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初升的太陽從遠方的秦嶺後慢慢探出頭來,將萬道光芒灑在關中大平原之上,這一天也是宣仁三年的新年。
在長安以西的官道上遠遠行來一隊騎兵,人數約二千人,他們便是從隴右而來的張煥一行,十天前,太后崔小芙下旨冊封出兵逼退朱,為穩定社稷立下大功的張煥為隴右節度使、冠軍大將軍,校檢門下侍郎,又著令張煥進京述職受封。
在隊伍中有夾雜著一輛馬車,馬車上坐的便是回家探望父親的崔寧,隨著整個河隴重心逐漸南移到金城郡,她也將自己的春蕾堂搬遷到了金城郡。
此刻,崔寧穿著一身銀狐皮大氅,頭髮梳起一個精美的高髻,顯得十分高貴典雅,不過臉色卻有些蒼白,前些日子她生了一場病,雖然現在已漸漸康復,但人卻瘦了。
崔寧來河西已近一年,和一年前相比,她無論體態和性格都成熟了許多,尤其是她獨立辦學以後,她的心胸漸漸變得開闊起來。
但此時她的心情卻有些沉重,幾天前,張煥告訴她,她的父親被蜀中兵敗的消息所刺激,已經中風癱倒在床榻上,為此,崔寧的心中充滿了焦急和自責。
「煥郎,我很擔心父親的病,你說他會不會崔寧已經遠遠看見了長安巍峨的城牆,她按奈不住心中地擔憂。低聲問馬車旁的張煥道。
「你不用擔心,我專門就此事問過師傅。」張煥柔聲安慰她道:「師傅說相國這種情況一般都是積勞過多,又忽然受到猛烈的刺激,所以中風了,這種情況雖然很危險,但只要穩定下來,一般就不會再有生命危險。」
崔寧得到張煥的安慰,她輕輕歎了口氣,「以前父親病了都是我來安排他的治療,他很快就能康復。可我不在他身邊,誰又會那麼盡心地照顧他?」
說到這,崔寧猶豫了一下,她帶著一絲祈求的目光望著張煥,嘴唇動了動,卻又說不出口,張煥明白她的意思,便笑了笑,指著遙遙可望的春明門道:「我先送你去看一看你父親的病情。其他事以後再說。」
不多時,張煥一行便來到了城外,他們在城門口等了片刻,一名當值的金吾衛郎將便匆匆迎了出來。
「張使君一路辛苦了,在下孫健,受崔大將軍地派遣,特來安排張使君的隨從。」
「崔大將軍?」張煥微微有些詫異。難道崔慶功還在任職嗎?
孫健彷彿知道張煥的心思,連忙笑道:「崔慶功已經被免職回山東去了,現在的金吾衛大將軍是太原兵馬使崔哲,也是十天前才來長安。」
張煥點了點頭,「看來,經過一場兵亂,長安的變化確實也很大。」
「是!這次蜀中之敗,對我大唐影響深遠,大家都十分憂慮,真不知那朱匪何時才能剿滅?」
這時一旁的崔寧忍不住問道:「孫將軍。我們父親怎麼樣了?」
孫健認識崔寧,他連忙上前恭恭敬敬行了一禮,答道:「回稟小姐,只聽說崔相國一直臥病在床,具體情況我也不知曉,小姐回去看了便知。」
說罷,他去和張煥的親衛將藺九寒辦理駐防手續,而張煥則率領三百人進了長安城。
今天是正月初一,早晨的長安城內十分安靜,大多數人還在酣睡中。昨夜下了一場小雪,路面上晶瑩潔白,只有一些鏟雪的衙役和雇來地勞工在大街上忙碌著。
他們很快便進了宣陽坊,或許是近鄉情更怯的緣故,崔寧臉上明顯地緊張起來。她不安絞著手指。緊咬著嘴唇。
張煥微微一笑,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不用緊張,這時張煥見一條巷子裡有一家雜貨鋪剛剛開門,他忽然想起了往事,便對崔寧低聲笑道:「你還記得前年我送你回來時的情景嗎?最後還被你父親抓住了。」
崔寧點了點頭,她的臉上飛起一團紅暈,不由回憶起當時與張煥初相識的情景,心中湧起一陣甜蜜,她歎了口氣,幽幽道:「那時你孤單單地一人送我回來,明知要被我父親抓住卻毫不畏懼,而現在你卻有大隊軍馬護衛,又位居高官,看似很威風,可那種讓我牽掛、讓我刻骨銘心的感覺卻沒有了。」
張煥默默無語,又走了約百步,崔寧忽然道:「煥郎,過兩天你陪我去一趟終南山好嗎?我想為父親許一個願。」
說到這,她眼中露出一絲羞澀之意,低低聲道:「就我們兩人去,可以嗎?」
張煥大喜,重重地點了點頭。
這時,他們已經來到了相國府邸,早有人飛跑進去報告,崔寧地大哥一早出去拜年了,不在府內,等了一會兒,崔寧的嫂子和崔圓的幾個妻妾飛跑出來,大家一年未見,激動得互相摟抱在一起,又哭又笑。
張煥笑著搖了搖頭,便帶著親兵們向宣義坊而去。
崔寧進了府,只見府中沒有半點過年的氣氛,冷冷清清,一切景物依舊,卻已物是人非,心中不由又一陣傷感,忍不住落下淚來,眾人勸慰半天,崔寧才拭去淚水道:「爹爹在哪裡?我要去見他。」
此時崔圓躺在外書房的一間靜室裡,屋子裡瀰漫著濃濃的藥味,一個侍妾站在屋角,彷彿一尊木偶似的。
經過這一場大病,崔圓的身體已經完全垮了,他側著身子躺在那裡,頭朝外擱在墊得高高地枕頭上,臉上沒有血色,原本圓胖的臉頰變得十分削瘦,嘴微微張開,口沫掛在灰白的鬍子上發亮,他地頭髮已經完全變成了灰白色,高突的顴骨上嵌著一對時開時閉的凹入的長眼,他顯得非常衰弱、可憐,已完全看不出他曾是權傾大唐的一國之相。
他的兩條腿已經半癱了,就是還有一點知覺,但不聽使喚,這其實已是搶救過來,他當時醒來後,下半身已經完全沒有知覺,經過近一個月的針灸治療,才勉強好轉一點,但御醫卻明著告訴他,他現在一隻腳已經踏進鬼門關,若再不好好調養,下一次他就再沒有機會。
雖然身體垮了,但崔圓的頭腦卻依然十分清醒,他躺在榻上,眼睛卻盯著窗外的一株臘梅發怔,他在考慮目前的朝局。
經過這一場大亂,大唐地朝局已經面臨重新布棋,首當其衝就是自己的身體已無法承擔右相之責,當然,他不會把右相之位讓給裴俊,他須在家族中尋找一名繼任者,這個人只是代表自己出現在朝堂上、出現在家族中,他是自己所牽著的一個傀儡。
從常理說,這個人應該就是自己的兒子,但自己兒子資歷不足以服眾,能力和才幹也遠遠達不到右相的要求,更不是裴俊地對手,崔圓自然而然便想到了族弟崔寓,他是崔家地第二號人物,為官已有二十幾年,在朝中已是老資格,處事一貫謹慎小心,也極有才能,但唯一的遺憾就是他一直便做實權官,讓他代表崔家做右相,恐怕他早晚會脫離自己地控制,而且還有一個憂慮就是他與掌軍權的崔慶功不和,最後或許會鬧出崔家的內亂。
可如果不讓他接班,讓別人來做更不妥,也罷!此時再考慮幾天。
放下崔寓之事,崔圓不覺又想到蜀中之亂,這是他的心頭之痛,朱雖然被逼退回蜀中,但他還會捲土重來,而且會更加猛烈,一場大戰遲早要發生,這就像懸在頭上的一把刀,你知道它的存在,卻不知道它什麼時候會落下來。
可是又有什麼辦法來遏制他的強大呢?崔圓的心中一陣焦慮,難道真得要讓隴右張煥來對付他嗎?
他的念頭剛轉到張煥身上,就在這時門口忽然傳來快速的腳步聲,隨即有人走進了房間,這是一個極為熟悉的腳步聲,多少年前這個腳步聲總會偷偷在自己身後響起,崔圓只覺得眼睛裡一陣酸澀,他知道是誰回來了。
「爹爹!」崔寧怔怔地望著自己的父親,眼睛裡充滿了震驚,儘管她有心理準備,但還是被父親的衰弱和蒼老驚呆了。
崔寧的淚水湧入了眼眶,她撲通!跪了下來,悲聲道:女兒不孝!」隨即伏在父親的身旁泣不成聲。
「孩子,別哭!別哭!爹爹不怪你。」此時的崔圓已是老淚縱橫,他顫抖著枯枝般的手,輕輕撫摸女兒的頭髮,「爹爹其實很好,沒什麼事。」
「爹爹!」崔寧終於放聲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