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門 卷三 第三百一十八章 安西戰略(八)
    長安,初秋的關中大地還有幾分悶熱,暑氣尚未完全消退,但長安的街頭巷尾卻是一片肅殺,前幾日還在為安西大勝而歡欣鼓舞的長安民眾們,此時也紛紛沉默了,但這種沉默卻難以掩蓋平靜朝局下的暗流洶湧,一種哀痛和不安的情緒在長安蔓延,大唐皇帝李邈病重,並已無藥可治。

    大明宮皇帝的寢殿內,這位瘦小的少年皇帝正靜靜地躺在龍榻之上,就彷彿睡著了一般,他已經三天沒有知覺了,任何一個御醫也查不出他患了何病,也無人能喚得醒他,水米無法餵食,李邈就像一株離開了泥土的花,漸漸地枯萎凋謝了,在他身邊,幾名御醫正疲憊地忙碌著,一次又一次地為他針灸、按摩,只希望他能夠下嚥流質,這樣,至少能保住他的性命,但是,一切都是徒勞,他的咽喉就彷彿石頭一樣,任何水和藥都會從他的嘴角流出,儘管所有的人都知道皇帝的結果會是什麼,但沒有一個人敢說出來,早在李邈忽然暈倒的當天,一名倒霉的御醫剛提出為皇帝準備後事,便被激憤中的太后喝令杖斃,崔小芙彷彿發瘋一般,她大肆追查皇帝的病因,僅李邈身邊因失職罪名而被處死的宦官和宮女便有二十幾人之多,可這樣一來,真相也越來越遠,最權威的說法是皇帝站在架子上看安西地圖時摔了下來,重傷了頭部。但現在任何理由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皇帝的大統將由誰來繼承?這才是長安人最關心地話題,鬥爭早在李邈倒下的那一天便開始了。

    夜幕初降。一輛馬車在一百餘侍衛的拱衛下從遠處飛速駛來,停在了右相裴俊的府前,內閣九臣之一的戶部侍郎盧杞從馬車裡走了出來,這幾個月隨著財政的好轉,盧杞的氣色也好了很多,江淮的錢糧已經完全能順利地從襄陽轉來,極大地緩解了朝廷的財政危機和長安高攀地米價,尤其今年南方的水稻大面積豐收已成定局,更使得長安的米價一降再降。目前已從六月時的斗米五百文降到了斗米八十文,但鹽價卻漲到了每斗兩百文,鹽價的上漲也就意味著鹽稅的大增,僅僅幾個月的時間,朝廷便從鹽稅一項上拿到了五百萬貫錢,腰包充足,自然使戶部的腰板也挺直了,盧杞的地位也水漲船高,在內閣六個輔臣中,他成為僅次於吏部侍郎裴佑的第二人。|甚至在實權上還超過了禮部尚書李勉。

    和其他大臣一樣,這幾天盧杞地心情也頗為沉重,皇上出了意外,雖然這件事本身並不影響朝廷的運轉,但隨後對皇位的爭奪必將成為今年權力鬥爭的焦點,目前局勢尚不明朗,無論是太后還是裴相國都保持著沉默,此時盧杞已敏感地意識到,今天相國叫自己來,恐怕就是和此事有關。

    他整了整衣冠,快步走上了台階。門房內早有裴俊的長子裴明凱在等候,見盧杞上來,他急忙走出來長施一禮,「父親命我在此等候,盧叔父請隨我來。」

    裴俊的書房內,這位大唐第一權相正神情專注地批閱奏折。這些日子。他的府中十分平靜,一如平常,似乎並沒有收到大唐皇帝出事的衝擊,裴俊也不像人們所議論的那樣焦慮不安,相反,他每天依舊和平時一樣,為大大小小的國事而操勞。

    但這也並不是說他不關心李邈地事情,畢竟一國之君將亡。作為臣子。而且是第一權臣,他不可能不為之難過。

    只能說李邈的出事。裴俊並不感到意外,或者是在他的意料之中,從年初朝會他一鳴驚人開始,裴俊便感到了一絲不安,當初崔小芙說服李系立他的太子的原因就是因為他的不更事,但現在他過早地表現出了早慧。

    如果僅僅是早慧,崔小芙或許還能容他,但他地生父李俅野心膨脹,教給了他太多地叛逆和權欲,直接威脅到了崔小芙的權力,莫說他是崔小芙的假子,就算是親生兒子,她一樣也不會容忍。

    歸根到底,是洛王李俅的短視和愚蠢造成。

    李邈將去,裴俊不可能不考慮繼位者的問題,但皇位的繼承並不是他裴俊一個人說了算,要考慮太后的想法、要考慮李氏皇族的內部爭議、還要考慮百官及元老地意見,但更重要地是張煥的態度,內閣地構架是三權鼎立,這就決定了大唐皇帝的繼承人將由這三派達成妥協。

    「父親,盧侍郎來了。」門外傳來長子裴明凱謙恭的聲音。

    家族之事也讓裴俊頗為煩心,日久見人心,自己過於早地將次子裴明耀立為家主繼承人,事實證明自己的這個決定有些草率了,裴明耀能力有餘、但德行不足,而裴明凱雖然厚道,但他缺少一種做大事的手腕和眼光,更因為他身有殘疾,這就注定了他不可能成為自己的繼承人。

    裴俊歎了口氣,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果然是這樣啊!

    他將思緒收了回來,放下筆道:「請盧侍郎進來!」

    很快,盧杞在裴明凱的引導下走進了書房,他上前便向裴俊深施一禮,「卑職參見相國!」

    「侍郎太客氣了。」裴俊笑呵呵地一擺手,「請坐!」

    隨即進來兩名侍女,為二人上了香茶,裴俊見裴明凱仍然不知趣地站在一旁,他臉一沉,不悅地道:「你也去吧!順便把門帶上。」

    裴明凱驚覺,他連忙施了一禮,快步出去了,將門合攏。一直聽他的腳步聲走遠,裴俊才微微歎一口氣道:「我這幾個兒子皆不成器,沒有一個讓我滿意的。」

    盧杞卻搖了搖頭笑道:「那是裴相要求太高了,我倒覺得他們都是我大唐地棟樑之才,明凱厚道寬仁、明耀精明幹練、明騫兢兢業業、明誠造福一方百姓,至於明遠,他現在是隴右節度府司馬,張煥的左膀右臂,更是了不起。若他們也叫不成器,那我那兩個兒子豈不是成了豬羊?」

    裴俊苦笑了一下,「你不要安慰我了,我心裡清楚得很。」

    他將話題一轉,便從桌上取過一本奏折遞給盧杞道:「這是兵部關於這次收復安西之戰中陣亡將士的撫恤方案,你先看看吧!」

    盧杞接過奏折打開,他職業性的先瞥了一眼最後的撫恤額,不由地一咋舌,竟要一百一十萬貫,裴俊將他的表情看在眼裡。便給他解釋道:「這是按兩萬人的標準計算,朝廷的定制是一人五十貫,加上軍官略略高一點,所以預算一百一十萬貫,不過可能要不了這麼多,我最新的情報是一萬三千人,後面還會增加一點,估計最後是一萬五千人左右。」

    盧杞草草看了一遍,他眉頭微微一皺道:「百萬貫錢我們還是拿得出,不過我聽說隴右定下地標準是每人兩百貫。而朝廷只給五十貫,大頭卻讓地方承擔,我怕傳出去讓天下人笑話,我的意思是朝廷要麼出一百貫,要麼就索性不管,讓隴右自己解決去。」

    「不行!」裴俊當即便否定了盧杞的意見。他肅然道:「隴右軍是為收復我大唐安西而戰。若朝廷不管陣亡士兵的撫恤,這才會被天下人恥笑,而五十貫是朝廷的定制,並非因為他們是張煥的軍隊,至於隴右還要再掏一百五十貫,那就不是我的問題了。」

    他微微冷笑一聲,又道:「再者,據我所知,隴右也不是一次性拿出二百貫。而是長期供給其家屬錢米。可我們卻是一下子全部拿出,兩者沒有可比的餘地。」

    說到這。裴俊站了起來,他的心情很有些不平靜,這次安西之戰,張煥成了最大的贏家,不僅他地聲譽在朝廷內外空前高漲,而且拿下安西和北庭,他實際上已經控制了大唐的半壁江山,從力量對比上,張煥的總兵力達到了四十五萬,還有大量隨時可以轉化成正規軍的後備民團,在實力上已經超過了他裴俊。

    他望著突突的燭火,沉思了半晌才道:「我今晚叫你來,是想請你做一件事。」

    盧杞連忙站起來躬身道:「卑職不敢,請裴相儘管吩咐。」

    裴俊點了點頭,他指著桌上的奏折對盧杞道:「你去一趟隴右,和他們好好談一談撫恤之事。」

    盧杞一怔,且不說有沒有必要去隴右談此事,即使要談也應是兵部去,裴俊怎麼叫自己前往?但他的一怔只有片刻,盧杞一轉念便明白了裴俊的真實用意,他立刻一躬身道:「請相國放心,屬下明日一早便啟程。」

    盧杞走後,裴俊背著手凝視著夜空出神,國不可一日無君,張煥現在遠在安西,即使趕回來也要二十幾天後了,不可能等他回來後再商議立新君,派人去隴右也算是給他了一個交代,而且崔小芙在此時出手,恐怕也是怕他回來後壞了大計。

    崔小芙的心思,裴俊完全清楚,但他並不想過多打壓她,他還需要這個女人來替他牽制張煥,想到這,裴俊的目光又慢慢向大明宮方向看去,不知這個女人現在定好了下一任君主地人選沒有?

    夜已經很深了,一輪彎月掛在天空,秋風挾帶著一絲寒意,刮過樹梢,發出嗚嗚地淒涼之聲,大明宮麟德殿內依然是***通明,崔小芙正伏案翻看著什麼,她也十分聚精會神,以至於大宦官呂太一進了房間,她也沒有發覺。

    這兩天崔小芙的心思已經不再那個即將死去的兒皇帝身上,儘管名義上李邈是她的兒子,儘管她養了他七年,不能說沒有一點感情,但在權力鬥爭面前,她的心比鐵還硬還冷,此刻她心思是要在皇族中再選一個年幼的皇帝,正如裴俊所猜,她就是要趕在安西戰役結束之前,將此事鐵板釘釘,不給張煥一點機會。

    下午,韋諤特地來覲見她,並向她舉薦李勉地孫子李延繼位,李延今年才兩歲,聰明活潑,崔小芙卻一時拿不定主意,儘管李勉是他地心腹,而且他在宗室中的人脈並不亞於李俅,完全可以平息李俅因兒子之死而生出的報復之心,這是有利的一面,但李勉本身過於強勢,一旦他的兒子繼位,他會不會和李俅一樣生出異心,從而架空自己呢?這是崔小芙不得不考慮的問題。

    崔小芙在李氏宗族譜中已經看了三遍,她還是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人選,她有些沮喪地放下了族譜。

    這時,她忽然見呂太一站在門口,便將族譜一合,怒道:「你不在他身邊看著,跑到這裡來做什麼?」

    「回稟太后,御醫已經找到了讓他喝藥的辦法。」

    「什麼?」崔小芙騰地站了起來,又驚又怒道:「不是說已經無計可施了嗎?是誰想出地辦法?」

    「是今晚當值地秦御醫所為,他現在正在嘗試,老奴見情況不妙,特來向太后稟報。「哀家倒要去看看,他怎麼會有這樣大的能耐。」崔小芙冷冷地哼了一聲,快步向門外走去,此時地呂太一已感受到了崔小芙身上不可抑制的殺機,他不敢再多說一句話,戰戰兢兢地跟著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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