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草原上瀰漫著一層灰白色霧靄,彷彿是潛伏在地下的惡魔所吐出了絲絲白氣,詭異而令人恐懼,這裡是一片窪地,河水的長年浸泡使這一帶變成了一片沼澤,到處都隱藏著殺機重重的陷阱,在沼澤地的邊緣,二百餘名大食騎兵護衛著親王阿古什殿下,他們面帶恐懼和不安,靜靜地等待著這些不明襲擊者的下一步舉動,他們前方的一片泥沼裡,慘叫和掙扎彷彿幻影一般的消失了,水面上恢復了平靜,只有仍還在冒著一串串水泡,昭示著剛才的一幕並不是幻影。
數千名黑壓壓的騎兵將他們團團包圍了,冷冰冰的長槊和鋼弩對準了他們,即使是最愚蠢的人也會明白反抗意味著什麼?
曹漢臣催馬上前,朗聲道:「我們是大唐的軍隊,你們之中可有懂漢話之人?」
他連喊了三遍,終於有一名大食軍官站出來用生硬的漢語道:「我們哈里發派來東方的使臣,這裡有阿古什親王殿下,你們不得無禮。」
親王?曹漢臣與關英交換了一個眼色,他們可抓了條大魚。
「你們未經允許擅自闖入我大唐領土,現在你們是戰俘,若敢反抗,我們將格殺無論!」曹漢臣一揮手,「繳了他們的武器和馬匹,帶走!」
天快要亮了,東方天際已經翻起了魚肚白,在朦朦朧朧的晨霧中。唐軍騎兵又返回了拔換城,他們已經從大食戰俘那裡得到消息,二萬大食軍已經佔領了疏勒,疏勒王裴冷冷不敵大食軍,已率殘軍向于闐方向撤離,但讓曹漢臣驚異的是,大食前軍並沒有立即向東來和吐蕃軍匯合,而是在疏勒等待後隊地到來。
曹漢臣意識到再去疏勒已經沒有意義,他命人火速給王思雨送信。自己則守住拔換城,此刻,安西出現了一個令人難以捉摸的亂局,唐軍、吐蕃軍、大食軍犬牙交錯,分佈在龜茲到疏勒一千餘里長的走廊上,只有一隊隊探查情報的斥候在草原上飛奔,他們所帶來的一份份情報,正悄然無聲地改變著戰局。
就在曹漢臣駐守拔換城的第二天,王思雨的前軍大隊抵達了拔換城東面的小城阿悉言城,而吐蕃軍已經被他遠遠地甩在了後面。中午時分,曹漢臣將俘獲的大食貴族送到了唐軍大營內。
和曹漢臣一樣,王思雨也認為此時再去疏勒已沒有了意義,相反,要趁大食軍與吐蕃軍尚未匯合之時,先集中兵力幹掉吐蕃軍,然後再調頭對付大食。
至於被俘獲地阿古什親王,他一直便一言不發,不屑於同這些低級別的軍官談話,他要見大唐的皇帝。或者唐軍的最高主帥。
王思雨對他也不感興趣,反而對他那匹馬卻十分喜愛,那是一匹雄駿之極的阿拉伯純種馬,長約一丈五,高七尺,通身雪白沒有一根雜毛。高大魁偉、強健威武。四肢勻稱而修長,長長的馬尾迎風飛舞,奔跑起來儼如騰雲駕霧一般。
他王思雨從遠方疾馳而歸、勢如驚雷,奔至營門口,只輕輕一勒馬頭,這匹駿馬便靈敏地停住了,他跳下馬,輕輕地撫摸著溫順的馬頭。彷彿在撫摸他最深愛的情人。
「如果大將軍喜歡。就收了它吧!」
曹漢臣走上前笑道,他也異常喜歡這匹馬。但他知道這匹馬不能屬於他,便獻給了自己的主將。
王思雨戀戀不捨地望著這匹寶馬龍駒,良久,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搖了搖頭道:「你尚且知道要將這匹馬獻給我,難道我就能將它私自留用嗎?我豈能為一匹馬而丟了這條命。」
他將馬交給親兵,吩咐道:「給我好生餵養,不可有半點大意。」
王思雨剛要進大營,這時,只見遠方有幾騎斥候疾奔而來,他們衝到營門前,跳下馬稟報道:「啟稟大將軍,吐蕃軍約有五六千騎兵向西北方向而去,他們行跡異常匆忙,甚至連旗幟都沒有展開。」
「這倒奇怪了,北面是皚皚雪山,可不是他們回鄉之路。」王思雨回頭望向曹漢臣,「你從拔換城來,那裡有什麼消息?」
曹漢臣撓了撓頭,「拔換城很安靜,沒有什麼特別的消息。」
剛說完,他忽然想起一事,急忙道:「關英昨晚似乎聽說了什麼事,帶領幾百名弟兄出去巡哨了,我早上離開時,他還沒有回來。」
「他是斥候出身,嗅覺要比一般人靈敏得多,一定是有什麼異常情況。」王思雨大步走回營帳,攤開了地圖,在阿悉言城地正北面是天山主峰汗騰格裡峰,山下大片草場,並無什麼特別之地,王思雨的目光順著手指向西北方向移動,最後停在了一座小城之上,而這座小城的名字,就叫做大石城。
大石城位於拔換城西北的胡蘆河畔,它雖然是在姑墨國的境內,但實際上它卻是龜茲國在這裡的一片飛地,起因是胡蘆河畔長著大片優質的牧草,一直是牧民們所嚮往之地,尤其是每年的夏末秋初,大量的牧民來這裡囤積過冬的牧草,草原上隨處可見一頂頂帳篷。
後來,連遠在數百里外地龜茲國王也聽聞此事,他便派人在這片草原上修了一座不大的城堡,作為他佔領這裡的象徵,一直依附於龜茲的姑墨國也無可奈何,只得默認了這塊龜茲飛地的存在。而此時正是囤積牧草的初秋時節,大石城周圍地草原上散佈著數千頂帳篷,一座座幾丈高地草堆隨處可見。就彷彿大地上隆起的一個個皮疹子。
午後,在大石城以南約十里外的胡蘆河畔,遠遠來了一隊唐軍騎兵,八百餘人,為首之人是果毅都尉關英。****
或許就是關英出身斥候的緣故,他的嗅覺確實比一般人靈敏得多,在昨天晚上的巡夜中,他無意聽到一個消息,就在他們第一次路過拔換城後沒多久。有一支吐蕃軍便悄悄離開了拔換城向北而去,關英立刻意識到,這裡面一定藏著什麼秘密,他派人向曹漢臣通報一聲,自己便率領本部騎兵向北追去,一路打聽,最後便來到了大石城。
關英見大家都勞頓不堪,便一擺手道:「大家休息一會吧!」
他話音剛落,許多士兵便大聲叫起來,「至少要休息兩個時辰。」
「他***。還跟老子討價還價。」關英笑著一揮手道:「兩個時辰就兩個時辰,可不許全睡著了。」
眾騎兵大喜,紛紛下馬休息,追蹤了一夜,大家都累壞了,喝水吃完乾糧,許多人就躺在草地上呼呼大睡,關英和曹漢臣不同,他是也普通小兵出身,更能體會士兵的辛勞。也沒有什麼軍官架子,甚至許多士兵都和他稱兄道弟,在某種程度上他也是一個不稱職地領導者,他下馬趴在河邊喝了幾口水,眼一閉自己也呼呼地睡著了。
但他們離大石城太近,危險就在他們身邊。關英睡了不到一時辰。便被一陣劇烈地晃動搖醒了,「將軍!將軍!」一名校尉在拚命地晃動他的膀子。
「什麼事?」關英迷迷糊糊睜開眼睛,見幾乎所有地唐軍都已上馬,人人臉色緊張,他一下子驚醒,一骨碌爬了起來,「出了什麼事?」
「將軍,我們發現了吐蕃游哨。約三百餘人。就從河對岸飛馳而過。」
「三百人的游哨?」關英似乎想到了什麼,但頭腦還有點迷糊。他使勁晃了晃腦袋,強迫自己清醒過來,他終於有點想起來了,便催馬來到河邊,河寬約五六丈,清澈見底,他猶豫了片刻,一縱馬竟衝過了小河。
在眾人一片驚詫的目光中,他又縱馬趟水回來,便大聲對眾人道:「大家想過沒有,我們大部分人都在河邊睡覺,吐蕃游哨有三百多騎,居然沒有趁機襲擊我們,這說明了什麼?」
眾人面面相視,都搖了搖頭,關英猛地一指大石城方向,他的臉色異常嚴肅,一字一句道:「說明他們去通報消息比襲擊我們更重要,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大石城裡一定藏著一個極為重要的吐蕃大人物。」
眾人皆臉色大變,答案已經呼之欲出,吐蕃的大人物,除了他們的贊普還會是誰?
八百多唐軍一片寂靜,吐蕃贊普,也就是吐蕃地皇帝,此刻就在離他們不到十里的小城裡,而且只有兩、三千人護衛,幾乎所有人的心都緊張得劇烈跳動起來。
「富貴險中求,大夥兒願不願意跟我幹這一票?」
關英雖然身子瘦小,但他的膽子卻比天還大,他見眾人已經有些動心,便又再次大聲喊道:「幹不幹!願意幹的,給我舉手。」
終於,有一名唐軍校尉舉手了,緊接著,越來越多的人舉手,就連一些略微膽小的人也在眾人的帶動下舉手了,襲擊吐蕃贊普,這是聞所未聞之事,但同樣也是無比的刺激。
「好!既然大家都願意幹,就聽我的安排。」關英遠眺望著草原地一頂頂帳篷,暗暗忖道:或許可以利用他們。
正如關英的猜測,唐軍的突然到來,使得大石城內的吐蕃軍變得異常緊張,他們的贊普就在城內,如果一旦被唐軍發現,引來大隊敵人襲擊,後果將不堪設想,派去向吐蕃大軍緊急求援的信使已經在昨天便走了,也不知幾時才能將大軍引來。
負責保護赤松德贊地侍衛長叫論藏悉多,他此時就站在城牆上向遠方眺望,他已經隱隱看見了一條黑線,應該就是唐軍隊伍了。剛才游哨報告,十里外發現了約一千唐軍騎兵,像只是偶然路過這裡。
決不能讓唐軍發現城中地秘密!論藏悉多迅速做出了決定,派兩千軍出擊,幹掉這支唐軍,贊普則準備隨時撤離。
他一聲令下,兩名千夫長各率一千人,一左一右,向遠方的唐軍猛撲而去。論藏悉多則飛快下了城池,向贊普地住處跑去。
赤松德讚的狀況已經越來越嚴重,短短兩天時間內,藏在他內腑的毒素又開始發作了,兩名侍候左右的吐蕃醫生也束手無策,大食人給的解藥用得太多,竟已經沒有了效果,赤松德贊渾身長滿了水泡,臉上燒的通紅,已經燒迷糊了。
此刻。這位吐蕃地贊普靜靜地躺在床上,兩眼緊閉著,在他身旁擺放著他親筆寫地詔書,傳位次子,由尚結息任大相,事實上,這僅僅只是一個正式的合法文件,早在他還在吐火羅時,尚結息便已經擁立赤松德贊地次子登位,稱為牟底贊普。並親自率兵在邏些以西擊敗了競爭對手:由那囊氏擁立即位的大哥牟尼贊普,控制了吐蕃的局勢,即使赤松德贊返回吐蕃,邏些城也已經沒有屬於他的位子了。
這時,論藏悉多一陣風似的衝了進來,他又放輕腳步。慢慢走到床榻旁看了看贊普。他心中一陣難過,便回頭問醫生道:「贊普的情況如何,還能坐馬車嗎?」
兩個醫生皆搖了搖頭,表示他們已經無能為力了,這時,赤松德讚的眼皮動了動,他慢慢又睜開了眼睛,見是論藏悉多站在自己身旁。便將目光投向桌上的詔書。虛弱地說道:「你一定要把我的親筆詔書帶回邏些,交給尚結息。讓他們不要再打了。」
論藏悉多悲痛地點了點頭,將詔書貼身收好,他又低聲對贊普道:「剛才有人發現一千多唐軍出現在附近,我已經命令手下去攔截,請贊普上馬車,我要帶贊普離開這裡。」
赤松德贊搖了搖頭,「我哪裡也不想去了,聽說這裡是牧草長得最好的草場,我死後,就把我地肉身葬在這裡吧!」
「不!」論藏悉多發狂似地叫了起來,「我要帶贊普回邏些,絕不能留在安西,我已經想好,可以沿徙多河穿過大漠,轉道于闐回吐蕃。」
赤松德贊微微一笑,沒有回答他的話,他歎了一口氣道:「可惜啊!大食人不擅長抓住機會,若他們早點進軍安西,也不會是今天這個局面了,吐蕃軍、大食軍遲早會被張煥逐一吃掉。」
就在這時,門外忽然衝進了一名士兵,他驚恐萬分地稟報道:「大事不好了!唐軍忽然從後面殺來,大家沒有防備,唐軍、唐軍已經殺進城了。」
砰!兩名醫生手中的藥碗同時落地,摔得粉碎,論藏悉多被驚呆了,他忽然大叫一聲,轉身便向外狂奔,論藏悉多恨得幾乎要殺死自己,他已經明白自己是上當了,剛才看到的遠方一條黑線,不是唐軍,極可能是牧民,唐軍將他的大隊人馬引出去,卻從後面殺來。
街上已經亂成一團,一支近千人的唐軍騎兵凶悍無比,他們彷彿是一隻力可碎山的鐵拳,擊破了一波又一波吐蕃軍的拚死抵抗。
大街上到處都是死屍,血流成河,絕大部分都是吐蕃士兵的屍體,也有城內居民被亂軍所殺,此時唐軍的眼睛都已殺紅了,他們已經確定,在城內地就是吐蕃的贊普赤松德贊,立下不世之功的雄心壯志也使他們瘋狂了,他們呼喝著、猛撲向前
最慘烈的戰鬥是在赤松德贊所住的府門前,論藏悉多率領兩百多吐蕃軍絕不後退一步,寧願被殺死,也要讓自己的屍體成為唐軍地絆腳石,慘烈地鏖戰竟狂暴到這種程度,以至於在拚死廝殺的雙方之間,死人死馬竟壘成一道新牆,屍體壓著屍體,馬蹄踩著打著顫顫的活肉上,猶如風暴之時,殺氣遮天蔽日。
就在離廝殺不到三十步外,兩名醫生流著淚將赤松德贊抬到了院子裡,刺眼的陽光照射在他的臉上,赤松德贊貪婪地享受著最後的陽光,他眼中的光芒已經漸漸黯淡了,在彌留的最後時刻,他似乎在喃喃地說著什麼,一名醫生貼耳上前,模糊中只聽他低低地聲音在斷斷續續道:「唐軍那個天雷到底是什麼?」
這時赤松德贊留在人世間地最後一句話,帶著最後的疑問,他地呼吸終於停止了,此時,門外慘烈的激戰也似乎一下子停止了
宣仁七年八月底,吐蕃贊普赤松德贊病逝於安西小城大石城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