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殿,張煥背著手在御書房裡慢慢踱步,在他的御案上放著從碎葉傳來的最新情報,唐軍在一支大食商隊中發現了五千把戰刀,經過審問,這批戰刀是將送到葛邏祿人手中,這已不是第一批武器,但也不會是最後一批武器,大食人已經在開始武裝葛邏祿人了。
氣候變冷是葛邏祿人南下的自身原因,他們渴望重回溫暖的碎葉河流域,這沒有什麼奇怪,怛羅斯戰役後,葛邏祿人就曾經一度控制了碎葉城。
但張煥警惕的卻是大食的動向,這三年來大唐和大食一直保持著平靜,大唐沒有繼續向西擴張,大食也沒有干涉碎葉的發展和金龍道的修築,這是兩國之間的一種默契,可是這種默契似乎要被悄悄地打破了。
或許氣候變冷使葛邏祿人渴望南下,他們向大食求援,但援助葛邏祿人這件事的本身就體現了大食要改變現狀的意圖。
張煥慢慢走到牆壁前,凝望著牆上的一幅巨大的地圖,這是整個西域乃至大食的地圖,從安西一直延續到最西面的地中海,從地圖上可以看出,塗上黑色的地方便是大食的地盤,佔地遼闊,大食上方一片紅色區域便是另一個大國拜占庭帝國,再向西還有大秦國和法蘭克國,還有白衣大食一部分殘餘,三年前大食哈里發即位僅一年便暴斃,他的弟弟拉希德登位為新哈里發,現在兩年過去了,他終於按耐不住了嗎?
張煥的目光又移向碎葉,應該說,碎葉只是他西域戰略中的第一個環節,如今隨著金龍道的修好,他的第一個環節也到了尾聲。就差最後決定性的一步。
是的。碎葉地戰略位置十分重要,它緊靠大清池,土地豐腴、水源充足,又佔據了整個碎葉谷數百里地綠洲。不僅如此,它又扼守在吐火羅和昭武諸國的骨節眼上。它就是插在吐火羅地區和昭武諸國之間的一把匕首,也是大食咽喉上的一塊骨頭,這顆釘子大食一定會拔去,同樣,大唐也要將這顆釘子變成一把利刃。現在,雙方地較量終於開始了。葛邏祿人就是大食的第一步棋,那自己地對應棋呢?是不是也該出手了。
「陛下,皇后娘娘來了。」安忠順低聲稟報打斷了張煥的思路,他立刻笑了笑道:「請皇后進來。」
皇后當然就是裴瑩,三年前張煥的兒子早夭後,膝下子嗣單薄,在群臣的強烈要求下,張煥又納了幾名妃子,其中就包括平貴妃林平平。
現在他已經有了五個兒子,淑妃楊春水給她生了一個兒子。皇后裴瑩又生了一個兒子。崔雪竹也生了一個兒子,另外崔寧在去年生下一個女兒。十分健康,花錦繡也生了一個女兒,這樣,加上平平的養女,他就一共有四個女兒,五兒四女也算是子女滿堂,儘管兒女們都還年幼,他便開始性急地為他們尋找最好地老師了。
片刻,裴瑩婀娜多姿的走了進來,笑道:「去病,你尋我有事嗎?」
今年裴瑩已經二十七歲了,嫁給張煥也已整整十年,此時正是她最成熟地時候,體態豐盈、肌膚潔白,她的舉手投足之間蘊含著一種沉靜而非常動人的莊重美。
她是大唐皇后,皇后主內,按理是不能隨便進皇上的御書房,裴瑩也深知這一點,這麼幾年來,她從未去過紫宸閣的御書房,而麟德殿的書房也是張煥不在時偶然來替他收拾過幾次,今天是張煥特地將她請來,她心裡充滿了喜悅。
「有件事情我想拜託你。」
張煥親自把自己的紫籐圈椅搬給她坐下,對於自己的妻子,張煥是又敬又愛,三年前兒子早夭後,他們每一個人意識到了親情和生命的寶貴,正是裴瑩的堅持,使癡念張煥二十年地平平終於鬆口,嫁給了張煥,每一個孩子地出世都有裴瑩為之操勞的影子,使張煥完全沒有後顧之憂,這使得張煥對她充滿了感激,隨著歲月流逝,他們之間地夫妻之情慢慢演化成了一種平平淡淡的親情,雋永而牢固。
「還居然把最心愛的椅子搬給我坐。」裴瑩微微笑著打趣他道:「肯定不是什麼好事。」
張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是這樣,朕在考慮回紇求親一事,和大臣們商量後決定答應回紇可汗的請求,唐、回兩家聯姻,只是朕不知該送哪家宗室之女比較好,所以想請皇后幫朕參詳此事。」
「原來是這樣。」裴瑩點了點頭道:「好吧!臣妾回去和元妃商量一下,她對宗室之女的瞭解比我多,擬出一個名單來,讓陛下最後決定。」
「如此最好!」張煥不禁大喜過望,他拉著裴瑩的手感激地笑道:「那此事朕就拜託你們了。」
這時,門外傳來一陣急促腳步聲,只見安忠順在門外問道:「什麼事?」
「安公公,崔閣老有大事求見陛下,現在已在宮外等候。」
「我這就去稟報皇上。」
裴瑩急忙輕輕掙脫丈夫的手,「崔閣老來了,臣妾就不打擾陛下。」
停了一下,她忽然又附在張煥的耳邊道:「去病,今晚到我那裡來好嗎?」
張煥點了點頭,「好,再過一會兒我就去。」
裴瑩抿嘴一笑,快步出去了,安忠順連忙閃到一旁給皇后讓路,等她走遠了才稟報:「陛下,崔閣老有大事求見。」
「朕知道了,請他進來吧!」
片刻,兩名侍衛抬著崔圓的坐輦進了御書房,雖然時常有聯繫,但張煥也是近一年沒有見到他本人了,他見崔圓骨瘦如柴,目光中的神采十分黯淡,已現油盡燈枯的跡象。張煥暗暗一歎。崔圓恐怕活不了多久了。
「臣崔圓參見陛下!」
崔圓在坐輦向張煥拱手施禮謝道:「臣還要多謝陛下准元妃來探望老臣。」
「元妃的身體也不是太好,否則朕還會讓她在閣老身邊多住幾天。」提到崔寧,張煥心中便湧起一陣強烈的歉意,三年前兒子早夭對崔寧造成極深的傷害。她也險些憂病而亡,而自己國事繁重。根本就沒有精力去照顧她、安慰她,多虧平平日夜在她身邊照顧,才將她從死神手中搶回,一直到去年又生了一個女兒,她才慢慢從失子地悲痛中走出。
但這種內疚感只在一瞬間便消失了。現在是國事時間,他知道崔圓所來必有大事。極可能是涉及到大唐地西域戰略,他很想聽一聽這位四朝元老的意見。
崔圓也不多寒暄,他取出奏折遞給了張煥,「陛下,這是陛下給臣看的折子,臣已經將意見附在後面,請陛下過目。」
張煥接過折子便坐在翻閱起來,崔圓對回紇求親的意見和朝廷是一致地,而且他提到增兵北庭也和韓及元載的建議一致。
張煥看完,輕輕將奏折合上。道:「閣老地意見朕會仔細考慮。裴相國也提出在放寬糧食貿易的同時要嚴禁鐵、兵器、鹽等戰略物資流向回紇,和閣老的想法可謂不謀而合。」
崔圓的建議最終堅定張煥的決心。不能對回紇過分示好,一味示好非但不會讓它感到大唐地仁慈,反而會讓它感到大唐軟弱可欺,必須軟硬兼施,在借給它糧食以及同意聯姻的同時,也要用武力警告它,至少嫁去地大唐公主不會受到委屈。
崔圓見張煥同意自己的見解,他又笑道:「臣今天來是有另外一件大事,可以說是對付回紇的殺手鑭。」
「哦!」張煥一下子坐起,眼中露出強烈的興趣,葛邏祿人做大食的走狗並不可怕,大不了再關門痛打一頓,但回紇人就不同了,若他們成為大食的同盟,他們強大的實力將成為大唐西進戰略極大的障礙,可如果能找到對付回紇的殺手鑭,就等於將一匹野馬套上籠頭。
「閣老請直言。」
「陛下,臣的長孫曜從西域返回地途中,在咸陽縣無意中救了一對被回紇人追殺地兄妹,他們竟然是黠戛斯王的長子和女兒,奉命出使大唐
聰明人不須多說,崔圓只在關鍵地方一點,張煥便明白了一切,他快步走到地圖旁,一眼便看見了黠戛斯人控制地地方,在夷播海的北面、回紇國的西北角,而葛邏祿人則在回紇國的西南,本來黠戛斯人和葛邏祿人也是山水相連,但三年前葛邏祿人的一次南遷,回紇人的勢力抵達了夷播海,便將黠戛斯人和葛邏祿人分割開了。
黠戛斯人他喃喃地念了兩遍,他知道這是一個極為頑強的民族,反抗回紇人近百年,張煥慢慢地點了點頭,崔圓說得對,如果運用得當,這確實是對付回紇人的一把殺手鑭。
「他們兄妹現在在哪裡?」張煥回身微微一笑道:「不會就在宮外等著朕召見吧!」
崔圓有些尷尬地笑了笑,「陛下果然是明白人,不錯,他們兄妹二人現就在宮外等候陛下的召見。」
說到這,崔圓忽然遲疑一下,又吞吞吐吐道:「老臣的長孫也陪同他們在一起。」
張煥默默地望著這個老臣,想必他也知道自己來日不多了,便開始安排後事,他唯一所牽掛的就是自己的長孫,可他又擔心孫子考不中進士,在門蔭制已經取消的情況下,他只能利用自己的一點點餘熱為孫子找一條出路了。
張煥明白他的一片苦心,便點了點頭道:「崔曜是元妃之侄,也就是朕的侄子,就宣他一起覲見吧!」
片刻,石慕華兄妹和崔曜一起被羽林軍引到了麟德殿,在進張煥的御書房前,羽林軍對他們依次進行了最嚴格的搜身監察,連嘴都要張開檢查是否含有暗器,崔曜見羽林軍搜查得非常仔細,便回頭對古黛道:「你就不用進去了。就留在這裡。知道嗎?」
古黛順從地點了點頭,在一名宮女的陪同下留在了殿外,石慕華和崔曜一起被領到御書房門前,一名士兵進去報告。這時,石慕華的心中砰砰直跳。他低聲對崔曜道:「崔公子,皇帝陛下是否會惱我們從來不朝貢?」
「你放心吧!」崔曜輕聲安慰他道:「我們皇帝陛下是務實之人,他不會太看重那些虛禮,關鍵是你們要有誠意。」
石慕華默默地點了點頭,他克制住內心的緊張。等候著大唐皇帝的召見,很快。一名小宦官跑出來道:「陛下宣你們進去!」
兩人快步走進了御書房,石慕華一眼便看見崔圓坐在旁邊,而房間地正中坐著一個三十餘歲地男子,目光十分銳利,他不敢多看,連忙上前一步跪下道:「偏邦臣民石慕華叩見大唐皇帝陛下,願陛下萬歲萬萬歲!」
崔曜沒有爵位,他也跟著跪下,「草民崔曜叩見皇帝陛下!」
張煥見這個石慕華滿頭紅髮,眼珠湛藍。臉上塗黑。雖然他們也是突厥人一支,但和平常所見突厥人完全不同。更不用說他們自稱是漢將李陵的後代了。
張煥擺了擺手命他們起來,他先看了看崔曜,轉頭對崔圓笑道:「朕還記得當年那個小神童的模樣,幾年不見竟長得這麼大了,三年前還差點考中進士,長江後浪推前浪,崔家後繼有人啊!」
「陛下過獎了。」崔圓躬身致謝,他又對石慕華道:「你還不把當年我玄宗皇帝賜給你祖父的葉護金牌拿出來?」
一名宦官端著一隻金盤走過來,金盤放著一面繫著錦帶地金牌,旁邊還有一隻黃金打造的金盒,上面鑲滿各種名貴珠寶,石慕華連忙躬身道:「陛下,這就是臣祖父留下地葉護金牌,而旁邊的金盒裡是一名黠戛斯獵人從極北之地的萬年冰層中得到金剛石,一直是黠戛斯王室的至寶,臣的父親獻給皇帝陛下。」
宦官走上前跪下,將金盤高高托起,張煥先取過金牌,正面是黠戛斯葉護五個字,而背面是一行小字:大唐開元天寶聖文神武皇帝賜堅昆都督。
張煥點了點,又隨開金盒,一片淡淡地藍光從盒子裡射出,這是一顆雞蛋大的藍色金剛石,呈菱形,發出璀璨奪目地光芒。
「多謝你父親的美意,朕接受了。」
張煥淡淡一笑,將盒子蓋上,又問他道:「你的漢語說得很好,可是在大唐生活過?」
「臣少年時曾在九原讀過幾年書,師尊給我起漢名為慕華,臣對中原文化十分敬仰,臣也立志要娶大唐女子為妻。」
張煥見他急於表達自己對唐朝的仰慕,便微微一笑道:「你父親讓出使大唐,可有什麼書信?」
石慕華急忙躬身道:「有!金盒裡的錦緞就是。」
張煥有些詫異,他又打開盒子,從裡面取出一方白色的錦緞,抖開後他愣住了,整個錦緞上密密麻麻寫滿小字,竟是用鮮血所寫,書中寫盡回紇對黠戛斯的欺凌,現在回紇西擴至夷播海,黠戛斯已面臨亡族滅種的危機,書中懇求大唐伸出援助之手,黠戛斯願視大唐為父,張煥眉頭微微一皺,他不喜歡用血書這種極端表示情感的方式。
石慕華一直緊張地注視著皇上的一舉一動,在關乎黠戛斯生死存亡地時刻,他地心都快跳出來了,見皇上眉頭一皺,石慕華撲通!跪倒在地,哀哀泣道:「陛下,我們黠戛斯人每年養的牛羊馬匹六成以上都要交給回紇,若遇災年,他們就按去年地標準來收,若不夠就抓人為奴,百年了,我們黠戛斯人一直便生活在缺衣少食的極端困苦之中,屢次反抗、屢次被鎮壓,我祖父和兩個伯父就是死在回紇人的刀下,這幾年氣候寒冷,牛羊難養,我們全靠在夷播海捕魚為生,可三年前回紇西擴至夷播海,對我們逼迫日甚,半年前又嚴禁我們在海中捕魚,斷絕了我們的生路。又逼我們明年交百萬頭牛羊和五十萬匹馬。否則就會屠盡我們所有的黠戛斯人,陛下,幫幫我們吧!我們真的走投無路了。」
這時,崔曜也終於忍不住道:「陛下。草民聽許多商人都說過,回紇人禁止他們和黠戛斯人貿易換糧。經常派騎兵巡查,一旦查獲則格殺勿論。」
「孫兒!」崔圓喝斷了崔曜的插口,「陛下面前,不許你多嘴。」
崔曜嚇得一激靈,連忙低下了頭。
「崔公子俠義心腸。倒也不錯。」張煥笑了笑,笑容隨即一收。冷冷地對石慕華道:「那你們想要什麼援助,是要大唐提供糧食嗎?」
「不!」石慕華斷然否認,「我們不要糧食,若要糧食我們可以遷移到西方去,我們不願離開世代養育我們的土地,我們要刀,我們請求大唐援助我們武器和鎧甲,我們要和回紇人拚死一戰,決不再臣服於他們。」
「朕明白了。」張煥緩緩地點了點頭,「看在你們一片誠心的面上。朕原則上同意你們地請求。不過光要刀劍也不行,不填飽肚子怎麼有力氣和回紇人拚鬥。朕會命碎葉提供給你們武器和糧食,但也希望你們能恪守諾言,視我大唐為父。」
石慕華地淚水狂湧而出,他伏在地上放聲痛哭,張煥也一言不發,等他哭聲稍止,這才微微一笑道:「既然完成使命,你就在長安好好休息一段時間吧!這件事朕還要和相國們商量細節,待開春後再回國,先去碎葉,朕會派兵護送你回堅昆。」
「臣叩謝皇帝陛下對我黠戛斯的再造之恩!」石慕華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個頭。
張煥瞥了崔圓一眼,見他欲言又止,便對崔曜笑道:「朕知道你要參加科舉,等考完試後,你再辛苦一趟,護送他們回去,若能完成這次使命,即使你考不中進士朕也會破格用你。」
侍衛帶石慕華和崔圓下去了,房間裡只剩下張煥和崔圓二人,崔圓忽然歎了口氣道:「陛下對臣的恩德,恐怕老臣無以為報了。」
「閣老不必謝朕,朕只是給他一個機會,他能否成為大唐的棟樑之才還須看他自己地本事,只是閣老要好好保重自己的身體才行啊!」張煥說到後面,語氣變得有一點傷感。
崔圓卻淡淡一笑道:「生老病死是天地規則,臣享盡了人間富貴,已經無憾了。」
說完,他話題一轉又問道:「陛下可曾考慮向碎葉增兵?老臣總覺得一萬駐軍似乎少了點,僅能自保,若要擴張就不夠了。」
張煥負手慢慢走到地圖,他再一次深深地凝視著碎葉,葛邏祿南下地野心彰顯,大唐與大食的默契已被打破,看來自己安西戰略的最關鍵一步確實已經水到渠成了。
「朕可以告訴閣老,就在明年春天,我大唐的安西都護府和北庭都護府將合併為新西域都護府,新西域都護府將遷到碎葉,屆時,碎葉將有四萬駐兵,並可隨時調動蔥嶺以東的十萬大
大治四年十一月初,由於授田事宜已接近尾聲,朝廷正式向全國頒發了府兵令,無論民族,凡大唐十八歲以上地男子皆有義務編製為府兵,在原籍服役,戰時為兵、閒時為民,每月將集中訓練十五天,所需甲仗兵器及馬匹皆由朝廷提供,各地府兵原則上每四年赴邊疆宿衛一年,其間享受軍餉,家中農田由地方官府幫種;在府兵令的同時,又頒布了招募長征健兒令,凡志願去邊疆服役地男子,朝廷將在永業田的基礎上特別加授終身口分田三十畝,到安西服役者還將享受雙餉,以六年為服役期,服役期滿即可返回原籍,且終身可免除府兵役。在實行府兵令的同時,原駐紮在中原各地的五十萬西涼軍僅留十萬精銳編為天策軍拱衛京師外,其餘全部轉為府兵,回原籍服役,自此,大唐的軍制漸漸回轉,在唐初府兵制的基礎上,形成了府兵為主、募兵為輔的全新軍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