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清明坐了不到半個時辰便告辭了,張煥則半倚在軟墊上細細地喝茶,他需要靜下心來思考著今天所發生的事情,尤其是韓所言重鎮興商和鄭清明所言官印紙錢,重鎮興商他相信這是韓集數十年的為官經驗所得,而且韓條理清晰,用無數的事實來說明了問題,他是需要好好考慮,而鄭清明所言的官印紙錢,就彷彿被一根針刺了一樣,當時是感覺到眼前一亮,打開了一個嶄新的思路,但事後當刺痛感消失,他又覺得這其中蘊藏著極大的隨意性,且不論他張煥是否是這方面的行家,但一些常識他是知道的,雖然飛票在長安城內可以無須表記兌現,但也有時間限制,可是出了長安城則必須要有密押,比如事先約定的暗語或者一頂帽子、半隻戒指之類的,這是防止被人假冒,而像鄭清明所言,拿著一張百貫的紙就去買田買產業,傻瓜才會相信,至於三五貫小額度的紙錢,辨不出真假,一般人還是要銅錢,這僅僅是從常識上考慮且有諸多問題,至於從財政制度上是否可行,就是更需值得商榷了。
想到這,張煥立刻命親兵道:「去把李泌道長請來!」
李泌現在是張煥首席幕僚,暫時住在張煥的府內,片刻,李泌匆匆走進了張煥的書房,跟著張煥一個多月,他明顯地胖了許多,氣色也變得紅潤,他上前向張煥深施一禮,「貧道參見都督!」
「李道長請坐!」張煥請李泌坐下。便將今天和韓以及鄭清明的談話內容簡要地告訴了李泌,最後道:「這兩件事我想聽一聽道長地意見。」
李泌半天沒有說話,他背著手在房間內來回踱步。良久才歎了一口氣道:「肅宗帝削商一事其實我也有責任,當時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平安賊要錢、應付回紇人也要錢,可自耕農的數量已經少之又少,不可能再加稅,所以只能從商人身上打主意,當時肅宗帝問我可行,我也表示了贊同。其實大家都知道這是竭澤而漁之事,只是當時形勢危急,不得不用此極端手段。」
張煥見李泌沉溺在往事之中,他略略有些不快地道:「過往之事就不用再去追究了,我在問先生現在韓的建議是否可行?」
李泌驚覺,他歉意地笑了笑便道:「韓尚書地建議我絕對贊同,以工商興國,這是一個解決土地問題的絕好思路,土地問題說到底就是生存問題,若大量的勞動力轉移去了城鎮。民眾不靠土地生存。那兼併再多的土地又有何用,尤其這樣一來就可以有效地解決農民對世家的依附,無形中削弱了世家的力量,再在城鎮中推廣平民教育,讓平民獲得更多讀書機會,再以科舉方式將他們提拔到高位,此漲彼消,百年後世家甚至就從此銷聲匿跡。」
一席話說得張煥連連點頭,世家的淵源可追溯至漢,延綿數百年。其間漢亡、隋亡無處不見世家的身影,雖然從本朝高宗及武則天開始大力削弱世家地力量,但根子卻除不掉,一但條件適合,世家又會捲土重來,而世家的根子是在土地,如果能解決土地兼併問題。那就是挖掉了世家的根。
張煥低頭沉思片刻。又問道:「我還有一個疑問,如果人口大量向城鎮傾斜。那誰來種糧種桑麻,我擔心糧食會出問題。」
李泌對此早胸有成竹,他走到大唐地圖前,拾起木桿指了指長江以南廣大土地道:「糧食的多寡在於種糧人口和畝產兩個因素,如果種糧人口不足,那就可以在畝產上打主意,淮河以北的畝產大多是二三百斤,而且二年三熟,而江淮以南的畝產卻能達到四五百斤,而且是一年兩熟,甚至嶺南地區還能做到一年三熟,這樣算下來只須一半人種地,便可滿足全國的糧食需求,而且南方不僅產糧多,土地兼也不嚴重,朝廷可通過授田的方式將農民向南轉移。」
張煥才思也被李泌的創意所點燃,他接過木桿也指著地圖道:「唐初授田立意是好的,為平民置產,但允許永業田買賣卻為以後地土地兼併開了口子,以至於短短百年,均田制便破壞無疑,玄宗皇帝再三下旨禁止土地兼併也無濟於事,所以這次重新授田我準備只授口分田,不授永業田,土地之權屬於中央朝廷,由朝廷建立勸農署管理,不收租賦、不得買賣,地方官府也無權收回田產,若想進城從事工商,只須把地退還給勸農署,在地方官府辦理戶籍遷移即可,若城中活不下去,又可返回原籍請田種地,這樣民眾總歸有條活路,不至於被逼無路而造反,雖然這對朝廷掌控民戶有些難度,但相對於解決土地和蓄奴這兩個大問題,讓民眾自由一點,也就不算什麼了,我想普通地民眾總是希望安居樂業,自古都是官逼民反,從來沒有什麼民逼官反之說,普通民眾在某地活不下去可以走人,相反,也可以由此看出某地的治理情況,對於規矩地方官員也有好處,當然,這中間也還有許多細節問題,比如地方官府對戶籍遷移時的刁難等等,但這些都是可以解決的問題,不礙大局,關鍵是制度,我們要先把制度訂立下來,再去完善細節。****」
李泌聽了這一席話,不由呆呆地望著張煥,他沒有想到張煥竟有如此遠見的想法,千百年來,歷代統治者無不千方百計在民眾控制在土地上,所謂中興也只是在極端尖銳的矛盾中做一些讓步,緩和民眾的怨氣,像張煥這樣替底層民眾的利益著想的統治者,卻是他所知曉的第一個帝王,大唐有如此雄才大略地君主。何愁盛世不再出現,李泌想到了李隆基殫精竭慮削弱相權,最後卻養虎為患。引發了安史之亂,大唐因此由盛轉衰;想到李亨寡恩刻薄、輕信宦官,視民如早芥;想到李豫雄心勃勃、卻優柔寡斷,以至於英年早逝,一幕幕,數十年的歲月煙塵從他眼前浮過,李泌心中一陣激動,他撲通!跪倒在地。情緒激昂道:「臣願為陛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相國快快請起!」
張煥連忙將他扶起,笑了笑道:「現在我還是右相監國,叫我陛下我可擔當不起啊。」
說著,他讓李泌坐下,自己又喝了一口茶,穩定一下情緒方徐徐道:「再說說紙錢之事,我覺得其中有很多漏洞,搞不好會成為極大危害民眾之事,但一時又說不清緣故所在,望先生點醒於我。」
李泌也喝了一口茶潤潤喉嚨。讓自己平靜下來。他細細地想了想便道:「都督把紙錢看作是大錢便明白了其中的奧妙,一文當五十文,這其實是變相剝奪民眾地財富,肅宗帝時曾鑄造過大錢乾元重寶,用一當五十,以二十二斤成貫,這也是當時財政危機時不得已的手段,結果民眾根本就不買帳,崔圓執政時也試圖推行過官辦飛票,結果也不被商人接受。說到底還是朝廷的信用問題,現在國庫空虛,民力困乏,推行紙錢只能是奪民之財,所以我建議暫時不要考慮紙錢之事,倒是要想法設法擴大銅和金銀的產量,允許金銀在民間流通。鼓勵櫃坊發展規模。讓民間自己去想辦法解決銅錢使用不便地問題,作為朝廷只須把握住收支平衡、完善法度。日久天長,物品繁盛了,國庫充盈了,發行紙錢也就是水到渠成之事。」
李泌輔佐大唐皇朝數十年,素有布衣相國之稱,對帝王之心已把握得十分透徹,帝王行事很多時候是隨心所欲,全靠一股子熱情,有時明知錯了也不肯認賬,所以對待他們地熱情,關鍵是要疏而不是堵,也就是對他們的提議先要加以鼓勵,然後再慢慢引導到正確方向,就像張煥對待紙錢地熱情,他雖然能奪位天下,但畢竟沒有做過相國,不知道大錢地危害,但他肯接受新事物,有開拓進取之心,這卻是好事,所以李泌並不立即跳起來一棒子打去,而是慢慢地引導,讓他知道在朝廷困乏時發紙錢的後果。
張煥也心知肚明,他笑了笑,紙錢之事便暫時放在一邊。
勞累了一天,張煥感覺頭似乎都腫大了幾分,太陽穴一陣陣地脹痛,他見夜色已深,便擱下筆輕輕揉了揉太陽穴,又挺直身子伸展了一下疲乏的腰背,這才站起身對親兵道:「今天就到此,你們收拾一下吧!」
幾名親兵應了一聲,手腳麻利地替張煥將一些重要文書送進內室鎖好,又滅了香爐,掐掉油燈,護送著他向內院走去。
張煥的府邸佔地百頃,十分龐大,共分為前宅、後院、客房、軍營四大部分,客房主要是給他的幕僚,諸如李泌等人所住,而軍營則是每天執勤的五百親兵駐地,除了守宅內的五百士兵外,在他府外還有一個更大的軍營,有駐軍三千人,嚴密地保護著張煥及他家人的安全,尤其是他現在非君非臣的身份,實際上已經是大唐地最高統治者,守衛得更是森嚴。
他地書房離內院不遠,走數十步便到內院門邊,這裡守衛著一百多名衛兵,個個身披鎧甲、腰挎橫刀、後背弓箭,他們目光冷峻地注視著周圍的情況,不放過任何一絲疑點,眾人見都督過來,立刻挺直了身子以示敬意。
走進內院,則彷彿走進了綠色的世界,樹木蔥鬱、枝繁葉茂,一簇簇名貴的花木成片開放,在濃綠的樹林中隱藏著重重疊疊的亭台樓閣,既有雄渾大氣的飛簷斗梁,又有精巧雅致的雕樑畫棟,在後花園裡更有湖光水色、水中長廊,令人恍若置身仙境一般。
進了內院,幾名親兵便不再跟隨,幾名候在門內的侍女挑著燈籠引導著張煥在一條礫石小徑上行走,張煥嫌侍女走得太慢。便超過她們,大步向內院走去,剛過一道月門。忽然一道黑影從月門快速走出,與張煥撞了滿懷,對方身體柔軟,顯然是個女子,張煥本能要扶住對方,不料觸手竟是兩團飽滿而圓潤的活兔,嚇得他手一縮,而對方也是一聲啊!地驚叫。隨即後退幾步,拔出了明晃晃地長劍,厲聲喝道:「你是什麼人!」
「是我。」張煥苦笑了一聲,連自己都感覺不出來,還算是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嗎?
哦!了一聲,平平慢吞吞將長劍收了回去,剛才張煥碰到了不該碰的地方,使她臉色通紅,好在夜色濃厚,張煥看不見她尷尬地表情。****
「你是去哪裡。為何這般匆忙?」張煥眉頭一皺。忍不住數落她道:「你也年紀不小了,冒冒失失地性子該改一改,知道嗎?」
「哦!」平平還是慢慢吞吞地哦了一聲,表示聽到了張煥的話。
「還有!不要整天拿著把長劍,在府裡沒這個必要。」
「那我下次換平底鍋。」平平低著頭,小聲嘟囔道。
張煥卻沒聽清她說什麼,見她低頭認錯,也意識自己態度或許有些粗暴,便緩和一下口氣,柔聲對她道:「正因為你和她們不同。所以我才對你嚴厲一點,你明白嗎?」
「那我寧願和她們一樣。」平平又低聲嘟囔了一句。
她聲音雖小,但這一次張煥卻聽得清清楚楚,他又好氣又好笑,便舉手道:「好了!好了!就當我什麼都沒說,你要去哪裡就請繼續吧!」
平平卻沒有走,她站在那裡似乎在等待著張煥說點什麼。張煥一怔。他回頭見幾名侍女都站得遠遠的,便低聲問道:「我就說你幾句。你難道還要我道歉不成?」
平平咬了一下嘴唇道:「你剛才手碰我哪裡了,難道不該道歉嗎?」
張煥恍然,他瞥了一眼平平高聳挺拔的胸脯,想著剛才入手時地柔軟飽滿,心中不由一蕩,便低聲笑道:「你從前給我送早飯,佔我地便宜還少嗎?」
「胡說,我才不稀罕佔你什麼便宜呢!」平平想起了從前的事情,在半昏半暗中又見他目光炯炯地盯著自己胸脯,她又羞又急,臉臊得通紅,一跺腳道:「我不理你了!」一轉身便像隻兔子似地溜跑了。
張煥看著她苗條地背影,不由笑著搖了搖頭,平平雖然任性自由,但這也是她可愛地一面,將在自己的後宮中有她在,倒也不失情趣,他的心情變得大好,便哼著小調快步向裴瑩的院子走去。
剛到門口便聽見裴瑩正吩咐一個小丫鬟道:「去把老爺請來,就說我有要事和他商量。」
「娘子有什麼事要和我商量?」張煥推開院門笑著走了進去。
院子裡裴瑩手執一把撲蝶小團扇,身著一件綠綢短衣,一彎雪白的藕臂露在外面,使她嬌小豐滿的身體被襯托得格外誘人,她見張煥進來,便半開玩笑半當真道:「我以為你去找那些日本女人了,便想提醒你注意身體。」
張煥擺擺手命丫鬟退下,他躺在院中的涼椅上曖昧地笑道:「找那些外蕃女子做什麼,一個個蠢頭蠢腦,語言也不通,會有什麼情趣?」
「那你幹嘛把她們交給我,我還當你又看中了誰?」聽丈夫對那些日本、新羅女人不感興趣,裴瑩一顆心也放下,便慢慢走到他身邊坐下,用扇子給他扇扇風笑道:「你是不是想把這些女人賞給你的侍衛?」
張煥一豎拇指讚道:「不愧是我的娘子,果然聰穎過人,一猜便中,我那些老侍衛們年紀也不小了,問問誰願意娶這些日本、新羅女子,若有願意的、就成全了他們。」
說到這,張煥握住妻子細嫩地手笑道:「這件事你就替為夫辦了吧!」
「我知道了,總歸是替你辦妥。」裴瑩將手抽回來,有些沒好氣地道:「反正我總是替別人做嫁衣裳地命。」
張煥聽她口氣中帶有酸意,不由微微一怔,「娘子此話何意?」
「你是明知故問吧!」裴瑩斜睨著張煥似笑非笑道:「人家今天上午將嫁妝都送來了,還吹吹打打繞府一圈,鬧得全城皆知,怎麼唯獨老爺你不知道呢?」
「什麼嫁妝送來?」張煥聽得更加迷糊了,他一下坐起身子道:「我今天一天都在開緊急會議,確實是什麼都不知,你能否說清楚一點,什麼嫁妝,要嫁給誰?」
「嫁妝是崔家送來的,你難道還沒有想到嗎?」裴瑩一雙妙目注視著張煥道。
「崔家?」張煥眉頭一皺,自己已經娶了崔寧,和崔家還有什麼關係?忽然,他一下子恍然大悟,是崔雪竹,自己竟然將此事給忘了。
他連忙握住妻子的手歉然道:「這件事怪我沒告訴你,實在是一樁政治交易,當時為了讓崔家放下武器,我也沒把此事放在心上,一時竟忘了?她現在人還在府上嗎?」
「嫁妝送來了,人當然就回去等花轎娶進門。」裴瑩說完,便微微歎了一口氣又道:「其實我見她第一面起,便知道她遲早是會嫁給你,這麼美的女人,除了你,誰還有資格娶她,反正你遲早登位,什麼五妃、九嬪、八十一御妻是少不了的,多她一個也算不上什麼,你娶誰我都無話可說,畢竟禮制擺在這裡,就算我不讓你娶,大臣們也會逼你娶,我反倒落個七出的罪名,反正我也看開了,你們男人個個本性都是一樣,什麼政治聯姻、什麼無後為大、什麼迫不得已等等,找出種種光面堂皇的理由把新歡弄回家,我們這些舊人稍有不滿,便把妒婦、醋罈子的大帽蓋上來,輕則斥責、重則休之,幸虧我還生了兒子,否則我這大婦之位還不得讓出去?」
張煥輕輕搖了搖頭,他握著妻子的手誠懇地對她道:「你不用試探我,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你的位子位子誰也取代不了,我張煥是重舊之人,你和我同甘共苦過來,在我出征之際,又是你為我穩定後方,這些結髮之情我不會忘記,即使你沒有生下琪兒,我一樣會立你作皇后,因為這也是四十萬西涼軍將士地要求。」
裴瑩心裡又是歡喜又是甜蜜,她將丈夫的手放在自己臉上輕輕摩挲,良久,才低聲道:「我知道你心裡有我,我也就心滿意足了,但我還是要提醒你,有了新歡,更不能忘記舊人,平平對你一往情深,等了你十幾年,無論崔雪竹再怎麼嬌媚迷人,你都不能把平平冷落了,這是一個做人的問題,婚姻不僅僅是政治交換,它更是一種責任。」
張煥鄭重地點了點頭,「你放心,我絕不會在平平之前先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