懂為何這怒火來得如此沒頭沒腦。「我沒有名字嗎?」班長班長,聽得好煩!
「啊……對不起,又、又伶。」他改口,顯得無措。
聽得他叫的如此親密,她臉微紅,竟不知該有什麼回答。這是他第一次稱呼她的名。
她不說話,他以為是自己又惹她生氣。兄長常說他遲鈍,不懂得察言觀色,大概是冒犯到她了,他柔聲解釋:「因為我們班上都是只叫名字的,所以……」
所以,在他的認知裡,只喚名根本不代表什麼是嗎?徐又伶心底小簇的竊喜,立刻被澆熄。想起她曾經在速食店裡看過他的同學,不管男女都是這麼親近他,現在回憶,她突兀地感受不舒服。
察覺自己心情變化,她更抿緊了嘴。
幹什麼?她幹什麼要為他忽樂忽怒?他有沒有叫她名字又怎麼樣?就算他被她那些明顯想認識他的同學拉去作陪,也不關她的事啊!
她何必發脾氣,何必扭頭就走?何必偷偷希望他會跟來?
他和她根本就沒什麼特別的關係啊!
深吸一口氣,卻吞不下胸口那毫無理由出現的怪異混亂。或許是這一陣子課業壓力過重導致情緒不穩,也可能是由於她討厭看到那些同學假裝可愛,總而言之,問題癥結絕對不是因為他們兩人接連相處,無形中造成她內心情感上任何的轉移或者改變。
她計畫自己考上大學以後才能尋找交往對象,所以,那種盤據在胸口的酸意,那種像是嫉妒的感受,壓根兒沒有機會發生。
對……對。
平靜下來以後,她對自已解釋,因為不想讓同學再發花癡,更不願意成為她們空暇時拿來閒嗑牙的對象,所以她才會有如此反應。
「林熙然,我再過幾天就要考試,你不用再來找我了。」或許,有空她會去找他……只是或許。
他聞言,沒有任何回應,似是在發呆。
「你聽到沒有?」她蹙眉。
在她疑問地出聲後,他才彷彿清醒過來。本來今天是有事情想順便告訴她的……不過現在,有沒有講,好像也無所謂了。
「……我知道了。」他僅是淡淡地露出笑,如同每一次,沒有表達多餘感想。「沒事了,那我先走了。」騎上腳踏車,輕聲道別。
望見他的身影在柏油路間逐漸縮小道去,徐又伶也沒有停留地走向自已等車的地方。
那時候,她只是想,不希望他來她的學校站在校門口給人觀看,反正有什麼事情,她可以像之前那樣主動聯絡他。
不過,她卻沒發現自己用了最糟糕的方法。
段考結束,她拿到了平均九十以上的全班最高分,衝動地第一個想告知他。
可是他,卻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