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外名家隨筆精選集 正文 第六十一章 北大六年瑣憶
    田炯錦

    約兩年半以前,劉紹唐先生囑為傳記文學寫一篇我在北京大學受學時的回憶。因彼時正忙於辦理行政院法規整理委員會的結束事項,未能報命。原打算在去年北大校慶以前,抽暇草擬,不意有許多筆債和事務待辦,以致遲遲未能著手。現在又快到今年校慶了,只得將過去在北大六年而今仍能記憶的瑣事拉雜追敘,如有錯誤或欠正確之處,尚希閱者指教。

    *六年夏,看見北大招生的廣告,應考資格有同等學歷一項。彼時我在天津南開中學剛修完二年級的課程,乃報名投考預科,因物理化學尚未修習,乃請高班同學指導,補習了一月。考試結果,幸被錄取,編入文預科一年級甲班。次年章程修改,非中學畢業不能應試,故我跳越了兩年轉學北大,實屬幸運。

    南開中學一切很認真嚴格,教員按時上下課,每學期的功課均按時教完。學生則聞上課鈴即入教室,請假須合規定,不得無故缺課。有月考、期考、年考,月考成績差者,教員予以責備警告,期考有不及格的課者補考,年考不及格者降級。故教與學均兢兢業業的進行。初入北大,甚感不慣,上課鈴響時,好些教員常遲延十分鐘左右,方到教室,但下課鈴響後,仍繼續講之不休,下一課的教員如守時,學生簡直無法休息。有些教員上課兩三星期,尚未*正題,有些教員編發講義,但過數星期後,又作廢另發。月考甚少,且不認真。故當時很奇怪北大系馳名全國的好學校,何以如此隨便?但一學期未滿,我即體認北大的長處。教員們多系學識豐富之學人,他們開始講的很多題外話,對該課以後的深入瞭解,大有功用。有些教員的功課雖未能按時講完,但確有許多心得,轉授給學生。只要學生肯用功,則其所得到的益處,當遠超過按課本逐章逐節的講解。所以我常想倘能以南開的謹嚴,與北大的啟發,合併用於教學,當可以使大多數學子都有成。

    北大的前身,為清代已成立的京師大學堂,監督及以後的校長,均系大官充任或兼任,學生們亦多僚氣與暮氣甚深。我初入學時,尚聞人論說:北大老舊,高師窮苦,清華洋氣。但事實是:自六年一月蔡孑民先生接任校長後,揭示「大學為研究高深學問之機關」,並勉學生以三事:一、研究學問,二、砥礪德行,三、敬愛師友。同月規定教員擔任教課鐘點辦法六條。四月停聘學術標準不合在大學任教之外國教師。是年冬組織學術講演會,並創刊《北京大學日刊》、《月刊》。故自蔡先生來北大後,學校已逐步改進。加以他豁達的氣度,遠大的眼光,以及和藹可親的態度,已經使師生們均受其感召,而追求進步及革新。是年秋季開學上課未久,就覺得我們班上的教員,大多數都是學識豐富而有見解,如馬裕藻講中國學術文,朱宗萊講模範文,錢玄同講中國文字學,楊敏曾講中國史,何炳松講世界文明史(後改稱西洋文化史),田北湖講中國地理。雖然他們的口才有巧有拙,表達的有條理或乏系統,但令人覺得他們所講均系內容充實,並有獨到的見解。其所編講義之文字亦很優美。

    這時候北大有很多著名的教授:在文科者如黃侃(季剛)、黃節、陳漢章、梁漱溟、辜鴻銘、劉師培、陳大齊、陳獨秀(文科學長)、胡適、沈尹默、沈兼士等,法理兩科亦有許多馳名教授。他們的著作及其在報章雜誌所發表的文章,均受人們的稱許、推崇,或引起辯駁。但著名的學人中,亦有些行為不檢,生活浪漫,使人駭異。蔡先生乃於*七年提倡組織進德會,會員分三類:一類是不嫖不賭,不納妾;一類是除上述三者外,並且不吸煙,不飲酒;一類是除上述五者外,尚須不食肉類。這一個會以後事實證明,沒有發生多大效力。但蔡先生婉請素行不檢的教職人員入會,一年以後將學術聲譽甚高、而其私生活仍舊糜爛的幾個教授不予續聘。故蔡先生雖認為「人才至為難得,若求全責備,則學校殆難成立」,故「對於教員以學詣為主,……其在校外之言動悉聽自由」,但不許「誘學生而與之墮落」。所以他雖注重邀請飽學之士任教,使學生的知識增進;但亦注意學生品德的修養。故教員的行為苟有影響學生墮落的危險,則無論其學識如何淵博,亦不能不割愛使其去職。

    這一時期,我國學術界有新舊之爭,北大的教員們,如胡適之、錢玄同、沈尹默等,常發表白話文、白話詩,提倡「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主張以科學的方法,整理我固有的各家遺著,返還古哲人們學說的本來面目。校內外的反對者們,乃以為他們「離經叛道」「覆孔孟,鏟倫常」,「盡廢古書,行用土語為文字」。校外把殘守缺之士如林琴南先生者,竟信以為實,於八年三月在《公言報》,公開發表致蔡校長書,有云:「且天下唯有真學術真道德始足獨樹一幟,使人景從。若盡廢古書,行用土語為文字,則都下引車賣漿之徒,所*之語,按之皆有文法,……此則凡京津之稗販,均可用為教授矣。」「乃近來尤有所謂新道德者,斥父母為自感*,於己無恩。此語曾一見之隨園文中,僕方以為擬於不倫,斥袁枚為狂謬,不圖竟有用為講學者。人頭畜鳴,辯不勝辯,置之可也。彼又雲武為聖王,卓文君為名媛,此亦拾李卓吾之餘唾;卓吾有*行,故發斯言。」

    蔡校長閱報後,乃即寫「為說明辦學方針,答林琴南君函」,送《公言報》發表,茲擇要節錄數段如下:

    公書語長心重,深以外間謠諑紛集為北京大學借,甚感。惟謠諑必非實錄,公愛大學,為之辨正可也。今據此紛集之謠諑,而加責備,將使耳食之徒,益信謠諑為實錄,豈公愛大學之本意乎?原公之所以責備者不外兩點:一曰「覆孔孟,鏟倫常」;二曰:「盡廢古書,行用土語為文字」。請分別論之。

    對於第一點,當先為兩種考察:(甲)北京大學教員曾有以「覆孔孟,鏟倫常」,教授學生者乎?(乙)北京大學教授曾有於學校以外發表其「覆孔孟,鏟倫常」之言論者乎?

    請先察「覆孔孟」之說。大學講義涉及孔孟者,惟哲學門中之中國哲學史。已者為胡適之君之《中國上古哲學史大綱》,請詳閱一過,果有覆孔孟之說乎?特別講演之者,有崔懷瑾君之《論語足征記》,《春秋復始》。哲學研究會中有梁漱溟君提出「孔子與孟子異同」問題,與胡默青君提出「孔子倫理學之研究」問題,尊孔者多矣,寧曰覆孔?

    次察「鏟倫常」之說。常有五,仁、義、禮、智、信,公既言之矣。倫亦有五,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在中學以下修身教科書中,詳哉言之。大學之倫理學涉此者不多。然從未有以父子相夷,朋友不信,教授學生者。大學尚無女學生,則所注意者,自偏於男子之節*。近年於教科書以外,組織一進德會,其中基本戒約,有不嫖,不娶妾兩條。不嫖之戒,決不背於古代之倫理。不娶妾一條,則且視孔孟之說尤嚴矣。至於五常,則倫理學中之言仁愛,言自由,言秩序,戒欺詐,而一切科學皆為增進智識之需,寧有鏟之之理歟?

    ……公所舉「斥父母為自感*,於己無恩」,謂隨園文中有之。……公能指出誰何教員曾於何書,何雜誌,述路粹或隨園之語,而表其極端贊成之意者?……所謂「武為聖王,卓文君為賢媛」,(李贄所說)何人曾述斯語,以號於眾,公能證明之歟?

    對於第二點當先為三種考察,(甲)北京大學是否已盡廢古文而專用白話?(乙)白話果是否能達古書之義?(丙)大學少數教員所提倡之白話的文字,是否與引車賣漿者所*之語相等?

    請先察「北京大學是否已盡廢古文而專用白話?」大學預科中有國文一科,所據為課本者,曰模範文,曰學術文皆古文也。……其編成講義而付印者皆文言也。於《北京大學月刊》中,亦多文言之作。所可指為白話體者,惟胡適君之《中國古代哲學史大綱》,而其中所引古書多屬,非皆白話也。

    次考察「白話是否能達古書之意?」大學教員所編講義,固皆文言矣。而上講壇後,絕不能以背誦講義塞責,必有賴於白話之講演;豈講演之語,必皆編為文言而後可歟?吾輩少時讀《四書集注》,《十三經註疏》,使塾師不以白話講演之,而編為類似集注,類似註疏之文言以相授,吾輩豈能解乎?……

    又次察「大學少數教員所提倡之白話的文字,是否與引車賣漿者所*之語相等?」白話與文言形式不同而已,內容一也。《天演論》、《法意》、《原富》等,皆白話也,而嚴幼陵君譯為文言。小仲馬、迭更司、哈德等所著小說,皆白話也,而公譯為文言。公能謂公及嚴君之所譯,高出於原本乎?若內容淺溥,則學校報考時之試卷,普通日刊論說,盡有不值一讀者,能勝於白話乎?且不特引車賣漿之徒而已,清代目不識丁之宗室,其能說漂亮之京話,與《紅樓夢》中寶玉、黛玉相埒,其言果有價值歟?……公謂「《水滸》、《紅樓》作者,均博極群書之人,總之非讀破萬卷,不能為古文,亦並不能為白話。」誠然,誠然。北京大學教員中,善作白話文者,為胡適之、錢玄同、周作人諸君,公何以證知為非博極群書,非能作古文,而僅以白話文藏拙者?胡君家世漢學,其舊作古文,雖不多見,然即其所作《中國哲學史大綱》言,其瞭解古書之眼光,不讓清代乾嘉學者。錢君所作之文字學講義,學術文通論,皆古雅之古文。周君所譯之域外小說,則文筆之古奧,非淺學者所能解。然則公何寬於《水滸》、《紅樓》之作者,而苛於同時之胡、錢、周諸君耶?至於弟在大學,則有兩種主張如左:

    (一)對於學說,仿世界各大學通例,循「思想自由」原則,則兼容並包主義,與公所提出之「圓通廣大」四字,頗不相背也。……

    (二)對於教員以學詣為主,在校講授以無背於第一種之主張為界限。其在校外之言動,悉聽自由。本校從不過問,亦不能代負責任。……

    夫人才至為難得,若求全責備,則學校殆難成立。且公私之間,自有天然界限。譬如公曾譯有《茶花女》、《迦茵小傳》、《紅礁畫漿錄》等小說,而亦曾在各學校講授古文及倫理學。使人有詆公為以此等小說體裁講文學,以狎妓通姦爭有夫之婦講倫理者,寧值一笑歟?然則革新一派,即偶有過激之論,苟於校課無涉,亦何必強以其責任,歸之於學校耶?

    蔡先生這篇答林琴南書,實吾國新舊爭論時期之一件重要文獻。把他辦學的宗旨與苦心,說的極為清楚。處吾國一處落後的情況下,人才至為難得,若求全責備,則大學將延聘不到良好教員,學校一定無法辦好。故他只得取人之長,而不重要其短。他說「復辟主義,*所排斥也。本校教員中,有拖長辮而持復辟論者;以其所授為英國文學,與政治無涉,則聽之。籌安會之發起人,清議所指為罪人者也,本校教員中有其人;以其所授為古代文學,與政治無涉,則聽之。……革新一派即偶有過激之論,苟於校課無涉,亦何必強以其責任歸於學校耶?」因為他對延聘教員系取人之長,期使學生得受良好教育。他們之中,如有在校外發表不法言論者,苟觸犯國法,自應由政府依法取締。學校既不能庇護,亦不能代負其責任。

    蔡先生「為說明辦學方針答林琴南君函」發表於*八年三月十八日。此後不到兩月,即發生五四運動。五四運動對吾國政治教育文化及社會各方面,都發生很大影響。因人們對之看法與瞭解不同,故其為功為罪,尚無定論。筆者於五十八年九月《傳記文學》曾有評議,不再重述。「答林琴南君函」對於容許以白話文編講義及講授課的道理,說的清楚合理。對於以後白話文之通行,有很大的影響。因五四以後人們對於一切革新,無論批評或讚揚,都認為系五四造因;對蔡先生替白話文的辯護,反少注意。故本文對蔡先生此函括引特多,期使閱者瞭解白話文發展經過之*。

    在大學預科受學時期,有幾件瑣事,常留在我的記憶中:在民六的冬季,學校規定凡學年考試國文、英文或數學,有一課不及格的學生,不得升級,當時大家都兢兢業業,惟恐以此留級。而學年考試終結,確有好些人未能升級。可惜此項規定以後未克繼續實行。因為五四前後,有些學生自己的學業很有成就,卻主張學校應該廢棄考試。猶憶蔣夢麟先生答覆一個學識很好的學生朱謙之的信,被其公開發表。蔣說:要文憑就要考試,不要文憑就可以不要考試。朱答覆說:讀書為求學問,本來他就沒有想要文憑。朱君既未參加五四運動工作,思想亦不左傾,是一個研究國學的人,著有《周秦諸子通論》,但他極力主張學校廢棄考試,這種廢止考試的呼聲,很影響考試的嚴格認真。可見一個國家到了窮則變的時代,自難免眾說紛紜。將民初以來諸多變化,都認為由於五四運動,未免只見一斑,未窺全豹。

    當時有一個馳名的經史學教授黃季剛先生,為學人們所崇仰。但其行動常令人感覺奇怪駭俗。有一天在北大理科大門口,與一個拉人力車者對罵,他旋罵旋向校內行走,惹得許多人圍觀。有一天下午,我們正上課時,聽得隔壁教室門窗響動,人聲鼎沸。下課時看見該教室窗上許多玻璃破碎,寂靜無人。旋聞該班一熟識的同學說:「黃先生講課時,作比喻說:好像房子塌了,言畢,拿起書包,向外奔跑。同學們莫明究竟,遂跟著向外跑。擁擠的不能出門,乃向各窗口衝出,致將許多玻璃擠碎。我那時雖知有胡適之先生,主張文學革命,但尚未見過胡先生本人。只聽同學們常說:胡先生教中國哲學史,方法新穎,內容豐富,大受聽講的學生歡迎。民七的一晚,同宿舍的狄君武學長約我同往理科餐廳聽音樂演奏。離我們不遠,坐著一位身著黑布長袍馬褂,面容憔悴,頭髮甚長,鬍鬚未剃的人。覺得甚奇特,詢狄為何人?他說是胡適之先生,因胡遭母喪未久,乃穿孝服,不剃鬚發。我時常想:黃深研我國經史,應是衣冠整齊,態度嚴肅的人,胡被譏為反對舊文學舊禮教的人,應是不守傳統規範不拘於小節的人。但在看見過他們以後,覺得與我的想像完全相反。

    民八秋我入北大哲學系,當時北大除本系少數學課外,可以選修旁系許多功課,且可隨意去到別班聽講。所以沒有固定的課堂與座位。以此北大學生養成一種奇特習慣,在講堂連桌並坐的人,很少彼此交談,甚至同一宿舍同一排房間住的人,終年少有往來,且相遇時亦少彼此招呼。所以無論在政治或學術方面,人們說北大派如何,如何,與真相實在太不符合。北大在五四前後,有少數學術性或政治性團體,如國民雜誌社、新潮社、國故社、共進社、民治主義同志會等。但每一團體多則一百餘人,少則數十人或數人,絕沒有一個能代表全體的北大派。因為北大主張學術自由,團體與團體,以及教員、學生,個人與個人之間,見解諸多不同,而且有時互相公開批評。如胡適之先生指出梁漱溟先生中西文化及其哲學一些可疑之點。梁先生在學校大禮堂公開講演,為他的見解辯護,並指出胡先生的批評欠當。同學易家鉞與蘇梅女士因見解不同,在報刊上激烈爭辯,乃至發有穢語,引起不少同學對之攻擊。故北大在學術上有許多小派別,但絕無一個北大派。同學對於教師,亦多不以其學術派別不同,有所好惡。只要其學識確實優良,對之同樣敬重。例如留英回國的傅佩青先生,在北大教學一年,與幾位留美而受同學歡迎的老教授,見解不合,辭職他就。有不少同學,對之依依惜別。傅甚感動,願無酬為之教西洋哲學史,我亦曾往聽過。梁漱溟先生教學時,對留歐美學者之見解,常有批評,甚至對全校擁護之蔡校長的論「仁」,曾有嚴刻的評議。蔡先生給「仁」的定義是:「統攝諸德完*格。」梁謂這種定義叫人無可批評,但其價值亦僅止於無可批評。胡適之先生的《紅樓夢考證》,認為是曹雪芹描寫其家室與身世的一部小說。並批評蔡先生的考證,說:寶玉影射清廷某人,黛玉影射的某人等等,是笨的猜謎,猶如有人猜「無邊落木蕭蕭下」為日字一般。蔡先生雖不同意梁、胡兩位的意見,但對他們的學問,非常讚許。故北大對學術研究,確是思想自由,但沒有統一的思想以成立一個派系。

    北大在民九春季,允准女生入學旁聽,在吾國教育史上,實應屬一件大事。因為在*初年,男女的界限甚嚴。不但沒有男女同校的學校,一般娛樂場所亦男女分座,不能相混。記得有一對新婚夫婦欲同往城南遊藝園聽戲,但限於規定,不能並座。其夫異想天開,乃妝扮成女人,與妻同坐婦女席。不幸被發覺,警方以其傷風敗俗,竟將其夫遊街示眾!不但未受*指摘,衛道的人對警方之處罰,且加稱讚。故北大容納女生旁聽,現在看起來,何足驚奇,但在當時確係駭俗。以後曹錕、張作霖打倒安福系時,他們曾在宴會席上面告衛戍司令王懷慶說:聽說有個蔡校長讓男女同校,敗壞風俗,可拘押究辦。教育總長范源濂解勸說:「蔡是書生辦學,並無其他作用,請不必追究。」以此就可知當時允女生在男校旁聽,實是一件責任嚴重的大事。茲略述起初容納女生入學經過,及其在校情形如下:

    民八夏,有一個甘肅籍女生鄧春蘭向北平報紙投稿多次,主張各學校應准許女生入學,引起報界注意,多有同情之評論。彼時北大招新生的考期已過。民九春有一江蘇籍女生王藍,請求入校旁聽,旋獲允准。遂有好些女生,援例請求。共收多少女旁聽生,我不清楚。因在哲學系一年級受學,我們的班上,當時有三個女生,其座位縱排在一般學生座位的右前方。她們態度很莊重,少言笑,更少見其與男生談過話。她們之一,名趙懋華者,在抗戰前,曾任立法委員。同年秋北大正式招收女生,與男生不復分座聽課。北平其他各大專學校亦准女生受學。

    民八秋蔡校長被挽留返校後,鑒於學生為校長去留,迭次發生*,乃宣佈其教授治校的構想,並邀蔣夢麟先生來校協助。北大原分文、理、法三科,每科設一學長負責。不久改組,廢學長制。北大原分三院辦理校務,文科在沙灘,理科在馬神廟,法科在譯學館。改組後原來文科辦事的地方名第一院,理科的名第二院,法科的名第三院,好像與原稱文科、理科、法科,沒有實質上的區別,其實則大不相同。改組後各科學長廢除,各學系的事宜,均直歸教務長指導管理,院只成為學校一部分地方的名稱,而非管理校務和機構。文科學長陳獨秀遂於此時離校。學校各學系均設一主任,由各系主任選其中一人為教務長,直接管理教學事宜。各事務單位之上,設一總務長,負責指導一切事務之進行。各教授合組評議會,學校重要事項,提由該會決議。校長室設一秘書,負責與各單位聯繫。北大第一任總務長由蔡校長聘蔣夢麟先生充任,教務長則馬寅初先生當選。前者我離校時仍為蔣先生,後者則馬任職未久即辭去,由何育傑、胡適之、顧孟余諸先生相繼擔任,顧先生最久,我畢業以後,他尚繼續任職。民十二我畢業後,不悉在何時北大及其他各大學均於教務長之外,又設各院院長,分理各院事宜,且系聘任,與蔡先生當時教授治校之用意,大不相同。

    蔡先生於民九冬奉派赴歐美考察教育,於考察期間,其校長職務,由蔣夢麟先生代理。他於十二月底抵法,其後赴比、德、奧、意、瑞士、瑞典、荷蘭、英、美各國考察,於八月中旬代表出席夏威夷太平洋教育會議後返國。在其出國期間,因北洋政府久欠教育經費,各校教職員領不到薪水。向政府請願,反被警衛毆打,因而宣佈罷教;各校學生亦起而聲援。遷延數月,北政府知悉事態嚴重,乃為補發欠薪,並向之表示歉意,各校始復課。蔡先生回國後,大不為然,曾召集北大教職員痛切的說:學校教育青年,教職員應為學生模範,豈可因索薪罷教,貽誤後生?他堅決要求把罷教期間未為學生上課,而領得的薪水,交出歸公。並如認為政府太壞,不能合作,盡可自動辭職,另謀他就。如大家都求去,亦可使政府驚覺反省。豈可既不離職,又不儘教學責任,貽誤青年?教職員接受蔡先生的提示,決議將罷課期間內所領之薪水歸公,但請分期扣除。以後北政府又常欠發學校經費,致扣除之決議,無法實行。但以此可見蔡先生作人處事之嚴正,從此再未發生教職員罷教情事。

    蔡先生海外歸來不久,召集學生講話,勉其為國努力。他說:世界大戰結束,人們多謂德、奧、義〈意〉侵略集團失敗後,當實現長期和平。此次他到歐美考察,方覺完全不是那樣。列強們勾心鬥角,均為自己國家利益打算,並未對世界和平著想。我們處此情勢下,非發奮圖強,則無以自全。他歸來後,覺得國人仍將我國的安全,寄望於列強之維持世界和平,而不自求如何鞏固國防。我們的學校對練習軍*,已不注意。他從前買了幾匹馬,教學生學騎術,歸後方知騎術未復學習,連馬都已經賣了。這種誤信世界業經和平的心理,實在太可怕了!望大家務要自行振作,不要將自己國家的安全寄托希望於別國的維護。要國人努力以求自立自強,而後國家方有前途。他本著這種看法,並認為想要國家社會好,自己先應該廉潔持身。乃要求教職員們不要領罷課時期應有的教課薪酬。且屢次呼籲學生們應努力學業,充實自己,以準備為國家效力。民十一五月,北大成立婦孺保衛團。旋聘蔣百里、黃郛兩先生,講授軍事學。

    民十一春,學校發生一次不幸騷亂。學校負責人員以為教員講課有指定課本者,有印發講義者;課本系由學生自購,則講義印刷費理應由學生負擔。故決定每學期每一門功課收講義費一元。平均一學期每人負擔不過六、七元,本系無關重要。乃有少數當時所謂「過激派」學生,鼓動拒絕繳納,並包圍蔣總務長,要求收回成命。蔡先生聞悉,非常震怒,親入重圍,告誡學生不可無理取鬧。學生們多數聞而散去,但仍有一些人鼓噪叫囂。蔡先生乃立即表示辭職。一般學生知悉後,乃決定於翌日上午在大禮堂集會,共商挽留辦法。屆時到會學生踴躍,座無虛席。登台發言者均主張拘留校長,而坐席的各方面,有人狂喊「下來!下來!噓噓!」不久見發言者不予理會,乃竟欲衝上台去毆打;致一般學生不平,亦衝上去對打。方看清叫鬧者不過十數人,不敵逃出。下午在原地重行集會,事前聲明系挽留校長會議,不贊同的人毋許參加。到場的人數更為眾多,一致決議挽留校長,並對滋事的學生請學校予以處分。旋學校佈告教授們集會決議,將為首滋事之學生馮某(忘其名)開除學籍。這次校內風潮,由於學生們自動予過激分子以制裁,乃不到兩天,即行平息。學生們警覺這些不良分子與校外陰謀暴亂的黨徒有勾結,乃自動組織許多小團體,從事抵制。我當時加入的一個團體,叫民治主義同志會。其目的在促進*,並防阻過激分子搗亂學校與社會。因絕大多數純潔分子已有警覺,故此後直至我畢業時,本校學生在校內再沒有鬧過風波,而為遏制過激分子搗亂,成立的一些小組織,遂亦無形星散。

    在北大本科四年,聽過許多教師的課,而印象最深者為胡適之、陳百年、梁漱溟諸先生;其次為朱經農、唐擘黃、燕樹棠、何海秋諸先生。亦聽過傅佩青、徐炳昶兩先生短時期的講授。他們都是學識豐富,各有自己的見解與心得。但在教學方面,則多不相同。陳先生對於教課,準備極為充分,每教一課不但內容充實,而且條理井然,好像一篇完整的論文;惟其講話很快,聲音又低,使人不易聽懂。梁、傅、徐諸先生對於中西哲學,均有創見,但他們不長於表達。學生聽不懂時向之詢問,其答言亦不為人瞭解。梁先生的印度哲學概論、大成唯識論、東西文化及其哲學各課,有甚多的創見。尤其講儒家的所謂「仁」,我最欽佩其見解正確。但他甚不長於言辭表達,文字亦欠流暢,每於講解道理時,不能即行說明,常以手觸壁或敲頭深思。講東西文化及其哲學時,邀本班一個國文很好的陳君(忘其名)坐在前排筆記,經他加以核正後付印。唐先生教的高級心理學,真是與高級的意義名實相符。他講的道理很深,好些地方與佛學裡講心理的內容相似。當時我常感印度人能於數千年前懂得高深的心理學,真是奇跡。但唐先生用英語講授,我們班上很多人英文欠佳,故該課進行的很慢,學生獲益不大。朱、燕、何諸先生講解都甚清楚,但所講的義理都很淺近,與課本的內容無多大的差別。在上述諸師長中,我最喜歡聽胡先生的課,他不但有許多新穎的見解,而且擅長表達。他每授一課,我們都能瞭解,而且發揮道理之用語繁簡,恰到好處。我以後到美國上學,先後進過五個大學,聽過十幾位教授的講,只有意利諾大學政治系主任嘉萊爾先生,其講課內容之豐富,表達之高明,可與胡先生相伯仲。

    光陰過的真快,我離開北京大學,已近五十年了,許多往事已記不清。上述諸事尚能憶其梗概,但拉雜陳述,不成體系,故題之為瑣憶。如有不符事實之處,尚祈閱者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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