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新帝計劃在秘密進行中,但它不經意透露出的一些蛛絲馬跡還是讓有心人意識到了什麼,各種謠言開始在長安街坊傳播,經過誇大和渲染,最後形成了許多讓人啼笑皆非的結果,比如皇上自願去西域建立新的國度,將大唐留給太子,又比如世家們正在秘密串聯,準備重新恢復世家朝政等等,這些荒誕不經的謠言只能在尋常的愚夫蠢婦中傳播,而朝廷中人對此嗤之以鼻,可就是這種變了味的謠言卻恰恰掩蓋了真相,同時它也使得新帝計劃的參與者更加小心、更加謹慎,在隨後的幾天裡,謠言便煙消雲散了。
算起來皇上離開長安已經一個月了,新帝黨們得到消息,皇上大隊人馬已經過了陽關,正繼續向北庭進發,而參與新帝計劃的權貴也已達到了四十四人,再向後拖,消息可能真的就會洩露了,幾名核心骨幹商量了一夜,最忠心於張煥的相國韓昨天出發去華州視察麥收去了,這幾天都不在長安,正是最好的時機,他們一致認為,條件已經成熟了。
中午時分,太子李琪處理了幾件朝務後,便匆匆向後宮走去,父親臨走時曾經再三吩咐過他,要他每隔三天向母后問一次安,今天雖然不是問安的日子,但由於明天一早李琪要去視察麥收的情況,故提前來看望母后。李琪在一名宦官的引導下來到了母后的寢宮,一名宮女進去稟報了,李琪則站在門口靜靜地等候母后的召見,不過他的心卻很緊張,他還在想上午裴佑給他說地那一番話。雖然裴佑說得很含蓄,但李琪還是聽懂了他的意思,竟然是希望他能提前登位,儘管沒有說具體時間,但李琪還是一下子聯想到了最近聽到的謠言,難道謠言是真有其事嗎?李琪今年只有十六歲。在突然遭遇到人生的重大抉擇面前,他有些迷惘了。
這時,一名宮女走出來向他施一禮道:「殿下,皇后娘娘命你進去。」
李琪中斷思緒,快步走進了母后的寢宮。
房間內。裴瑩正專心致志地繡制一幅山河錦繡圖,後宮的生活一般都是枯燥無聊,在戰時眾人會為將士們縫製鞋襪,生活倒也充實,可和平時期就平淡下來,要麼讀書寫詩、要麼刺繡織錦,每個人都在尋找自己地愛好,裴瑩的愛好是書法和刺繡。書法是秉承了外公和父親的愛好,而刺繡則是嫁給張煥後慢慢培養出來的興趣。
聽到了身後的腳步聲,裴瑩將針線放下,笑盈盈地轉過身來。只見英姿勃勃地兒子正大步向自己走來,她心中異常欣慰,兒子已經能獨立處理國家大事了。
「孩兒參見母后!」李琪向母親深深地行了一禮。
「皇兒怎麼今天來了,不是說明天才來嗎?」裴瑩端了幾盤點心放在兒子面前,疼愛地笑問道。
「回稟母后,孩兒明日一早要去田間視察,可能無暇來探望母后,所以孩兒便提前來了,打擾了母后,請母后恕罪!」
裴瑩搖了搖頭笑道:「你這傻孩子。你肯來探望娘。娘高興還來不及,怎麼會怪你呢!來。快坐下。」
李琪坐在母親面前。他又想起裴佑說地話。或許母親能知道一點。可是他又不想用此事打擾母親。不由有些猶豫不決。
兒子地細微變化瞞不過裴瑩地眼睛。她看出了兒子眼中地憂鬱。便關心地問道:「琪兒。發生了什麼事?」
「沒什麼!只是二外公算了。孩兒自己能處理。」李琪地眼中閃過一絲慌亂……裴瑩見兒子眼中慌亂。她地心中突然警惕起來。二外公就是裴佑。丈夫不在長安。裴家可別趁機利用琪兒達到什麼目地。她立刻對旁邊地宮女道:「你們都退下。」
待幾名宮女退下。裴瑩立刻嚴肅地追問道:「你告訴娘實話。裴佑找你做什麼?」
「今天上午二外公來東宮
李琪自幼懼怕母親,儘管他十分不情願,但還是吞吞吐吐地把裴佑給他說的話都和盤托給母親了,最後道:「孩兒最近聽到一些謠言,心中很是擔憂。」
說到這裡,李琪忽然閉上了嘴,他發現母親臉色大變,眼睛裡湧出的不是憤怒,而是一種深深的恐懼,是他十六年來從未見過地眼神,他心裡有點緊張起來,難道裴佑要造反嗎?
此刻的裴瑩已經被驚呆了,裴家為了保住土地,竟然想廢皇上,擁立太子為新帝,她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她呆呆地望著大殿外,一種十幾年來從未有過的恐懼感瀰漫在她全身的每一寸肌膚裡,裴家怎麼會這樣愚蠢,這不僅會將裴家推進萬覆不劫的境地,還會讓自己和兒子成為他們的陪葬,裴瑩實在是太瞭解丈夫了,他白手起家,最後登上了九五之尊,不知經過了多少鬥爭和殺戮才得來,連崔圓和父親都不是他的對手,二叔竟會打算推翻他,裴瑩忽然有一種想哭的感覺,二叔,你怎麼能如此愚蠢!
她一下子站了起來,對兒子道:「娘要去一趟裴家,你立刻命人把韓相國召回來,這件事一定要和韓相國商量,千萬不能聽裴佑的話,你記住了嗎?」
李琪點了點頭,「孩兒記住了。」
裴瑩也來不及收拾,她立刻下旨準備鳳駕,便急匆匆向門外走去,走到門口她又不放心地再一次叮囑兒子,「你一定要記住,除了聽韓相國地話,其他人誰地話都不能聽,否則我們母子將死無葬身之地。」
「請母后放心,孩兒真的記住了。」宮,而且接待方事先也必須經過長時間的準備。就如同紅樓夢中圓妃省親一樣,但這只是常態之下地規定,當發生突發事件時,後宮也可以臨時出宮,今天裴瑩的情況就是這樣,午後剛過。三百騎宮廷侍衛護衛著皇后娘娘疾駛出大明宮,但是他們在出左銀台門時卻被羽林軍攔住了。
「大將軍有令,任何人都不得出大明宮。」
護衛鳳駕的校尉大怒,他厲聲喝道:「混賬!這是皇后娘娘的鳳駕,你們也敢攔嗎?」
幾十名守門士兵嚇得戰戰兢兢。連忙哀求道:「這是大將軍下的嚴令,我們不敢違抗。」
這時裴瑩拉開車簾,對士兵們道:「我也不為難你們,去把你們的當值將軍叫來,本宮自跟他說。」
片刻,當值地中郎將秦玉匆匆趕來,他單膝跪下道:「臣叩見皇后娘娘。」
裴瑩臉一沉便道:「秦將軍,皇上曾經下過旨意。後宮嬪妃有緊急事情時,可以先離宮後稟報,本宮今天有要事離去,為何不准我出去?難道皇后的旨意可以不作數嗎?」
秦玉十分為難。昨天大將軍李蘇特別下了軍令,任何人不得隨意進出後宮,雖然他也覺得困惑,可是大將軍的命令他們不敢不從,便嚴守各個大門,儘管軍令嚴厲,但裴瑩卻不一般,不僅是因為她是大唐皇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更重要是她在軍中享有崇高的威望。尤其是這一批跟隨張煥打天下的老兵,人人都對她極為敬重。
秦玉猶豫半天。別人可以攔下,可是皇后娘娘不能。這是陛下地旨意,他忽然一咬牙,揮手命道:「放行!」
騎兵隊護衛著鑾駕衝出左銀台門,向安業坊疾速駛去。
安業坊是裴佑的府邸所在,自從裴佑擔任裴家家主後,裴家在京的宗族府便由原來的裴俊府轉到了裴佑的府邸,每個月的族會都在這裡舉行,此刻,裴佑正和李僑商量計劃中的一些重要事項,明天就是他們發動新皇計劃的時間,時間上雖然有些倉促,但韓後日即將返回長安,他們無法再從容佈置了。
就在這時,門外想起急促地腳步聲,管家幾乎是連滾帶爬跑來稟報,「老爺,宮裡來人通報,皇后娘娘即將抵達府邸。」
「啊!」裴佑霍地站了起來,他立刻便反應過來,這一定是李琪嘴不嚴告訴了裴瑩,這個毛小子,虧自己還再三叮囑過他呢!裴佑對裴瑩的堅決果斷頗為心怯,不過裴佑很快便穩住了心神,明天就要行動,裴瑩再怎麼態度強硬也無濟於事,好在自己說得含糊,等會兒只要矢口否認便可,他連忙攔住正要站起來的李僑,沉聲道:「不妨,我們繼續把事情安排完,就讓她稍等一等。」
他立刻命人將長子工部員外郎裴熙叫來,吩咐他道:「你代為父去迎接皇后娘娘,請她先到後宅休息,告訴她為父出去了,等會兒再來見她。」
裴熙答應一聲,便急匆匆去了,裴佑又命人去請夫人也出門迎接,這才將書房門關上,繼續和李僑密商明日的計劃。
很快,裴瑩地鳳駕緩緩抵達了裴佑的府門前,她輕輕拉開一點車簾,見台階前停著一輛異常華麗的馬車,旁邊還有幾十名侍衛,看來裴佑是有客人。
這時裴熙快步迎了上來,「臣裴熙恭迎皇后娘娘!」
裴瑩看了看裴熙,不露聲色問道:「二叔可在府中?」
「父親一早去興善寺了,我已派人去找,請娘娘先到內宅休息片刻。」
「是嗎?」裴瑩瞥了一眼那馬車,暗暗冷笑一聲便道:「那我就等二叔片刻,請轉告他,我今天是以裴家之女的身份來訪,有幾句話想問問他。」
這時,裴佑的妻子和兒媳也一起出來迎接,裴瑩下了馬車便和錢氏到內宅去了,她先去裴家宗祠堂中拜祭了父親的靈位,又在內宅和錢氏聊了一會兒家常,大約一刻鐘後。裴佑匆匆趕到了內宅,向裴瑩施禮賠罪,「臣不知娘娘今天到來,讓娘娘苦等,請恕罪!」
裴瑩微微一擺手,語氣異常清淡道:「二叔不必自責。怪我今天來沒有事先通報,再者,我也順便拜祭了父親的靈位,並沒有等候多少時間。」
停了一下,裴瑩又道:「今天我還有幾句話想問一問二叔。希望二叔不要敷衍我才是。」
裴佑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他挺直了身子肅然問道:「娘娘可是為裴家土地之事而來?」
裴瑩輕輕哼了一聲道:「我已經說過,裴家土地之事我不會過問,我只想問一問,二叔早上給琪兒說的那番話是什麼意思?」
「早上地話?」裴佑一臉惘然,他不解地搖了搖頭,「我不明白娘娘指地是什麼,我早上和太子殿下說了很多。多得連我自己都記不住了。」
「那我提醒你,就是要琪兒取他父皇而代之地話。」裴瑩的口氣陡然變得嚴厲起來,「二叔不要告訴我,你並沒有說過這話吧!」
旁邊地錢氏也被嚇壞了。就算她是見識淺薄的女人,她也明白裴瑩這句話地意思,驚得她喊了起來,「老爺,你沒有說這話吧!」
「婦道人家插什麼嘴,你給我到裡屋去。」裴佑惡狠狠地瞪了妻子一眼,錢氏嚇得戰戰兢兢地進屋去了。
裴瑩見二叔臉色大變,便冷冷道:「這麼說,二叔是承認了?」
裴佑負手長歎了一聲,道:「沒錯。我承認我說過這話。不過這只是一句氣話,我的本意是想讓太子殿下下旨。免了裴家的土地徵收,瑩兒你不知道。我們裴家眼看就要毀在這個土地實名制上,你看看二叔的頭髮,為這件事已經焦慮得全白了。」
裴瑩沒有說話,過了半響她才低聲道:「陛下臨走前夜,我問過他,能不能給我們裴家指引一條生路,他說我們裴家可以去投錢辦大工場,還可以造海船去大食做大生意。」
她話沒有說完,裴佑便擺斷了,他不屑地道:「居然讓我們裴家去做商人,瑩兒你說這可能嗎?」
「可是二叔無論如何也不該說讓琪兒取代他父皇的話,二叔做了幾十年地官,不會連這一點也不懂吧!」
裴佑哈哈一笑,「我裴佑有何通天之能,可以讓陛下下台?發發牢騷罷了,瑩兒又何必當真呢?」
「那好,我希望這只是二叔的一句戲言,我回去後會讓琪兒把這件事忘掉。」說著,裴瑩站了起來,一邊向外走,一邊道:「我是臨時出宮,不好在外久呆,我這就回去了。」
裴佑一顆心微微落地,連忙送裴瑩出了大門,裴瑩上了鳳駕,卻發現剛才那輛馬車已經不見了,她沒有說什麼,只吩咐一聲回宮,馬車便轔轔離開了裴府。
馬車內,裴瑩的臉色陰晴不定,儘管裴佑說得輕描淡寫,但裴瑩並沒有被他玩笑之言所迷惑,她知道二叔從來都是以謹慎、保守著稱,是絕對不會在儲君面前說出取皇上而代之的玩笑話,在走投無路之下,他會鋌而走險做出偏激的行為,裴瑩相信裴佑確實是有心擁太子上位,而且他們已經在行動了,自己丈夫不在長安,就是他們最好的時機。
出了安業坊,裴瑩忽然拉開車簾問護衛在窗外的執戈校尉道:「趙校尉,剛才那輛馬車是誰的,你們看見是誰上了馬車嗎?」
「回稟娘娘,是宗正寺卿李僑,我親眼見他上了馬車,行動十分詭秘。」
李僑。裴瑩微微一怔,難道他也參與了反對丈夫地行動嗎?她忽然又想起出宮門時的異常,這時裴瑩心中猛地生出一個念頭,左羽林軍大將軍李蘇不就是李僑之子嗎?她的臉龐霎時變得慘白,她完全想通了,裴佑他們已經掌控了羽林軍,羽林軍嚴控宮門,說明他們極可能就是這兩天發動政變了。
裴瑩的身子開始微微顫抖起來,這樣會讓他們父子相殘,琪兒會死地,不!不能讓他們得逞,不能為了裴家的利益毀了大唐。
裴瑩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沒有帶紙筆,便從內裙上撕下一片白綾,鋪在坐榻上,又拔下頭上金釵,狠狠地向手指刺去,白皙的食指上鮮血湧出,裴瑩忽然猶豫了,她知道這樣一來,裴家可能就會真的滅亡了,可如果不寫,他們父子之情,丈夫八年來的勵精圖治,大唐百姓的富足安寧統統會赴之流水,而且只有及時制止了他們的冒險,才能將他們的罪孽降至最低。
手指上的血有些凝固了,裴瑩再次擠出鮮血,手顫抖著寫下五個字:羽林軍將亂。
待血書稍乾,她正想交給侍衛,可是一轉念,如果城門也被控制的話,侍衛未必能出得去,得另想更保險地辦法,裴瑩沉思一下,便將血書交給自己最貼身地侍女,叮囑她道:「你速去東市重寶閣找到京娘,命她立即出發去咸陽,把此書交給賀婁將軍,告訴她事關重大,不可有半點大意。」
侍女答應一聲,立即下了鳳駕,騎上了一匹馬,在兩名侍衛的保護下,向東市疾奔而去,裴瑩望著他們地背影消失,一種難以抑制的悲傷忽然湧入心中,家國、家族、家人彷彿三把鋒利地匕首同時插進了她的心房,不知不覺,她的眼睛被淚水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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