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是京城的鬧市區,眾多的小販、商舖雲集於此,略微寬敞的地方,甚至圍聚著雜耍藝人。
我們並肩齊行,看著街邊具有濃厚民族特色的玩物,我不時停下腳步,略略端詳把玩著。
陽光下,一抹碧綠折射入目,頓時吸引了我的視線。
「這位姑娘真是好眼力,這可是塊上古美玉,頗具靈性,可使佩戴之人驅邪避災……」賣玉老者滔滔不絕的講著,我微微睜大了眼睛,莞爾一笑,低頭看著手中翠綠色的碧玉。
之所以一眼便注意到這塊玉,只是因為它的顏色通透而乾淨,況且不規則的形狀像極了一個『盈』字,我暗想著,不知可否將此玉雕為一個字?反倒是對玉的質地沒有太大的關注,反正我本就不是鑒定專家,對這些玉器也沒有研究,自己喜歡便好,何必計較太多!
「老伯,您也別誇了,說個價吧。」一旁的十四才要開口,被我眼神制止了,唇角抿了又抿,無奈的瞧著我,高撇的嘴角老不樂意的。
「三十兩銀子。」老者想了想,開口道。對我的打斷好像有一絲不滿,卻不敢表現出來,只是陪笑著說,伸出三支皺黑的手指,紋理粗糙。
聽到他的報價,我猛地自玉片中抬頭。三十兩?開什麼玩笑,即使我對古代的金錢沒有什麼概念,但是,我也知道,三十兩不是一個小數目。然而,當瞳孔中映射出他的身軀時,心底卻浮出淡淡的猶豫。
那是一張久經風霜的面孔,唇邊泛著乾燥的皺紋,應該是常年陪笑的緣故吧!深色的眼眸中,清晰的透著市儈,討好與迫切。一雙皺紋纍纍、佈滿繭子的手掌在眼前晃著,歲月無情的在他的身體上留下痕跡,餘下的,只是滄桑。
我遲疑的瞥頭,專注的看著十四,臉上一片木然。他察覺到我的目光,唇角微掀,隨即好似想到了什麼一般,深深的蹙起眉頭,目露疑惑。
歲月在我們身上留下的,會是什麼?
我怔怔的看著他,眼神深沉,心下暗湧,久久無法平息。這樣清貧寒苦的生活,真的是我所想的那般容易麼?需要賣弄自己的才藝予不懂藝術之人,難道,我的心便可以得到平靜麼?這個時代的人,又怎麼可以接受女子的拋頭露面?從未因吃穿發愁的我,從未耕種紡織的我,能夠安然的生存麼?這裡不是現代,不是意大利,我也絕不可能打工兼職的!
生活,似乎被我想得過於簡單,而自己,有時未免過於自負!
絲絲清苦溢滿唇角,我苦笑,眼底驟然黯淡,心下透著惴惴的痛。
「老伯,十兩銀子,如何?」抬眼,已然換上另一種神情。
即使我不是行家,可也知道,這玉甚至連十兩都不值。只是這一刻,我卻懶得再去說些什麼,心緒淡的彷彿飄了起來,踩在了雲端,懶得理會,懶得去想。
「這……好吧。」老者狀似猶豫了很久,才一副不情願的口氣說道,可是眼中的歡愉卻沒有成功的掩飾住。
我笑,很開心,為他此刻的真實!
掏出碎銀放到他粗糙的手中,將玉揣入懷中,仰頭深深吐了口氣,灑脫的轉身離開,堅定的神情像是想要努力擺脫什麼一般,身後傳來十四淡淡的腳步聲。
「你如果喜歡,我那裡多的是好玉,即使是九哥的鋪子裡,也都是上品。」十四堅定的看著我,眉宇輕皺。
「千金難買我願意!或許它不值這個價錢,但是卻甚合我心意,所以,我很高興。」我側頭,目光沉沉,清晰的表露心中的意思。
十四驟然止步,幽黑的目光深邃見底,映出倘然的我。久久,他緩和一笑,溫若清風,好似剛才一閃而過的深沉從未有過。「好一句『千金難買我願意』,凌月,但願你能滿意到最後。」
說罷,他深深的看著我,微扯唇角,噙著自信的笑容,邁步離開。我頓在原地,深思他眼中的一切,暗想他話中的點點,腦中『啪』的一聲,猛然斷開了什麼,卻來不及抓住。
「還站在那裡做甚,難道不敢和我賽馬了麼?」十四的聲音遠遠的傳來,我回神,舒了口氣,毫不在意一笑。猛地轉身,想要快步追趕,不成想卻與迎面之人撞個正著。由於力量的懸殊,我極為難看的坐在地上,雙手按壓在地上,生生的刺痛著,左邊相撞的肩膀也隱隱作痛。
「絲——」才想要擺脫尷尬的境地,卻發現撐地的手痛的利害,好像壓到了什麼,忙抬手來看。
「凌月,你怎麼樣,傷著哪兒了?」十四快步跑來,倏地抓起我的手,輕輕的吹著,輕柔的擦去掌上的浮土,墨黑的瞳眸,深不見底。
不過,想著自己此刻的狀況,我的面色微僵,有些不好意思。「我沒事,扶我起來。」我小聲的說,藉著他的手臂,站直了身子,待拍落身上的浮土,才看向撞我之人。
來人面色不善,一臉鄙夷的看著我們,呆他看清我的面孔時,卻流露出垂涎之色。那樣的神色,總讓我有一股莫名其妙的熟悉。我極力的搜索著腦海中的記憶,如此齷齪之人,見過一次,應是『永世難忘』的啊?
終於,我輕笑一聲,拍了拍前額。
呵,何謂冤家路窄,我今日可算深深體會!不過,卻不知,這位冤家還認不認識我?
「喲,這是哪家的姑娘,長得可真俏啊,讓爺我細細瞧瞧。」對面的男子一臉的猥瑣,伸著肥碩的手指,衝著我的面頰而來。可惜,在他還未得逞時,便被十四猛力一掌拍落,清澈的巴掌聲,震動了四周,伴隨著頓起的尖叫聲成功的吸引了周圍的視線。
「啊——哪兒來的兔崽子,竟敢打你大爺我?」惡霸倏然跳後一步,四個打手一樣的人將他團團圍起,讓他在保護圈內叫囂著。
「大膽,敢罵爺,爺今兒就讓你知道死字怎麼寫?」聽得他的罵話,十四大怒,抬手便要打去,我連忙抓住他,安撫的搖了搖頭。
「哼,有色心,無色膽,躲在他人背後,莫不是烏龜的行為?」我上前一步,和十四並排站著。歪著頭,嘲諷的說,眼睛緊緊的盯著那個人。
手心傳來陣陣熱度,我猛地低頭,才意識到剛才拽住十四後,並沒有撒手。忙要掙脫,卻發現他愈加用力。我抬頭,不解的看他,他卻只是盯著前方,好似絲毫沒有發現我的注視。
「你個臭丫頭片子,甭在這兒咋呼,呆會兒爺就讓你知道我的厲害,看你這張小嘴還能不能這麼強。」他一臉淫笑,搓著手,「你放心,爺一定讓你舒服得樂不思蜀,哈哈……」肥胖的臉頰隨著笑聲顫動,看得我一陣惡寒!
聽到他的淫笑,那些打手也伴著起哄,笑得惡毒,周邊的路人紛紛退後,有些擔憂的看著我和十四。
我本來不想這樣的,但是既然他們這麼急切,我又豈能不成全?更何況,他們早不趕,晚不趕,卻偏偏趕在我心情極度不穩定,情緒波動最嚴重的時候,要怪,只能怪他們不懂得挑選時機!十四阿哥打人,連官司也不會吃的吧!
我笑了,笑容有些邪惡而奸詐,憋悶已久的心終於找到了暫時的發洩口徑。
抓緊十四的手,我嬌笑出聲,看得十四一陣呆愣,「樂不思蜀?是麼,呆會兒本小姐一定伺候得你哭爹喊娘,恨不得從未生出來過!」
我回頭,浮在十四耳邊耳語,他遲疑的看著我,灑脫一笑,隨即狠戾的看著對面。我邁開步子,漸漸的朝對面走去,邊走邊活動手腕腳腕,舒展筋骨。「鄉親父老們,退後一些,以免誤傷。還有你們四個,要是不怕娘親認不出來,就盡情的上吧!」
字落,腳起。
右腿猛地抬起,快速的踢到離我最近的一人腰部,來人應對不及,完全沒有從剛才的氣氛中回過神來,便被我一個側踢,倒在了地上。
這批惡霸便是我第一次偷跑出府時,躲避的那批。那年我年齡尚幼,又初來古代,對這個虛弱的身體控制不好。但是現在卻不一樣了,經過一年多的鍛煉,這幾個飯桶對我來說,只能用小菜一碟來形容,更何況一旁的十四早已加入戰鬥。
不過,我的身體終究只是一個未成年的小女孩,不宜打持久戰,所以看中他們的弱點,便狠狠的攻擊。快、狠、準,一點也不留有餘地,腿上絲毫不放鬆,拳頭也是如雨點般打在他們的鼻樑上,眼眶上。
瞬間,便有兩個人倒在地上,口中哼哼唧唧的,爬了幾次沒有成功後,終於『甘之如飴』的躺在地上充當死屍。
厲目掃去,十四一臉興奮難耐,早已將一人踢飛,腳下踩著一個不斷哀號的敗類,而眼神則冷厲的盯著顫顫發抖的惡霸。
手握拳頭,指節咯咯作響,我笑著,踢了踢地下的『死屍』,朝著肥碩的身體走去,那如秋天落葉一般顫抖的身軀,不住的後退。「兩位大人饒了小的吧,我以後再也不敢了,您就饒了我吧!」他點頭哈腰的說,透出陣陣哭音,讓我不由皺起了眉頭。
「饒了你,好啊!」惡霸驚喜地抬頭,不住地向我鞠躬,「可是,你當初強搶民女時,又怎會對她們的苦苦哀求枉若未聞呢?所以,求人,永遠不如求己。」話落,一技漂亮的勾拳襲上他的面孔,伴著他哭喪的聲音,我漸漸失去了心智,忘了自己身處的環境,心中留下的只是純粹的發洩。
「怎麼樣,舒服麼?」他頻頻後退,我步步緊逼,「還有更舒服的呢!」我笑顏如花,心下開闊,飛腿踢向他的心口,雨點般的拳頭毫不客氣的招呼在他的面頰之上。
「啊……饒命啊……救命啊……」撕心裂肺的嚎叫聲,絲毫沒有換來同情的目光,反而招來我更多的反感。
一個男人,如此不敢擔當?
「才這樣就受不了了麼?我的拿手戲還沒有出場呢,怎的就哭爹喊娘了呢?我以為你可以撐得夠久呢?哦……對了,順便再告訴你一點,以後,看人一定要看臉色,別傻了吧嘰的衝上去挑釁,否則,吃虧的,可是自己。」我緩慢的說,欣賞著他眼中的恐懼,心裡卻沒有絲毫的可憐,只覺鬱悶。
「喔……救……命……」彭的一聲,他倒在地上,朝著一旁的十四求救。
「我漂亮麼?」蹲下身,迎著他驚顫的目光,我低語,眼神淡然無波。
「漂……漂……亮……」他討好的笑,咧著嘴點頭,鮮艷的紅色,順著青紫的唇口蜿蜒留下。
「你知道麼,越是漂亮的女人,心——也就越狠!以後調戲女人的時候,擦亮了眼睛!」迅速的起身,腳尖毫不客氣的踩在他的心口上,相信今天,一定會讓他刻骨銘心,紀念一輩子!
「凌月……」輕微的聲音自身旁傳來,我一震,遲疑的轉頭,看著十四陌生而擔憂的眼光。
理智倏然回復,我定了定神色,輕閉雙目。
「不要讓我再看到你,否則,一定讓你娘親後悔生下了你!」用力的踢著他,拽起一旁兀自發呆的十四,無暇顧及他的臉色,快速的朝著馬場方向跑去。
春風掀起了層層紗衣,額頭的劉海不知何時早已打散,遮擋了部分的視線,卻仍固執的飄著。
草場上綠草依依,碧綠早已悄悄的襲染了大地,為枯黃的土地更換了春衣,為枯丫的樹枝灑下了嫩芽。
靜,靜得透徹,靜得微微心驚!
嗒嗒的馬蹄聲,彷彿聲聲扣在了心弦上,隨著它富有旋律的跳動著,時而高亢,時而低緩,時而如萬馬千軍過境,窒息扼住了喉嚨,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漸漸的,馬蹄聲漸漸停歇,唯有清風拂過樹梢,劃過的嘩嘩聲,伴著跳動的心臟,終歸於平靜。
久久,久久。
「凌月,你知道麼?」沉默良久,他背脊挺直,望著遠方的天際,滿目全是餘暉。
「我不知道!」我脫口而出,稍後才猛地意識到,這番話,竟是這般耳熟?
「你……呵呵!」輕輕的歎息聲幾不可聞,順著清風,飄到了遙遠的天際。
「你的身上藏了太多的秘密,我幾乎無法預料,下一刻的你會是何種風貌,又會帶來何種驚喜。在你的身邊,彷彿感到了強大的力量,讓生命充滿了樂趣。」他斷斷續續的說,時而蹙眉沉思,時而咬唇輕歎,而我則作為一名稱職的聽眾,沒有發表任何的議論。
「你也不差啊!六月的天,孩子的臉。」
他一愣,移開了視線,一臉哭笑不得的看著我,眼裡閃過少年的童真,那種歡愉,感染了我。
「我說不過你。不過凌月,你方纔的武功,我可是陌生得緊。」他無意開口,惹得我莫名心驚,眼珠快速的轉著。
「以前的事情,我記不清楚,或許只是情急,所以才記起的。」這個借口雖爛,但也不失為一個完美的借口。無論什麼事情,全部推說失憶便好。
看著他明顯不信的眼神,我笑得誠懇而無辜。
「我記得,那日你上馬的樣子,自信而富有魄力;下馬的時候,身上彷彿包裹了光環,瞬間吸取了所有人的視線,像個仙子一般,輕盈的飛起,飄然落下。那一刻,你眼中全然的放鬆與歡愉,仿若世間沒有什麼是可以阻擋你的,那也是我從未看過的,從未!」
十四彷彿陷入了回憶一般,唇角噙著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眉眼含笑。就著他淡潤的話語,我輕輕閉上眼睛,任絲絲涼風劃過面頰,好似回到了那一天
我和默語身著亮紅色的馬術服,及腰的長髮早已被紅色的絲帶綁在頭頂,梳著高高的馬尾辮,卻顯得活潑而優雅。白皙的皮膚,在陽光的照射下,彷彿透明一般。
拉著馬韁,我們一起側頭,看著觀眾席上站立的頎長身影,黑色的西裝將他俊逸挺拔的身姿襯托得更加完美,雕刻版絕美的面孔冷然依舊,可是微抬的唇角,滿目的驕傲,卻毫不掩飾的表達出來。周圍的女子無不癡迷的看著他,希望他目光的停留,可惜,他只是注視著那片鮮陽的紅色,滿目的溫暖,勝似倫敦的漫天陽光!
……
馬背上的精靈!
唇角不可抑制的發笑,對著一模一樣的面孔,對著兄長的關懷與慶祝,我們徹夜狂歡,表達自己的興奮與激動。
「想什麼呢,笑得那麼開心?」突起的聲音,僵住的面孔。
我睜開眼睛,看著近在咫尺的他,略略苦笑。
遙遠而奢侈的事情,偏偏去回憶,也許只是無端的徒增困擾罷了!
「不想說算了,反正我也不稀罕。」他迅速的扭轉過去,身體頓時僵硬,一抹受傷清晰的傳到我的眼中。原來,他的情緒,比我想像的還要容易受傷!
「喂,十四?」我用馬鞭的尾部輕碰前面的人的肩膀,可是他竟然小氣的哼聲,催著馬向前走著。
看著他的身影越走越遠,想著他彆扭的表情,終於不可抑制的大笑了出來。「十四,我只是在想,自己什麼時候學會的馬術而已。我還在想,你是不是有興趣看我表演一番?」我雙手圍在口邊,大聲說道,幽幽的聲音,在寬闊的場地上,異常空曠。
縹緲的聲音漸漸散去,前方行走的馬匹早已定住。
「我才不想知道。」小孩般強強的賭氣聲傳來,唇角早已高高的揚起,瞅著驅馬而來的他。春風吹拂下,好似歲月倏然劃過,忘卻了彼此。
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我可以跟他和顏悅色地談話。馳騁在馬背上,自然的拌嘴,看著他不開心的樣子,哄他開心,逗他開壞!
再一次,不得不承認,一直以來,我誤解了他!究其原因,只能怪他的驕傲在作祟。
或許,紫禁城裡每個人都被迫過早的戴上了面具,但是,刨除了利益,單單以朋友的角度來看,他們也不過是孤單而落寞的人。
何其可憐,何其可悲,又何其有幸!
可憐的是,自幼便不知童年為何物,過早的被錢權所控制,不得不體會生活的現實;可悲的是,最是無情帝王家,為了那唯一的至尊之位,何為兄弟,何為父子;而有幸的卻是,這樣的命運,卻是有些人終其一生所期盼的,錦衣玉食,坐享尊貴!
夕陽漸漸西下,將兩人的身影拉得長長的……
站在四貝勒府的門口,我朝著十四揮手道別。
「真的不進去麼?」
「不了,再不回去,宮門就關了。」
「那拜拜了!」
「拜拜?」
「就是再見!」
「再見!」
馬蹄嗒嗒響起,我才要轉身進府,卻聽到他的聲音遠遠傳來「你準備下吧,過些日子,額娘便會接你回宮了!」
我一怔,苦澀一笑,平靜的接受著一切。
回宮麼?時間終究按著它的規律,不停息的流轉著,變的,只是人而已。人物交替,便是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