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日子,鄭寶仁不但雙腿骨折而且發起了高燒,這個理由成功的阻擋了警方對他的盤問。
鄭寶仁還是反反覆覆的作夢,夢裡那個女人對他伸出手來,次是一雙漂亮的手雖然上面佈滿泥濘;第二次則是……
沒有手。
沒有手的女人,讓他聯想起左下角窗戶中看到的那個女人。
她衝自己伸出手來……是想要掐死自己麼?
鄭寶仁無意識拉高被子蓋住頭,屏住呼吸,他想起了那天向他伸出來的那雙手
可是為什麼兩次自己都被放過了呢?他記得老趙可是一下子就……
正在思索,他忽然聽到開門的聲音,低矮鞋跟踩在瓷磚地板上的聲音……是陳護士!陳護士端著盤子進來,然後四顧了一下,自言自語道:「奇怪,沒人麼?」
看著對方要走,鄭寶仁匆忙從被子裡伸出頭來,「我在這兒!在這兒!」
陳護士的表情一瞬間變了變,然後過去將盤子裡的東西放在床頭櫃,「你在啊,我都沒看到……我來給你打針。」
「啊?打針?今天不是打過了麼……」鄭寶仁覺得有點奇怪,「陳姐,今天你沒上班,有別的護士過來幫我打過了。」
「還要打。」
陳護士的口氣還是那樣硬氣,不容得拒絕。
看著對方將自己的袖子捲好,拿出一個針頭,鄭寶仁忽然開口,「陳姐,這個針頭是用過的吧?你忘了拿新的了……」
陳護士看著手中的針頭,半晌收了起來,「你等著,我過一會兒再過來。」說完,她就走了。
鄭寶仁覺得這樣的陳護士有點反常,忽然想起今天上午她請假的事,會不會是家裡出什麼事了?
過了一會兒,查房的醫生過來的時候,鄭寶仁說出了自己的疑惑。
「醫生,陳姐家裡是不是出什麼事的啊?上午她不是請假了麼。」
鄭寶仁沒覺得自己問出的是多麼嚴肅的問題,可是在他問完,他看到對面原本笑呵呵的醫生臉都僵了。那個人的臉先是僵硬,然後半晌低下頭。
「也對……你不知道。」扶了扶眼鏡,那名醫生忽然壓低聲音,「陳護士去了。」
「啊?」
「上午來上班的時候,忽然心臟病發作,搶救了一上午也沒留住。」
一句話,鄭寶仁隨即一臉灰敗!
「您是說陳護士她……她上午就……就……」
「死」這個字,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嗯,是啊。其實倒下的時候就不行了,唉,白白電擊留下好多痕跡,弄的死人也不安穩……陳護士那個人,是個好人,臨暈倒前,還說要記著給你打針……」
再也說不出來話,鄭寶仁低著頭,感到背上薄薄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以為他這是太過傷心的舉動,那名醫生拍了拍他的肩膀,「陳護士的身子現在還留在院裡,過幾天才舉行儀式,到時候我請院裡給你個批示,讓你去看看她。」
醫生說完就走了,他不知道自己的話,在鄭寶仁心裡掀起了怎樣的驚濤駭浪!
我去看她?她剛才已經過來看我了好不好!
咬著嘴唇,鄭寶仁發覺自己不做這個動作,就會上下牙齒不斷打架,那種彷彿齧齒類動物才發出的聲音,讓他心裡更加煩悶。
陳護士已經死了?死了還過來給自己打針?幸好自己剛才沒讓她動手……
鄭寶仁努力的想,想剛才的事情是不是自己的夢,可是心裡知道不是的。
「你等著,我過一會兒再過來。」
陳護士臨走前的一句話晴天霹靂一般,重重劈開了鄭寶仁的頭,嗡的一聲,鄭寶仁匆忙抓起了呼叫器,「喂!我是一五0五號房,我要換病房!現在!馬上!」
「……」
對面確實寂靜,半晌,鄭寶仁聽到了一個讓他毛骨悚然的聲音。
「今天不行了,明天再換吧,你等著,我現在上去給你打針……」
是陳護士的聲音,怎麼沒想到?自己呼叫器連接的,正好是負責自己的陳護士那裡啊!而且……
「咕……」
陳護士的聲音背後,鄭寶仁覺得自己聽到了另一個小小的聲音,彷彿是被人卡住喉嚨,無法開口的人發出的……喉嚨裡發出的小聲嗚咽……
自己在某個地方聽過的……是那個晚上!那個東西靠近自己的時候,自己從她嘴裡聽到的!
鄭寶仁忽然想起那天自己暈倒在水池裡面的時候,依稀也聽到過同樣的聲音……
果然是那個東西!那個東西沒有放過自己,她一直跟著自己!
怎麼辦?自己現在該怎麼辦?
鄭寶仁看著自己打滿石膏的雙腿,心裡一陣惶恐!
說什麼也要離開這裡,離開這間房子,隨便走到哪裡,讓對方找不到就好了吧?
心裡想著,鄭寶仁硬是找了旁邊的凳子充當枴杖,忍著雙腳齊斷的痛苦,開始向門走去。然而,一開門
「我來了……」陳護士原本胖胖和藹的臉龐,不知道為什麼看起來異常嚇人。
那是因為自己知道了她是死人的緣故!
鄭寶仁驚恐的看著自己面前的女人,越過她的肩膀,他看到了另外一個「人」。臉上蒙著繃帶的長髮女人,手腕的地方……光禿禿。
是「她」!
鄭寶仁直覺想到了陳護士身後女人的身份,而且不僅僅如此,沒有手的女人……鄭寶仁忽然想起了左下角自己每天窺視的病房。越想越驚恐,鄭寶仁屏住了呼吸,閉上眼睛等待對方來臨
可是令他奇怪的事情發生了,陳護士還有他身後那個女人,卻像沒看到他似的,越過他直接進門了。
沒看到?
為什麼?為什麼她們沒有看到自己?為什麼呢?
疑竇既起,鄭寶仁忽然想起了之前發生的事情。
次,那個東西本來是走向自己的,可是後來卻放過了自己。
第二次,自己跳入水池的時候似乎也看到了那個東西,不過她還是放過了自己。
第三次,今天傍晚的時候,陳護士一開始似乎沒有看到自己……
沒看到自己?
忽然間靈光閃現,鄭寶仁剎那間明白了什麼:不是對方放過了自己,搞不好是對方根本沒有看到自己!就像現在這樣!可是為什麼沒有看到自己?
胡思亂想間,鄭寶仁一陣氣短,這才發現自己由於驚嚇,又不自覺的閉住了呼吸,誰知剛偷偷吸了半口氣,陳護士和那個女人隨即轉頭看向他!
呼吸
鄭寶仁忽然瞪大了眼睛,終於明白了:關鍵是呼吸!
他忽然想起了小時候聽過的傳說,活人和殭屍的區別就是一口氣,殭屍就是憑那口氣判斷你的位置的……
沒錯!就是這個!
鄭寶仁忽然想起次被放過,正是因為他當時由於害怕屏住了呼吸,第二次掉到水池裡,也無法呼吸,而下午那時候……應該也是屏著氣的!
現在是想明白了沒錯,可是……陳護士正拿著一隻空蕩蕩的針管逼近自己,而她身後的女人,再度向他伸出手來。
雖然明白了自己必須閉住呼吸,可越是明白這一點,鄭寶仁發現自己越無法做到這一點,看著那離自己只剩一寸的光禿手腕,鄭寶仁忽然看到了身邊的魚缸,想也不想的、鄭寶仁把頭埋了進去。
那兩個「東西」於是停住了,就像忽然失去了目標的木偶,鄭寶仁看到陳護士似乎在翻找什麼東西……尋找?
鄭寶仁在水下努力瞪著眼睛,隔過水草,他忽然看到了魚缸角落的那枚戒指那枚老趙從那個東西手指上弄下來的戒指。
鄭寶仁忽然想起了,那個東西對自己伸出手的動作……搞不好……那不是要掐死自己的意思,而是那個東西想從自己這裡拿回什麼東西,拿回她的戒指……
費力的伸入一隻胳膊,鄭寶仁伸手抓住了那小小的圓環,然後努力想抬起頭來。
給她,把她要的東西給她,她是不是就會離開?
可是鄭寶仁卻驚恐的發現自己的頭被卡住了:之前他埋頭入水的時候動作太猛,撞碎了上面的玻璃支架,下去的時候還沒什麼,可是上來的時候那只剩一半的尖銳玻璃,卻牢牢的成了他上浮的桎梏!
如果只有頭或許還好說,可是一旦加上他伸入的那只胳膊,不光是頭部,他連肩膀都卡在了那裡!
鄭寶仁驚恐的瞪大了眼睛。怎麼辦?怎麼辦?
無法呼吸的痛苦讓他面色漲得通紅,他開始激烈的掙扎,企圖把自己的頭弄出去,空氣……他需要空氣!
然而那道不大的玻璃卻像絞刑架一般卡住了他的頭,任憑他掙扎到脖子被切得翻出了血紅的肉也無法擺脫。
終於,鄭寶仁的掙扎停止了,從他頸部流出的血水染紅了整個魚缸,那條被他喂的過肥的金魚也被桎梏,只能在有限的空間焦躁翻滾。
而那遍尋人不見的死者們在沒有收穫以後,慢慢的退了出去,給他關好了門。
◇◇◇
「你說這個人死亡的地點是魚缸?」
王一函看著剛剛被兩名員警抬進來的袋子,示意他們將其放在他一早騰出來的床位以後,隨手翻了一下員警遞給他的報告。上面寫的很清楚:鄭寶仁,男,三十四歲,發現死亡的地點……他病房內的魚缸。
死在魚缸裡的男人,這不是開玩笑麼?
一早被護士發現死在魚缸裡,脖子上有著深深的傷痕,無法判斷是他殺還是自殺的男子,最終被送到自己那裡。
王一函想起來前天送到這裡被自己解剖的男子,似乎是這名男子的搭檔。兩個人的職業都是盜墓人,身為專門破壞死人家居擺設的盜墓人,他們會不會想到自己死後,居然連屍體都要讓人剖開,取出內臟好好研究一番呢?
所以說有的時候,世間的事情還真講究一點因果報應,不過真的有因果報應存在的話,那麼解剖了上萬具屍體的自己,以後的屍體會有什麼樣的下場呢?
王一函多少有點好奇。
和其他的同事不同,王一函真的喜歡自己的職業,他喜歡這些沉默的朋友。
他們可能生前和自己素未相識,然而死後卻和自己有了交往。他比他們自己還瞭解他們,通過解剖,通過分析他們的內臟,通過分析他們體內的反應,他可以知道他們的年齡、慢性病、死於什麼原因,甚至可以知道他們最後晚餐的內容。
拉開裹屍袋的拉鏈,王一函看到了靜靜躺在其中的男子的樣子:五官有著不同程度的腫脹,七孔流血,口鼻附近有濃稠的泡沫,舌頭吐出口腔,眼睛瞪得極大幾乎要脫出眼眶這是典型溺死者的死亡特徵。
「天!你知道麼?你眼睛再瞪大一點眼珠就掉出去了喲。」王一函說著,翻了翻對方的眼睛,然後拉了拉對方的頭髮,由於腫脹,死者的頭髮乃至頭皮有輕微的脫落現象。
「嗯,你在水裡泡了至少七個小時吧?真可憐,我猜你魚缸裡養的是大型魚,看把你的臉啄的……」一邊說,王一函看向員警給他的報告。
被發現的時間是上午八點,那麼往前推,死者的大概死亡時間約莫是零點到凌晨二點左右,水族箱的溫度表他們忘記拿給他了,他要記著明天找負責的員警要。室內的溫度,死亡時候水域的溫度……等等,都會使死亡時間出現輕微的盲點。
「接下去可能有點疼,不過請忍耐一下。」
拿起旁邊的小刀,下刀前王一函習慣對自己掌下的屍體說話關於他這個和死者說話的愛好,很多助手受不了,所以他才喜歡一個人靜靜的進行解剖。
靜靜的,只有他,還有那死去的朋友,他們之間可以安靜分享彼此的秘密。
手術刀在男子攤開衣服的胸口比劃了比劃,隨即找動手的地點,王一函拿起手術刀堅定而用力的往下一劃
鋒利的手術刀暢通無阻的劃到了男子的小腹部。王一函喜歡切割的感覺,那種有點阻力,卻始終暢通到底的感覺,讓他每每有種享受的感覺,而手術刀劃破皮肉時候的絲絲聲,總是讓他心癢癢的。
由於體腔內壓的作用,被一分為二的皮肉隨即以男子的脊椎為分界線,倒向了男子身體兩側,使用工具拉開皮膚和肌肉之後,男子的內臟完美的呈現在王一函眼前。
想了想,王一函率先將手術刀揮向了男子的胃部,然後是腸。
「啊,你吃了太多馬鈴薯燉肉,你媽媽沒有告訴你馬鈴薯燉肉其實不太好消化的麼?啊,對了,你住院,那麼就是醫院的不對了。讓我看看……嗯」
將死者的胃袋切開,王一函當然不是對人家的晚飯是什麼感興趣,他透過死者腸胃裡麵食物的消化狀況,推斷他死亡的時間。
根據馬鈴薯和肉類在男子體內的消化情況,男子的死亡時間,基本上可以確定在凌晨一點左右,至於死亡原因……
「似乎不是他殺……可是……」看著男子緊握的拳頭,看著那想要抓住什麼似的舉動,王一函覺得有點怪異。
就像上吊死亡的人一樣,即使是出於自願死亡,可是那種痛苦真正來臨的時候,死者還是會順從生理要求,習慣性的反抗,可是……攥著拳頭這個動作有點古怪吧?而且只有一隻手是攥著的。
王一函愣了愣,鬼使神差的伸手去扳那個人的手,由於已經超過屍僵高峰,男人的手指非常不好扳開,最後在聽到一聲類似什麼東西折掉的聲音之後,王一函聽到什麼東西掉落的聲音。
「啊?」心裡忽然一陣緊張,王一函急忙彎下腰,順著剛剛聽到的落地聲,尋找從死者手中掉落的東西。
那東西正好掉到瞭解剖床的下方,王一函彎著腰,費了挺大力氣才感覺自己抓到了那個小小的東西。
是一枚戒指。
看清那個東西的時候,王一函瞇了瞇眼。
一看就是女人戴的尺寸,怎麼會握在一個男人手裡?
將那枚戒指反覆打量,王一函忽然覺得那枚戒指好眼熟,像是在哪裡見過的……
在哪裡呢?哪裡見過?
王一函不是對這種東西感興趣的人,尤其還是一枚女人戴的戒指,他自覺不會平白無故去盯著一個女人家的手看,除非對方是死人……
死人?
「啊!」嘴裡發出一聲低沉的驚呼,王一函終於想起,自己在什麼地方見過這樣一枚戒指了!
二十多年以前啊!
在那個女人的手指上!焦躁的心情湧上心頭,王一函終於陷入了那瘋狂的回憶
◇◇◇
二十四年前的王一函,是市立醫科大學的研究生,他的指導老師是當年全國聞名的段潤之教授。
癡迷於屍體研究的段教授雖然是公認的怪人,不過對於王一函來說,他卻是不錯的指導老師,話題豐富,學富五車……當然,僅限於話題是屍體的時候。
那個年代的道德規範和百姓認知使屍體奇缺,各大醫科院校都在為這個問題苦惱,雖然偶而能搞到一些死在醫院的無名屍體,可是那些屍體多半年老殘缺。
段潤之曾經在報紙上寫過洋洋灑灑一萬多字的文章,呼籲百姓們死後勇於捐出自己的屍體,不過在被社會輿論一致批評下不了了之。
不過王一函卻覺得段潤之其實是個很有學者風範的人,某種程度上他也渴望著切割,他希望看到各種各樣的屍體,那些器官在不同情況下呈現的樣子對他來說很神奇,王一函想,或許本質上他和自己背負重重罵名的老師,是同一類人。
對於屍體的渴望,和那些中世紀為了畫好人體素描而去解剖屍體的藝術家一樣。
然而某一天,段潤之卻緊急召開了一次解剖觀摩課,也難怪他著急,因為那樣新鮮年輕的女屍,是他們誰也沒有看過的,很年輕,大概二十出頭的年紀,長長的黑色頭髮,麥青色的溫淑皮膚。
她很美,王一函想她生前一定是傾倒眾生的人物。不過即使現在她也是美的,看著一臉閒適,宛如睡著一般躺在解剖床上的女子,王一函感到心臟怦怦直跳。
那或許是對一名美麗女子動心的心跳,或許只是自己對於能夠看到新鮮內臟,而產生的激動期待。
「你們聽著,這是警察局委託我驗屍的屍體,本來不允許其他人在場的,不過機會難得,今天的事情誰也不許說出去,懂麼?」段潤之說著,看到在場自己的學生全部點了點頭,這才開始動手。
功課最好的王一函被叫上台輔助解剖,近距離觀察這名女子,王一函發覺對方真的很美,她不像是死去了,看到老師的解剖刀熟練的劃過對方胸腔的剎那,他甚至一瞬間不敢睜眼。
他總覺得對方是活著的。
然而她確實是死亡的,他看到自己的老師已經熟練的完成切開動作,正從裡面拿出一件件內臟,向自己以及自己的同學們解說,他托著段潤之放內臟的盤子,感覺自己托起了那名女子的生命。
內臟全部被取出的女屍變成一具空殼,閉著眼睛躺在那裡,彷彿不知道有人拿走了她的東西。
王一函看到自己的同學們有人已經開始臉色發青,這是正常的,他們沒有上過幾節解剖課,對於屍體還陌生。不過王一函不會,王一函只是覺得自己的心跳有點快,不過他想那並不是因為恐懼。
而是興奮。
那具找不到謀殺者的女屍,最後被警察局「仁慈的」捐給了醫科院,放在段潤之在自己辦公室裡新添的玻璃缸,永遠的浸在了福馬林裡。
王一函聽到:段潤之管那具女屍叫作「舒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