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不准!」
瞬間迸發的怒斥聲,將我臉上未盡的笑顏硬生生的打掉,我甚至來不及思考,上揚的唇角一點點的僵硬、滑落。
「黃阿瑪?」我不敢置信的抬眸,看著前一刻還是慈眉和顏的人。
這次狩獵,我再次博得頭籌,皇阿瑪獎賞了我許多珍稀物件,可是我想要的,卻只是心底的那抹溫暖。
蠟燭的光暈籠罩在朦朧的金黃裡,隔著幾步的距離,我卻無法看清正前方那怒目直視我的人。
轟隆——
震天的雷聲遙遙傳來,卻像是在耳邊劈開了天地,將我的夢想瞬間擊碎。
「皇阿瑪,您應允了兒臣的!」緊緊的抓著地下的毯子,我存在最後一絲希冀,艱澀的開口。
靜寂的沉默蔓延在轟隆的雷聲中,帳內的憋悶幾乎扼住了我的呼吸,只能僵硬地,企盼著,瞧著我自幼崇拜、敬愛的人。
「不錯,」我聞聲抬頭,看著仍舊陰沉著臉的皇阿瑪,「只是,不能是她!」
「皇——」
『啪——』
猛然飛來的異物打在肩上,一陣吃痛後摔落在地上,我不禁垂眸看去,卻頓時僵在原地。
「……兒臣願娶禮部侍郎完顏羅察之謫長女完顏凌月為謫福晉,望皇阿瑪恩准……」
熟悉的筆跡,似是一根根尖細的針尖,字字刺在心間。顫抖的指尖幾次碰到奏折卻又迅速的收回,久跪在地的膝蓋泛著陣陣錐心的痛。心口彷彿在瞬間被人硬生生的撕裂開來,縫隙越來越大,越來越大,直到,那種無盡的痛吞噬了自己。
兄弟相爭一女!
不用抬頭,我都已然猜到,皇阿瑪心底所想。可是,盈盈——
為什麼?
十四弟,你為何?
原來,謠言並非空穴來風;原來,是自己一直沉浸在她給與的溫馨快樂中,而忽略了身邊的種種目光!
……
「皇阿瑪,兒臣知錯,兒臣不會再提此事,可是凌月——」
只要她安然無恙,我們便會有希望。
「她的事朕自有打算!」
……
「為什麼——」
豆大的雨滴狠狠的砸在臉上,浸濕的衣襟緊緊的依附在身上,望著前方的雨簾,望著跳躍的湖面,我卻幾乎無法站立。
那個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清脆的話音,俏皮動容的笑顏,依稀漂浮在身旁,可是那嬌俏的身影,卻彷彿正遠遠的飄離自己。
「盈盈,盈盈,我要怎麼做?」要怎樣,才能將你緊緊扣在身邊,一生都不放開?為什麼,我卻覺得你離我越來越遠?
「盈盈——」
陣陣虛汗自額頭滑下,我拄著床板深深的呼吸。
有多久沒有夢到那年的塞外了?額際抽痛,我緊閉雙目,想要阻擋那股無盡的黑暗襲來。
「爺,您怎麼了?」
柔軟的手輕撫上額頭,黑暗中,像極了少年時,那雙細柔溫暖的手掌。我貪戀的留戀這一刻的眷戀,只是,柔弱中少了一股堅毅。
「我沒事,你睡吧!」下意識的撥開了她的手,我翻身下床,著急之下,右膝猛然一陣疼痛襲來,險些摔下床鋪。
「夜,您沒事吧,還是叫太醫來看看吧!」傾洛趕忙起身,攙扶著我小心的坐下。
朦朧的燭光緩緩燃氣,窗外的狂風不斷的吹打著窗子,搖曳的樹影在燭光下扭曲著,瘋狂的擺著,晃得心底不住的心慌。
「爺,喝杯熱茶吧!您明兒個還要上早朝呢,還是早些歇了吧!」低柔的嗓音,在耳畔緩緩響起,我有些恍惚的抬眸,卻看進了一雙了然清澈的目光中,頓時心下一怔。
曾經,也有一個女子這般的看著我,那時的她對我說這一生不為何求,只希望在我的身後看著我便好。
可是漸漸的,她的目光卻不再清澈,昔日的柔情漸漸染上了妒嫉。
對她,紅梅,我是愧疚的!她也只是一個犧牲品,一個我和十四弟相爭時的陪葬品。我曾經想過好好待她的,可是,我能做到的,也只是彌補,卻永遠無法在心底辟出一方天地,來存放她的存在。
「傾洛……」瞧著面前不再嬌美的容顏,我有些動容。
這二十幾年下來,一直在身旁不離不棄的人,始終只有她!
不問,不聽,只是一味的等待與陪伴。
「這些年你受苦了!」凝滯了許久,對這她企盼、期冀的目光,瞧著她略顯憔悴的面容,我卻歎息著說道。
不是不明白她的心思,只是,誓言,曾經給了另一個人,一個自己這輩子都無法抹去記憶的人!
「爺,您怎麼又說這樣的話!」她輕斥,瞬間低垂的眼眸掩去了眼底的失落,「爺,您的心思,夫妻二十幾年,傾洛怎會不懂。只是,各人有各人的癡,各人有各人的堅持,您願意這樣守著,傾洛也甘願這樣陪著您。」
「唉……」重重的雷聲打下,瞬時壓過了我低沉的歎息,辟哩啪啦的雨點持續著打在房簷碧瓦之上。
「爺、爺,不好了!」何福的聲音自院外慌慌張張的傳來,我身體頓時一僵,一種不祥的預感瞬間籠罩在心間,惴著。
「什麼事情,怎的沒了規矩?」傾洛瞧了瞧我的臉色,沉聲問著窗外。
「爺、爺,十四、十四……」斷斷續續的話音被轟隆的雷雨聲間歇著打斷,我『霍』的起身,一把打開了門扉。
狂風夾雜著潮濕的雨氣撲面襲來,猛力之下我不禁倒退了兩步,「你說什麼?」顧不得臉上的雨水,我一把抓著何福追問著。
「十四福晉,昨兒個,薨了!」何福顫巍巍的瞧了我一眼,撲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薨了?
我呆在原地,久久無法動彈,心底卻始終無法明白何福的意思。翻騰的心口掀起陣陣腥甜,哽在喉間。
怎麼會?
「咳、咳、咳……」
怎麼會呢?我還記得最後一次見她,她眼底從容淡若的笑容,那抹神采是那般清晰,怎麼會?
眼底瞬間氤氳,滿著層層的水霧,我再也顧不得其他,急切的奔入暴雨之中。狂風驟雨瞬間打濕了內衫。
暴雨中,聽不清身後不斷傳來的呼喊聲,我只是迫切的朝著大門疾步走去,腦中混亂的思緒碰撞著,找不到發洩的出口!
倏然,右腿一陣劇烈的疼痛,虛晃得身體頓時倒在地上。
「爺——」呼叫聲傳來,卻漸漸飄離了耳畔,驀然襲來的黑暗中,我卻彷彿看到她笑著對我揮手!
盈盈,這不是真的,對不對!
這只是一個玩笑,一個你以前你最喜歡開的玩笑!
雍正二年七月初八,我想,這一生,我都不會忘記這一天!
對四哥,或許應該說是皇上,我向來是忠心不二,盡心盡力的幫襯著。無論是康熙年間的忠心相隨,還是雍正朝的全力相助。
然而,他怎麼可以——就算十四弟再怎麼偏執頑固,可他萬萬不會拿盈盈的身體開玩笑的。
不是不怨,只是無法去怨!
退一步想,或許,她的離開,才是這場戰爭的結束!
盈盈的心思,我們那個人不明白呢?這麼通透的人,清楚的看清了一切。
一個連皇阿瑪都不忍心去處罰的人,一個總是想著平淡生活的人,偏偏陷在了這深淵般的紫禁城中……
只是,我以為我的心早已死了,卻不知,它只是一直陪著她,直至今日,才一同埋入那深深的黃土之中。
自始至終,我卻始終是沒有看到她最後一眼。
十四弟悲慟蕭瑟的容顏,弘明咬緊唇畔強忍沉痛的緊繃面容,弘暄早已哭喊得失聲的喉嚨……
那一幕,刻在腦中,再也無法揮去;他們,才是她最親的人!
可是盈盈,那我,在你心中,到底有著怎樣的位置呢?
其實,這個問題,不用問,答案早已明白於心!
先認識你的人,是我;你傾心的人,是我!可是,我卻眼睜睜的看著你愈走愈遠,看著你傷心遠離而莫可奈何;我的猶豫,我的顧慮,讓我最終失去了你;以前的我,只是一味的享受著你的付出,卻在失去的那一刻,才突然醒悟,自己竟然錯過了你!
一念之差!
無數次的責備自己,無數次的想著如果,可是就如你所說人生,沒有如果!
或許,這便是我們的命!注定了相識、相知,卻無法相守!
只是,無法見你最後一面,卻是這一生最大的遺憾!
雍正七年八月
疲倦的放下手中的毛筆,我無力的靠在椅背上,遙望著窗外的綠竹。
清風吹過的時候,竹葉沙沙作響,寧靜中獨有一股韻味,彷彿遠離了喧囂的塵世,獨處悠然世外一般。
我知道,她一直都喜歡這樣的地方。只是,無法去生活罷了!
細細的摸索著手中的木雕,看著那些早已被摸平的稜角,眼角卻不自然的暈濕。彷彿,時光又回到了康熙三十八年,在那個拐角的胡同,我獨自離開四哥府上,卻被一個清秀俊雅的少年硬生生的撞到在地上。
那時的我,心裡想的只是自己的委屈,便厲聲責問,誰成想,卻被『他』拖著跑了幾條街。
清風拂過臉頰,吹走了夏日的燥熱,奔跑間,那些縈繞在腦中的憂傷與煩惱,彷彿也在一點點的消失。我貪戀著掌心的那一抹溫暖,瞧著前方那嬌小的身影,看著她歪斜的帽子裡露出的黑亮長髮,唇角緩緩的揚起。
清脆的聲音,出人意料的舉止,洋人的教堂,優美動聽的琴聲,暖暖的笑意,在不知不覺間,就那般闖入了心底,不容拒絕!
西黃看著她笑,因為那樣明媚的笑顏,照亮了心底的暗澀;喜歡聽她說個不停,因為她口中的故事,總是那般新鮮,雖然她的話,俏皮、不合規矩,可是,卻又那般貼切;喜歡她凝視自己,因為望著她眼中自己的倒影,彷彿人生已別無他求!
賽馬之際,看著馬背上那抹嬌艷的紅色倩影,環視著場中讚歎的目光,我多想大聲地告訴他們,你是我的盈盈!
落橙湖,親耳聽到她說喜歡,那一刻,心底的雀躍彷彿化為一隻隻小鳥,翱翔著衝上了雲霄。
還是塞外,御帳中,我滿懷激動地向皇阿瑪請婚,卻晴天霹靂般的看到了十四弟的請旨奏折!
我以為,我保全了你,然而我卻忘記,堅強的你,對待愛情,又怎會那般柔弱?
多年以後,從四哥的口中,以及十四弟的種種做法中,我才恍然明白,原來,我仍是不夠瞭解你!直到你消失在塞外的那年,我才驚醒,原來,一開始我就錯了!
雖然我們的相識先於十四弟,然而,我卻不夠完全的瞭解你。一味的等待,甚至讓我沒來得及去更多的瞭解你,便失去了你!
也是在那一刻,我才徹底的釋然,原來,自己無法給你想要的幸福!與其讓生活磨平了我們的愛戀,倒不如自己絕然的放手。
時至冬日,習習寒風打在臉上,微微的刺痛。我不禁駐足,望向有些陰沉晦澀的天空。
有多久不曾這般仰望天空了?
好像自她走了以後,我便不願再看,也沒有時間看了。整日裡,都是朝廷上的事情,事無鉅細,我都親力親為。彷彿只有這樣的忙碌,才能讓自己忘記那種錐心的悶痛,那無盡的悔才不會一點點的吞噬了自己!
聽手下的人說,十四弟身邊莫名的出現了一名女子,行蹤不明,來歷不詳,卻日日與十四弟相伴,朝夕不離!
我雖然疑惑,可是卻又不願相信。
十四弟怎麼會忘了她呢!
但是,難道一切只是空穴來風?
想探聽,卻又怕聽到任何關於她的消息!
養心殿前,高無庸眼神略有閃躲,我遲疑,卻仍是等待通報後,慢慢的走著。
這條路,已經走了無數次,然而這一次,心底卻浮起一股說不出的躁動。緩緩的推開門扉,一眼便看到了皇上遙望的目光,那瞬間眷戀的眼神頓時刺入心底,彷彿為了印證什麼一般,我連忙轉身,縫隙間,一抹倩影隱逝而去。
是她!
務須再看,務須再問,只一眼,我便知道,那是她!
大殿之上,皇上也是無心多談,神色難掩疲憊,我稟明事情後,忙躬身告退。
幾次想要派人去景山,細想之下卻又作罷。她想要的,不就是這樣平淡的生活麼?連皇上都已應允,我何必再去憑空打破呢!
盈盈,只要你快樂,我便無所求!
以前的我,等待你的付出;圈禁時的十三阿哥府,是你每年不間斷的給予幫助;如今,就換作我來保護你吧!
只是尊貴如怡親王又如何,一人之下又如何,我情願,自己只是那年那個冷漠彆扭的男孩,那個你拉著手跑了幾條街的男孩!
過了年,不小心著了風,患了風寒。本以為是小病一樁,像以往一般,吃幾副藥便可治癒,然而直至過了春天,身體卻絲毫沒有痊癒的徵兆。皇上幾次命太醫過府把脈,太醫都是搖頭蹙眉,自他們的歎息聲中,我已然瞭然。
這麼多年,於我,早已足夠!我唯一放不下的,只是未來,四哥要一個人支撐了。這大清的基業,壓在他的肩上,太過沉重!
然而——
「四哥,我想見她!」自打他登基以來,這是第一次,我喚他四哥,或許,也是最後一次了!
「十三弟……」他看著我,眼底布著淡淡的濕氣,久久,卻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般,轉身離開。
四哥!
望著消逝的黃色身影,眼角一點點潤濕。
如果有來生,我仍願是你的弟弟,四哥!
「爺……」哽咽的嗓音,啜泣著,語音不清。
「傾洛,謝謝你!」
「爺,您——」她搖頭,卻被我打斷了聲音。
「傾洛,這一生,如果說我胤祥最有愧的人,便是你了!你的好,我都記在心頭,只是,那裡早已住了一個人……傾洛,對不起!」
「爺,我無悔,無悔!」她失聲痛哭,緊緊的抱著我的手臂,哽咽著,許久後,她才抽噎著,卻又堅定的開口,「爺,如果沒有她,留在你心底的那個人,會不會是我——兆佳·傾洛?」
濕潤的淚珠滴落在臉頰上,抬眸,望進她溢滿淚水的瞳眸,唇角微動,「會!」
佈滿淚珠的容顏頓時笑了,如春風拂過,彷彿歲月穿梭,回到了那如花的年紀一般!
「爺,我在外面等您!傾洛嫁給您,一生從未悔過,我只希望,來世,可以第一個認識您!」淺笑得倩影轉身離去,留下了淡淡的清香,飄在陣陣藥香中,一點點隱逝,直至消失。
「是你嗎?」
開門聲驀然傳來,我趕忙睜開眼睛,一瞬不瞬的盯著屏風後。心頭快速的跳著,懷著少有的激動。
腳步聲驟停,死寂的沉默漫布在濃濃的藥氣間,深深的吸氣,才要出口喚她,撕心裂肺般的咳嗽卻驀然襲來。
素色身影瞬然走近,輕柔的手掌附在背上,我連忙抬眸,卻看到了一張似曾相識的面容,陌生卻又那般熟悉。
真的是盈盈呢!
只有她,才有這般的淡定從容,也只有她,才能讓我感到從未有過的安靜與平和。時光彷彿回到了康熙三十八年,我望著她明亮的雙眸,陷入了回憶。然而,待我看清她突起的小腹時,震驚卻又那般刺痛的襲來。
雖然瞭然,卻不願承認,我們終究又錯過了!抑或是,她這一次,只是為他而來的!
隔著層層衣物,我顫抖著手,小心的貼在她的小腹上。跳動瞬間襲來,我驚訝的看著她,第一次感覺到生命的奇跡。雖然,這不是我的孩子,然而,我卻彷彿看到了漂亮的女童繞著他們旋轉的樣子,看到了十四弟滿臉寵溺。
如果是我,一定也會同他一般雀躍的!
可是,那個人卻永遠不是我!
連忙垂下眼眸,不願眼底的失落被她發現。然而,嘴裡卻不停的說著,將這些年發生的事情,一點點的高速她,即時暈眩的腦海裡,早已不知說些什麼。
晶亮剔透的淚水落在唇畔,我不覺得抿緊了唇畔,吮盡那滴甘甜,卻彷彿嘗到了裡面的心傷。
熟悉的手帕,早已磨損,卻依舊白皙。
「盈盈,你……可不可以……再抱我一次?就一次……我真的好冷,好……」捨不得你!
曾經以為,再看你一眼,便可以無憾的離去;然而,人總是貪婪的,真正的見到你,卻希望,只是這樣緊緊的擁著你,直到天荒!
……
「盈盈,你就像那畫像一般,一點也沒變,只是,我卻老了,我們都老了……只有你,一點也沒變。」
畫像中的她,如花的年紀,淡漠的容顏,眷戀的眼神;身旁的她,仍是那般年紀,卻有著慈愛溫馨的目光。
我們都老了,只有她,一直是這樣,活在我們的心間,活在眼前……
為什麼,明明幸福就在自己的手中,我卻眼睜睜的看著它溜走呢!人之將死,卻愈發抓著曾經的過往,無法放下,望著眼前淚水漣漣的絕美容顏,卻愈發捨不得。
為什麼,你不能只是我的盈盈?
溫暖自臉頰一點點的傳來,無盡的黑暗卻疾速的蔓延而來,我緊緊的抓著她,想要張口說什麼,卻發現,陣陣乾咳取代了未盡的言語。
我只能望著她,望著眼前日思夜想的容顏,無力的垂下眼眸……
為什麼,你不能只是我的盈盈呢?
我多麼希望,人生,可以有如果的存在……
那樣,我會緊緊的抓著你的手,再也不讓你離開;那樣,我會帶著你,放下一切,只羨鴛鴦不羨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