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郡,封閉的盆地氣候使今年的夏天格外悶熱,空氣幾乎是不流動,躁動的蟬音從六月便開始瘋狂鳴叫,一直延續到了八月底,狗兒們無精打采地趴在門前吐著紅紅的舌頭,村頭上看不見一個人,所有的人和動物都呆在屋子裡保持著靜止狀態,盡量減少體內熱量的揮發,只有在河邊擠滿了光屁股嬉水的孩子,吵嚷聲傳到數里之外。
這是一個叫楊子村的村莊,有二百餘戶人家,位於成都以北二十里,這個村子的農民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棲,村東頭是大片茂密的森林,方圓數十里,在這片森林周圍分佈著十幾個大大小小的村莊,楊子村只是其中極為普通的一個,它唯一的特殊處是它緊靠官道,最近一排房屋離官道不足三十步。
從兩天前起,村東的森林裡就瀰漫著一種緊張的氣氛,偶然閃過紛亂的影子,還隱隱有馬的嘶鳴聲傳來,村裡有幾個膽大的人進去看了,可一去不返,中午時分,幾條狗忽然警惕地立起身來,注視著村東頭的森林,片刻,它們一齊狂叫起來,只見從密林裡奔出大批全副武裝的士兵,殺氣騰騰地衝進楊子村,楊子村裡一陣大亂,叫聲、哭聲,片刻,整個村子便沉寂下來,死一般地沉寂。
兩個時辰後,一支軍隊從北面沿著官道緩緩行來,這是從長安來調查楊家滅門案的御史中丞崔無傷一行,一千多名金吾衛士兵保護他們的安全,從長安過來,他們停停走走,行了整整半個月,一路無事,早已放鬆了警戒。
這一天大隊人馬離成都已不到二十里,天氣異常悶熱,隊伍也沒有即將抵達目的地激動。士兵們一個個無精打采,崔無傷和十幾個官員都躲在馬車裡,也懶得過問士兵們。
軍隊慢慢地靠近了楊子村,這一路上他們穿州過府,這樣的村莊見得多了,天氣悶熱,誰沒事會站在日頭下看他們,但連一條狗也沒有跑出來亂叫,這倒是第一見到,不過沒有人會注意這些。眾人只管麻木向前走,一些膽大的士兵則趁長官不注意悄悄地跑到河邊去澆水涼快。
崔無傷是崔家下一代子弟中被崔圓很看重的一個。他是陝郡刺史崔處的次子,雖然是庶出,但他表現卻十分出眾,十七歲便中了進士。今年二十八歲便做了御史中丞。監察百官言行,權力十分大。
崔無傷沒有讓崔圓失望,他上任後不徇私情,清洗了一批不合格的監察官,又辦幾件大案,其中就包括他六叔,濟寧郡長史崔演坐贓案,崔演由此丟官入獄,崔無傷由此名噪一時。這次被崔圓派來調查楊家滅門一案,辦案的重點目標早已明確,就是那個被許多人投狀地朱武,他到底是何許人?
正想著,後面忽然傳來了大叫聲。打斷了崔無傷的思路。他拉起車簾探頭向後面望去,見河邊許多士兵象炸了窩似的。他臉一沉,不悅地問道:「出了什麼事,為何吵嚷?」
只見一名士兵跌跌撞撞奔來,滿臉驚惶之色,老遠便大叫,「使君,河裡全是小孩的屍體!」
崔無傷大吃一驚,沒等他反應過來,路旁的村子傳來了一聲梆子響,千萬支箭如雨點般地密集射來,官道上的士兵措手不及,大片大片被射中倒地。林雷
崔無傷躲避不及,面門被一箭射中,他大叫一聲仰面倒在車上,
這時,楊子村中衝出了數千名頂盔貫甲的士兵,他們揮舞戰刀、嘶聲吼叫,片刻便衝上官道,堵死了官兵所有的出路,官道上刀光劍影,喊殺聲震天,儘管金吾衛士兵拚死抵抗,但他們人數遠遠比對方少,再加上這些伏兵異常凶悍,不肯接受投降,所有人都一概殺死,連跳河逃生之人也被緊緊追趕,悉數射死在河中。
漸漸地,喊殺聲小了,官道上堆屍如山,血流成河,一千多官兵全部被殺,連一個受傷人都沒有,伏兵也死了數百人,這時,一個目光陰冷、滿頭銀髮的年輕男子在數十人的簇擁下從村子裡出來。
他慢慢來到崔無傷地馬車前,崔無傷這時還沒有死,他渾身是血,一支箭還插在臉上,仰躺在地上,胸脯急劇起伏,一名滿頭銀髮的男子慢慢落入他地眼中。
「原來是你!」崔無傷的目光中漸漸燃起了怒火,他顫抖著手指著他罵道:「你忘恩負義,崔相不會饒過你!」
一頭銀髮便是朱的招牌,他踩住崔無傷的頭,彎下腰盯著他臉獰笑道:「崔相算個屁,老子既然已經反了,就要嘗一嘗當皇帝地滋味,你若投降我,我讓你也做一回崔相如何?」
「你居然也想當皇帝?」崔無傷忽然嘿嘿地笑了起來,「你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地嘴臉,你們父子都是崔家的奴才,奴才也想當皇帝,真是天下奇聞了。」
說到這,崔無傷猛地拔出臉上的箭,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向朱腿上刺去,朱收腿不及,嚓!地一聲,箭矢刺破了朱的腿肚,血一下子流了出來。
朱慢慢拔出劍,臉上露出殘酷的笑意,他一劍將崔無傷的頭剁下,一腳踢給了手下,冷冷道:「裝在盒子裡給崔圓送去,記住!拿下長安後將此人的妻女輪營三日。」
宣仁二年八月底,朱殺了前來調查楊家滅門案的御史中丞崔無傷一行,正式在雒縣起兵造反。
九月初十,在雒縣以西的平原上,朱率領從楊家各地莊園糾集而得地四萬奴隸軍與前來剿匪的劍南節度使鮮於叔明近二萬官兵對陣。
悶熱的天空中開始起風了,遠空已經滾滾起了烏雲,彷彿一座巨大無比的黑雲山,正慢慢地向大地壓下來。
兩支軍隊相隔不到二里,唐軍這邊盔明甲亮,刀槍如林,陣型整齊而威嚴,中間分成兩塊,前面部分是三千弓弩手。而後面五千人則是刀盾手,陣型密集如鐵板,這是保護鮮於叔明的中軍,在中軍地兩翼則各分佈著一個三千人地長槍手方陣。
蜀中騎兵不多,只在兩翼的最外圍各有一支千人騎兵,他們地任務是捕殺漏網之魚,數百桿大旗在風中獵獵飛揚,大軍蓄積待發。
而朱的軍隊則混亂得多,沒有什麼陣型,數萬人像一大片麥田里的麥子。長長短短地參差不齊,隊伍中各種武器混雜。有的人穿著盔甲,有的人卻連鞋都沒有;有的人手執橫刀弓弩,而有的人卻抗著鋤頭,他們隨意而站。甚至還有人坐著。隊伍中人聲嘈雜,有笑有罵,彷彿就像一個巨大的鄉鎮草市。
這是一支怎麼看也是烏合之眾的隊伍,和唐軍的威嚴整齊形成了鮮明地對比。
鮮於叔明是崔圓的心腹,年初從京兆尹任上被任命為劍南節度使,他是天寶年間地進士出身,年紀已快六十歲,有著豐富的從政經驗,但帶兵打仗卻沒有什麼經驗。不過唐朝的文官卻不像宋朝文官那般羸弱,他們多少都懂一點帶兵。
鮮於叔明見匪兵軍容不整,隊形混亂,心中不由起了輕視之意,他對旁邊眾將笑道:「我真不知道他是從哪裡找來這幾萬人?我何須帶兩萬人來。只用五千人便可將其剿滅。」
他身旁的眾將跟著笑了起來。對朱地軍隊連連搖頭,他們都是帶兵之人。一眼便看出對方是群不堪一擊地烏合之眾,一名略知內情的將軍笑道:「鮮於使君有所不知,這些人其實都是原來楊家莊園的奴隸,只訓練了幾個月,能好到哪裡去?」
鮮於叔明微微點頭,心裡已在盤算著如何寫今天這場戰役的奏折,親率虎狼之軍,斬殺匪首,俘敵數萬,一戰即平矣
朱騎在馬上,冷冷地望著黑壓壓的官兵,他知道對方正嘲笑於他,但這種效果正是他想要的,輕敵,只要對方有了輕敵之心,他就了機會,四萬多奴隸軍呈現在對方面前確實是烏合之眾,是一萬多臨時募集的農民,但在這些人背後,則是兩萬餘裝備整齊的奴隸軍,這是他耗資百萬貫裝備起來的一隻軍隊,全是精壯地年輕人,他們訓練已近半年。
但這還不是真正的殺手,朱真正的骨幹部隊是他父親的五千舊部,這些都是青州軍的精銳,三千騎兵,兩千步兵,可以一敵三,他們藏在隊伍地中心,由他朱親自率領。
官兵地戰鼓隆隆地響了起來,陣型開始發生變化,兩翼騎兵率先突出,像拉網似的向兩邊包抄,而中軍和兩翼則一起出動,他們放棄了弓兵,弓弩手退到後陣,步兵列成了一個大陣全線壓上,他們對匪人充滿了不屑,種種戰術都取消了,只想用最簡單地辦法一次衝擊便將匪兵擊潰。
官兵越來越近,已經不到一里,朱忽然回頭大聲吼道:「眾軍聽著,若此戰失敗,所有人都活不成,殺一名官兵賞錢百貫,臨陣脫逃者,殺無赦!」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尤其是脫離的奴籍的士兵,他們對朱都心懷感激,朱不僅把莊園的土地分給了他們,還免除他們一切稅負,他們每個人都很清楚,一旦朱失敗,按大唐律法,他們和妻女都將重新成為命運悲慘的奴隸。
「殺!」四萬多人爆發出一聲大吼,邁開大步向官兵走去,這些大片烏雲將太陽遮住,天已經有點黑了,官兵中的鼓聲頻率忽然加快,這時進攻的信號,官兵開始奔跑起來,百步五十步三十步
朱軍中許多新人都開始害怕起來,剛剛被重賞激發的勇氣消失了,最前面的近千人率先掉頭逃跑,但隊伍太密集,他們無處可逃。
轟!兩支軍隊彷彿兩座山一樣撞在了一起,喊聲、求饒聲、哀嚎聲驟起,那些已沒有戰意,企圖逃跑的匪軍成了第一輪犧牲者,官兵的刀刺在密密麻麻的匪軍中猛殺猛砍,整個戰場上充斥著哭喊饒命的聲音,數千名臨時募集的農民被血腥的場面嚇破了膽,他們扔掉鋤頭,扔掉草叉,或跪下苦苦求饒,或掉頭向兩邊逃竄。
官兵們已經殺順了手、殺紅了眼,他們毫不容情,彷彿剝筍一樣,一層一層將破爛的外皮剝掉了,他們開始遇到了奴隸軍,這些士兵比那些募集的農民要強了許多,他們盔甲整齊、武器銳利,而且士氣高昂,使官兵的進攻開始變得吃力起來。
這個時候,兩支軍隊已經絞殺在一起,殺得難解難分,天空開始下起了中雨,雨水使地面變得泥濘而打滑,更使兩軍肉搏變得吃力起來。
鮮於叔明的眉頭一皺,事情似乎並沒像他想像的那樣進展,對方也沒有他想的那般不堪一擊,比起剛開始時到處是充耳的求饒聲,現在卻安靜了許多,而且敵軍似乎也是裝備整齊,訓練有素,不太符合烏合之眾的定義。
儘管鮮於叔明已經有些意識到不妙,但他已經無法控制軍隊,兩支軍隊就像在野地上打群架一樣,完全沒有了章法,兩線混戰成一線,在扭曲,任何調度都起不了作用。
雨越下越大,時間一點點過去,已經交戰了兩個時辰,平原上屍橫遍野,士兵們依然在踩著屍體搏鬥,官兵戰鬥力強,但匪兵卻人數佔優,兩軍殺得難解難分,體力都已嚴重透支。
可就在這時,忽然從匪軍殺出一支生力軍,他們從開始就沒有投入戰鬥,體力充沛,這支軍隊完全不同於奴隸軍,他們勇猛無比,暴烈如風暴,且目標明確,直向鮮於叔明所佔的中軍殺去,片刻便殺出一條血路,他們在這條血路上踐踏一切、壓倒一切,披靡一切。
鮮於叔明措手不及,竟讓那支五千人的生力軍一下子突到了眼前,距他已不足二十步,他的數百親兵根本就抵擋不住,鮮於叔明驚得心都要停止了跳動,他掉頭便逃,朱冷笑一聲,張弓搭箭,對準了鮮於叔明的後背
這時五千人一齊大喊,「官兵敗了!官兵敗了!」
在鮮於叔明的帶頭逃跑下,後面的弓弩手抵擋不住虎狼一般的匪軍精銳,片刻功夫,官兵的中軍率先崩潰了
宣仁二年九月,官兵剿匪於在雒縣,因輕敵而大敗,被殺者、投降者不計其數,節度使鮮於叔明也被匪首朱一箭射落馬下,死於亂軍之中。
三日後,朱兵臨城下,蜀郡刺史楊子琳獻成都投降,朱率領大軍進入了成都,就在這時,一名從隴右趕來的信使將張煥的一封親筆信交給了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