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已經漸漸地過去了三個時辰,一些最主要地條款已經一一敲定,會郡及其屬縣歸還隴右,但由於會郡物資、人口遷移河西以及城牆的嚴重毀壞,張煥答應一次性補償韋家三十萬貫錢,皆以黃金支付,同時張煥也要求韋家給予河西十萬石糧食的援助,韋諤也答應了,其次,作為會郡的交換條件,在條約上也明確寫下了韋家將遷徙七千四百五十名降軍在隴右的家屬,限一個月內遷徙完成,最後一戶軍屬抵達河西之時,也是張煥撤出最後一名會郡士兵的時間。
這些條款已經事先談妥,除了張煥補償家五十萬貫錢是新增條款外,其他皆無異議。
但談判卻在最後一個小細節上僵住了,那就是張煥過境返京的問題,這個問題看似簡單,但其中大有玄妙,張煥返京自然不會是一輛馬車幾個隨從,真是那樣估計他也回不了京城,將直接喪命隴右,但帶的隨從多了,比如千人以上,韋諤也不准許,那究竟是三百、五百還是八百人,韋諤提出三百人,而張煥則要求八百人,若按一般談判規則,那最後回雙方各讓一步,以五百人作為折中方案,但張煥在這個問題上卻異乎尋常地強硬,堅持帶八百隨從返京,這也是慶治五年朝廷允許地方大員進京所攜帶隨從的上限。
談判了三個時辰,中間只休息了一刻鐘,眾人皆已累得疲憊不堪,郭子儀和顏真卿年事已高,耐不住疲憊先回帳歇息去了,改由戶部侍郎裴佑主持雙方的談判,而其他人都強忍著疲憊,等待著這最後一個問題的解決。幾乎所有的人都希望張煥妥協一步。以五百人數達成共識,只是張煥異常固執,讓他們也無可奈何。
事實上張煥也並不是真的在意是五百人還是八百人,他決不是一個墨守成規之人,在他看來,所謂條款規則對他並沒有什麼約束力。他就算帶一千人過境又如何,難道還要等他們韋家清點過人數才能走嗎?
是的,這件事根本就毫無意義,他張煥的目地也並不在於此,幾個主要條款敲定後,他與韋家地河隴之爭也就告一段落了。下一步,他將要面對裴俊的討價還價,依附裴俊決不是嘴上說說那麼簡單,他必須做出實實在在的讓步,他也必須要獲得實實在在的利益,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去。所謂結盟,不過就是利益的交換。關鍵是他要付出多大的代價。
所以,他必須要做出一個姿態,選一個無關緊要地事情,以最強硬的態度迫使韋諤讓步,這個姿態是做給的裴佑看。實際上也就是做給裴俊看。他要讓裴俊知道,他張煥不是一個輕易讓步的人。這就是他想達到的目的。
韋諤著實也有些累了,他斜靠在一隻軟枕上,耐著性子與張煥對峙,他並沒看出張煥地真正目的,在他看來,張煥堅持八百人並不是針對他韋諤,張煥擔心的或許是崔圓,這次張煥公開投靠裴俊,崔圓焉肯擅罷干休,拉攏不成,他必將動手除去張煥,若兵力太少,確實無法保證他的安全。
雖然三百人的多寡對隴右並沒有什麼實際意義,不過能借崔圓之手除去張煥,他韋諤又何樂而不為?
於是,一方固執,另一方堅持,整個談判進程便一直僵持不下,僵持足有半個時辰後,旁邊主持談判的裴佑也看出兩人皆不肯讓步,只得笑道:「既然韋尚書精心為大家準備好了食宿,不好好用一夜也是可惜了,今天不如就到這裡,明日大家再細細商談,二位以為如何?」
張煥點點頭,「我也有此意,一路鞍馬勞頓,確實有些乏了,明日再談吧!」
他又向韋諤笑道:「韋尚書,希望我們明日能達成一致,大家睦鄰相處,否則河隴一亂,對你我皆沒有好處。」
韋諤一怔,他立刻明白了張煥的意思,張煥其實是在提醒自己,若他被崔圓除掉,河隴亂起,將給崔、裴出兵干涉河隴提供最好的借口。
此刻,韋諤忽然發現自己竟處在一個十分尷尬境地,若保持現狀,則會慢慢讓張、段二人坐大;可若出兵進攻,身後又蹲有兩隻眈眈而視地食人虎。
他心頭一陣茫然,竟沒有聽到裴佑在問自己。
「韋尚書,我是說今天就暫且到這裡,明日再談,你看可好?」
身後韋諍見大哥走神,便輕輕地推了他一下,韋諤醒悟,他立刻站起來對眾人笑道:「既然我是主人,今晚就讓我好好盡一盡地主之誼,大家先去休息吧!」
說到這裡,他又深深看了一眼張煥,微微一笑道:「相信明天我們會有一個皆大歡喜地結果。」
張煥回到大帳,羅廣正立刻迎來上來,他對張煥急道:「剛才軍營那裡傳來消息,說有都督的故人在大營內等候,是從長安而來。」
「長安來地故人?」張煥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誰會在這個時候來隴右找自己,現在天色尚早,他便帶領親兵向大營馳去。
張煥的三千人駐紮在五里之外,若在大樹上極目遠眺,也能隱隱看見談判的大帳,幾名斥候執弓高高地站在樹頂,雙方相約,但見紅色煙起,那就是大軍接應地信號。
張煥風馳電掣般趕到了大營,他跳下馬,一邊把韁繩扔給親兵,一邊問前來迎接他地牙將李雙魚道:「是誰來尋我?」「老朋友,都督看了就知道了。」李雙魚嘿嘿地笑道,儘管張煥對部下比較寬容,但敢和他開玩笑之人不超過五人,李雙魚就是其中一個。
「幾天不揍你,倒有些皮癢了啊!」張煥笑罵著,卻見一座大帳旁邊停了幾輛馬車。旁邊站著十幾名宮廷侍衛。正詫異時,只見一個瘦小的身影從帳中奔出,飛快地向這邊跑來,跑近了張煥才認出,竟是他的小丫鬟花錦繡,由於行軍不便。張煥沒有帶著她,而是把她托給了開酒樓地京娘,他心念一轉,「難道是京娘來了?」可細一想又不可能,京娘怎麼會有宮廷侍衛隨從。
這時,花錦繡已經跑上前來。她激動得滿臉通紅,跑到張煥面前又猛站住,不好意思地背過臉去,張煥見她古怪精靈,便笑著拍了拍她地頭,「天寒地凍,是誰把你送來的?」
花錦繡地臉還是通紅,不過已經不是激動。而是有點難為情地紅,她扭扭捏捏道:「我是和李道士一起來地。」
她還想給張煥說一件事。但帳簾一掀,從帳內走出一人,五官精緻,膚色如玉,正是李翻雲。只見她身著杏黃色道袍。手執一柄拂塵,頭髮隨意紮了個髻。鬆散地披著,她遠遠望著張煥走來,冰冷的臉上終於浮現出了一絲難得的笑意。二人走近,都彼此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卻一時找不到話說,氣氛略略顯得有些尷尬,李翻雲瞥了一眼花錦繡,忽然笑道:「你這個小丫頭好生機靈,那日我讓啞叔去京娘的酒樓買酒,她聽說我要去隴右,便天天等在宮門外,我一出宮她便混了進來。」
「啞叔在你哪裡?」張煥忽然聽到老僕的消息,他心中一陣驚喜,原以為啞叔已經死了,卻沒想到竟被李翻雲救下。
李翻雲點了點頭,「這件事說起來還得多謝那個老宦官朱光輝,那日太極宮大亂,他便將囚禁在掖庭宮的啞叔救下,藏匿在自己房中,後來他悄悄告訴了我,我這才知曉,這個人情以後由你來還。」
張煥明白她地意思,便隨口答應了,他見花錦繡被冷落一旁,呆呆地看著自己,便笑著拍拍她的頭道:「上次是情況特殊,所以不能帶你,以後不會把你丟下了。」
說罷,他向一名親兵招招手,讓他先把花錦繡帶到別帳休息,一直望著小娘走進了小帳,他這才問李翻雲道:「你是來武威郡還是去靈武郡?」
李翻雲見他一言便道中了關鍵,眼中不由露出一絲讚歎,便看了看兩邊道:「這裡說話不便,我們進帳去說。」
張煥點點頭,隨她進了大帳,二人坐了下來,李翻雲沉吟一下便坦率地問道:「你先告訴我,你真的決定依附裴俊嗎?」
張煥笑了笑,卻沒有直接回答她的話,既然崔小芙派她出使靈武郡,便足見對她得信任,但現在自己正式投靠裴家,也就意味著和崔小芙的合作中止,那李翻雲又該站在什麼立場?是崔小芙的心腹,還是全力自己?將來倘若有一天自己和崔小芙有了利益衝突,她又會站在哪一邊?這些都是他需要明確地問題,
李翻雲看出了張煥的疑慮,她微微一笑道:「我臨走時太后讓我轉告你,你將來真正的對手是世家,她也一樣,在這一點上你們的利益是一致的,這就是你們合作的基礎,現在你無論是投靠裴家也好,還是投靠崔家也好,這些她都不會在意,她知道你早晚會和她合作。」
「或許吧!這世上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盟友,不過——」
說到這裡,張煥深深地注視著李翻雲,一字一句道:「不過親情是永遠不會變地,我希望你要記住這一點。」
李翻雲半晌沒有說話,她站起身,慢慢走到了帳門口,凝視著夕陽中滿天的紫霞,自從李系與張良娣死後,她地仇恨已經漸漸淡去,雖然幫助張煥繼承父志也是她追求的目標,但遠遠比不上仇恨那般強烈,而在和崔小芙的朝夕相處中,她竟對崔小芙有了一種奇異的感情,她也說不清楚是什麼,就彷彿她們是心意相通,很多事無須說出,一笑之間,彼此都已瞭然。
這次去靈武郡就是這樣,崔小芙只把段秀實的效忠書給她,她便明白,崔小芙是想讓她替自己去靈武跑一趟,她們之間已經不僅僅是一種信任,而且也是一種親情,若將來真有一天,張煥與崔小芙不可避免地發生衝突,她李翻雲又何去何從?
又過了良久,她才輕輕一歎,「將來地事誰也不知道,就如同這夕陽,當你感傷它地逝去時,可不久它又朝氣勃勃地出現在你的眼前。」
李翻雲驀然轉身,她目光明亮地注視著張煥,「可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讓你們彼此成為敵人。」
夜已經深了,李翻雲今晚就住在張煥軍中,明日一早繼續北上,而張煥則在數百親兵地護衛下,重新向五里外地大帳行去。
夜空十分晴朗,滿天的星斗象寶石般地綴在無邊無際地黑幕之上,空氣清新,卻又異常寒冷,冷得人的血液也即將凍成冰塊。
一行人緩緩地走著,花錦繡在張煥走後學會了騎馬,此刻她就騎在一匹和她一般瘦小的馬上,雖然動作還有一些笨拙,但至少已經不會掉下來了,她不時偷偷地看著張煥,她見張煥沉思不語,幾次想告訴他一件事,卻又不敢打擾他。
張煥騎在馬上沉思著,在他和李翻雲告別時,李翻雲告訴他了一個消息,崔圓已經決定和王家聯姻,上元節後,崔寧將嫁給王昂的嫡長子王研。
張煥抬起頭望著漫天的星斗,他長長地吐出一口白氣,今天是十二月二十日,也就是說他只剩下二十五天的時間了。
「公子,我走的前兩天,去東內苑收拾東西,在老房子那裡看見崔小姐了。」旁邊忽然傳來了花錦繡細細的聲音。
張煥渾身一震,立刻將馬速放慢,並到了她的旁邊,「她說了什麼?」
「她什麼也沒有說,她在台階上呆呆地坐了一個多時辰,手裡握著一塊玉,我看見她還流淚了。」
張煥的心裡猛地一痛,就像被狠狠地戳了一刀,他仰頭望著東方的夜空,兩隻拳頭不由緊緊地捏成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