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元年十一月,一場暴風雪突襲河西,暴風雪足足下了近半個月,風雪蹂躪、摧殘地面上的一切,到風雪暫停時,河西大地已是一片白雪的世界,厚厚的積雪足有數尺,最厚處深達一丈,牧民的帳篷紛紛被壓垮,生存受到了威脅,眾多的牧民趕著牛羊,從四面八方向附近的城池避難。
張掖城和其他河西走廊上的城池一樣,這幾日也已是人滿為患,小小的城池竟湧進了十幾萬人,還有大量的牛羊馬匹,人員爆滿、臭氣熏天,張掖刺史孟郊更是不辭辛勞地安置災民,解決問題,他已經三天三夜沒有合眼了。
這天下午,他剛剛安置好一群羌人,正拖著疲憊的身軀返回州衙,這時,一名衙役慌慌張張跑來稟報,「使君,都督回來了,剛才派人來報信,他已到三十里外。」
孟郊大吃一驚,渾身的疲憊一掃而光,他跳了起來便喊道:「你速去告之嚴司馬,讓他收拾出官邸。」
孟郊也來不及去衙門,帶上十幾個從人便慌慌張張出城門迎接張煥去了。
經過二十幾天的艱難跋涉,張煥率領三萬大軍終於抵達了張掖,河西大雪,他也無法繼續東行,便決定暫駐張掖。
張煥停住戰馬,打手簾眺望遠方,在烏雲低沉的蒼穹下,遠方是茫茫無際的雪原,張掖城隱隱可見。
「都督。看樣子這場暴風雪還得繼續一段時間。」牙將李定方催馬上前笑道。
張煥抬頭看了一眼天色,又回頭望了望隊伍中地千匹阿拉伯種馬,便對李定方道:「一路過來。弟兄們都很累了,我們就在張掖暫歇幾日,看看天氣情況再走。」
就在這時,遠方隱隱出現了數十個小黑點,張煥便用馬鞭一指笑道:「我們的御馬監孟刺史來了。」
黑點奔近,正是孟郊和他的十幾個手下,他奔到張煥面前,翻身下馬。上前深施一禮:「屬下參見都督!「
張煥也下了馬,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地前任文書郎,見他雖然比從前黑瘦許多,但眼睛卻透露著一種發自內心喜悅,不由呵呵笑道:「看來你做得是很舒
孟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雖然很累,事情也很瑣碎,可眼看著百姓安居樂業,看著所養的馬一天天增多,心裡很有一種成就感!」
張煥笑著點了點頭,「你說得不錯。人忙起來雖然累一點,但心裡卻會很舒暢。」
他隨即又對孟郊道:「來!看一看我帶來的大食馬。」
由於隴右地域的特殊性,使得西涼軍一直對於騎兵都異常重視,在拿下河湟後,西涼軍便將河湟作為養馬基地,但河湟地區海拔較高,不適合大規模繁殖軍馬,故西涼軍在重奪河西後,才正式將河西廣大的草原作為戰馬的繁殖基地。
河西從來都是大唐的養馬基地,最盛時曾畜馬七十萬匹。但馬匹品質不高的問題一直困擾著大唐,河西地馬種主要以河曲馬為主,它體形粗壯,軀幹平直。具有絕對的挽用馬優勢,托運三、四百斤,可日行百里,故在大唐普遍被用作馬車挽馬和農用馬,目前河曲馬主要養在河湟地區。
而河西地區主要用於繁殖戰馬,很長一段時間,大唐的騎兵戰馬主要來自於回紇,也就是後世的蒙古馬。這種馬體型不大。腿短,關節、肌腱發達。耐勞且不畏寒冷,生命力極強,它可以日行一百二十里,經過調馴的突厥馬,在戰場上不驚不詐,勇猛無比,但這種馬的弱點也是顯而易見,它體型小、奔速不快,在和西域騎兵之間的格殺搏鬥中容易處於劣勢。
對於這一點,張煥也很清楚,故在奪取河湟之初,他便派羌民想方設法從安西弄來了不少焉耆種馬,放養於河湟,用來改良突厥馬,最終養出了近四萬匹戰馬。
而這次在疏勒戰役中,唐軍繳獲了近十萬匹優質西域馬,其中兩萬匹阿拉伯戰馬,又從其中找到了近千匹未經騸過的阿拉伯種馬,這使張煥如獲至寶,將它們帶到了河西。
張煥也是極為愛馬之人,雖然那匹阿古什的馬中至寶給了王思雨,但他本人也從繳獲的各色戰馬中選出了十八匹駿馬,歸自己所有。
張煥命人拉過一匹自己地戰馬,這是一匹極為雄駿的白色戰馬,對孟郊笑道:「如何,這種馬可入得了你的眼?」
孟郊雖然是文人,但他出身貧寒,能吃苦耐勞,做事也很踏實,在給張煥做文書郎的幾年裡,他的話不多,也不善於交際,但他勤勤懇懇,從不出任何差錯,張煥正是看中務實這一點,便讓他來張掖當刺史兼河西牧監,張掖政務不多,更重要的就是後者,它擔負著西涼軍戰馬的主要來源。
在任河西牧監近一年的時間裡,孟郊不辭辛勞地四處奔波,不僅熟悉了河西的一草一木,建立了一個完善的戰馬管理制度,他本人對養馬更是積累了不少經驗。
剛才來參見張煥之時,他便發現了張煥以及其他將士地戰馬有些與眾不同,甚至比河西品質最佳的焉耆馬還要更勝一籌,只是要給都督見禮,故來不及細看。
孟郊望著這匹雄駿的戰馬,又看了看那千匹阿拉伯馬,他的眼裡閃爍奇異地神彩,驚喜交集,他從未見過這麼飄逸高雅的戰馬,它們高大魁偉,四肢長而均勻,毛皮富有光澤而不雜亂,長長的尾巴迎風飛舞,孟郊癡立良久。始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李定方見他無比癡迷,便在一旁笑著介紹道:「這種大食馬有極大地耐力,而且馬速極快。在奔跑中就彷彿是懸浮在空中一般,它能長途奔跑而不吃不喝,受傷時傷口會很快癒合,當它激動和鼓起勇氣時,它很自然地表現出極為高雅的特質。」
孟郊終於忍不住上前挨個撫摸這些戰馬,就像離家多年的父親回到家鄉挨個撫摸自己地兒子一樣,最後他的眼睛都有些濕潤了,他猛地扭過頭對張煥道:「都督。請把這些馬全部給我,我會養出數十萬匹和它們一樣雄駿地戰馬。」
張煥輕輕點了點頭,他翻身上馬,意氣風發地用馬鞭一指道:「走吧!讓它們去看看它們地新家。」
不過,張煥和這些馬兒都不知道,它們的新家現在可不怎麼樣。
大軍沒有進城,直接駐紮在張掖城外地一片空地上,孟郊公務繁忙,又要安置這些遠道而來的馬兒,故張煥也沒有煩他。便直接將他打發回了城中,夜晚,暴風雪再次來襲,強勁的北風裹夾著雪片,打著卷兒,呼嘯著撲向大地,唐軍營地周圍地柵欄被吹得吱吱嘎嘎的晃動,一座崗哨塔被掀翻了,傷了幾個哨兵,就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瀰漫著漫天風雪的黑夜中。距唐軍大營數里外的官道上,艱難地走來幾個牽馬的旅人
張煥的大帳扎得格外結實,一共套紮了大小兩個帳篷,儘管外面的暴風雪在尖利的呼嘯。可帳內卻顯得十分安靜,燈光柔和,一隻火盆裡干牛糞燃燒正旺,偶然從帳簾的縫隙間飄進幾片細碎的雪花兒,張煥則半倚在小桌上聚精會神地看書。
「稟報都督,長安有信使而來。」門口響起了親兵地報告。
「長安信使?」張煥有些詫異,在這惡劣的暴雪天居然還有長安信使,長安又出了什麼事?他放下書。立刻命道:「帶他進來!」
很快親兵便將兩名信使帶了進來。這二人是李翻雲的手下,帶著緊急情報趕到隴右。但事關重大,隴右的胡鏞及賀婁無忌等人也不敢做主,並告訴他們,都督正在返回的途中,二人便決定趕赴西域報信,不料路遇暴風雪,也運氣好,在張掖便碰到都督的大軍。
兩人上前半跪行一軍禮,稟報道「卑職楊洛、李孝仁,皆是內務司下校尉,參見都督。」
張煥擺擺手道:「你們一路辛苦了,站起來說話吧!」
「謝都督!」
兩人站了起來,其中一人取出厚厚一封信遞給張煥道:「這是李司正的急件,屬下不敢耽誤。」
一名親兵接過信,遞給了張煥,他將信抖開,迅速看了一遍,信是李翻雲親筆所書,主要是說三件事,一件便是宗正寺卿李俅不顧崔小芙反對,在宗廟內建了一座豫太子偏殿,在長安激起了極大的反響;另一件事是陳留的韋德慶搶了崔慶功的愛妾,再次引發了二人間地矛盾,大戰將一觸即發;而第三件事便是回紇忠貞可汗復位成功,殺死拓跋千里所立大汗,並擊敗了拓跋千里,拓跋千里率餘部向東逃遁,忠貞可汗特遣使向唐廷感謝,以國書的形式正式承認了安西和北庭歸大唐所有,同時請娶大唐公主為妻。
儘管只是急件,但李翻雲還是把她所知道的細節都一一寫得很清楚,足足寫了六七頁,張煥慢慢地將信放下,又問他們道:「這信胡鏞和賀婁無忌可看過?」
「回稟都督,屬下將信送給了夫人,夫人立即將二人召來商量對策,他們皆表示事關重大,須等都督回來定奪,所以屬下決定西來向都督報信。」
張煥點了點頭,隨即命令親兵道:「帶二人下去好好休息!」
親兵將兩名信使帶了下去,張煥則拿起信又細細地看了一遍,不由陷入了沉思,三件事情,立豫太子殿,他已經從裴明遠那裡事先知曉,他不感到驚奇;而回紇事變是就他一手操作,他甚至還派了一支五百人的特勤營助忠貞可汗奪位。對此,也是在他地意料之中,唯獨崔、韋兩人的大戰。他卻十分感興趣。
李翻雲在信中說的很清楚,韋德慶與士兵同甘苦,吃粗糧、睡草蓆,從不近女色,而崔慶功地小妾是長安名妓出身,走滎陽南下,並沒有到韋德慶的地盤,韋德慶卻特地派人到滎陽劫了她。並公開宣佈佔為己有,這顯然是有意激怒崔慶功,他是要讓崔慶功先挑起戰端。
張煥背著手在房間慢慢踱步,韋德慶的政治手段顯然比崔慶功高明,他讓崔慶功來挑起戰役,從而背負內亂的罵名,可張煥卻想到,事情恐怕不是那麼簡單,自己在安西節節勝利,無論實力和名望都達到了新的高度。偏偏這時,李俅又搞出宗廟事件,這豈能不讓崔小芙敏感,作為實力最弱地一方,要想和自己抗衡,只能盡快建立起強大地實力。
所以在韋德慶搶崔慶功女人的事件中,如果沒有說崔小芙地影子,如果說沒有韋家決策,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可憐崔慶功那蠢貨,又要再一次成為崔小芙和韋諤聯手對付自己的犧牲品。想到這裡,張煥立刻寫了兩道命令,吩咐親兵道:「讓李定方來見我。」
片刻,李定方大步走進營帳。屈身半跪道:「參見都督!」
「我有幾件事要你火速派人去辦!」
張煥遞給他第一道命令:「命蜀中淡名仇立即出兵五萬,沿長江南下支援襄陽,同時命襄陽李雙魚沒有我的命令,不得妄動。」
「遵令!」
張煥又遞給了他第二道命令:「命長沙藺九寒率本部急速趕赴廣陵,協助楚行水守淮南。」
李定方接過兩道命令,他正要離開,張煥忽然又叫住了他,「你等一下。」
這時張煥猛地想起了一事。他又取出李翻雲的信。尋找他剛才看到的一句話,找到了。只有短短的十幾個字:拓跋千里率餘部向東逃遁。
這個拓跋千里一直就是他背後的一支毒箭,自從他當年從自己手中逃脫後,無論他是協助李正已造反,還是企圖奪取回紇大權,他的最終目的都是想飲馬南下,取自己頸上人頭、奪大唐錦繡江山,現在他向東逃竄,以他不敢寂寞地本性,他又會掀起什麼風浪呢?會不會再一次入侵朔方?
「還有一件事情有點難度。」張煥沉吟一下便道:「你派一隊懂突厥語的斥候到漠北去,尋找到拓跋千里的下落,並監視住他的行蹤,事成後,我必有重賞!」
「屬下遵令!」李定方下去安排去了。
張煥心情略略有些起伏,他背著手來到帳前,從縫隙裡凝望著外面漫天的風雪,大半年的安西征程結束了,即將又回到大唐,那麼,他的棋局又該從何入手呢?
三天後,暴風雪再一次停止了,天空開始露出了久違的蔚藍色,河西走廊已經完全成了冰雪的世界,玉樹瓊枝、白雪皚皚,雖然大雪封路,倍道艱難,張煥還是決定繼續向東進發。
半個月後,張煥的西征軍終於回到了闊別已久地老巢——隴右金城郡。
「老爺回來了!老爺回來了!」大管家飛奔進了府門,他激動得聲音都變得尖利起來,張煥的府上沸騰了,裴瑩驚喜交加,吩咐家人張燈結綵,她更是親自帶著兒女,還有崔寧帶著她的兒子,以及張煥的母親,一家老小近百人都趕到街口去迎接。
不僅是張煥地家人,整個金城郡都沸騰了,數萬百姓扶老攜幼趕到大街上歡迎他們的子弟兵歸來,整條五泉大街熱烈沸騰,人潮洶湧,正午時分,三萬征西軍列隊入城,百姓激動的情緒到了頂點,無數的綵帶投向西征的英雄們,張煥騎在馬上,一個多月前還在疏勒的戰火之中,可現在卻回到了萬里之外的故鄉,一切都變得不真實起來,就彷彿在做夢一般。
他望著這些情緒沸騰的民眾,望著他們一張張真誠地笑臉和發自內心地喜悅,他忽然又想到了還遠在萬里之遙的龜茲、疏勒甚至碎葉地數萬將士們,想到那些戰死他鄉的英雄們,他們幾時才能回到自己的故鄉?
他不由感慨萬千,收復安西、北庭,收復失去的故土,這不僅僅是軍人的榮耀,更是使一個民族的腰從此能挺直起來,使大漢民族的精神能重新煥發青春,為此,軍人們的血並沒有白流。
行至州衙前,胡鏞、賀婁無忌、杜梅、辛雲京、李僑、荔非元禮等數百名隴右的文武官員和隴右大族前來迎接張煥的歸來,張煥翻身下馬,向眾人拱手見禮,胡鏞上前施禮笑道:「我們不敢久留都督,夫人和公子都在前面等候。」
「那好,我今天就先私後公,先與家人團聚,明日再和大家會聚一堂!」張煥笑著又對賀婁無忌道:「這三萬軍給他們放假三天,還有留在安西的將士們,他們的家信也務必給我一一送回家。」
賀婁無忌深施一禮,肅然答道:「請都督放心,屬下一定辦到。」
三萬大軍開始轉彎行進了州衙背後的大片軍營內,他們紛紛回到營房,收拾洗漱,準備享受早已為他們準備好的美餐,張煥則在百名親兵的護衛下,向自己家飛馳而去。
在路口,他看見了自己美艷的嬌妻們,看見了自己慈祥的母親,看見了長子和剛會跑的女兒正向自己衝來,他還看見了崔寧懷中抱著的一個虎頭虎腦的孩子正怯怯地望著自己。
張煥忍不住縱聲大笑,笑聲中,他萬里征程的疲憊和辛勞都在這一刻無影無蹤了,他蹲下來朝正向自己跑來的孩子們張開了臂膀,他終於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