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人!」突來的警示使張煥和他的隨從都立刻緊張起來,十八名特衛已如一陣狂風掠入黑暗,片刻便從城門昏暗處推出一名男子,只見他年紀約五十歲,鬚髮已半白、衣著陳舊,顯得有些落魄,但他一雙眼睛卻異常明亮,帶著一種桀驁不群的冷笑。
幾個親兵搜了身後,將他推到張煥面前,張煥馬鞭一指他道:「你是何人?為何要作驚人之語?」
那男子卻不回答,負手望著天空,就彷彿沒有聽見一般,張煥身後的藺九寒大怒,掄起馬鞭兜頭便向他抽去,張煥卻沒有半點阻攔的意思,冷冷地看著馬鞭抽下,而那名男子也無動於衷,斜睨著張煥,冷笑不止。
鞭及頭頂只有一寸之時,呼!地又縮了回去,藺九寒咧嘴一笑,他是張煥的親衛頭領,怎可能如此冒失,不過是試探罷了。
張煥微微點頭,向兩邊親兵施了一個眼色,便護衛著崔寧的馬車直接向前走去,走出十幾步,只聽藺九寒在身後道:「這位先生請跟我來!」
虢縣城池頗大,由於中唐以來未遭戰火波及,它依然保留著開元、天寶年間的結構,一條南北向的中軸線將縣城一分為二,道路整齊,屋舍成片分佈,縣衙和書館等行政教育機構在北,而各種商業店舖在南,此時天色已黑,寒夜裡路上行人不多陳縣令已經安排好了張煥一行的住宿,由縣裡最大的虢城客棧接待,原先所住地人被勸到別處。整個客棧都被張煥地人包了下來。
張煥見陳縣令事事過問。安排得十分盡心,便笑著向他謝道:「陳縣令,天色已晚,就不打擾你了,你且回去吧!明日一早。我們自會離開。」
陳縣令再三囑咐了客棧掌櫃,見確實不再需要自己,便拱手回禮道:「那我就先回去了,若張使君有什麼要求,可直接派人到縣衙內院尋我。」
說罷,他又向張煥行了一禮,方才慢慢退去。這時崔寧下了馬車。望著他的背影對張煥笑道:「煥郎,你不是常說好官難尋嗎?這名陳縣令就不錯,為何不借調他到隴右去?」
「官好不好不是在對我怎麼,而是在對於民,想知道他是怎樣一個官很簡單,找些細節之處觀察一下便可知曉了。」
張煥見崔寧只有單身一人,也沒有帶丫鬟,便笑道:「你若有興趣,我明日帶你去買兩個丫鬟。咱們順便去摸摸這個陳縣令的底細。」
崔寧點了點頭,抿嘴一笑,便跟著張煥進了客棧,虢縣位於渭河之濱,物資、商賈往來極多。也使得這裡的客棧規模都很大。虢城客棧佔地面積極大,有數百間房屋。可容千人同時居住,僅店裡的夥計便有百人之多,不過現在是寒冬,渭河已經結冰,舟船不行,再加之又是新年,故客棧地原來的生意也十分冷清,張煥他們一行到了,頓時使客棧裡熱鬧起來。
張煥和崔寧住在一座精雅的獨院裡,這裡彷彿是大戶人家的後花園,到處是奇花異樹、假山魚池,顯得幽深而靜謐。
獨院有四間套房,皆佈置得十分華麗,其中一間是整個客棧的貴賓房,只供特殊身份的客人使用,極少打開,今天隴右節度使的到來,使得這間貴賓房在新年伊始便啟用了。
這是有四、五間屋子地套房,佈置奢華,打掃得一塵不染,最裡面一間是寢室,中間是起居室,旁邊還有個小小地書房,而最外面一間則是會客室,崔寧一路辛勞,身體有些不適,便先進裡屋收拾去了。
張煥則坐在客堂上對親兵道:「把他帶進來!」
片刻,幾名親兵把那個妄語者領了上來,親兵對他倒也客氣,並沒有為難他,那男子走進房間,便快步上前向張煥微微行了一禮,「終南山野人胡鏞參見張都督。」
「先生請坐!」張煥笑著擺了個手勢,藉著明亮的燈光,他又再一次打量這個語出驚人者,他衣著雖舊,但身材修長,面白如玉,尤其頜下長鬚足有一尺長,顯得飄然出塵,頗有一點神仙氣質。
胡鏞?張煥默默念了兩遍這個名字,從沒有聽說過,雖然是無名之輩,但他能一語道中裴俊命他來鳳翔的目的,見識倒也不同尋常。
張煥不敢輕視於他,便問道:「請問胡先生最近可去過長安?」
「我一直便在鳳翔,已一年未去長安?」
張煥笑了笑,就直問道:「既然先生未去長安,那怎麼知道裴相想取代崔相國?又何以知道我來鳳翔是為逼崔相讓位?莫非先生有鬼神不測之術?」
他一連三個問題,問得咄咄逼人,他當然知道這個胡鏞沒有沒有什麼鬼神之術,他要麼就是大智慧人,要麼就是裴俊的暗探,不過就算他是裴俊的暗探,裴俊也絕不會把這等重大的隱秘告訴他,張煥正是明白這一點,才對他充滿了好奇。
胡鏞呵呵仰頭一笑,「我沒有什麼鬼神不測之術,只是從最近發生的各種跡象所推得出的結論罷了。」
他見張煥笑而不言,便接著說下去道:「河隴之變使崔圓剛剛因崔、韋聯盟而取得地權力優勢一夜之間不復存在,而蜀中大敗更使崔圓權威掃地,甚至一病不起,這兩次大唐地方上的巨變,裴俊便是最大得益者,他不僅在內閣佔了上風,而且關中兵力嚴重失衡,這可是他取代崔圓為右相的千載難逢機會,他並非善男信女,豈會放過這個機會?所以我就在想,他會不會趁鳳翔防守薄弱之機。取鳳翔而逼崔圓讓位呢?偏巧今天發生了兩件事情。一是撫恤金問題引發軍心不滿,二便都督率兩千人返回鳳翔,所以我便推測這極可能就是都督要取鳳翔了。」
「先生何以見得我來鳳翔就是要動武?我只是回隴右路過鳳翔罷了,正好天色暗了,借宿一晚。這又有什麼好奇怪的?」張煥不露聲色問道。
「都督回隴右經過鳳翔當然很正常,但時間上不對。」胡鏞很自信地笑道:「五天前都督經過鳳翔去長安,五天後便回來,那說明都督在長安只呆了一天,應該就是正月初一,正月初一舉國休息,自然沒有什麼述職。而隴右那邊局勢平靜。若有急事趕回,也不會在鳳翔休息了,那都督請告訴我,只在長安呆了一天,甚至連述職都不參加,便急急趕到鳳翔,這又是為什麼呢?」
張煥半天沒有說話,雖然他只是一種猜測,並無什麼證據。但思路之寬,對朝局把握之準,令他不得不對此人刮目相看,他心中忽然起了一種愛才之意,自從李泌不肯跟他來河西。他身邊一直便缺乏高明的謀士。杜梅雖然不錯,但他地視野狹窄。大局觀較差,在很多方面幫不了他,至於孟郊等人只是白面書生,只能替他整理文書,遠遠談不上軍師二字,倒是今天偶然遇到這個胡鏞,眼光深遠,正是自己所急需之人,而且他主動出來攔自己,就說明他是有心來投。
不過張煥雖然很動心,但他還想再考驗這個胡鏞一番,沉吟一笑,張煥便坦誠地問他道:「適才先生說到天下大勢,可謂眼光獨到,先生能否再替我分析一番,我將來該如何在天下大局中行棋?」
胡鏞對此早就胸有成竹,他淡淡一笑道:「都督要想下一步妙招,那首先得明白棋盤中地局勢,世家朝政的格局已經平靜了十七年,七大世家各有勢力,以實力強者先為右相,先裴後崔,在向下輪換,一直便是如此,但自從前年回紇人南侵開始,嚴重削弱韋家地實力後,這個相國輪換制度便被打破了,崔圓使用各種手段再度為右相,隨即皇上駕崩、弱主即位,看似世家朝政依然存在,事實上世家朝政已經名存實亡,而變成了實力朝政,誰的實力強,誰就掌握了更多的權力,崔圓也看到了這個問題地嚴重,他為了維繫這種世家朝政,便修改了門蔭制度,使得大量的世家子弟入朝為官,剝奪了寒門子弟為官的機會,也抑制了李氏皇族的再起,使朝野發生了嚴重對立,可以說,這件事便是目前朝中巨變的之根,也就是這個原因,使得朱在蜀中的叛亂發展得異常迅猛,張使君也才有機會佔據河隴,所以,我敢斷言,就是以張使君和朱的橫空出世為標誌,大唐將進入一個劇變地時代。」
胡鏞這一番深刻地見解使張煥震驚異常,他毫不遲疑地站起身向胡鏞深深施了一禮,「先生大才,張煥失敬了!」
胡鏞連忙回禮,他十分坦率地說道:「實不瞞都督,我原本是豫太子幕僚,十七年前宮廷政變之時,我正在鳳翔督糧,太子一死我便成了朝廷的通緝要犯,無奈,只好隱姓埋名逃入終南山,直到十年前,我才離開終南山,開始雲遊天下,去年夏天我在彭郡無意中遇到了李泌,這才知道原來都督真是豫太子之後,我當即便回到鳳翔,注意你的一舉一動,直到這次你趁機佔領隴右,我便知道自己再次出山的時機到了。」
「原來胡先生竟是我長輩!」張煥感慨萬分,前人栽樹後人乘涼,誰說父親沒有給自己留下遺產,荔非元禮、辛雲京等關隴老將,李泌、胡鏞這等深謀遠慮方的謀士,還有李勉等朝中大臣,這些都是父親留給自己的寶貴財富。
他當即半跪向胡鏞行了一個大禮,「請先生助我一臂之力!」
「公子使不得!」胡鏞急忙將張煥扶起,他默默注視著豫太子之子,眼中微微閃爍著淚花,十七年了!原以為自己將終老一生,想不到自己還能再次為主公效力。
他恭恭敬敬地將張煥扶坐下,自己卻鄭重地跪了下來,緩緩地向他磕了三個頭:「我胡鏞願為主公效力,忠心不移,若違此誓,天人共戮!」
「先生請坐下說話。」張煥欣然接受了胡鏞的效忠,這才請他坐下,坦率地對他說道:「先生猜測得很對,我確實是受裴相之托來取鳳翔,不過我已經決定放棄這次行動,直接回隴右。」
「為何?」胡鏞有些驚訝,他連忙問道:「難道都督打算放棄裴俊這棵大樹了嗎?」
張煥默默地點了點頭,半晌,他忽然冷冷一笑道:「裴相雖然是我岳父,他也曾說過有意扶我上位,但這些都有個前提,那就是我不能威脅到他的權力,其實我很清楚,他雖然反對世家朝政,但他的真實目地不過是想把七家均權變成一家獨霸朝廷罷了,他的相國之位是永遠不能失去,所以,他絕對不會真想扶我上位,他也是和崔圓一樣,想扶持一個弱主登基,從而控制朝綱。」
說到這,張煥長長地吐了口悶氣道:「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我若真助他得了右相之位,恐怕我自己的機會就沒有了,所以,讓崔家繼續為右相,保持朝廷的權力平衡,對我而言未必是壞事。」按張煥的性格,這些話他是絕對不會說給下屬聽,不過胡鏞既然是新人,他若不拿出一點真本事,對方恐怕會小瞧於他,說完這些話,他眼一挑向胡鏞望去,等待著他繼續闡述自己地行棋之道。
胡鏞對張煥地話暗暗讚歎不已,難怪他能在短短的時間內奪取韋家地基業,果然有心機,他也知道張煥並沒有將所有的事情都告訴自己,比如他想保持朝廷權力平衡,僅僅不接受裴俊的任務是不夠的,他必然還有動作,這一點他就沒告訴自己。
不過,胡鏞並不在意張煥的保留,作為一個主公,若事事告訴屬下,那他也就失去了領袖的神秘感;相反,作為一個屬下,若對主公有隱瞞,那才是大忌。
胡鏞微微一下笑,便繼續道:「我不知道朝廷是怎麼安撫都督,據我所想,朝廷或許會讓都督進京為官,將都督納入官場的權力遊戲之中。」
張煥忽然想到了裴俊的話,他笑了笑插口道:「那依先生的看法,我是進京當官好,還是不進京好呢?」
「當然是進京!」胡鏞毫不猶豫道:「我偏向於進京為官,這樣可以給自己打下良好的權力基礎,不過現在不行。」
「為何現在不行?」張煥問道。
「現在都督剛剛佔領隴右便進京為官,那會給朝野眾人留下強權者的惡劣印象,對都督的聲譽十分不利,相反,若都督奪下河湟或河西,成為大唐的功臣,那時,不僅趁蜀亂奪取隴右的惡劣影響被一掃而空,而且舉國上下還會認為都督就應該進駐隴右,那時再入朝為官,豈不是可趁東風而起嗎?」
張煥撫掌大笑,所謂英雄所見略同,胡鏞一席話使他終於下定了決心,就在這時,一名親兵在門外稟報道:「啟稟都督,城外軍營傳來消息,有一名從鳳翔過來之人要求見都督,他說你知道是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